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2023-09-21曹立新
曹立新
大姐离去整三年了,祭礼、供品,应有尽有,一家人依然难遣悲怀。
我只好给她们讲了一个梦,大姐故去不久后我做的一个梦。梦里,大姐不是瘫痪在床的模样,而是一袭绿呢大衣的职业形象,站在她的厂区门口,扶着单车,风姿绰约。“这辈子大姐没有工作过,她现在挺好的,咱们祝她工作顺利吧。”
晚上,我打开大门,在门口的蔷薇架下铺了个竹床,躺在上面,看天上越来越多的星星在眨着眼睛。星光呀,你照亮大姐回家的路吧,愿大姐魂兮归来我的梦里!
从我记事儿起,大姐就卧病在床,我是在她的床边长大的。她患的病是骨结核,背上有个大窝头一样的疙瘩,胸腔前凸,也就是前鸡胸后罗锅。她的腿只有一般成年人的胳膊粗,胳膊就更细了。她的脸其实很秀美,尤其是鼻子,既有东方人的小巧,又有西方人的挺拔。她的手很白,手掌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一根一根看得清清楚楚。她那纤细的手一伸开,指尖翘得很高,手背往下凹,也就是民间说的“巧中巧,两头翘”。她能给我扎别的小姑娘羡慕的麻花辫儿;她用草编的小兔子毛茸茸的,耳朵很漂亮;她用纸叠的青蛙能蹦好远好远。
那个时代,家家都很穷,小孩子一个个都挺馋的。夏天的午后,我和小伙伴冬梅去河边玩儿,在河堤刘大爷家的屋檐上惊喜地发现了很多黑西瓜籽。我和冬梅确认过眼神儿,就把小汗衫扎在松紧裤腰里面,踮起脚尖,拽着领口伸到屋瓦边上,往里一拢,也顾不上晒了一天的西瓜籽烫肚皮,一溜烟儿跑回家。经过大姐床前也没敢停,直接进了里屋藏了起来。后来,刘大爷挨家挨户问他的瓜种,大姐就让我们赶快送回去,我们面面相觑却仍装作一脸无辜地问:“我们又没拿,给他送啥?”为了自证清白,我把裤兜翻开让大姐看。冬梅的裤子没有兜,她竟然把小汗衫往上一掀让大姐看。谁知道,一颗黑瓜籽赫然貼在她的白肚皮上。大姐哧地笑了:“还说没拿,看你俩慌里慌张的就知道,快送去,现在送,我谁也不说!”我有点儿恼羞成怒:“你不说谁知道?你敢对咱妈说,我以后就不给你倒尿盆!”“你不倒,我也不能看着你偷人家东西!你不听话等着挨打吧!”
送还瓜种后,我赌气不理大姐。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去疯玩儿,中午故意晚回去,这样给她端饭、倒尿盆的就不是我了。晚上回家,三姐递给我一个纸包,外带一脸的嗔怪。我奇怪地打开,呀!几十个西瓜子仁躺在白纸包里。三姐说:“刘大爷说,要是你们给他剩下一把,他就不找了。大姐给你剥的,就让我吃了两粒。”望着那一小堆儿西瓜子仁,我真舍不得吃,只觉得脸烧得慌。
爸爸给我一个评语—“为嘴伤心把人丢”。可还有更丢人的。过年,大人熬糖稀做麻糖的时候,小孩儿们一个个欢天喜地拿着一节玉米秆儿,在糖稀缸里搅起一坨往嘴里送。我为了搅起来一大坨,就把玉米秆使劲儿往糖稀里面一戳,没承想我那漂亮的长辫子一下子掉到了缸里。瞬间,辫子上都是糖稀,我只好托着辫子往家跑。我妈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抄起针线筐里的剪子就剪。大姐赶快拦住,说她给我洗。
那天是周末,整整一个下午,二姐和三姐在大姐的指挥下,一边写作业一边给我换了一盆又一盆水。每一次她们俩换水的时候,不是冲着我挤眉弄眼儿,就是刮着脸蛋羞我。大姐却一句嘲讽的话也没有,拿着木梳慢慢捋,轻轻梳,时不时问我疼不疼。我躺在她的床上,头搁在床边上,数着屋顶上的檩子、椽子,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洗好,我才看见大姐的姿势:在床上半趴半跪,两条小细腿,一条半蜷压在身下,另一条半伸搁在身后,她的身子则往我这边拧着。晚饭时,大姐躺在床上,我把饭给她端过来,她只接了一小块馒头啃了几口,没有折起身子再吃别的。
贫困的日子因为这些糗事而色彩斑斓,倒也过得快些。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家搬到了县城里。爸妈也退休了,做些小生意,卖报刊和明信片之类。二姐和三姐都已出嫁,大姐成了“留守儿童”。有一次,我妈在邻居的摊儿上花了五块钱给大姐买了个毛线娃娃。第二天,她竟拿出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毛线娃娃让妈辨别哪个是她买的。妈说:“我就知道你能做成,俺大妮儿那么巧。你做吧妮儿,做好了,我帮你卖。”
大姐身边的柜子里有很多毛线,粗的,细的,五颜六色,都是她织毛衣剩下的。她早早就学会了织毛衣,给全家人织,也给亲戚和邻居织。剩下的小线团搬家搬了几次她也没舍得扔一个,如今派上了用场。于是,大姐欣喜不已地做了一批又一批,很是畅销。后来,我妈把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交到大姐的手上,说:“妮儿,这是你挣的钱,你想要点儿啥?妈去给你买。”“我啥也不要,钱先放着吧。”大姐说。
其实,我家的钱一直在大姐那儿放着,爸妈进货从她那儿拿,收摊儿后也把钱包给大姐盘点。大姐给他们记着账,月月赚多少,她比爸妈都清楚。我放假回家,她拿出一张大钞票让我去买羊肉,我很吃惊地问:“你不是不吃羊肉吗?”
“爸爸爱吃,还总嫌贵。”“我也嫌贵!”
“这是卖废品的钱,不用心疼!”“啥废品能卖这么多钱?”
姐的眼里放着光,一五一十地给我讲她的毛线团变现记。后来,我工作、结婚、生孩子,孩子又继续长在大姐的床边。产假后,我第一次去上班,该回来喂奶却不得空儿,忙完赶紧蹬车往家赶,脑子里出现的景象是那粉嘟嘟的一团哭成了紫红。可等我推开门,人家正咯咯笑着,手脚并用地在小车里玩大气球呢。
“姐,她没有饿吗?”“喝的西瓜汁儿。”
我拧开奶瓶把残渣倒进嘴里,今年夏天的第一个西瓜,从嘴里甜到了心里。没有榨汁机,也没有漏斗,一个勺子,一个碗,捣碎、榨汁,再一勺一勺地灌到奶瓶里。大姐是提前了多长时间做准备,才能保证娃儿睡醒就喝上的呀。
婆婆去世得早,我有孩子时,妈妈的眼睛也早已花了。女儿小时候的衣服,无论单的、棉的,还是钩的、织的,都是大姐纯手工制作,贴身的衣服里外平整,从没有硌肉的边缝。
女儿极喜欢和大姨待在一起,尤其喜欢大姨给她唱催眠曲。瞌睡的时候,自己往小车里一爬:“大姨,大姨,月儿明呗。”“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似那琴弦声……”女儿睡着了,女儿吃饱了,女儿会跑了,女儿会给大姨倒尿盆儿了……
大姐要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可是,以她的身体状况,很难承受怀孕和分娩之重。也正因如此,才一直没有给她找婆家。听妈说,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但人家给介绍的也都是有残疾的。大姐的畸形已经让陌生人不忍直视了,再嫁个残疾人,日子太过于艰难。而且她自己非常排斥,每次妈一张口,她就一泪双行的,再提这事儿似乎就是嫌弃她了。唉,妹妹们不怕给大姐养老送终,可惜大姐只有当大姨的福分了。
大姐四十七歲那年,我买了新房子。装修的时候,我请师傅给大姐的房间里接通冷热水和下水道,还装上了空调和排气扇,她自己绑了个长杆小拖把,把房间里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孩子们一来,都到她房间里玩儿,有的直接滚到大姐的床上。
爸妈的钱还是让大姐存放着,存折哪个该取,该存多少现金,她记得门儿清。全家人吃的药她也都记着,谁头疼脑热,或者闹肚子,或者手上割了口子,大姐那儿啥药都有。大姐还擅长猜谜语,她出谜语,我们猜。大姐还喜欢听戏,各门派里的名角儿的本名和艺名如数家珍,给老妈讲得头头是道。后来有了智能手机,她教会老妈玩微信,让老妈成了小区里最有能耐的老人。她还通过有些软件挣点儿小钱,给妈网购衣服。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平静静地往前走,我希望日子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往前走。但爸妈一过八十岁,大病大医院,小病小医院。我忙,大姐也跟着着急。看我跑前跑后,她神色黯然地说:“看你忙成啥了,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你照顾好自己,别再添啥病,就是帮忙了。”我安慰大姐。
可她咋能不病呢?卧床五十年,虚弱五十年。她啥病没得过?八岁得病时,只有下肢的神经没知觉,五十年来慢慢延伸到了腰部。大姐开始出现排便困难,医生说,会越来越严重,只有手术。她却坚决不做,她说:“一想到要像个剥光的猴子一样躺在手术床上,比死还难过。”说完,大姐就闭着眼睛流泪。
看来,她这五十八年的女儿身终究是不能接受摧毁一切羞耻感的手术,而且医生说效果不一定理想。我告诉大姐,现在的技术很成熟,有没有效果试了再说。可大姐开始不吃不喝,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挨过去的饥和渴。我们苦苦相劝,老妈苦苦哀求。可说得再多,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我知道,那几口,只能安慰一下老妈!大姐本来就虚弱的心肺以惊人的速度衰竭了,没两天,一心向死的大姐在睡梦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我不知道,大姐从开始决定不吃饭,到最终离开的那几十个小时里想的是什么。是怎样的意志让她在饥渴中面对甘甜鲜香,既没有牙关紧咬,又能说停则停?是什么给了她勇气,让她刻意地去赴那黑暗冰冷的死亡之约?我只知道,她是留恋这个世界,挂念着这一家人的。
埋葬了大姐,回到家,女儿说,大姨去世前两天,家里来了一只斑鸠,不飞也不躲人。她把它捧到房间里,还拿来了水和粮食。女儿说,那只小鸟不吃不喝,只在她的房间里轻轻踱步。她看书的时候,小鸟就在她的身边,不声不响,偶尔蹭蹭她的脚踝。有时候,小鸟就站在窗台上静静往外看。大姨去世前的那天傍晚,小鸟在窗台上站着不下来,反复扑打着翅膀,打开纱窗,它就飞走了。女儿说到这儿,止不住的心痛让大家又一次泪崩!大姐,难道小鸟就是你的灵?难道这就是你的告别?
大姐啊,今天是亲人回家的日子,你回来看看吧!看看咱院儿里的无花果、葡萄,还有睡莲;看看爸妈还好,看看女儿大了。大姐,哪怕你来时是一只鸟,你来吃那枝头最甜的果;哪怕你是一缕风,你来抚那最美的花!
大姐,求你来到我的梦里吧!这个季节,你该是穿条绿色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