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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血封喉(散文)

2023-09-22李星青

椰城 2023年8期
关键词:树皮一棵树

◎李星青

很长时间我都在凝望一棵树,陷入恐惧与沉思。

她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见血封喉,又称“箭毒木”和“鬼树”。似乎眼前这棵树一不小心随时都能对我发起攻击,随时有生命危险,和武林高手手中的毒剑一样,一剑封喉,一命呜呼。但是她什么也没做,张开的枝叶在阳光下挥手致意,安静地立于天地之间。

最早与见血封喉树相遇是在民族博物馆,我停在一套树皮衣的展柜前:这是一件来自昌江黎族自治县七叉镇乙劳村的男性树皮衣套装,上衣宽129厘米,长71厘米,直领对襟,领子下端有系带、袖长和小臂,颜色还是保持树皮的本色——米白色,领子和门襟用乳白色的树皮做了镶边,增添了些许美感,人们对美的追求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停止。关于海南岛古代的树皮布记载,最早出自宋代的《天平寰宇记》:“生黎,巢居洞深,绩木皮为衣,以木棉为毯。”这里的“绩木皮为衣”指的就是见血封喉树。树皮衣的制作最早上溯到新石器时代,比三千多年的黎锦历史还要久远。

和博物馆很多不起眼的文物一样,很难想象把它和布匹联系起来,很难想象黎族先祖用来作为遮羞、暖体和防身的衣物是用世界上最毒的树来制作。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也许曾经有出现过多人因为制作衣服而中毒,献出宝贵的生命,或许文明的探索往往伴随着牺牲。准确地说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套衣服,而是一棵树,不是苎麻、火索麻类的树,而是一棵毒树,她的枝枝叶叶布满了乳白色毒素,如果身上有伤口,碰到汁液,则心脏麻痹,血管凝固,窒息身亡。

我带着对一棵树的恐惧与疑问走出藏馆,阳光刺眼得令人睁不开眼睛,阳光像一个遥控器,把从历史到现实的时空切换。走廊传来了“咚咚咚”的打击声,我循声而去,褐色的棉麻布料包裹着一位老人,他在一棵截断的树桩前,拿着刀背从上到下敲打树皮;咚咚咚、咚咚咚……力度均匀,看似云淡风轻,却仿佛来自山谷间的回声。从声音里可以知晓哪里的力度还不够,每打一圈,树皮就会向下脱落一圈,不到一会儿树皮与树干渐渐松动,慢慢分离。咚咚咚、咚咚咚……树皮越来越多往外翻,直到树皮与树干完全分离。这是一位来自保亭的树皮衣传承人,正在演示见血封喉树剥皮的过程,他脸上带着沟壑的皱纹,眼神坚定,随着敲打的力度,肌肉也在抖动着,有一种天然的距离感,这是一种古老文明和现代文明的距离,他和我的距离可能是一座山、一条河,他家就在我家旁边那条河的上游,我们共饮一江水,但我从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朴实外表下身怀绝技。但是因为这样一件衣服,或者衣服后面的一棵树,我们又链接在一起。很多时候我遇到一个又一个传承人,他们带着古老的技艺呈现在我们面前,像穿越时空的匠人,对他们除了由衷的敬意,我什么都做不了。就在我陷入时空流转思绪中,老人的声音把我拉回来,他说分离下来的树皮要修整,用刀削平,然后拿到河边浸泡,水温高更好,边洗边提,从上到下把树胶捏出来,如此反复数遍,然后把树皮放在石头上用力敲打,直到皮屑散落,纤维松开,胶质溢出,最后才扛回家放在屋顶上晾晒,吸饱一周的阳光,阳光让坚硬的树皮变为柔韧的树皮布。男人砍树、浸泡、拍打后剩下的工作就交给女人,有了布女人便可以剪裁或者缝制等,做成衣服、被子或者黎锦腰织机的腰带,边角料还可以做成帽子,别致可爱。穿上树皮衣保暖,上山打猎还可以防虫,盖上被子御寒保暖,真正把一棵毒树穿在身上,人类早期的无纺布宣告制作完成。

老人讲述起他和见血封喉树的故事。小的时候,见血封喉树和今天的橡胶树、槟榔树一样随处可见。他爷爷选中了一棵最高大的,在树的旁边打上茅草结,或者在树身的表皮上用刀轻轻划一个交叉,力度不能太深,以免伤到树的纤维。意味着“名树有主”了,就像彩霞仙子拥有盘丝洞,大家就懂了。夏秋时节雨水多,是砍树的最佳时间,爷爷对选中的树上下树干一端各砍一圈,然后用刀背慢慢从上往下敲打树皮,用刀和其他工具从直线慢慢敲开,将树皮和树干剥离带回家。在祖国的东北有一个少数民族也在森林里剥桦树皮,鄂伦春族,两者之间有点像,同样对树皮处理,但见血封喉难度更大些,这是一棵毒树,必须时刻小心。

有一次老人在一次制作树皮布中,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浑身发热发烧,他意识到中毒了,马上用少许见血封喉树根煮水喝,以毒攻毒捡回一条命,这是爷爷传授给他的办法。当然厚皮树、黄久树、楮树都可以制作树皮布,但因为见血封喉的毒性,防虫防蚊柔韧性最好。我听族里老人提过:以前敌人进村的时候,我们在它身上割开口子取得毒汁,涂抹在我们简陋的刀箭上,多次把敌人打得不知所措。他们万万没想到小小的刀箭有这么大的威力,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到竟然涂了毒汁,而且还是来自这样一棵树,这棵树的毒液庇佑部落的平安。

树皮衣制作技艺2006年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目前掌握树皮衣制作的传承人不到5人。

后来我两次近距离瞻仰这样一棵树。第一次到岛西北的热带植物园,文友一行到植物园漫步,穿梭在植物的王国,与见血封喉树狭路相逢,若不是身上的牌子提醒我们,恐怕难以在树丛中一眼认出它:高大挺拔,灰色的树皮,椭圆形的叶子。我迈着轻盈的步子想靠近看她纤维纹络,身后传来同行的文友温馨提示:小心勿靠近,吓得我赶紧停下脚步,对此树只能敬而远之。先看到布再看到眼前这棵树,我的想象力很难把它们联系起来,这里还有一棵1000年的见血封喉,长到一千岁的树可以称为神树了吧。回来心心念念着没仔细看个够,只好留下遗憾。

第二次听说岛西南的西黎村有一棵300多年树龄的见血封喉,友人邀请我下村去看看。西黎村因为有一间乡村博物馆,我去过多次,不曾想在隔壁还有这样一棵树,于是马上出发,为了看望一棵树。在冬日的阳光明媚中抵达村子,橡胶树到冬日红透了叶子,木棉树冒出了最早的花苞,再过半个月完全盛开,我们走在骑行栈道,偶尔还会和传统的建筑谷仓相遇,令人惊喜,这是黎族早期的干栏式建筑,用来放稻谷的小房子,只有在乡野还能保存着古老的建筑。

一棵树赫然挺立在路边,树并不高,但足够大,枝叶散开巨大的伞,深冬时节依然苍翠无比,像一个时光的老者,已经在这里站立了302年,见证了土地上许多的沧桑巨变,此刻正静静看着远道而来的我们。树干有一种雄性的美,树叶在风中又有一种柔性的美,浓荫下的村民在忙碌,把一堆堆的韭菜绑成捆放竹筐里,准备拿到集市上卖。这样一幅画是恬静的,没有恐惧,万物生而有灵,树早已成为村庄的重要部分。

我无数次在书页中想象着这样一棵树,现在的她挺直、堂皇、沉静地伫立着,仿佛从战场上解甲归田的将军,身上的毒气早已被时间熨平,皮肤却隐藏不住岁月留下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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