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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大观(之八)

2023-09-22张亦辉

文学港 2023年8期
关键词:凤姐宝钗刘姥姥

张亦辉

45.庙与视线漂移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回末她随口胡诌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庙, 贾宝玉就捕风捉影信以为真了, 专门派茗烟去郊外四处搜寻考证, 还说要修盖装潢这个并不存在的纯属虚构的庙。

曹雪芹一定没有想到, 他开的这个玩笑, 却应在了几百年后许多索隐派红学家身上。

无独有偶, 第四十三回宝玉到水仙庵撮土为香祭祀金钏儿, 曹雪芹再一次讽刺了 “混供神混盖庙” 现象:

“因听些野史小说, 便信真了。”

第四十回是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我想借助其中的一个场面, 谈一谈 《红楼梦》 的视线漂移。

《红楼梦》 里有大量宴会庆典红白喜事, 包括多次诗社雅集, 它们都是 “众声喧哗” 式的群体对话场面, 与两人间的常规对话 (有点像电影叙事中的常用修辞 “正反打”) 相比, 叙写这样的群体对话(有点像群体众口相声), 很容易顾此失彼乱了阵脚, 在语序的安排、氛围的营造和节奏的把控上都极有难度。

曹雪芹却驾轻就熟, 特别擅长此道。

我想, 这与石头内视角的系统设置及巧妙运用有很大关系。 全知的上帝视角其实是一种俯视, 而作家的叙述者的视角则有旁观色彩,两者都很难贴近并融入饮食起居的琐碎叙事, 很难观照贾府与大观园里那种日常生活情景。 石头内视角却可近可远, 极为方便, 即可以俯瞰集体活动, 又可以隐身代入某个人物, 进行以身体为基本尺度的人际情状的内部观察, 而且这样的视线可以在不同人物之间灵活置换与漂移, 从而有效呈现那种纷纭嘈杂的集体场面与热闹氛围, 虽众声喧哗, 却秩序井然, 有条不紊。

全知的上帝视角到了巴尔扎克这样的作家手里, 焦距已经随着叙述的场面可远近调整,但毕竟不能消除外部的生硬感觉, 像 《驴皮记》 里的人物对话, 一开口就是几十页, 只可能发生在叙述者与读者之间, 不可能发生在人物与人物之间, 生活里的人不可能这样说话。而曹雪芹的石头视角, 则可有效融入人物视线, 内化到日常情景中去, 使生活化的群体场面如在眼前, 如在耳边, 读来身临其境。

我们来欣赏并阐释一个这样的群体场面。

第四十回刚开头, 李纨正指挥老婆子、 丫头和小厮们到大观楼缀锦阁里搬高几、 舡上划子、 遮阳幔子等, 忙着准备宴席用具, 贾母已带着一群人进来:

正乱安排着, 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 李纨忙迎上去, 笑道: “老太太高兴, 倒进来了。 我只当还没梳头呢, 才撷了菊花要送去。” 一面说, 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 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 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 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 忙笑道: “过来带花儿。” 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 笑道: “让我打扮你。”说着, 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 贾母和众人笑得不住。 刘姥姥笑道: “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 今儿这样体面起来。” 众人笑道: “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 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 刘姥姥笑道: “我虽老了, 年轻时也风流, 爱个花儿粉儿的, 今儿老风流才好。”

“正乱安排着”: 这是石头视角的一个整体性俯看, 看到的是大观园内的宴会布置现场,相当于电影的定场镜头或远景镜头。

“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 这句很有意思, “只见” 到底是谁见? 其实很是微妙, 一方面依然是石头视角所见, 另一方面,视线已然移至李纨, 故也是李纨所见。 因而才有 “李纨忙迎了上去, 笑道”。 这时候, 因为转到了人物视线, 所以镜头从俯看高镜变成了中近景的多人平视镜头。

“‘老太太高兴, 倒进来了。 我只当还没梳头呢, 才撷了菊花要送去’”: 李纨这句话当然是对贾母所说的, 但有趣的是, 先听到的倒像是身边的丫鬟碧月, 视线先转向碧月, 碧月就马上把菊花捧了过去, 紧接着视线才移到了贾母, “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 贾母的动作同时也算是对李纨的话的回答。

“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 忙笑道: ‘过来带花儿’”: 依然是贾母的视线, 但已经转向刘姥姥, 因而有了 “过来带花儿” 的邀请。

“一语未完, 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 笑道:‘让我打扮你。’ 说着, 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 借助一个 “一语未完”, 叙事视线忽然转向了跟着贾母进园来的凤姐, 曹雪芹叙写了她如何捉弄调排刘姥姥, 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

“贾母和众人笑得不住”: 在凤姐给刘姥姥插花的过程中, 视线漂移到了现场的观众, 她们目睹了这次捉弄, 都 “笑得不住”。 从一个双人镜头, 摇向了多人镜头。

“刘姥姥笑道: ‘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 今儿这样体面起来’”: 叙事视线再次漂移, 这会移到了刘姥姥身上, 相当于变成了一个单人特写, 而她说的话, 既是对凤姐插花行为的一个回应, 同时, 也是对笑个不住的众人的回复。

“众人笑道: ‘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 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 刘姥姥笑道: ‘我虽老了, 年轻时也风流, 爱个花儿粉儿的, 今儿老风流才好’”: 接下来的叙事视线先转移到众人 (丫鬟婆子等现场观众, 但不包括凤姐, 也应该不包括贾母), 她们说破了刘姥姥被捉弄的真相, 并怂恿她还击凤姐的插花捉弄; 视线最后落在刘姥姥身上, 她用不可谓不机巧的敷衍之语回复了众人的怂恿, 同时也回避了对凤姐的还击。

一个复杂热闹的众人场面与群体对话, 由于采用了漂移的石头视角, 被曹雪芹叙述得真是精彩得当, 活灵活现, 热闹却有序。

正因为视线调动细致准确, 视线漂移清晰到位, 整个场面可见可闻, 话语与情景皆一目了然。 虽然一连写了六个 “笑道” (与海明威一样, 取消了对话前的解释性前缀, 如 “尴尬地笑道” “哄堂大笑道” 等), 但每个 “笑道”的心理及背后的用意却各有不同, 绝对不会混淆, 读者很容易根据现场气氛与情景秩序, 理解各个 “笑道” 到底因何而笑, 以及她们是怎么笑以及在笑什么。

46.逗你们玩

凤姐和鸳鸯把刘姥姥当成 “篾片相公”,拿她取笑, 轮番逗弄。 给她插上满头菊花, 吃饭时单拿一双 “老年四棱象牙镶金的筷子”,偏拣一碗鸽子蛋给她吃, 还让她在吃饭前说出那句编派好的憨话:

“老刘, 老刘, 食量大如牛, 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现场顿时引爆了整部 《红楼》 最剧烈最哄闹的集体狂笑。

但其实, 整个过程刘姥姥也在逗大家玩。而且, 刘姥姥知道凤姐等人在捉弄她, 但大家未必知道刘姥姥的知道, 更未必知道刘姥姥反过来也在逗弄她们。

一者, “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 却生来的有些见识, 况且年纪老了, 世情上经历过的”;二者, 毕竟是 “二进宫” 了, 心理上不再那么拘束怯场; 再者, 听周瑞家的说自己还 “投了老太太的缘”。 这就为刘姥姥放开手脚施展自己的逗趣功夫与搞笑才能提供了充分条件。

而刘姥姥无疑拥有即兴表演的天赋和临场作秀的本事, 如果放在今天, 应该不输赵丽蓉, 直追赵本山。

刘姥姥心里明镜般清楚, 自己在荣国府的最大价值, 就是用自己的乡语村言逗大家开心, 哄大家高兴。 把贾母凤姐她们哄开心了,什么好的还没有呢?

见凤姐故意给她那么一双筷子, 刘姥姥就逗趣夸张道:

“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 那里犟得过他。”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说出前面那句笑翻全场的憨话之后, 刘姥姥 “自己却鼓着腮不语”。

面对那碗难搛的鸽子蛋, 刘姥姥假装没见过, 故意把鸽子蛋说成鸡蛋:

“这里的鸡儿也俊, 下的这蛋也小巧, 怪俊的。 我且肏攮一个。” 众人方住了笑, 听见这话又笑起来。 贾母笑的眼泪出来, 琥珀在后捶着。

当凤姐为自己的逗弄向刘姥姥 “赔不是”的时候, 刘姥姥倒是说出了实话:

“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 可有什么恼的……不过给大家取个笑儿……”

行酒令时, 刘姥姥诌的 “大火烧了毛毛虫” “一个萝蔔一头蒜” 和 “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也都有故意逗乐的成分。

吃过门杯酒后, 刘姥姥趁机说怕失手打了瓷杯, 提出让人换个木头的杯, 自然也是在加戏码刷存在感, 果然逗引凤姐鸳鸯找来了 “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 当鸳鸯问起杯子是什么木时, 刘姥姥又故意说成是黄松, 自然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饭后闲逛, 见到 “省亲别墅”, 刘姥姥故伎重演, 愣把它说成是 “玉皇宝殿”! 搞得众人“笑的拍手打脚”。

我甚至怀疑, 前面游逛大观园, 往潇湘馆走去时, 刘姥姥故意让出石子路给贾母等人,她却赾走布满苍苔的土地, 结果 “咕咚一跤跌倒”, 也有显摆自己或刻意搞笑之嫌。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玩了两天一夜, 吃酒逛园、 插科打诨、 逗趣作秀, 几乎把本色表演发挥到了极致。 演到兴头上, 秀到佳境时, 刘姥姥可能都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是在表演了, 从而抵达了不演之演, 抵达了真假莫辨。 在这个意义上说, 刘姥姥是乡村版老年版的王熙凤,虽然风格迥异目的不同, 但两个人都拥有绝佳的表演才能与搞笑天赋。

横瞧竖看, 细览通观, 似乎唯有 “通泻”拉肚子的刘姥姥不是在表演, 唯有 “扎手舞脚” 躺在宝玉床上 “鼾齁如雷” 的刘姥姥不是在搞笑。 也就是说, 到了最后, 曹雪芹终于还是把刘姥姥还原成了林黛玉嘴里所说的本真的“母蝗虫”。

黛玉心敏眼尖, 她可能是看出或识破刘姥姥的表演秀的唯一的人。

当然黛玉也嘴尖, 《携蝗大嚼图》 云云未免刻薄, 说到底, 在一部 《红楼》 里, 刘姥姥终究算得上是一条益虫。

47.叙事动力学

一直想写一本叫 《叙述动力学》 的书。 倒不是要卖弄大学所学的物理知识, 而是因为,多年的阅读和写作告诉了我, 小说的叙事, 的确是一种动力学过程, 涉及各种动力学概念。比如力, 比如速度, 比如能量等。

叙事时涉及的力包括, 事物间的万有引力、 逻辑推动力、 内力与外力、 分力和合力、张力与魔力, 还有各种冲击力, 甚至有弱引力与量子纠缠。

叙事的速度, 不仅指情节发展的快慢, 也不仅指故事的迂回和曲折程度, 还与作家的个性有关, 与作品的风格有关。

叙事的过程无疑是一种能量流动与转换的过程。 美国作家布考斯基在谈到应该怎样写作时, 列举了法国作家塞利纳与海明威的例子,强调 “句子之间的能量应如海潮般前仆后继贯穿始终”。 所以说叙事是一种做功的过程。 叙事的能量包括情感和欲望的能量, 想象和记忆的能量, 沉稳的呼吸或者消耗咖啡带来的能量, 语词的特殊排列和组合所产生的能量, 还有通过句子和细节的积累把故事推向特定强度和高度所具有的势能, 以及释放这种势能之后所形成的动能 (正是凭借这样的动能与冲刺才能把作品推向高潮)。

叙事不仅是一种与文字递增有关的标量,而且也是有方向有目的的矢量, 它涉及开头和起飞, 涉及结尾和降落。 叙述的方向性和目的性还体现在, 作家叙事时的每一个细节、 每一个句子、 每一个词语, 甚至每一个标点, 都不是随意的、 不是散漫的, 而是能量和力的产物, 是做功和酝酿的结果, 它们都拥有特定方向和既定目的, 仿佛这些字句受一种无形而又神秘的向心力的作用, 因而像行星一样有自己的飞行轨道……

此外, 节奏、 形变、 密度、 延缓、 阻滞、加速、 聚焦、 共振、 偏离、 迂回、 波动、 复沓等等, 这些动力学范畴无一不是叙事的形态和特质。

《红楼梦》 的叙事动力学既独特又玄奥,既经典又现代。

比如甫一展卷, 曹雪芹就从补天神话中汲取了叙事起飞的原动力。

比如灵河岸边的神瑛侍者绛珠仙草与大观园里的宝玉黛玉之间存在着超次元的量子纠缠。

比如秦氏之死所导致的震荡与冲击波。

再比如蒋玉菡的失踪与金钏儿的自杀这两个分力, 形成了笞挞宝玉的合力。

又比如, 作为宝黛之间的证情叙事, 既有延缓又有加速, 既有阻滞又有波动, 既有迂回又有复沓, 是整部 《红楼梦》 里最复杂的动力学过程。

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个叙事动力学案例, 即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所带来的叙事外力以及它的力学效果与作用机制。

刘姥姥携带一股乡野外力进入荣国府内部, 干扰并扭转了散淡的封闭的生活化的叙事流, 形成了横跨三个回合的喜剧性波澜, 催生了大观园的欢闹高潮, 这样的高潮在整部 《红楼》 里绝无仅有。

但这股小旋风般的外力, 并没有随着刘姥姥的离去而消失, 就像地震之后还有余震, 就像涌波之后继续荡浪, 刘姥姥带来的外力扩散延宕 (就像绍兴老酒的 “后返劲”), 或近或远地作用并影响着后面的叙事, 推动并产生新的情节, 犹如开枝散叶一般。

其一, 正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那次行酒令, 正是在那样一种轻松搞笑的氛围中, 黛玉不假思索地随口带出了 《牡丹亭》 里的句子“良辰美景奈何天”, 这可是重磅情节 “金兰契” 的动力学源头。

其二, 正是刘姥姥一句有口无心的话, 导致了惜春画画的情节, 导致宝钗列出了那个冗长的结束于 “生姜二两, 酱半斤” 的画具清单, 以及黛玉的雅谑玩笑: “铁锅一口, 锅铲一个” 和 “嫁妆单子”。

其三, 正是刘姥姥进入栊翠庵喝了妙玉给贾母的茶, 突显了妙玉的古怪与洁癖, 呼应并坐实了她的命运结局: “欲洁何曾洁” “终陷淖泥中”。

其四, 正是刘姥姥随贾母游逛大观园之际, 孙子板儿与凤姐女儿互换了佛手与柚子,映射了一场遥远的未来姻缘; 而刘姥姥估摸凤姐女儿撞了客, 瞧了祟书本子果然见好, 凤姐高兴, 拜托刘姥姥给女儿取了巧哥儿这个名字, 末了, 凤姐亲自吩咐平儿打点好送给刘姥姥的东西等, 又草蛇灰线, 伏脉千里, 为刘姥姥与凤姐之间的因果报应作了铺垫, 就像弱引力的超远距离作用……

48.金兰契之一

从叙事动力学角度, 金兰契让两个对立的人物处于一种共振状态, 偏离了竞争关系, 延缓了嫉妒叙事, 从而突破了三角恋的固有模式。

真乃无风起波澜, 不走寻常路。

黛玉与宝钗为什么会握手言和? 金兰契为什么会发生? 我们不妨先从心理学尤其是爱情心理学的角度作一番剖析。

此前, 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一直处于竞争的富有张力的胶着状态。 那么, 充满嫉妒与戒备的情敌关系, 为什么忽然就演变成了金兰契了呢?

这场转变的主导者无疑是宝钗。 追踪细节的蛛丝马迹不难发现, 的确是宝钗主动靠近并向黛玉示好的。

那么宝钗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的心理曲线究竟如何? 而一个巴掌拍不响, 黛玉为何也很快接受并应和了金兰契? 曹雪芹含而不露,什么都没说。

所以, 下面的剖析纯属一己之见。

其一, 先有黛玉与宝玉的魔幻化的一见钟情, 后有宝钗与宝玉的现实性的金玉良缘, 但经过长久的竞争与努力, 宝钗已然扭转了落后的局面, 取得了一种动态的平衡, 三人之间已经形成了一个以宝玉为顶点的等腰三角关系。在婚姻上, 长辈们更看好稳重的宝钗, 在爱情上, 黛玉始终占据着宝玉的内心。 成熟如宝钗者非常清楚, 姻缘的决定权在长辈手里, 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 任何单方面的努力都已经不能改变这种平衡关系, 再剑拔弩张地与黛玉竞争下去近于徒劳, 只能两败俱伤。

其二, 这个时候, 宝钗若主动迈出第一步, 做出示好的姿态, 用友善代替嫉妒, 用关心代替戒备, 这样做对她其实倒更有利, 长辈们会更觉其成熟与懂事。

其三, 经过长时间的僵持与竞争, 宝钗肯定意识到, 她与黛玉在学养、 品味与智识等诸多方面棋逢对手不分伯仲, 寄居者的身份也相同, 两人在红粉世界里可谓鹤立鸡群双峰并峙, 客观上的确有许多相互欣赏之处。 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 最强劲的对手与最默契的知音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庄子与惠子, 或者孔明与周瑜, 都是这方面的例子。 而且这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是相互的, 宝钗有, 黛玉也会有。王安忆在小说 《长恨歌》 里曾经提到: “女人间的友谊其实是用芥蒂结成的。” 也就是说,钗黛之间因竞争与嫉妒而形成的芥蒂, 在特殊的温度与适宜的湿度下, 完全可能生长出金兰契。

其四, 黛玉孤独纤敏, 从小就缺少母爱,她的内心有特别脆弱的一面, 而爱情的持久战也难免让她身心疲惫。 她在生活中其实特别需要理解与同情, 特别渴望关怀与友爱, 就像久旱的土地渴望甘霖。 所以这个时候, 宝钗的主动和解与示好虽然有些突兀与蹊跷, 却切中了黛玉的软肋, 她自然也就顺水推舟就坡下驴,并且做出了积极的回应与互动。

其五, 俗话说没有爱就没有恨, 反过来,没有恨就没有爱, 所以相爱者可以相杀, 敌对者可以默契……

49.金兰契之二

金兰契肇始于那次行酒令。

黛玉随口说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 宝钗当时就 “回头看着她”。

翌日, 宝钗便把黛玉单独叫到蘅芜苑, 作势要审她, 问她那酒令是怎么回事。 其语气却分明是梯己的亲近的,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

黛玉这才想起来昨儿 “失于检点”, 念了两句 《牡丹亭》 《西厢记》。 但看宝钗的样子,不像要加害于她, 更像是闺蜜间的顽闹戏弄,或像是大姐对小妹的刺探与关心。 她既难为情又有些感激, “不觉红了脸, 便上来搂着宝钗”, 央宝钗甭告诉别人。

见黛玉“羞得满脸飞红, 满口央告”, 宝钗便不再往下追问, “因拉他坐下吃茶, 款款的告诉她道……” 宝钗说出的是一番掏心的实话。

这一 “搂” 一 “拉” 的肢体接触, 胜过千言万语了, 再加上 “款款的” 一番梯己话, 自然舒心暖胃冰释前疑, 一下子解除了相互间的矜持与戒备。 我们都知道, 没有比共同持守一个秘密, 更能拉近两个女孩的距离了。 天下的闺蜜其实都是闺密。

情敌涣然成闺蜜, 两人于是进入了新鲜的卿卿我我的蜜月状态, 进入了金兰契。

先是姊妹们在稻香村聊天, 黛玉把刘姥姥比成 “母蝗虫”, 宝钗马上 “附和”, 表达了她的欣赏, 意思是黛玉巧辞善喻, 与她相比, 凤姐不过是 “市俗取笑”。

然后, 在讨论到底给画画的惜春放多长的假时, 黛玉的那番调侃玩笑, 更是得到了宝钗毫无保留的好评和称赞:

“‘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 这落后的一句最妙。 所以昨儿那些笑话虽然可笑, 回想却是没味的。 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 我倒笑的动不得了。”

宝钗所说的 “昨儿那些笑话”, 显然指的是刘姥姥所闹的那些笑话。 为了前后呼应与弥缝, 为了让叙事滴水不漏, 曹雪芹其实早在那次集体狂笑时就埋下了伏笔, 在那次空前绝后的哄笑中, 曹雪芹几乎描写了所有人的笑态,却独独没有叙写宝钗的笑。 现在我们才明白,宝钗当时压根儿就没有笑, 她觉得这样的笑话“回想却是没味的”。

在曹雪芹散淡的日常化叙事里, 常常就埋伏着这样的钟表齿轮般的精密。

接着, 黛玉为惜春要画的画取名 《携蝗大嚼图》, 又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与李纨的调侃嘲讽 (咒黛玉有一个厉害婆婆与千刁万恶的小姑子大姑子), 黛玉就 “拉着宝钗”, 两个人亲密无间地到旁边继续商量画画的事去了。

再然后, 两人在讨论画画用品与工具时相互挑逗彼此顽笑, 抵达了金兰契的阶段性高潮——

那宝钗就画画所需的材料与工具, 列了很长一个清单:

“头号排笔四支, 二号排笔四支……新瓷罐二口, 新水桶四只……桴炭二十斤, 柳木炭一斤……生姜二两, 酱半斤。”

黛玉马上接口:

“铁锅一口, 锅铲一个。”

宝钗问:

“这作什么?”

黛玉笑道:

“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 我替你要铁锅来, 好炒颜色吃的。”

众人都笑起来。

这还不算, 黛玉笑着拉探春悄悄说道:

“想必他糊涂了, 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

宝钗听了就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 作势要拧她的脸。 黛玉连忙央告求饶, 并说 “姐姐不饶我, 还求谁去?”

宝钗笑指他道: “怪不得老太太疼你, 众人爱你伶俐, 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 过来, 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 黛玉果然转过身来, 宝钗用手拢上去。

两人的默契与亲昵, 把宝玉都几乎看呆了。

50.金兰契之三

中间隔了第四十三和第四十四两回, 叙了凤姐过生日、 宝玉祭金钏儿以及贾琏淫乱胡闹等情节。 到第四十五回, 叙事重新拐回金兰契。

那已经是深秋了。

黛玉入秋后又犯嗽症, 而且咳得比往年更凶。

这日宝钗来看黛玉。 黛玉说起自己的病,情绪低落, 自认 “不能好的了”。 宝钗耐心安慰她, 建议她改一下药方, 并让她多熬些燕窝粥吃, 滋阴补气, 比药还强。

黛玉就诉说自己无依无靠投奔在这里, 老是生病吃药, 已经 “多嫌着我了”, 不好意思再添麻烦, 叫人 “咒我”。 宝钗感同身受, 说自己的情况也与黛玉差不多, 让黛玉不要想太多。 并表示:

“我在这里一日, 我与你消遣一日, 你有什么委屈烦难, 只管告诉我, 我能解的, 自然替你解一日。”

两人推心置腹, 相互慰藉, 金兰之交, 几乎贴心贴肺了。 临走, 宝钗答应从她家给黛玉找些燕窝送来。 黛玉则让宝钗 “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

接下来, 曹雪芹用一段白描, 叙写了宝钗走后黛玉的孤冷心境:

这里黛玉喝了两口稀粥, 仍歪在床上,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 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秋霖脉脉, 阴晴不定, 那天渐渐的黄昏, 且阴得沉黑, 兼着那雨滴竹梢, 更觉凄凉。

秋霖脉脉, 雨滴竹梢。 寥寥数语, 写尽了秋夜孤苦, 人间凄凉。 可能是因为下雨, 宝钗当晚并没有再来看她。 正是在如此难以将息的时刻, 黛玉触景生情, 发于章句, 遂成满篇皆秋的 《秋窗风雨夕》, 与那首 《葬花词》 可堪比类, 叶对花当。

吟罢搁笔, 正要安寝, 那宝玉却带着箬笠披着蓑衣冒雨来看她。 黛玉看到宝玉的样子,戏称他为 “渔翁”。 两人聊了会天, 说起宝玉所戴的蓑衣斗笠, 宝玉说有机会也送黛玉一顶这样的斗笠。 黛玉回绝了, 还说戴上那斗笠,就 “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 不想却刚好应了前面所说的 “渔翁”, “后悔不及, 羞得脸飞红, 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见雨越下越大, 黛玉催宝玉早点回去。 看到婆子手里拿的是灯笼, 就把自己的玻璃绣球灯拿来, 点上蜡烛, 交给宝玉。 宝玉说他也有一个这样的灯, 怕失脚滑倒打破所以没带来,黛玉就怪他: “跌了灯值钱, 跌了人值钱?”说他这是 “剖腹藏珠” 的脾气。

宝玉走后, 宝钗家的一个婆子送来一包上等燕窝, 婆子走时黛玉没忘赏她几百吃酒钱。然后, 黛玉才在紫鹃服侍下上了床:

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 一时又羡他有母兄; 一面又想宝玉虽素习和睦, 终有嫌疑。 又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 雨声淅沥, 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除了让叙事返回金兰契, 复归 “秋窗风雨夕” “秋情不忍眠” 的情景, 曹雪芹还专门写了一笔黛玉此刻对宝玉的感觉: “终有嫌疑”!这样的感觉, 此前从未有过, 黛玉为何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与领会这四个字呢?

首先应该与金兰契有关。 黛玉与宝钗尽弃前嫌, 化干戈为玉帛, 嫉妒一旦消失, 一个人对爱情也就不至于那么要死要活, 不至于那么一根筋和执迷不悟了。 这就使得黛玉能更理性更客观地看待她与宝玉的关系。 而宝玉的性情为人的确有单纯到幼稚的方面, 在少男少女阶段, 女性本就比男性成熟, 看出些 “嫌疑” 也就不足为怪。

其次, 在这个深秋之夜, 黛玉不仅触及并想到了自己的生死大限, 而且让自己的身心融入时序季节, 融入淅沥雨声, 与天地自然同呼吸相连通。 一个人离自然近了, 与人事就会远些, 甚至会有隔岸观火之感, 就像顾城诗歌《远与近》所言“你看云时很近, 你看我时很远”。

所以, 这个时候黛玉对爱情对宝玉就能够做到 “旁观者清”, 并深感人与自然天地可以无限接近, 人与人则终有裂隙。

再次, 曹雪芹在这里当然也揭示了爱情的真谛: 人世间本没有完美的爱情 (有的只是渔翁对渔婆), 终有嫌疑才是真相啊。 在这个秋风秋雨之夜, 孤独而清醒的黛玉, 身心与自然打通的黛玉, 天启般认识到了爱的真相, 从而破除了原来的强迫症与证情迷障, 对黛玉来说, 这是爱情的顿悟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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