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的反常
2023-09-22葛小明
葛小明
当路过一条河,你便拥有了它。你无需知道它的名字,不用过问它经过了哪些村庄,也无需去考究河里有多少种类的鱼虾或者水草。只要发现了它,你便与之发生了紧密的关系。无需任何理由,当你安静地站在一条河的岸边,你便介入了它,占有了它,肢解了它。
你情不自禁地把最近半个月的心事告诉了它,毫无保留。你首先倾倒的是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在你看来,这是最近一段时间内最大的事情。这件事可能是令你极其难过的,工作陷入僵局,亲人重疾,朋友失和,随便一件都足以让原本光彩熠熠的脸蒙上一层厚重的铁青色。你看着水一波波地流逝,毫无表情地倒映着高高的天空,你的影子被清洗了一遍又一遍。你听到的水声是忧郁的,它们细细地席卷悲伤,这个过程隐蔽而寂静,几乎不能被除你以外的任何人所察觉。你并不希望有人能够了解你的悲伤,因为你知道这种情绪没有人能感同身受,那些浅薄的安慰毫无用处。与其让众人反复惦记,不如去寻一条陌生的河流,面对面地撕开已经结痂的伤疤。
水有时候是逆向流动的,这并不是时间的回逝,这是生动的反击。你能够在某个恰到好处的时机里,看到一枚沉底的沙子漂到水面,看到河边赤裸的柳树或者杨树的根,它们白白净净,完全没有往日的高大魁梧,水再涨一分便会被冲断。它们那些脆弱的细枝末节呀,总是藏在不为人知的水中,那是悲伤,是痛苦,是孤独,是死灰。你能够看到薄荷把香气一股脑地抛掷出去,周围三米内的水中见不到鱼虾的影子,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更是一场阴谋。当一株水边的草不再安于现状,它便要做出一些异于寻常的事情。不只是三米之内,再远一些,你仍旧能够闻到薄荷的野心,它势必要搞一出事情的。这时候,你看到薄荷的倒影不再是之前的清丽端庄,而是增加了极厚的阴鸷与深沉。那些影子是深渊,一步步吸引着你。薄荷从来不是安于现状的沉默者,无人干预的时候,它要像野兽一样捕食、吃肉,吃活生生的浮虫,吃洪涝与干涸,吃摇摇晃晃的水面上天空的倒影。周边的植物像是着了魔障,昏昏沉沉的,它们疯狂地长,一枝一叶地侵占着他人的领地,毫无畏惧。
你能看到水中的鸭子,不再成群结队,而是变成独立的个体。尽管它们跟往常一样紧紧挨着,像一支规整的队伍,但是此时的鸭子充满了野心。它们不甘于之前的循规蹈矩,不甘于早晨离开主人后蹒跚到水边,捉虾啃鱼,天黑了便老老实实地走回去。它们要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自己制定的规则与章程,不用为了一口吃的而劳于奔波,不必直面屠刀和杀戮。除了鱼啊虾啊,它们也想尝一尝回锅肉和酸辣白菜,也想干净地坐在一张实木的餐桌旁,讨论一下今年的雨水和收成。它们是一只只鸭子,但不是一群鸭子。它们在水中,是因为它们拥有了这片水,创造了这片水。它们可以接受是一个个个体,但绝不能是一个群体。
你有时候惊叹,张老三家的鸭子与邻居家的一模一样,白天混迹在一起,天黑下来却能各自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你都分不清,鸭子们是如何分得清的。当你有了这个疑问,你便已经掉进了深渊里。有头脑的鸭子从不因为这些问题而产生困惑,它们在乎的是进与退、取与舍的大事。水逆向流动的时候,鸭子便躁动起来了,它们还要吃往日不敢尝试的野菜,比如高高的千屈菜,艳丽而直挺,凭什么这些草芥要被保护起来供他人观赏,明明也可以成为自己的盘中餐嘛。它们要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再考虑回家,它们要在水中感受月光的冷静与残忍,要让那个早早赶自己出门的人焦急万分,让他拿着手电筒满世界地找,直到走到河流的上游才让他发现自己。鸭子们还要跟水面上的小䴙䴘打上一架,看看到底谁才是这道河面的主人。平日耀武扬威惯了,总不能让它们一直神气下去。
水逆向流动的时候,你能看到千屈菜在梳洗自己的辫子,一次又一次地擦拭着已经蒙尘的脸蛋,这次绝不是顾影自怜,它只是在用一种常规的方式感受空间。这空间是多维度的,有四季,有枯荣,有生死,有虚无。红蜘蛛回到卵中,做回了乖宝宝,不做任何啃食状,此时此刻的它,只有两个字:顺从。风有时候从头顶吹过,有时候从心底产生,有时候随着水面的波纹陷溺在自己的倒影里,有时候摇一摇自己的身子,调皮地在头发丝里转来转去。千屈菜还没有开出粉红色的花,但是它早已决定今年不再在9月开花,它要晚一些,要么深秋,要么初冬。总之不能跟以前一样,做一棵规规矩矩的水边草。它看到往日成群的鸭子也产生了一些异样,不再戏水,不再捕捉小鱼小虾,不再乖顺地做看客或心如死灰者。它们可以,凭什么它们可以?我也可以。
你回了一下神,继续倾倒未竟的事情。面对一条河,你知道你所拥有过的一切,就是已经失去的一切。刚刚你还在抱怨,为什么世界对你如此不公,让你经受这样的欺骗与折磨。抱怨身边的人总是喜欢给你设陷阱,阴阳怪气的话语你却听不出弦外之音,憎恶自己没有能力及时躲避坑洼与伤害。你看到河水静静地从身旁流过,不做任何回应,好像完全不在意它所观照下的一切。该怎么流,还怎么流,该养育多少水草与鱼虾,该杀死多少飞虫,该沉溺多少砂砾,一如既往。
看到一株堇菜属的植物,你无法确定它的名字,只看到它有粉红色的小花和绿绿的枝叶。为了进一步得到答案,你打开了手机,试图用一个叫做“形色”的软件去扫描识别。但是你失败了。软件告诉你,这个也难倒它了。无奈你只能给它命名为紫堇。大概率它是有毒的,这并不能让你产生恐惧,因为你和它的交集仅限于此。你不会去采摘它,更不会试图把它做成盘中之物,你只是经过了它,审美了它,并给它拍了一张不歪不斜的照片。然而你不会拥有它,这是不被允许的一件事。在这条河边,众生按照既定的、潜移默化的规则存在着,很难因为一个人、一辆车、一次事故而发生改变。
不幸的是,水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正向流动的,规规矩矩。这是一条城市与乡村分界的河流,西侧是县城,车水马龙,东侧是前旋子村,鲜有人迹。因为流经的村庄曾经大多属于山阳乡(后撤并),故名山阳河。能来到山阳河的人通常有几种。首先是城中闲游的,他们或散步,或垂钧,或绘画摄影,或带着一家老小慢悠悠地路过,车子在水边缓缓地行进着,车内的人并不会下车,他们把车窗玻璃降到最低,头向河边一侧倾斜,试图能从水中找出点什么异样的东西。他们累了倦了,随便找个理由就离开了,仿佛不曾来过。另一种人是周边村子的居住者,他们并不一定是为了看风景或者出于什么特殊的目的才会出现在河边,他们可能是郑家庄子的、前旋子村的、后旋子村的、大尧村的,也可能是世上任何村庄的。他们的出现存在某种必然,生在大地、长在大地上的这群人,几天不见河便觉得难过。他们也不是为了治愈某种特定的悲伤而出现在水边,有时候仅仅是出于习惯,或者血统里不可舍弃的部分。
还有一种人像我,是极少数分子,出于对某种植物或者生物的热爱,长时间站在一个位置出神。在山阳河畔,我结识了紫花地丁、白花地丁、早开堇菜、少花米口袋、棣棠、诸葛菜、针叶天蓝绣球、无患子、美丽月见草、连翘、老鸦瓣、薤白、薄荷、黄水仙、山茱萸、地黄、泽漆、黄芪、大滨菊、点地梅、打碗花、假龙头草、野豌豆、蛇床、萝藦、榆叶梅……能叫出名字的就不下百种。它们大多不为人类绽放,它们的字典里没有风雨,没有四季,没有病虫害,没有“请勿攀折”,没有河长制,没有人。
我对照着某些辨识植物的软件加上网页搜索,一遍又一遍地加深对它们的认知,从科属到功效,从生长环境到常见病虫害,从繁殖方式到相似植物的区分,不可谓不用心。我觉得只有足够多地了解一种植物,才勉强可以称之为“认识”,而从认识到熟识,这中间还隔着很远的距离。
后来我还是没有忍住,把它们一一做成了标本,晾干、封膜后分置在了一本特质的收集册中。我曾试图让它们不变形不变色,能够在岁月的长河中永垂不朽,一句话:我想留住它们。据淘宝客服说,这个标本收集册,至少能够让里面的植物保存十五年,想想都很激动。当花儿们被一页页地放置到册子里,我甚至在幻想这是冰封了一条河,十几年后我的儿女看到它们,甚至会惊讶地叫出声。这里面有流淌的水,浮动的鱼,沉底的虾,泅渡的柳叶,一群人漫不经心的青春。我一定要给这些花儿做上标签和说明,采集时间、地点、人物、所属的科目、药用功效等,一定要用不易褪色的墨水。没想到的是,做完后,还没来得及标注,我便倦于这些,将之束之高阁了。约一年半后,收拾屋子的时候,偶然翻到了那本册子,只见里面的部分花儿已经发霉,完全没有了当初鲜亮平整的样子。它们僵直地躺在塑料封膜中,就像躺在一具具透明的棺材里,受尽了人世的折磨。
占有可耻。这个过程往往是短暂的,但它十分可耻。当一条河以及它周遭的一切被你占有的时候,你便彻底失去了它们。比如,你曾在水边试图采几株枯萎的莲蓬,带回家中插在瓶子里让其永垂不朽。你努力伸长了手臂和脖子,还是无法触摸到其皮毛。经过几秒钟的思索,你决定下水。那一刻,你已经失去了它。一两分钟以后,你似乎成功占有了它。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风吹折了,怕你摇晃的电动车伤害了它。就这样,它直挺挺地立在了你预先设定的瓶中,扬着头颅不发一言,随后,它坚强地死了。如果你想杀死一株荷花,或者你想毁灭一样东西,那么你就去占有它,把它放在瓶子里。没过几天,莲蓬便软塌塌垂下了头,茎叶开始中空,十几个小时候便失去活力。它死了,带着遗憾和恨意。它本欲在水中等待着新一轮荷花的出生,想看一看来年的春暖花开,让路过的小䴙䴘发现自己、瞻仰自己、嫉妒自己。然而这些都已成为不可能。
最后一部分出现在河边的人,也有必要做一下说明,确切地说,这是一群人与一辆辆车。在后旋子村与大尧村,各有一处漫水桥,这是村里的人越过河流的必经之地。因为近水且平坦,这里成为附近的人洗车的理想之地。各式各样的小汽车从不同的地方驶来,只需要一块抹布、一个小水桶,十几分钟就能让蒙尘的车子焕然一新。尤其夏天的时候,洗完车还能在河边转上一圈。人们热爱一条河,便会把自己的影子投射进水中,便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诠释它,去肢解它。那些一蹲一立的身影,那些打满水又倾倒而出的塑料桶,那些反复擦拭、脏了自己干净别人的抹布,那些岸边流失的岁月和往事,就这么自然地融入了一条河中。
你不得不承认,洗车人蹲下时看到的河与岸上之人所看到的,有很大的不同。前者看到的河更加生动、细腻,能生一生二生三,生万物。后者看到的河,广袤、寂静、死灰,埋葬并吞噬一切。
无法避免的是,洗车的同时,有一些污渍混入了河中,它们蹦啊跳啊,好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由于人的介入,山阳河被有意地划分成了多个段落,上游的部分经过了几个村子,没有明显的变化,跟从山上刚下来时无异。经过城乡边界的地方后,河水明显浑浊了起来,尽管当地职能部门长期养护,还是能够在一些细微之处发现异样。比如,在高高的芦苇秆的底部,会发现有塑料袋子缠绕,再大的水流也无法冲走。比如,中下游的绿植长得比上游稀疏一些,除了天然条件影响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被观花者采折了、打残了、杀死了。比如在中下游,你很容易便能听到各式各样的轰鸣声,而在上游你只能听到流水与鸟鸣之音,空乏其身。比如在上游的时候,你就是你,随意敞开着自己,不做任何遮掩状。而在下游,你要规规矩矩的,按照某些既定的规则洗车,观赏、散步、拍照,或者消,或者亡。
大尧村则分布于山阳河西岸,位于后旋子村北,属于城市与乡村的交界之地。这里的房屋符合了城乡交界的特点,全部为两层或者三层的建筑。住在里面的人,多工作于西侧的城中,他们跟水中的鸭子一样,频繁往返于固定的几个场所,路线几乎不会发生多少变化。这些人的生活是安逸的、闲适的、墨守成规的、几近死灰的。他们走在路上,就像日常的鸭子浮在水面,不关心风,不关心雨,专注地向着某个既定的位置走去。
早晨的时候,阳光从正东方洒下来,经过那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后再落到大尧村子里。此时被淋到阳光的人,浑身充满了生机,他们追逐着渐行渐远的阳光西去,每个步子里都带着一丝河流的潮湿。这些气息氤氲着困顿的头颅,让他们习惯眼下的生活,是习惯,是顺从,是抹杀个性,是安于宿命。阳光淋到每个人的身上,与雨水淋到每个人的身上,没有什么区别。阳光淋到每个人的身上,与淋到河边的每棵草上,没有什么区别。人们顶着阳光赶路,尽管有些慵散,但总能有效地躲过一场又一场人间凉薄。傍晚时分,西边的人,陆陆续续往东走来,这个过程是背光的,你无法感知到太阳的衰弱与无力,无法产生一定的同情与怜悯,自然也无法准确地热爱这个世界。
桥的存在,让村子的人与城中的人有了交互的可能。每月的逢二、七,是大尧集盛开的日子,就像一朵巨大的花,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成了花瓣的一部分。毫无疑问,这个离县城最近的农村大集,成了城里与周边村子的热爱之地。人们尽情地挑选着喜欢的事物,不用像往日那样需要穿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在大集市场,人们可以卸下很多包袱,甚至都不用化妆。这一刻,人们单纯地只为买东西而来。不怕偶遇,不怕重逢,不怕被小贩取笑,不怕因为挑挑拣拣便会遭受摊主异样的眼光。你完全可以以低于日常的价格、多于日常的时间买到平时买不到的东西,这也成了人们聚集于此的原因。人们要感谢集市的存在。
在大尧集市上,东南和西南的角落里,分布着几家盆栽花卉售卖者。有一家最大的,来自山阳河东岸的挪庄花圃。在百度地图上,这家花圃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挪庄花圃,另一个是水润花卉。不知道第二个名字是不是因为邻河的缘故,总之我是喜欢第二个名字的。在集市上的时候,水润花卉的老板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高傲,价格低了不少,也比在花圃里时有耐心和热情。他深知这是一群比较“挑剔”又难以应付的买家,需要放低姿态,才能竞争过其他小贩。在花圃售卖的时候,买花者多是慕名而来,基本上是城里人,不差钱。他们把车大大方方地停在院子里,径步进花棚,经过老板一番介绍和“夸赞”后,兴致很高地把花搬进了后备厢。每每问及价格,老板总是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我们不讲价的。越是如此,前来买花的人越多,他们觉得这样的店更有保障,高贵。当水润花卉的花远离河流,走进人烟极密的农村大集,它们便失去了自我。它们被不同年龄段的手翻来翻去,辗转多次可能还是没有被领走。花儿跟不远处躺在桌子上的青椒、茄子、菜花、胡萝卜、韭菜、血淋淋的猪肉,本没什么区别。它们孤零零地站在集市最偏远的角落,而集市也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上最偏僻的地方,只能被很少的一部分人,几百人、几千人所熟知。但是,人们要感谢那条河。
一条河在养育一部分生命的同时,也在抹杀一些生命,人们不去关注这些,只在既定的空间里悄然生活着。那无穷无尽的水啊,死中有生,生中有死,循环往复,不因为任何一篇散文而发生变化。而你,在一条河对面,倾倒完所有悲伤,你便失去了它。离开的时候,你觉得浑身很轻,如释重负,像水中的柳叶,轻易地就能游过一道又一道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