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孩子发出求救信号
2023-09-21程静之
程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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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倾诉的孩子,大多怀着深沉的心事和伤痛,有相当一部分患有焦虑症、抑郁症、厌食症、强迫症、双相情感障碍等常见的青少年心理疾病。孩子们很不容易,一方面受到疫情的影响,另一方面被“学历至上”的价值观所捆绑。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一些患焦虑症、抑郁症的孩子,不是我们想象中成绩不好的孩子,反而是名牌学校的优等生。
我遇到比较典型的案例是一个深圳女孩。2022年高考的前三天,她突然加我的微信,想和我聊一聊她十几年的学习经历。女孩说,自己一直生活在极端的环境中。从一年级开始,爸妈就告诉她不能浪费任何时间,除了春节和老师批改卷子那两天可以休息,其他的每一天,甚至每一个小时,都排满了学习任务。女孩从小就被灌输一个理念:必须争第一。每次考试结束,如果落后了,爸爸妈妈会拉着她一起分析,制定下一阶段每门学科的学习计划,以追求真正意义上的完美。
一个普遍的问题是,当这些优等生进入名牌中学,处在强手如林的环境,不再轻易取得好成绩时,很容易就把自己贬低得一无是处。很多优等生来跟我做访谈,会形容自己是“白痴”“笨蛋”。他们的成绩已经排在同龄人的前列了,但他们仍不满意,他们的身体会出现失眠、焦虑、无法集中注意力等症状。这时候,如果再不理解,依然给他们施加压力,孩子很容易就崩溃了。
比如,刚才提到的那个女孩,上到初中,就出现了病理性的强迫症,考试时,会反复检查考卷上的信息有没有写对。后来,她进入了高中理科重点班,每天只睡4个多小时,凌晨4点就起床看书。
我发现陷入这种状况的孩子,有一个普遍的共性,他们的父母大多数是“70后”“80后”中的“考一代”,曾经通过读书改变阶层,他们会形成一种教育理念,把孩子的价值和成绩完全画上等号,并不断地告诉孩子,读书就是为了将来去好学校,找到好工作,挣更多的钱,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这样一来,孩子就被套在“好成绩=好孩子=好未来”的公式里。同时,这些家长通常不容许自己的孩子失败,作为衡量标准的考试就显得非常重要。面对每一次考试,孩子经常感到胆战心惊,一旦出现发挥失常的情况,就会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
当上面提到的那个女孩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说自己进入大学,要想办法自救,把自己的强迫症治好。我听了非常痛心,一个孩子长到18岁,却带着一身伤痛。即便她最后考进了理想的学校,我也不觉得那是教育的成功。
孩子发生心理问题越来越低龄化。之前可能在初中出现的问题,现在在小学阶段就出现了,孩子表现出抽动症或者强迫行为,比如忍不住眨眼睛、耸肩膀、扭脖子、脸部做怪异的表情、反复整理书包、检查门有沒有关好……其中有一个孩子说,每次上完课之后,她需要花两个小时,在脑子里把老师的语气、语调、知识点全部回想一遍,渐渐养成强迫行为,发展到后来,她上厕所洗手要花一个多小时,迈步子要先思考迈左脚还是右脚,病症已经影响到正常的学习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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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梭于孩子和成年人之间,我越来越感觉到,家长和孩子最大的分歧,在于家长试图把孩子打造成听话、用功、考高分的“机器”,而孩子则希望自己能被当作“人”来对待。人和机器的区别是什么?机器只讲功能,存在的价值是高效地完成任务。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有情绪、感受、独立意志和自我实现的需要,而后者正是这一代孩子格外看重的。
一个孩子曾对我说,自己每回都考年级第一名,但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她的成长过程全是在刷题,以至于没有一个朋友。跟父母聊起,父母也只是说,去学校就是为了学习,不用为朋友的事情受干扰。孩子就觉得,父母根本没有理解她,只把她当成一个刷题的机器。每一次,遇到需要跟父母商量的事情,最后都会变成父母做决定,并由她去执行这个决定。
还有一个孩子说,觉得自己像机器一样被冻住了,神经变得紧绷又麻木,干什么都不高兴。她只好选择让自己吃很多东西,吃到肚子痛,让大脑得到痛的反馈,才能感受到自己还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事实上,在这些孩子生病之前,他们曾经多次给家长发出过求救信号,但都被家长忽视了。有的孩子用的是语言,直接跟家长说,自己常常很想哭,或者经常睡不着;有的孩子用的是行动,把自己划伤之后,向父母要创口贴,目的是展现自己受伤了。但在大人眼里,小孩的世界很简单,不会有什么心理问题,这都变成了孩子的“情绪”。
这些孩子带着心理疾病去上学,要等到实在撑不住,提出休学了,家长才意识到孩子确实是病了,来找我们做咨询,开口问的都是“怎么办”,而不是“为什么”。很多家长只想抓一味速效药,尽快安抚孩子的情绪,解决行为问题,但问题的根源往往不在孩子身上,而是在家长身上,或者在亲子沟通的模式上。
所谓“爸妈生病,孩子吃药”,就是这些家长还没有意识到,孩子生病是因为家长先病了。有些家长自我情绪的管理能力非常差,经常会歇斯底里;有些家长自己原生家庭的伤害没有清理干净,又将其传递给下一代;有些家长认知方面很顽固,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问题,一味责怪孩子。在这些家庭里,如果旧的观念和模式没有被打破重建,孩子要想好起来就很困难了。
采访过程中,我还接触到一些三四线城市的孩子,会发现他们得到理解是更加困难的。一个孩子本来是抑郁症,因为父母没有就医的意识,后来发展到双向情感障碍。诊断出来后,孩子的父母有病耻感,让她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孩子实在熬不住,告诉了自己的好朋友。没想到朋友跟她说,你知道吗,在我们村里,“像你这种人”是要被绑起来的。
当这些孩子得不到任何支持,就有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有的孩子会到网络上寻找回应,在各种群聊里寻找“亲人”,认一些比自己年纪大很多的“哥哥姐姐”;有的孩子会通过打游戏,钻到虚拟空间里,以回避现实世界的一些痛苦。
我一直跟家长说,你到底是站在问题的一边去打败孩子,还是站在孩子这一边去打败问题?一些父母就是站在孩子的对立面,去指责孩子,他们最应该做的是和孩子肩并肩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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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各学龄段的孩子进行深度采访后,我发现一个规律是:有成长动力的孩子,背后通常站着一对支持型的父母——他们有稳定的价值观,不随波逐流,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能为孩子注入爱和安全感。他们欣赏孩子的特质,也善于挖掘孩子的潜能,在孩子遇到困难时,能给予最温暖的关切和最有力的托举。从这种家庭走出来的孩子,会充满发现自我、探索世界的勇气和能量。
跟孩子接触,我最在意就是他的眼里还有没有光芒。那些被学习绑架的孩子,世界只剩下题目,刷得两眼无光,整个人非常贫瘠。而那些带着问题来求索的孩子,就像一口丰富的井,越往下走,越让你惊叹他们的丰富和深刻。
有的孩子10来岁,就研究了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心理学著作,读过加缪的《局外人》;有的孩子数学只考40多分,但认为自己是一个精彩的人,已经在探索戏剧和表演的魅力;有的孩子会谈到人性和哲学问题,经常思考的不是成绩,而是如何成为一个更完整的人……我越来越觉得,2005年后的孩子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代人,他们是真正在互联网时代,生下来就用一根小手指去滑屏的孩子,他们的自我意识觉醒得更早。
还有一些学习动力非常强的孩子,不想做教育流水线上的“水果罐頭”,被压制成统一的标准形状。我接触过一个名校高中生,高一时对鲁迅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除了看《鲁迅全集》,还把中日和西方一些研究鲁迅的书籍找来看。后来,这个孩子主动选择休学一年。停下来的时间里,他看了100本书,还结识了一名写作者,两人合作写了一本关于三国史的书,他参与了其中10万字的写作。这是我见过学习动力极强的孩子,有自己的思想和求知路径。
在网络资源丰富的当下,这一代孩子学习很多靠的是兴趣。我采访过一个武汉的小学生,特别典型,他从小喜欢看历史书,跟我深入聊了很久的汉武帝,对历史也有自己的评价,之后,再叫他去考这一段历史,其实他不需要背就已经记住了。
因而,这一代孩子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地方,就是没办法再以功利化的教育目标去驱动他们。当这些孩子不再被单一的价值观挟持,见识过更广阔的知识世界,未来是可能走得更高远的。比如,我接触到的一个孩子,高中就去贵州当过义工,创建了自己的书法公众号,他还是某网站的视频博主,通过做游戏教程,已经在网上结交了许多国家的朋友。
这个时代的孩子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他们是一片热带雨林里的万千物种,是广大的分母,如果孩子的特长能够充分发挥,未来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在社会上立足,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间,那就是最好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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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一个受访者是一个河北的女孩,患有抑郁症,害怕即将到来的新学期,好在她的父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愿意跟她一起做咨询。对于这个女孩来说,父亲的觉醒是非常重要的。很多情况下,当父母窒息的教育方式开始松动,光亮得以一点点地透进来,许多孩子的修复力和自愈力是极强的,他们会像枝杈一样伸展开来,展现出生命本该具有的旺盛和活力。
实际上,孩子从第一步躺倒,到后面完全走出来,时间长短很多时候取决于家长。家长如果越着急,越催逼,孩子走出来越慢;家长如果改变越快,能够支持到孩子,孩子走出来的时间就越短。
这个父亲醒悟得很快,行动力也强。他跟妻子很快达成一致,就是对孩子表达信任,把管理时间的权利交还给孩子本身。孩子刚获自由的时候,通宵打了一两天游戏,但在这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真正获得了掌控权,开始对自己负责,每天按时完成作业,打游戏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了。显然,他们的家庭关系已经重启,一旦得到修正,这样的孩子能够复原,再往前走的力量也是无可比拟的。
其实,很多孩子看到爸爸妈妈的改变之后,都特别容易原谅他们。让我特别动容的是一个八年级女孩的案例,她的母亲原来会给她排满功课,一旦发现她的成绩下降,是会拿鞋拔子打的。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这个女孩五年级开始失眠,到八年级就休学了。后来,女孩的妈妈意识到自己有问题,开始学习家庭教育的相关知识,理念发生很大的转变。她开始跟孩子一起打游戏,开车时播放的是孩子的歌单,母女变得很有话聊。
采访到最后,我让女孩评价对妈妈的满意度,“满分是10分,会打多少分?”没想到,她打的是满分。我又问女孩:“如果让你跟妈妈说一句话,你想说什么?”她想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可能就会——谢谢妈妈。”
(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