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爱≠自恋
2023-09-22刘擎
文/刘擎
01
现在我们听到的很多关于爱情的流行见解,在我看来是非常成问题的。
这里面的一个核心观点是“你要爱自己”——“千万不要丧失自己的主体性”“在任何关系当中你要保持一个独立的自我,不要迷失自我、丧失自我”……
原则上,这些都是对的。但问题在于,永远保护着自己,盘算好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得失,不做或者少做奉献,才算是真正的爱自己吗?
不幸的是,当今的流行文化鼓励我们这样做:既要对爱情满怀期待,同时提醒你要小心谨慎,教给你各种心理防御措施。
这套话术中,要么认为爱情是一个幻觉、一个神话;要么说爱情就是简单的,无非是利益共同体、利益权衡的计算;或者说爱情就是荷尔蒙;再或者是把它工具化为谋取金钱利益、社会地位或者性的工具。
这样一来,爱情的神圣性就被消解了,人们越来越难以得到那种所谓的“向往的爱情”,于是又会有人跳出来说“人不应该相信爱情”……当下人们关于爱情的普遍焦虑大致由此而来。
现在市面上流行的许多爱情技巧,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在爱情当中,许多人把安全感、确定性放在第一位。
比如说有一种是教恋爱者如何在爱情中保持主动权,如何欲擒故纵——你如果发一个短信给他,要是一天不回的话,你必须要等 3天甚至 5天之后再发。你不能主动,要让对方变得积极主动,这样你就可以进退自如、泰然自若。
然后还有一种大家经常纠结的说法是,“你要找一个爱你的人而不是你爱的人”——找我爱的人我就非常被动,我可能要去追求他,非常累,我可不想这么累。所以还是找爱我的人吧,起码我是舒适的、安全的。
还有,主动表白还是诱导别人表白也是技巧之一。因为表白是一个有风险的举措,意味着表白者可能一定程度上打开了自己的防线,陷入一种脆弱的局面,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
如此诸般问题的症结就在于,我们现在有一个趋势,想驯服爱欲。
爱欲(eros)本身是强健的、有生命力的,然而我们却想着要去驯服它,把它变成温顺的、听我们支配的、听我们使唤的宠物。
这让我想起了有一期《奇葩说》的辩论题目:“如果你的爱人不喜欢你的宠物,你是放弃宠物还是放弃爱人。”大部分人选择放弃爱人,因为爱人不如宠物那么温顺。
问题是,这样一种小心翼翼精于计算的自我保护方式,可能不是你自己爱自己最好的方式。它不是一个让你安定、稳定和自信的来源,反而成为一种自我怨恨、纠结、抑郁的来源。
在我看来,现在爱情的衰落,大家对“爱情不存在了”的感叹,或者在爱情当中的挫伤,跟我们试图驯服爱情是有关系的。
驯服爱情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把爱情和爱人变成我们完全可以掌控的、可以理解的、可以支配的,让我舒服的、适宜的一个存在。
这会产生两个问题。
第一,你的驯服,无论采取什么高超的技巧——博弈论的技巧、PUA 的技巧,最后可能会让自己陷入一种永不停息的动态斗争当中,因为一个真正的他者是不太可能被驯化的。
第二,即便是你驯服成功了,这也意味着你失去了爱情中最精彩的部分。
爱情是一场奇遇,让你打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让你自己的生活发生重要的变化,有的时候甚至是根本性的改变,让你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我们经常听到一种说法,找人还是要找门当户对的。为什么呢?门当户对的人早期成长是一样的,教养是相似的,所以三观也相近,品味偏好也一样,喜欢的东西也差不多,这样两个人就容易达成和谐。
这个道理也许是对的,但它的前提是说,我们在爱情当中的需求是找到同类,甚至是找到跟我无限接近的另一个自我。
如果爱情的目标是这样的,你干嘛不跟你自己在一起,或者克隆一个自己,这不是更和谐吗?
这种以安全感为核心、极端的自我呵护、防止陌生和冒险的恋爱方式,其实是一种自恋,并不是自爱的最好的方法。
02
自恋和自爱有什么区别?我们的自我爱护和他者的关系是什么?
说到这里,我想向大家推荐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的一本书,叫做《爱欲之死》。我想把他的主旨就阐释为“驯服爱欲”。
我觉得他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是,爱人是一个经典意义上的独一无二的他者,是不可把握的、令人着迷的、令人困惑的,如果你不接纳他者,不向他者敞开,就会陷入爱情的终结。
所以,他把爱情的终结或者爱情的消逝看作是由两个问题引起的结果:一个是“自恋的沼泽”,另一个是“同质化的地狱”。
什么意思呢?就是我们想把生机勃勃的爱欲驯化为可以为我所用、让我舒服、保持自己安定和安全的这样一种生命历程。
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个误入歧途的方式。爱情在根本上就是让我们与他者相遇,而他者最重要的是爱人跟我们之间的异质性,或者说给我们带来的否定性,我们没有办法理解他,把握他,掌控他。
在爱人面前,我们最根本的、最纯真的表现是无能为力,我们无法驾驭。
而现在我们所有的做法都跟真正遭遇他者、接纳他者是相反的,我们采取两个方式,第一个是把它归类化,第二个是把它绩效化。
所谓归类化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给它命名。在这里,韩炳哲借用苏格拉底的一个说法,爱人是一个“阿特波斯”(Atopos希腊语),意为独一无二,难以收纳入任何类别、任何范畴,无法命名。
他引用了罗兰·巴特的一句话,说每一个个体都做了极端的特殊化和特定化的处理,你必须个别地来认识这个人。
我们现在选择一个爱人,就有点像人力资源部经理在招聘网站上挑选应聘者一样,通过命名进行分类,比如说外向的、内向的、优雅的、粗鄙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富裕的、贫穷的……诸如此类。这样我们就把一个他者纳入自己熟悉的认知领域。
03
但是韩炳哲认为这是自恋,而不是自爱。他说,自爱是基于自己主体性与他者有边界,但是他能意识到他者和自己的不同;而自恋是没有边界的,是把自己的整个形象辐射到全部的视野当中,整个世界成了自己的倒影。
所谓“同质化的地狱”,就是说我们用整个社会的一套现在流行的绩效来对待爱情,那么爱人就被我们看作是可以用 KPI 来打分的:颜值怎么样,身材怎么样,工资收入怎么样,是不是足够进取,纳入我的生活以后我的家庭是往上走的还是往下走的……
在韩炳哲看来,要想逃离自恋与同质化的桎梏,首先要大胆地与他者相遇。
与他者相遇不是要去驯服他,而是首先要承认自己无能为力。就像人们陷入爱情就是 fall in love,让否定性来重新打开自己。
《爱欲之死》这本书非常精彩,也非常具有冲击力。虽然我对书的主旨是认同的,但并不意味着没有保留。
在我看来,这本书一方面丰富了我们对爱情的理解,另一方面又把他者做了过于简单化的处理。
韩炳哲没有给我们足够的警告,向他者无限开放的危险。我想起亚里士多德说的,我们在什么意义上需要区别勇敢和鲁莽?
爱情是一个很广阔的议题,本文只谈到了一个侧面,相信大家会有不同的反响和自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