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小镇

黄虹

蓁蓁发现了金师傅面包店的秘密。

面包店能有什么秘密呢？绝对保密的配方？外国进口的机器？还是世界一流的烘焙技术？都不是的。

这个面包店的秘密啊，和金鱼有关——

金师傅

金师傅的面包店，开在一条小巷子里。

小巷子很小，翻遍整个上湾镇，你都找不出一条比它更小的巷子。因为一头大，一头小，被人称作“萝卜巷”。

金师傅的面包店，招牌上也写着“萝卜巷烘焙”几个字。但是巷头巷尾，屋前屋后，甚至镇上其他慕名而来的顾客，都叫它“金魚面包店”。

一些调皮的小孩子，背地里也将金师傅唤作“金鱼师傅”。他们不敢当面讲，在孩子们眼里，金师傅严肃过头了。

但金师傅也有心情好的时候。他爱猫，面包店外经常放着猫粮。有人看见，他看着野猫大口进食的时候，会露出宠溺的笑容。

他这么爱猫，店里却从来不养猫。这大概跟他的另一个爱好有关。

每到阳光明媚的晴天，金师傅从大清早就开始忙活，带着微笑端出香喷喷的面包，和金灿灿的金鱼。这就是“金鱼面包店”的由来。

你能想象吗？一家面包店里，错落着摆满了透明的玻璃缸，或方或圆的缸里养着各种各样的金鱼。它们头上戴着红缨，两眼鼓似水泡，鳞片闪着金光……

最别致的是，这些金鱼的尾巴，每一条都似裙纱。它们紧凑的身体后面拖着半透明的裙摆。游动时，鱼尾在水中恣意伸展，特别是阳光灿烂的时候，把水都染得色彩缤纷，五光十色。

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多半是为了欣赏金鱼而来的。当然，他们也会顺手带走一些面包糕点。至于金鱼嘛，不好意思，那是一条也不卖的—“金鱼：小心观赏，请勿触碰，绝不售卖。”这规矩，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店内店外各贴一份，比招牌都明显。

有一回，一位鱼迷看上了店里的一条金鱼，几乎一整天都在店里软磨硬泡，想让金师傅把金鱼卖给他，甚至说出了“价钱随便开”的话。

最后，金师傅只好把人赶了出去，但因为耽搁了好一会儿，关店时间就破天荒地比平时晚了一点儿——每天晚上11点关门，这本来是金鱼面包店雷打不动的打烊时间。

就晚了那么一点儿，面包店的秘密，被蓁蓁发现了。

蓁蓁

生在萝卜巷，长在萝卜巷，蓁蓁每天上学从金师傅的面包店前经过，都会带一个牛角包当早餐。从幼儿园到如今初三毕业，整整12年，面包店就是蓁蓁的专属早餐店。金师傅有时会在打包的袋子里多放几个鸡蛋仔或牛奶小馒头，那是整包称重后多出来的。

蓁蓁是金师傅看着长大的女娃娃。就算是这么熟悉，蓁蓁也从没发现过金师傅的秘密。

但就在那天晚上，蓁蓁亲眼看到，当面包店里灯火尽熄，金师傅抱起倒数第二个鱼缸时，那鱼缸里的金鱼在发光。

蓁蓁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当她看到店里仅剩的一条金鱼也开始发出莹莹的光，看到金师傅急急忙忙抢着把最后一个鱼缸抱住，然后慌慌张张地抱进店后隔间时，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暂停了。

那些金鱼发出的光芒好美啊！蓝色的，紫色的，绿色的，璀璨夺目。金师傅抱着发光的鱼缸，像一个孩子抱着元宵的花灯。蓁蓁想着，差点忘了自己深夜外出的目的。

她是来找猫的。不是家里养的猫，妈妈不让她养宠物。蓁蓁要找的，是一只橘色的野猫，它总在萝卜巷拐弯不远处的上湾公园附近出没。

蓁蓁叫它大橘。她每天放学就去给它喂吃的，得有小半年了。两周前，蓁蓁放暑假回老家，再回来时，大橘不见了。

邻居、附近的同学、大排档老板，甚至陌生路人……蓁蓁一个个去问，终于有人告诉她，晚上在面包店外，曾见过一只橘色的猫在吃肠仔包里夹着的肉肠。也有人说，前几天，这附近有汽车轧死了一只猫，好像也是橘色的。

还有更可怕的传言。有人告诉蓁蓁，金师傅的面包店附近总有不同的野猫出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说不定啊，他用面包引诱那些猫，然后把猫都抓走卖掉了。”那人神秘兮兮地说。

蓁蓁皱了皱眉头，她不太相信这种传言。她是萝卜巷里长大的孩子，人生第一次上街买东西，就是到面包店买牛角包和牛奶。妈妈经常出差，她放学后还会到面包店看金鱼。金师傅虽然不怎么笑，但她相信他是好人。

可她迫切想要找到大橘。于是，她按照别人说的看见大橘出现的时间点，在深夜来到面包店门口。

她没想到自己会看见金鱼的秘密，或者说，金师傅的秘密。

大橘和金鱼

一个孤僻的面包师傅，养着一些过了晚上11点就会发光的金鱼……这好像也不能算是什么秘密……胡思乱想着，蓁蓁不知不觉走到了面包店门口。

透过玻璃橱窗，她往里看，只见里头一片漆黑，夜色填满了每个角落。

蓁蓁正想转头回家，却听见一声微弱的“喵呜”声。

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喂猫小半年，大橘的叫声，她是熟悉的。蓁蓁四下张望时，又一声“喵呜”。

果然是大橘！

果然是从面包店里传来的！

蓁蓁推了推门。刚才金师傅收拾得匆忙，没来得及上锁。她侧身进了门。

猫叫声还在更里头。蓁蓁朝隔间探了探头，房门关着，门缝里透出微微亮光。她刚想鼓起勇气敲门，房门却开了。

蓁蓁被房间里的景象惊呆了——没有开灯，但几十个玻璃缸都在发光，因为缸里的金鱼发着光。

高高低低的鱼缸真的就像灯笼一样悬挂在半空中，不同颜色的光线通过水和缸壁的折射，在天花板、墙和地板上显现出飘忽不定的光圈和光带。

金鱼的游动没有规律，光的闪烁也格外变幻莫测，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像被彩色的光波冲刷着，置身其中，就像置身在阳光直射下色彩斑斓的浅海珊瑚礁区。

等缓过神来，蓁蓁才将视线转向给自己开门的金师傅，以及正绕着自己裤腿蹭呀蹭的大橘。

“你果然在这里！”她惊喜地蹲下，伸出手，大橘毛茸茸的脑袋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蓁蓁此刻觉得好安心。

“它说，想跟你道别，”头顶传来金师傅的声音，“它刚才闻到了你的味道。”

蓁蓁惊讶地抬头。传说有人能听懂猫语，没想到真让她遇上了。

“我只是回了一趟老家，并不是不管你了，”蓁蓁抚摸着大橘的背，轻轻问它：“你要去哪里？”

“它要去下湾镇。那里有很多它的伙伴。它希望你能送一送它。”金师傅温柔地说。他看起来和白天不苟言笑的样子完全不同。

下灣镇？蓁蓁很疑惑，她从来没听说过这个镇。

房间里的光线在这时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些晃动不息的光和影突然变得有规律起来，每个玻璃缸都折射出最亮的一道光，凝成一个圆圈，投射到地上的某一个地方。所有光线叠加在一起，地上的那个圆圈刹那间大放光彩。然后，仿佛被光线融化了，那一处地板出现了一个洞口，那是一个很规则的圆形。

大橘很着急地“喵”了一声，朝洞口跃去，但又回过头盯着蓁蓁，那双圆圆的大眼睛里满是信任和期待。

大橘是不会骗我的。蓁蓁想着，往前迈了几步。

洞口就在眼前，大橘已经跳进去了。蓁蓁探头看，下面是螺旋状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每一级台阶都泛着微微的光。大橘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像是在催促，又似乎是在等蓁蓁。

台阶好像在发出呼唤……蓁蓁迟疑地往下迈出几步。

有什么东西从她头顶飞了过去，发着光，明亮轻盈……啊，是那些金鱼！原本待在玻璃缸里的那些金鱼，此刻全都飞进了洞里。

它们有些急不可耐地朝台阶下方而去，有些好奇地绕着蓁蓁转圈圈。它们飞翔的姿态和游泳时并无两样，此刻空气就是它们的水。只是，没有了鱼缸的约束，它们游得格外自在，鱼尾轻纱般拂过蓁蓁的手臂。

蓁蓁惊喜得几乎要叫起来。

金师傅蹲在洞口对蓁蓁说：“大橘和金鱼会带领你前行。记住，跟着金鱼，金鱼回来的时候，你就得回来了。”

下湾镇

地底下竟然有这么深的一个空间啊！蓁蓁想，这一定不是金师傅挖的，这显然不是人力可以完成的。这个空间很安静，隐约有什么声音传来。走了很久，声音总不见变大。一时间，她竟无法判断距离。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扇木门，大约也就是蓁蓁能通过的尺寸。大橘用爪子挠了挠门，门就开了，有光线洒进来。

看见木门的时候，蓁蓁脑海里就闪过许多念头。关于门后是什么，她有很多猜测。看过的书和电影，包括动画片，在她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轮番上阵。也许是一片森林？也许是一个魔法国度？也许能穿越到另一个星球？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门第一眼看见的，竟是熟悉的长风鞋店。这鞋店十几年来一直开在萝卜巷面包店对面，从没挪过地方。

那么——

蓁蓁转过身，看着自己刚迈出来的那扇门。门又关上了，还变成了一扇玻璃门。“萝卜巷面包店”几个字闪闪发光，就悬挂在头顶上。店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面包，只是没有玻璃缸和金鱼。

蓁蓁又后退一步张望。面包店左边是水果铺，右边是洗衣店。

没错，一模一样。

所以那扇门单纯就是通往面包店的门口吗？自己又回到了萝卜巷？这么久的楼梯白爬了？简直不能理解……等等，这里怎么是白天？只是没看到太阳。不过，光线明亮柔和，是白天没错。

蓁蓁犹疑地跟着大橘往公园方向走，一路走，一路看——确实是完全一致的布局，连垃圾桶的位置都一模一样。但再看仔细一点，还是能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比方说，这里没有嘈杂的人声。萝卜巷是居住密度很高的居民区。白天，萝卜巷虽然谈不上热闹，但即便是上班和上学的人们都离开后，老人和孩子们依然会在这里到处溜达。可现在，一点人声都听不到，只有风和猫的声音。蓁蓁能看到一些猫在好奇地探头探脑，但它们始终不敢接近蓁蓁。

再比方说，这里的街道、建筑都崭新又整洁。墙角没有青苔，地砖没有污渍，玻璃锃亮得能发光。蓁蓁记得，萝卜巷口的路灯玻璃盖缺了一个角，可这里的路灯却是完好无缺的。

就在蓁蓁盯着那盏路灯时，一直在蓁蓁身边飞舞的一只白色大金鱼甩了甩尾巴，飞到路灯玻璃盖附近，在那里快速画出几道光的弧线。

速度太快了，蓁蓁没看清它做了什么。它飞走之后，那个路灯玻璃盖果然如蓁蓁记忆中一样，缺了一角。

随着蓁蓁的心念所动，那些她能够清晰回忆起来的关于这条街道的旧痕迹，都被金鱼们一一复原了。

这也太神奇了吧？这些金鱼像是能看到蓁蓁的内心，然后把看到的所有细节都添加到自己的作品当中。

那这里原本存在的东西，是谁的记忆？金师傅的吗？

来不及惊讶，他们转了个弯，到了公园，蓁蓁一抬头，看到“下湾公园”四个字。

她像是有点明白了。

不知是谁在地底下，照着上湾镇的样子，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下湾镇。

而金鱼们就是“施工人员”。大概是之前看到的画面不够清晰，细节不够丰富，金鱼们的作品就显得过分崭新了。

蓁蓁心里有所触动：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城市，其实是居住在这个城市里所有人的记忆总和吧，将所有人的记忆进行叠加合并，就可以得出一个完整的城市了。

下湾公园

大橘回头看看蓁蓁，撒开腿跑进公园。

蓁蓁左右望望，和上湾公园一模一样的大树，这个季节都开着小火把一样的花。只是没有满地的落红，也没有公园管理员拿着大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显得有些寂寞。

她刚想到这里，几条金鱼就从四面飞来，低空飞舞着，勾勒出许多光线。

它们的身姿灵活优美，虽然动作极快，却丝毫没有局促感。蓁蓁觉得，就算只是看着它们，也是一种极美的享受。

等它们忙活完，地上果然散落了一些红色的花瓣，但扫地的沙沙声却不曾响起。“果然，没办法变出人类来……”蓁蓁想着。她早就注意到了，街道上，店铺里，哪里都没有人，她料定，金鱼们没有“造人”的能力。

再跟着大橘往公园里走了一小段路，蓁蓁就迈不动腿了。

真是感慨啊！那个小亭子，就是她经常跟大橘一起玩的地方。第一次接触大橘，也是在这个亭子附近。对了，自己当时就坐在亭子里的那个有些年头的石凳上剥橘子吃。亭子的石柱有些掉漆，自己一边想着这漆掉色了也挺好看的，一边就听到了极微弱的喵喵叫。

那时，大橘还是一只刚断奶的小猫，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了妈妈。因为太小，不懂事，也还不怎么怕人。但蓁蓁还是耐心地喂了它半个月，才获得它完全的信任。

第一次摸到大橘软软的毛，是在亭子旁的巴西鸢尾丛边。小小的它从里面钻出来，一点一点靠近蓁蓁时，蓁蓁觉得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的心跳。直到手下柔软的触感传来，蓁蓁的心才逐渐平静下来，随即涌起的是满满的柔情。

蓁蓁还记得，有一回连下了好几天雨。她没忍住，瞒着妈妈，穿着雨衣去找大橘。“喵喵”地叫了好久，她都没看到大橘的影子。

她记得亭子后面有些废弃的铁皮桶，那是个隐蔽又可以躲雨的地方，便一路摸了过去，果然看到那聪明的家伙窝在里头。

好多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蓁蓁有些愧疚地想，还是自己的错，两个星期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橘恐怕真的以为自己不管它了。当时，她只是觉得大橘长大了，公园里能找到的食物也不少，而且暑假之后，自己就要去外地上高中了，希望大橘可以提前适应一下，并没有考虑到大橘也会担心她，也会想念她，甚至还会以为自己被抛弃了……

想到这里，蓁蓁突然发现，从她推开木门到现在，在这个被变出来的小镇里，细节最丰富、最逼真的场景就在这个亭子附近。那些破损的、褪色的、有故事的一切，都被完美复刻了出来。除了有刚刚在她回忆中浮现出来的石凳、石柱和盛开的巴西鸢尾，所有她曾放置过食物的地方都散落着猫粮。蓁蓁甚至还看到了她曾带给幼时大橘的一个黄色小球，在现实中，那个球早就不知所踪了，而她也早就忘记了这段回忆。

蓁蓁看着不远处的大橘正和几只猫咪在一起玩耍打闹。是它吧，是这个小家伙的回忆吧，因为对它来说，这里的记忆最丰富，因为它对蓁蓁很依恋，所以这个地方就变成了细节最完整的一处。

蓁蓁觉得鼻子很酸，很酸……

看不见的小镇

跟着金鱼往回走的时候，蓁蓁一步三回头。大橘和它的朋友们玩得很欢，那种松弛感和对周围环境的信任感，是蓁蓁之前不曾见过的。

“以后，它就要在这里生活了啊……这样也好……”最后一句话，蓁蓁忍不住说了出来。

出了下湾公园的大门，金鱼们像是有意带蓁蓁绕了另外一条路。那是去郊区的路。这一路，风景和建筑显得非常模糊，很多树木都只有一个绿色的轮廓，有些房子干脆没有门，也没有窗，仿佛是谁的记忆里，只知道这里有一棵树，那里有一栋房子，至于树是什么样的树，房子是什么样的房子，就一概不知了。至于那些特别清晰的地方，蓁蓁发现，它们附近都有几只猫在徘徊着。

蓁蓁想，还真像动画里建模的初期，先勾勒个轮廓，再慢慢增加细节。金鱼们是伟大的工程师啊！但它们显然少了一个优秀的设计师嘛。

“为什么不随便按着想象的模样去建造呢？一定要一模一样？”推开面包店的门，爬上了闪着微光的台阶，再见到金师傅时，蓁蓁这样问道。她注意到，时钟依然指向11点15分，刚才在地下的游历并没有耗费现实世界中的时间。

金师傅说：“因为这样能让猫猫们有安全感啊。而且，它们也愿意生活在熟悉的地方，它们也跟人类一样，希望留存宝贵的记忆。它们对于照顾过它们的人和世界，是有感情的。”

金师傅又看了看蓁蓁，说：“这是一个爱猫的魔法师为这个小镇的流浪猫准备的。只要它们愿意，我就带它们去。既然地面上的人们对流浪猫并不友好，我就为小猫们建一座人类看不见的小镇。除非得到我的允许，否则，没人能发现它们，掘地三尺也不能。”

“我可以再来吗？”蓁蓁兴奋得满脸通红，“我可以继续增加小镇的细节。我还想跟大橘一起玩。我……我会保密的！”

一个充满期待的笑容在金师傅脸上慢慢展开。

他问：“你愿意成为魔法师的学徒吗？就像，我当年在隔壁镇的三花面包店所经历的那样？然后，在将来成为一个会烤面包、會养金鱼、爱猫的魔法师？”

已经飞回鱼缸里的金鱼们没有听到蓁蓁的回答。它们只知道，在接下来的整个暑假里，蓁蓁成了面包店的学徒工。她烤的面包，比金师傅做的更香。

而那个看不见的小镇，一定也更加美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