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景与写心:钟惺游记中的幽情
2023-09-21李秋明
李秋明
钟惺(1574—1625),字伯敬,号退谷,湖北竟陵人,是晚明竟陵派的领军人物,在明代后期有着无法替代的超然地位。钟惺爱好自然,喜游名山大川,诗文中多有反映。他追求“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虛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诗归》)的真诗,而散文创作也体现出了类似的风格,尤以游记为甚。从哲学思想角度分析钟惺的游记作品中的情感,可分成老庄思想、心学、佛禅之学三个部分,它们共同形成了钟惺游记的独特内涵。钟惺的诗文主要收录在他的诗文集《隐秀轩集》中,隐秀轩是钟惺的书房。1992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李先耕、崔重庆标校的《隐秀轩集》,包含山水游记七篇,还有山水游记性质的序文三篇。另外,2017年的再版中,还有从《古今图书集成》中最新整理出来的山水小品五篇。这些游记在钟惺流传下来的散文总体数量中占比不算大,跟同时代的其他作家,如谭元春、袁宏道等人相比,创作也不算丰富,但其中的艺术价值闪耀千古,足以成为明末文学史上的一颗明珠。这些游记中所蕴含的哲学内涵亦十分丰富,钟惺在其中不仅写景,更写了心,他笔下的地理风景都具有别样的情感。
一、景中见人:人景合一
钟惺的个人风格在游记中十分强烈,他总是力求真实描写自己的所见,呈现自己眼中的风景,他笔下的山水世界都带着他游览时张望的痕迹。钟惺善画,当他游览风景时,看山看水也都是用画家的目光去观照。钟惺绘画注重布局,他笔下的风景排布亦高低错落、远近有致,注重对位置的描写,达到了人景合一的境界。《庄子·齐物论》载:“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描述了一种物我两忘,人蝶不分的状态。而钟惺在描写山水风景时,也常常将自己融入景物之中,他的精神中的一部分仿佛与景物发生了联系。
钟惺常常在文章的开头就写出山水风景的全貌,先描写远景,使山水的形象初步呈现。如《中岩记》写中岩山,钟惺首先在文章开头总体描写了中岩山的地理环境和总体风貌,先声夺人,用精细的笔墨勾勒出了一幅富有气势的全景图。游浣花溪时,钟惺也先用画家的笔法,先抛出了浣花溪的全景:“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轩、如绿沈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浣花溪记》)这段文字介绍了浣花溪的地理位置,用五个比喻形容浣花溪的形状,又用了三个比喻来形容浣花溪的颜色,全面细致,再把镜头从远景移动到近景,使用精细的笔墨讲述自己游览的过程。写《游浮渡山记》时,钟惺还别出心裁地在游记最开始的段落总起介绍了游览的路线,统摄了全文,详细介绍了路线的选择。《中岩记》中写入罗汉洞时,作者先描述了洞口的情况和入洞的姿势—“洞低,曲偻而入”,还用一个比喻生动地形容了当时的形势—“如行牛角中隙初”,风趣又形象。
钟惺的游记不但写山水之景,也写人文之景,人与景融为一体,分外和谐。钟惺在游览时总会特别关注风景名胜中的文化景观,并认为“诗”“事”“文”这些文化气息浓厚的事物才是山水值得游览的关键。他在《〈蜀中名胜记〉序》中曾发表自己对人文之景的看法:“一切高深,可以为山水,而山水反不能自为胜;一切山水,可以高深,而山水之胜反不能自为名。山水者,有待而名胜者也:曰事,曰诗,曰文。之三者,山水之眼也。”他认为,“诗”“事”“文”是“山水之眼”,得此三者,自然山水才会更加有韵味。因此,钟惺在欣赏名山大川时,会尤其注意相关的传说、书法、诗歌,以及文章。比如,游修觉山时,钟惺就注意到了石壁上的石刻;登岱山时,钟惺也对山间的文化景观处处留心,夜间还与友人相约抄写石上的诗句,抄毕犹未尽兴,还与友人各作诗一首,显示出了文人墨客的风雅情趣。至于《阙里碑略记》,作者的着重点则完全不在山水之致,而在于人文景观中所积累沉淀的厚重的历史与文化内涵:“登岱讫,谒阙里孔庙、孔林在焉。其地不可以山水言也,其情不可以登览言也,其事、其文不可以图史、诗记言也,然其树与碑之胜,亦乌可掩哉?”
二、景中放心:言我之情
明代中叶以后,经济得到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市民阶层不断壮大,其要求摆脱束缚,呼唤个性与自由。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宋明理学影响力日渐降低,取而代之并引领新一轮思潮的是陆王心学。李贽继承了王学左派的思想,呼唤纯真的童心,是这股思潮的代表人物。李贽反对程朱理学,以童心说抨击自明初以来就盛行的拟古之风,认为出自真情的作品才是好作品。以袁中道、袁宏道、袁宗道为首的公安派,作为李贽的友辈后学,受李贽影响很深,他们高举反对拟古主义的大旗,极力提倡率易平淡的文风。但矫枉过正,水平不高的公安派追随者不免会走上肤熟俚率的歧途。于是,在公安派声势还很盛大的时候,以钟惺、谭元春等人为代表的竟陵派就察觉到了公安派的弊端,并试图提出理论矫正,“灵”与“厚”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理论之一。
竟陵派反对公安派,反对的是“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口号中“不拘格套”的一面,至于“独抒性灵”的一面则为竟陵派所蹈袭与弘扬。钟惺在《陪草郎序》中就说:“夫诗,道性情者也。”然他的散文创作也未尝不是道性情之作。《浣花溪记》就是这样一篇流露了钟惺思考的代表作。《浣花溪记》是钟惺游览成都浣花溪杜工部祠后写的一篇游记,作者先用清新的文笔介绍了浣花溪美丽的景色,再由景及人,想到了穷愁奔走之中犹能择胜而居的杜甫,赞赏了他的从容胸怀。钟惺发此感,何尝不是因为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浣花溪记》所记的出游时间是万历三十九年(1611)十月十七日,根据《钟惺年表》,这年钟惺三十八岁,是钟惺以第三甲第十七名登进士的第二年,对朝政的腐朽,以及党政的混乱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和认识。这年的年初,钟惺重病几死,甚至已留下了遗言,后病情慢慢好转直至痊愈。九月,钟惺使蜀,当时钟惺之师雷思霈已卒于夷陵。漫长而疲惫的路程,世事的不平,生死的思考,所有这些都让钟惺百感交集。浣花溪秀丽的景色间,“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浣花溪记》)的景象,与作者独来独往的安静身影形成了鲜明对比。他在浣花溪追念杜甫,也是在寻求使心灵安定的精神力量。
从明代到清代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钟惺和竟陵派受到不少有失偏颇的攻击。钱谦益、王夫之、朱彝尊等人斥竟陵派“文衰而国运从之”,谓竟陵派诗文是“亡国之音”。顾炎武貶斥钟惺:“其罪虽不及李贽,然亦败坏天下之一人。”(《日知录》)这与当时的思想转向有关。明清之际,理学衰落,社会矛盾空前尖锐,却又兴起了一股“经世致用”的新思潮与新学风。于是,继承李贽思想、重“幽情单绪,孤行静寄”的钟惺等竟陵派文人都遭到了无情的批评与贬低。
钟惺虽得意于“我辈文字到绝无烟火处,便是机锋”(《答同年尹孔昭书》),但他并非不关心现实社会,而是无能为力。其友谭元春在《退谷先生墓志铭》中写道:“退谷初在神宗时,官行人,思有用于当世,与一二同官讲求时务……会有忌其才高者扼之,使不得至台省。后遂偃仰郎署,衡文闽海,终不能大有所表现,而仅以诗文为当世师法。”明代士人激进精神的衰落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体现。况钟惺本就“为人严冷,不喜接俗客,由此得谢人事”“涉世自深,出世自远”(《钟惺集》),他的游记不是言志的,而是放心的,言自我之情,而非经世之用。
如《游武夷山记》,这篇山水游记记录了作者于天启三年(1623)在武夷山游玩数天之事。其中一段描写了武夷山内水帘洞的景色:“乃睹水帘洞。有壁,壁高而颓,故所覆甚远,去壁数百武,已觉晴日内余飞如雨。久之,始知流从壁上来,屋挂于壁,栏周之。拾级凭栏,如人执喷壶往来绝顶,飘洒如丝,东西游移;或东西分,弱不能自主,恒听于风。洞以水得名。峰势雄整,而水之思理反细。声光微处,最宜静者,非浮气人听睹所及也。”夹叙夹议,沉静幽邃,透出一种远离红尘的寂然之情。山水间才是作者放心之处,是个人情感的栖息地,非自甘于孤独而寄情于山水如钟惺者而不能享之。
三、景中悟禅:空灵之境
明代中后期内忧外患,儒学思想的正统地位受到冲击,士人对现实功名的热情消退,纷纷转向对自我的关注与思考,不少人在此时隐居山林。一时间,修道问佛之风大炽,禅宗在当时得到了很大程度的发展,以至于出现了以李贽为首的“狂禅派”。当时的文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悦禅之风的浸染,钟惺自然也位列其中。他青年时期就开始研读佛经,号止公居士,一曰晚知居士,不仅写了《楞严如说》这类佛学著述,参与了当时的佛学论争,而且还在临终受戒,给自己取法名为断残,可见他受佛禅思想影响之深。
大盛的悦禅之风自然会影响到文学创作。在《诗归》里,钟惺、谭元春就常常以禅说诗,如“唯有钟声出白云”一句为“禅机”;禅宗思想注重明心见性,竟陵派便在主观方面要求为文者应“平气精心”“虚怀静衷”。竟陵派“灵”与“厚”的文学观点也多多少少带着禅学思想的影子。禅宗有“寂悟”,钟惺便认为作诗需要“灵心”“灵悟”。因此,钟惺的许多诗都呈现出恬静的境界:“积气归孤月,深光作远天。”(《十月十三夜步月》)钟惺沉浸在佛禅之学里,不仅论诗、写诗,从佛禅出,散文写作也带有禅意,尤其体现在钟惺笔下山水的空灵之境中。
钟惺喜交游,许多山水赏景诗都是在和朋友出游的过程中写的,如《喜邹彦吉先生至白门惺以八月十五夜要同李本宁先生及诸词人集俞园》,集会给钟惺最大的感想已在并序中透露:“静者能通妙理。”钟惺为居士,长期修禅、读佛经,向往佛教中远离纷乱、心意坚定的静谧境界,这种对寂静的感受也体现在散文写作中。钟惺在《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中描写的雪霁景象是这样的:“时乎积雪初晴,疏林开爽,江空漠漠寒烟,山回重重雪色。江帆片片,风度银梭,村树几家,影寒玉瓦。山径人迹板桥,客路车翻缟带。樵歌冻壑,渔钓冰蓑。目极去鸟归云,感我远怀无际。”文字寒气逼人,虽不是全无人迹,却显得空旷寥落,寂寞苍凉。在《梅花墅记》的亭台楼阁中,则更能感受到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怡然静谧:“又若有阁亭亭处墙外者,林木荇藻。竟川含绿,染人衣裾,如可承揽,然不可得即至也。但觉钩连映带,隐露断续,不可思议。故予诗曰:‘动止入户分,倾返有妙理。”这是佛教“任持自性,轨生物解”式的悠然。钟惺散文中所构造出来的空灵之境处处充满了禅学修养。
钟惺是明末竟陵派的重要代表诗人、诗论家,他的作品和诗论颇为丰富,在明代后期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地位。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的文学思想和作品都受到曲解与污蔑。幸而,近年来对钟惺与竟陵派的重视逐渐提高,也出现了许多富有创新性的研究,对钟惺的研究也不仅局限在诗歌方面。本文从哲学思想方面对钟惺的游记作品做出了一部分分析。钟惺的游记精神是时代思潮和个人生活经历一起造就的,老庄思想、心学、佛禅之学在这些游记作品中都有或多或少的体现,最后共同汇集成了钟惺游记中耐人寻味的幽情别绪,成为“幽深孤峭”风格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