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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学士修书考论

2023-09-21谢守华郝晓晖

唐都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北门学士

谢守华,郝晓晖

(1.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2.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0)

唐代在官修书领域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取得了重要成绩(1)参见霍艳芳《中国图书官修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9-142页。。官修书一般是集体作品,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出现了任命学士承担官修书事务的案例。这种组织形态为唐朝官修书活动所继承。对于这一现象,李德辉、吴夏平、梁尔涛等学者颇为关注,并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李德辉从文馆史视角出发,探究唐代文馆学士制度下的修书活动与时政的关系及其对唐代文学发展的贡献(2)参见李德辉《唐代文馆制度及其与政治和文学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9-94、131-138页。。随后,吴夏平在全面论述唐代文馆制度及其与唐代文学的关系之余,兼论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3)参见吴夏平《唐代中央文馆制度与文学研究》,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72-74页。。2021年,吴氏在其新著《唐代书籍活动与文学秩序》中,从书籍史视域对唐代学士修书活动进行了更深入的探讨(4)参见吴夏平《唐代书籍活动与文学秩序》,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版,第49-55页。。梁尔涛的侧重点与李、吴二氏有所不同,他将目光聚焦于弘文馆,重点考察初唐弘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及其对初唐文学发展的影响(5)参见梁尔涛《初唐弘文馆与文学》,郑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0-50、70-76页。。总体来看,李、吴、梁三氏皆是唐代文学领域的学者,其研究重心在于考索唐代文馆制度或书籍活动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对唐代学士的修书活动及其政治文化意涵着墨不多。尽管如此,三人的研究成果还是为唐代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研究打下了一定的基础,让后来者能够站在一个较高的起点上深入探索这一问题。本文的研究旨趣在于对唐代学士修书的渊源、类型、实绩及其学术与政治意涵等问题进行深入考稽,以求更全面地揭橥其多元面相。

一、“学士修书”源流

所谓“学士修书”,是指中国古代中央、地方政府或太子诸王在面临官修书事务时,以学士为核心组建编纂团体的组织模式。“学士”之称虽然早在先秦就已出现,但“学士修书”却迟至南朝中期才兴起。南齐武帝永明五年(487),竟陵王萧子良“移居鸡笼山邸,集学士抄《五经》、百家,依《皇览》例为《四部要略》千卷”[1]。因萧子良于永明二年(484)出镇西州,其鸡笼山邸一般称“西邸”[2]267,这些学士亦得名“西邸学士”。萧子良此举开创了南朝乃至中国历史上以学士为主力编修大型官方书籍之先河。

“学士修书”在梁朝得到迅速发展。梁初曾置文德殿学士以从事典籍校勘活动,“时文德殿置学士省,召高才硕学者待诏其中,使校定坟史,诏(到)沆通籍焉”[2]686。据唐春生总结,梁朝文德殿学士的修撰实绩主要有三:一是著述, 如王僧孺撰《中表簿》及《起居注》,张率撰《妇人事》百卷;二是校定整理典籍,如张率抄乙部书、袁峻抄《史记》与《汉书》各20卷;三是草拟朝廷文檄,如周兴嗣写铜表铭、栅塘碣、北伐檄等(6)参见唐春生《南朝学士考论》,载于《学术论坛》2003年第6期。。梁朝还任用华林学士修书。因刘峻撰成《类苑》120卷,梁武帝“即命诸学士撰《华林遍略》以高之”[3]1220,以此与《类苑》争雄。《华林遍略》的编修始于天监十五年(516),由徐勉领衔,“勉举思澄、顾协、刘杳、王子云、钟屿等五人以应选。八年乃书成,合七百卷”[3]1782。《隋书·经籍志三》著录该书为620卷(7)⑧ 参见魏徵、令狐德棻《隋书》,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009、910、913、916、922、937、945、1739页。,则该书部分篇章至唐初似已遗佚。即便如此,该书的规模与价值仍然不可小觑。刘全波指出,该书堪称一部盛况空前、体例严谨的开创性著作,是中古中国类书编纂成熟的标志(8)参见刘全波《〈华林遍略〉编纂考》,载于《敦煌学辑刊》2013年第1期。。此外,梁朝西省学士也不时主导官修书事务。如“中书舍人贺琛奉敕撰《梁官》,乃启峻及孔子袪补西省学士,助撰录”[2]679,贺琛既能引荐沈峻与孔子袪,则其自身恐亦为西省学士。据祝总斌考证,西省学士的主要职守为撰史、撰谱(9)参见祝总斌《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55-356页。。撰史不可简单视为修书,撰谱也不能与修书直接等同。除中央政府外,梁朝太子诸王也热衷于任命学士修撰书籍。如昭明太子萧统设置东宫学士,“引纳才学之士, 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 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 率以为常”[2]167。此外,晋安王萧纲出镇雍州,任命庾肩吾“与刘孝威、江伯摇、孔敬通、申子悦、徐防、徐摛、王囿、孔铄、鲍至等十人抄撰众籍,丰其果馔,号高斋学士”[3]1246。此事可视为王子兼地方官任命学士修撰书籍之典型案例。

南朝齐梁时期任命学士主导官修书事务的风气也波及北朝。北周明帝好学不倦,“集公卿已下有文学者八十余人于麟趾殿,刊校经史。又捃采众书,自羲、农以來,讫于魏末,叙为《世谱》,凡五百卷云”[4]。这八十余人时称“麟趾殿学士”。据宋燕鹏考证,麟趾殿学士的主要修撰成果乃《世谱》一书(10)参见宋燕鹏、张素格《北周麟趾学士的设置、学术活动及其意义》,载于《河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北齐也设置文林馆学士以从事修撰活动。李德辉指出,文林馆设置初衷原是组织人力编纂大型类书《修文殿御览》(11)参见李德辉《唐代文馆制度及其与政治和文学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这些编修人员一般称为“文林馆学士”。据王允亮考证,除《修文殿御览》外,文林馆学士还撰有《续文章流别》3卷、《文林馆诗府》8卷(12)参见王允亮《北齐文林馆考论》,载于《长沙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时入隋朝,任命学士修书之风依然盛行。隋炀帝“好读书著述,自为扬州总管,置王府学士至百人,常令修撰,以至为帝,前后近二十载,修撰未尝暂停”[5],则其任命学士修书的热忱可谓一以贯之。除王府学士外,隋炀帝在即位后还设置秘书学士修书,主要取得以下成果:《周易并注音》7卷、《今文尚书音》1卷、《毛诗并注音》8卷、《礼记文外大义》2卷、《尔雅音》8卷、《广雅音》4卷、《古今字图杂录》1卷和《长洲玉镜》等类书⑧。

综上,学士修书的渊源可以追溯至南朝齐梁时期。尤其是在梁朝,学士修书之风可谓大盛。这种风潮也波及北朝。北周、北齐皆设置学士以负责官修书事务。可见,学士修书在南北朝后期诸政权中系普遍性的存在。这一风气传至隋朝,后为唐朝所继承并发扬光大。

二、唐代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

学士修书风气在唐初得到继承和发展,而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尤占主流。所谓“文馆学士”,是指在文馆中供职的学士。他们无品阶,一般由职事官兼任,实为使职或差遣。对于“文馆”,学界似未有统一定义。曾主陶认为文馆是古代储备人才的机构,以备皇帝顾问应对,相当于现代的研究院(13)参见曾主陶《唐宋时期的馆阁制度》,载于《文献》1991年第2期。。李德辉认为文馆主要指古代从事图书典籍编纂整理工作的机构(14)。两说皆有一定的合理性。曾说揭示了文馆的储才职能,李说反映了文馆的修撰职能,二者共同构成了文馆职能的基本面相。一般而言,唐代承接官修书事务的文馆,主要有弘文馆、崇文馆、魏王府文学馆及安史之乱以后的集贤院等。以下分别考论之:

弘文馆的地位,在初唐文馆中居首。初唐弘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是学界讨论的重点。据李德辉统计,从太宗到高宗前期,弘文馆学士在编译图书和制作典章方面做出了重大成绩。在经学方面,孔颖达主持编纂了《五经正义》180卷;在礼仪制度方面,有贞观《大唐仪礼》100卷、《永徽五礼》130卷;在法令格式方面,有《武德律》《贞观律》《永徽律》各12卷、永徽《律疏》30卷,还有大量的格令;在前代史方面,修成《晋书》130卷、《梁书》56卷、《陈书》36卷、《北齐书》50卷、《后周书》50卷、《隋书》85卷(含《五代史志》30卷);在本朝史方面,除各种实录之外,还修成《国史》100卷;在氏族谱牒方面,有《大唐氏族志》100卷、《姓氏谱》200卷;在地理方面,有《西域图志》60卷;在医药方面,有唐《本草》20卷、《目录》1卷、《药图》20卷和《图经》7卷;还有玄奘等的大量译经(15)参见李德辉《唐代文馆制度及其与政治和文学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92-93页。。李氏此说存在以下几个漏洞:首先,官修法典和官修史与现实政治具有紧密联系,不能等闲视为“官修书”,应单独探讨。其次,李氏所列举的这些成果,未经严密考证,就贸然置于弘文馆学士名下。再次,不少官修书并非由弘文馆学士主导完成,弘文馆学士仅为该官修书团体中的一分子。因此,上述部分官修书不可视为弘文馆学士的成果。以下试撷取数例以证实之。例如《图经》7卷是由英国公李勣领衔的修书团体于高宗显庆四年(659)完成的。在该团体的23名成员中,仅有许敬宗、孔志约为弘文馆学士或大学士(16)。再如《尚书正义》20卷是由国子祭酒孔颖达领衔修撰、刊定的。该编修团体共有30人,仅有谷那律、刘伯庄和薛伯珍三人为弘文馆学士或直学士(17)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70、1428页。。可见弘文馆学士在这两起修书活动中,仅为普通参与者之一,并非核心力量,试问以上两书的完成如何能归功于弘文馆学士呢?

事实上,有唐一代能够确证为由弘文馆学士主导的修书活动并不多见。我们现在仅能见到寥寥数例。《东殿新书》的编纂可谓高宗前期弘文馆学士修书的典型案例。关于该书的编纂者,《册府元龟·学校部(十一)·撰集》有明确记载:“许敬宗为弘文馆学士。永徽中,与李义府等奉敕于内殿撰《东殿新书》百卷,高宗自制序。”[6]7207-7208另据《旧唐书·高宗纪》记载,该书修成后领衔进上者正是许敬宗,当时其官衔为弘文馆学士(18)。至于李义府,他自高宗永徽二年(651)加弘文馆学士,至显庆二年(657)依然在任(19)参见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75-76、2766-2767页。。刘全波将其视为该书的第二编纂者。此外,据刘氏考证,薛元超也参与了该书的修撰(20)参见刘全波《唐代官修类书〈东殿新书〉编纂考》,收入丁伟,樊英峰《乾陵文化研究》(第12辑),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229-232页。。薛元超当时正兼任弘文馆学士一职(21)参见祝尚书《杨炯集笺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396页。。据此,我们虽无法断言该书的编纂团体成员尽为弘文馆学士,但大致可以判定该书的编纂应该是由弘文馆学士主导的。另一个典型案例是玄宗开元年间的《续春秋经》编修活动。开元二十年(732)三月丁卯,侍中兼弘文馆学士裴光庭上疏称:“微臣末学,待罪阿衡,职兼弘文,懼不胜任……臣等不胜大愿,上自周敬,下至有隋,约周公旧规,依仲尼新例,修《续春秋经》,具有褒贬。……其传请与馆内直学士张琪、李融等,如左丘明受经,敷畅圣意,属词比事,原始要终。”[6]6614可知《续春秋经》主要由弘文馆学士裴光庭、弘文馆直学士张琪、李融等人负责纂修。《旧唐书·裴行俭附子光庭传》亦载其事,略云:“光庭又引寿安丞李融、拾遗张琪、著作佐郎司马利宾等,令直弘文馆,撰《续春秋传》。……光庭委笔削于李融,书竟不就。”[7]2807可见除裴光庭、张琪、李融三人以外,司马利宾亦参与其事。所谓“直弘文馆”,即出任弘文馆直学士。可惜该书并未修成。

中晚唐时期,弘文馆学士修撰了《续会要》一书(22)《唐会要》卷64《史馆下·弘文馆》载大中六年(852)六月弘文馆所上奏疏曰:“伏以三馆制置既同,事例宜等,比来无事,未敢申论。今缘准勅修《续会要》以来,官僚入日稍频,因缘费用,其数至多,纸笔杂物等,不敢别有申请,其厨料从前欠少。伏请准两馆流例增添,给用之间,庶得济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9页)可见弘文馆确实承担《续会要》的修撰工作,并且是“准勅”,即遵照唐宣宗旨意修撰,说明《续会要》确为弘文馆官修书。,宋人因此径称该书为《弘文馆续会要》(23)参见脱脱等《宋史》,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293页。。该书共40卷,于唐宣宗大中七年(853)十月修成,由当朝宰相兼弘文馆大学士崔铉领衔进上,编纂者主要有弘文馆学士崔瑑、薛逢等人(24)⑧ 参见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262、4997页。。据《新唐书·艺文志三》记载,该书编修团体成员还有杨绍复、裴德融、郑言、周肤敏、薛廷望、于珪和于球等人(25)⑥ 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63、1562页。。这7人应该也是弘文馆学士。

崇文馆(崇贤馆)也是唐初重要文馆之一。李德辉认为《瑶山玉彩》的修撰是太子李弘在位期间崇文馆在文化建设事业上最重要的业绩(26)参见李德辉《唐代文馆制度及其与政治和文学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03页。。换言之,李氏将崇文馆学士视为《瑶山玉彩》的编修主力。然而《瑶山玉彩》编修团体成员除“中书令、太子宾客许敬宗,侍中兼太子右庶子许圉师,中书侍郎上官仪,太子中舍人杨思俭”[7]2828-2829外,还有太子司议郎孟利贞⑥、弘文直学士高智周(27)参见王钦若等《册府元龟》,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7000页。、崇贤馆学士郭瑜、顾胤、董思恭等人⑧,则崇贤馆学士只是该修书团体中的一分子。从身份、地位和人数来看,显然无法判定崇贤馆学士是该团体的中坚力量。因此不宜贸然断言《瑶山玉彩》一书由崇贤馆学士主修。

与此类似的还有章怀太子李贤组织的注解《后汉书》活动。该修书团体主要由“太子左庶子张大安、洗马刘讷言、洛州司户格希元、学士许叔牙、成玄一、史藏诸、周宝宁等”[7]2832组成。除洛州司户格希元外,其他成员皆为东宫官,则东宫官无疑是该团体的主导力量。进一步分析,崇贤馆学士在其中占四人,在人数上占一定优势,是否可以据此推定崇贤馆学士是该团体的中坚力量呢?在笔者看来,目前的证据尚不足以支撑这一假说。因此,注解《后汉书》一事也不能遽断为由崇贤馆学士主导完成。

但这并不意味着唐代不存在由崇贤馆学士主导官修书活动的案例。高宗末年,太子李显初入主东宫,试图修撰一部书籍,命宫僚崔融代其上表,略云:

又近代书钞,实繁部帙。至如《华林园遍略》《修文殿御览》《寿光书苑》《长洲玉镜》及国家以来新撰《艺文类聚》《文思博要》等,并包括宏远,卒难详悉,亦望错综群书,删成一部。……伏乞俯从微愿,特降鸿私,许臣撰辑,遂臣诚请。当宫学士如少,仍望通取京官。[8]

可见李显之初衷是修撰一部体量适中的类书。他依靠的主要力量是“当宫学士”,即东宫下辖的崇文馆学士。在此基础上,可能会吸纳部分京官。易言之,在李显的修书蓝图中,崇文馆学士为主导力量。

在弘文馆、崇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之外,太宗贞观中期魏王府文学馆学士主导了《括地志》编修活动。关于该书的编修始末,《旧唐书·濮王泰传》云:

太宗以泰好士爱文学,特令就府别置文学馆,任自引召学士。……(贞观)十二年,司马苏勖以自古名王多引宾客,以著述为美,劝泰奏请撰《括地志》。泰遂奏引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等就府修撰。……(贞观)十五年,泰撰《括地志》功毕,表上之,诏令付秘阁,赐泰物万段,萧德言等咸加给赐物。[7]2653-2654

可见魏王泰是先在其王府中成立一个文学馆,然后“引召学士”修撰《括地志》。魏王府文学馆学士主要由“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等人兼任。据刘安志考证,除《括地志》以外,魏王府文学馆学士还修撰了《坤元录》一书。该书共100卷,很可能是《括地志》的略写本(28)参见刘安志《〈括地志〉与〈坤元录〉》,收入吴松弟《历史地理》(第28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35页。。

比较特殊的是集贤院。盛唐时期的集贤院,其属性绝非“文馆”这一概念所能涵括,它实为一个兼具集贤、著述、颁发、侍讲及顾问等全面型职能的学术文化机构(29)参见赵永东《唐代集贤殿书院考论》,载于《南开学报》1986年第4期。。集贤院在安史之乱中大受打击,后虽得以重建,但不复拥有“天子礼乐之司,永代规模,不易之道也”[7]3057的崇高地位,其原有的职掌与功能丧失大半,只剩下搜聚图书、校理经籍这两条职能,尤以后者为主(30)⑥⑩ 参见李德辉《唐代文馆制度及其与政治和文学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69、276-277、92页。。基于此,安史乱后的集贤院可视为文馆。集贤院在代宗朝逐步恢复了正常秩序,修撰活动得以再现。广德二年(764)四月,在宰相元载的建议下,代宗授命集贤学士修撰《历代书志》(31)⑦⑨ 参见王钦若等《册府元龟》,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6614、6666、6663页。。池田温推测该书并未修成(32)参见池田温《盛唐之集贤院》,收入《唐研究论文选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2-213页。,未知何据。此外,据李德辉考证,代宗在位时期,集贤学士归崇敬、柳芳分别修撰了《礼仪志》《永泰新谱》⑥。此说存在一些疑点。所谓“《礼仪志》”,实乃“诸儒官同修《通志》”[7]4016中的一部分。易言之,《通志》是一部集体作品,归崇敬系该修书活动的参与者之一。从现存史料来看,无法证明集贤院学士主导了《通志》的编修。而《永泰新谱》的修订,确属集贤学士柳芳之作⑦。此后集贤院一度陷入沉寂,从德宗至敬宗的四十余年间,史籍中不见记载其修书活动。文宗在位时期,集贤院的修撰活动再见于史籍:太和八年(834)四月集贤学士裴潾撰成《通选》30卷;次年宰臣兼集贤大学士李宗闵与集贤校理、修撰等撰成《五常传》20卷并目录1卷(33)参见王溥《唐会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72页。。宣宗在位时期,集贤学士许康佐撰成《九鼎记》4卷⑨。宣宗以后,随着国势日衰,集贤院基本停止了修书活动。综上所述,中晚唐时期的集贤院,既存在群体性的修书活动,也存在个体性的修书活动,二者并行不悖。

三、唐代非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

所谓“非文馆学士”,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因临时修书任务而专门设置的学士,这类学士因修书而起,事成则罢,实为差遣,如详正学士、北门学士与珠英学士等;二是隶属于非文馆机构的学士,这类学士一般常置,往往为使职,如翰林学士等。以下分别考论之:

(一)临时设置的学士及其修书活动

唐代学士名目繁多,有的常置,是为使职;有的短暂设立,是为差遣。高宗后期活跃的“详正学士”,即为此类差遣性学士的代表之一。“详正学士”之设,源于高宗中后期对秘书省、弘文馆藏书的校写,《旧唐书·崔行功传》记其事云:

先是,太宗命秘书监魏徵写四部群书,将进内贮库,别置雠校二十人、书手一百人……其后又诏东台侍郎赵仁本、东台舍人张文瓘及行功、怀俨等相次充使检校,又置详正学士以校理之,行功仍专知御集。[7]4996

可见此次校书事务由名号不详的“使”领衔。该“使”先后由赵仁本、张文瓘、崔行功和李怀俨等人充任。而校书事务的主力是详正学士,其性质为临时设置的差遣官。详正学士往往是一个群体。李德辉指出,此时期可明确考知的详正学士共有李嗣真、徐昭、刘献臣、宋令文、吴兢、杜慤、袁庆隆、骆宾王等14人⑩。此外,苏诜也曾出任详正学士(34)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403页。。

与详正学士校书活动几乎同时,武后也招揽了一批“北门学士”从事修书活动。《旧唐书·刘祎之传》载:

上元中,迁左史、弘文馆直学士,与著作郎元万顷,左史范履冰、苗楚客,右史周思茂、韩楚宾等,皆召入禁中,共撰《列女传》《臣轨》《百僚新诫》《乐书》,凡千余卷。时又密令参决,以分宰相之权,时人谓之“北门学士”。[7]2846

关于“北门学士”的始置时间,史籍记载混乱,今人众说纷纭。刘健明认为北门学士设立于高宗上元年间(674年八月—676年十一月)(35)参见刘健明《论北门学士》,收入中国唐史学会《中国唐史学会论文集》,三秦出版社1989年版,第205-208页。,此即“上元说”。李方根据《李元轨墓志》指陈北门学士的权置时间,只可能在乾封(666年正月—668年三月)中,而不可能在上元中(36)参见李方《唐李元轨墓志所见的北门学士》,载于《文物》1992年第9期。,此即“乾封说”。梁尔涛仔细辨析《李元轨墓志》,认为北门学士在麟德、乾封年间已入禁中修撰,只是到上元年间才因参决政事而开始称“北门学士”而已,对“乾封说”表示赞同(37)参见梁尔涛《唐李元轨墓志所涉北门学士问题献疑》,载于《中原文物》2010年第6期。。毛阳光综合辨析碑传与史传,提出北门学士出现的时间早于上元,大约在咸亨年间(670年三月—674年八月)(38)参见毛阳光《洛阳新出土唐〈刘祎之墓志〉及其史料价值》,载于《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3期。,此即“咸亨说”。诸家之说虽存在一定分歧,但皆认同北门学士始置于高宗中后期。关于“北门学士”的废止时间,史籍阙载,刘健明前引论文将其系于武后临朝以后,并未引来争议,可见此说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今人共识。总之,“北门学士”修书活动应存续了十余年之久。

北门学士在禁中修书十余年,所修书籍总量有千余卷,其较完整的编撰书目清单为“《玄览》及《古今内范》各百卷,《青宫纪要》《少阳政范》各30卷,《维城典训》《凤楼新诫》《孝子》《列女传》各20卷,《内范要略》《乐书要录》各10卷,《百僚新诫》《兆人本业》各五卷,《臣轨》两卷,《垂拱格》四卷,并文集120卷”[7]133。此外,据谢元鲁统计,北门学士所修书籍还有《字海》百卷,《紫宸礼要》《训记杂载》各10卷,《述圣记》1卷与《保傅乳母传》1卷(39)参见谢元鲁《武则天北门学士之北门再考释》,载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20年第9期。。

“北门学士”修书活动衰歇之后,“珠英学士”登上了历史舞台。所谓“珠英学士”,是指一群在武周后期负责编修《三教珠英》的学士(40)《新唐书》卷60《艺文志四》“总集类”载有“《珠英学士集》五卷”,其下注云:“崔融集武后时修《三教珠英》学士李峤、张说等诗。”(第1623页)。可见时人将《三教珠英》编修团队成员统称为“珠英学士”,并为他们专门编纂了诗文总集。韦述撰,陶敏辑校《集贤注记》卷中《院中故事》载:“燕公与徐常侍圣历年同为珠英学士,每相推重。”(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47页)。即张说与徐坚曾在武周圣历年间(698—700)参与《三教珠英》编纂任务,并被称为“珠英学士”。。关于该书编修人员详情,《旧唐书·文苑传中》载:“朝隐修《三教珠英》时,成均祭酒李峤与张昌宗为修书使,尽收天下文词之士为学士,预其列者,有王无竞、李适、尹元凯,并知名于时。”[7]5026则李峤与张昌宗是该书的统筹编纂者(41)关于《三教珠英》编修活动的总负责人,主要有“武后说”“张昌宗说”“张易之、张昌宗说”“张昌宗、李峤说”等四种观点。王兰兰经过深入考辨,认为“张昌宗、李峤说”更切合史实,详参氏著《〈三教珠英〉考补与发微》,杜文玉主编《唐史论丛》第17辑,三秦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109页。。其编修主力乃珠英学士,主要有“文学之士李峤、阎朝隐、徐彦伯、张说、宋之问、崔湜、富嘉谟等二十六人”[7]2707。实际上,珠英学士人数不止于此,据徐俊考证,珠英学士实有47人(42)参见徐俊《敦煌本〈珠英集〉考补》,载于《文献》1992年第4期。。值得一提的是,该书凡1 300卷,堪称南北朝以来部头最大的类书之一。

(二)翰林学士的修书活动

中晚唐时期,因临时修书任务而专门设置的学士几乎绝迹,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也日渐式微。在此背景下,翰林学士主导了几部小型官修书的修撰工作。关于翰林学士修书之案例,最早或可追溯至宪宗元和年间沈传师等人奉诏修撰《元和辨谤略》一事。关于此事缘起,《旧唐书·文苑下·唐次传》载:

章武皇帝明哲嫉恶,……得次所上书三篇,览而善之,谓学士沈传师曰:“唐次所集辨谤之书,实君人者时宜观览。朕思古书中多有此事,次编录未尽。卿家传史学,可与学士类例广之。”传师奉诏与令狐楚、杜元颖等分功修续,广为十卷,号《元和辨谤略》。[7]5061

唐宪宗在阅读唐次所撰《辨谤略》之后意犹未尽,因命翰林学士沈传师与其同僚令狐楚、杜元颖等人续修该书。该书凡10卷,完成于元和十二年(817)十二月,誊写两部,一部进献宪宗,一部交付史馆(43)③ 参见王溥《唐会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71、777页。。

文宗朝也存在翰林学士修书案例。文宗喜读《左氏春秋》,于是命翰林侍讲学士高重“分诸国各为书”。该书名为《春秋纂要》,别名《经传要略》,共40卷(44)⑤ 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40、1487页。。此外,文宗末年翰林学士柳璟受命修撰皇室谱牒,《册府元龟·国史部(七)》具载其事,略云:

开成四年闰正月奏:“今月十二日面奉进止,以臣先祖所撰《皇室永泰新谱》事颇精详,令臣自德宗皇帝至陛下御极已来,依旧样修续。……”诏:“宜令宗正寺与柳璟计会修撰,仍令户部量供纸笔。”[6]6657

可知柳璟是在其祖父所撰《皇室永泰新谱》的基础上续修李唐皇室谱牒。兹事体大,文宗要求柳璟与宗正寺合作,并由户部提供修撰事务所需纸笔。虽说有宗正寺与户部的协助,但这一重任主要还是由柳璟承担。该谱牒修成后,取名《续皇室永泰新谱》③。

四、学士修书的学术与政治意涵

有唐一代,学士修书以多种形态存在。这些名目繁多、组织形态各异的官修书活动,蕴藏着丰富的学术与政治意涵。要之,学士修书既是学术活动,更是政治活动。以下围绕这两个方面加以论证。

(一)学士修书的学术意涵

要想探讨唐代学士修书的学术意涵,我们不妨从其所修书的种类与内容切入。

如前所述,唐代文馆学士的修撰范围主要集中在类书、经学、典章制度、史学与地志等领域,尤以类书与地志为重。在类书方面,文馆学士主要修撰了《东殿新书》200卷,并参与修撰《瑶山玉彩》500卷。如果算上太子李显胎死腹中的那部类书,可知类书是文馆学士的修撰重心之一。在地志方面,文馆学士先后修撰了《括地志》550卷、《坤元录》100卷与《九鼎记》4卷等。

与文馆学士相比,非文馆学士的修撰范围似乎更为宽广。如北门学士,其修撰成果遍及类书、列女传、孝子传、告诫、官箴、法典、文集、农书、小学、礼书和史传等众多领域,目标受众有太子诸王、公主后妃、百官臣僚和广大耕农,几乎包揽社会各阶层。在北门学士所修千余卷图籍中,《古今内范》《内范要略》《凤楼新诫》与《列女传》四书,在《旧唐书·经籍志》中分别列入“杂传”里的“列女”类或“儒家”类(45)《古今内范》《内范要略》和《列女传》列入“杂传记”中的“女训”类,参见《旧唐书》卷46《经籍志上》,第2006页。《凤楼新诫》列入“儒家”类,参见《旧唐书》卷47《经籍志下》,第2026页。;在《新唐书·艺文志》中列入“杂传记”里的“女训”类⑤;在《通志》中列入“家传”类(46)参见郑樵、王树民《通志二十略》,中华书局1995年版。;在《玉海》中列入“唐女论语”或“唐列女传”类(47)参见王应麟,武秀成,赵庶洋《玉海艺文校证》,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016、1173页。,可见在唐宋时期的目录学者看来,这四本书大体上属于同类著作,即广义上的“列女传”类。列女传是西汉以来的传统史书体裁,自汉至唐士人不断编写此类著作,旨在继承和传播刘向所倡导的礼制思想与女性教化思想,构建一整套规范女性日常生活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48)参见左康华《〈列女传〉的传播机制及其当代启示》,载于《现代哲学》2013年第3期。。《青宫纪要》《少阳政范》在《新唐书·艺文志》与《旧唐书·经籍志》中皆归入“儒家”类(49)参见《新唐书》卷59《艺文志三》,第1512页;《旧唐书》卷47《经籍志下》,第2026页。,在《通志》中列入“儒术”类,两书是以太子为目标受众、倡导儒家家庭伦理和政治规范之作。《百僚新诫》与《臣轨》也属于“儒家”或“儒术”类(50)参见郑樵、王树民《通志二十略》艺文类第四“诸子类·儒术”条,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600页。,是教授官僚“为臣之道”的官箴之作(51)参见裴传永《唐代官箴名著〈臣轨〉研究》,载于《理论学刊》2016年第2期。。《维城典训》属于“儒家”或“儒术”类(52)参见《新唐书》卷59《艺文志三》,第1513页;《通志二十略》艺文类第四“诸子类·儒术”条,第1600页。,孟宪实认为该书是针对皇子的训诫之作(53)参见孟宪实《武则天著述考》,收入强跃《陕西历史博物馆馆刊》(第23辑),三秦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乐书要录》在诸家目录中皆列于“乐”类(54)参见《新唐书》卷47《艺文志一》,第1436页;《旧唐书》卷46《经籍志上》,第1975页;《通志二十略》艺文类第二“乐类”条,第1508页;周中孚著,黄曙辉、印晓峰标校《郑堂读书记》卷7《经部四·乐类》,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96页;莫友芝撰、傅增湘订补、傅熹年整理《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3《经部九·乐类》,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55页。,是唐代流传至今的一部乐律学著作(55)参见商立君《〈乐书要录〉若干问题探微》,载于《音乐研究》2011年第3期。。《兆人本业》在诸家目录中皆列于“农家”类(56)参见《旧唐书》卷47《经籍志下》,第2035页;《新唐书》卷59《艺文志三》,第1538页;《宋史》卷205《艺文志四·字类》,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5204页;《玉海艺文校证》卷23《记·志》,第1134页。,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官修农书(57)参见阎孝玉《最早的官修农书》,载于《中国粮食经济》2003年第6期。.。该书是武则天重农思想的重要反映(58)参见赵亚丽《略论武则天的重农思想》,载于《济宁师专学报》2001年第5期。.。《垂拱格》属于行政法典。“文集一百二十卷”或包含武后《垂拱集》100卷、《金轮集》10卷(59)参见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597页。,是武后个人或以武后名义发表的作品结集。

需要说明的是,类书也是非文馆学士的一个重点修撰领域,如北门学士修撰了《玄览》100卷、珠英学士修撰了《三教珠英》1 300卷。唐廷为何如此热衷组织学士修撰类书?唐光荣指出,类书是一种非常讲究实用的工具书,具有帝王之书、宰辅之书、举子之书、诗人之书、童蒙和百姓之书等多重身份(60)参见唐光荣《唐代类书与文学》,巴蜀书社2008年版,第1-13页。。汪受宽认为类书的编修目的主要是供帝王阅读和士人临文寻检之用(61)参见汪受宽《隋代的古籍整理》,载于《文献》1987年第2期。。此即类书的学术价值所在。

地志亦有学术意涵。《括地志》全面叙述了唐太宗贞观中期以前政区建置沿革,并兼记山川形胜、河流沟渠、风俗物产、往古遗迹以及人物故实等。此外,《括地志》吸收了《汉书·地理志》和顾野王《舆地志》两书编纂上的优点,创立了一种新的地理书体裁,为后来的《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开了先河(62)参见李泰、贺次君《括地志辑校》,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页。。

(二)学士修书的政治意涵

学士修书也具备鲜明的政治意涵。以下择要论之。《括地志》的蓝本是所谓“贞观十三年大簿”,说明该书的修撰与太宗贞观朝中期以前大规模地方行政区划整顿工作息息相关。换言之,魏王泰组织文学馆学士修撰《括地志》一书,主要目的是总结贞观朝中期以前大规模行政区划调整工作,并借此讨好太宗,同时拉拢士人,集结政治力量,为争夺储位等现实政治目的服务,学术追求只居其次。《东殿新书》的编修同样寄寓政治意涵。这一点可从该书的编修地点——武德殿一窥端倪。《东殿新书》由弘文馆学士许敬宗、李义府与薛元超等人主导修撰,其编修地点理应设在弘文馆,然而最终选择了看似毫不相干的武德殿。何也?刘全波给出的解释是:武德殿位于太极宫内东南隅,是一处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宫殿。唐高宗令其旧部许敬宗、李义府、薛元超等人在此编修《东殿新书》,无疑是年轻皇帝的新尝试,是对其父祖文化建设事业的继承与发展(63)参见刘全波《唐代官修类书〈东殿新书〉编纂考》,收入丁伟,樊英峰《乾陵文化研究》(第12辑),三秦出版社2018年版,第232页。。此外,高宗在位时期,几任太子相继组织崇文馆学士修书,也主要是出于吸引人才、提高声望、培植自身势力,从而巩固储位的政治考量。太子李显上台之初,就迫不及待地上疏请求修书,很难说是仅仅出于学术因素,其内在动机也应该从政治层面去探求。

非文馆学士的修书活动也具有丰富的政治意涵,这一点可以从北门学士的修书活动及其成果略窥一斑。桂罗敏指出,“玄览”是对君主用词,意为天才、明智、睿智、博学广识、无师自通、犹如神授。武则天为北门学士所修类书取“玄览”之名,隐喻自身掌握的最高权力来自神授(64)参见桂罗敏《武则天与〈玄览〉研究》,收入樊英峰《乾陵文化研究》(第9辑),三秦出版社2015年版,第124页。。《古今内范》《内范要略》《凤楼新诫》与《列女传》4书,可视为武后用以规范包括后妃、公主在内的唐朝全体女性臣民言行举止的训诫之作。《青宫纪要》《少阳政范》两书撰成后,武后将其与《孝子传》一同赐给太子李贤,引起其惶恐不安(65)参见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832页。,刘健明认为此举目的在于警告有异心的太子李贤(66)⑤ 参见刘健明《论北门学士》,收入中国唐史学会《中国唐史学会论文集》,三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0、210-212页。。《臣轨》成书后在武则天临朝称制和称帝期间得到颁行,是武则天用人思想的践行,对当时吏治产生了一定的作用(67)参见王双怀《〈臣轨〉的作者、年代和价值》,载于《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年第2期。。刘健明指出,《臣轨》在北门学士所修书籍中最为重要,因为该书宣扬臣下尽忠于君主的理路,反映了武则天对于臣下的要求,有利于加强和巩固其统治⑤。《乐书要录》的编修,可置于高宗中后期制礼作乐活动的延长线上去理解,系高宗朝礼乐文化建设的重要一环。至于《垂拱格》,吴丽娱将其视为武后确立新型国家礼法、为改朝换代做准备的重要举措之一(68)参见吴丽娱《〈垂拱格〉与武则天礼法》,收入叶炜《唐研究》(第26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408页。。总之,北门学士所修书籍绝大部分都寄寓着强烈的政治意涵。恰如李德辉所指出的,这些书籍的编撰宗旨是不断地强调臣民对武氏政权的忠诚,是武氏加强统治的重要手段,一连串的修书行动鲜明体现了武氏的政治哲学(69)参见李德辉《唐代文馆制度及其与政治和文学之关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页。。就连北门学士的设置,其初衷也是为了“分宰相之权”,此即“分权说”。它是学界用来解释北门学士设置原因的通行说法,得到众多学者如周道济、陈仲安、牛致功、雷家骥、李德辉、谢元鲁等人的支持(70)参见周道济《汉唐宰相制度》,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会1964年版,第507页;陈仲安、王素《汉唐职官制度研究》(增订本),中西书局2018年版,第114页;牛致功《唐代的学士》,载于《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1期;雷家骥《隋唐中央权力结构及其演进》,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95年版,第53页;李德辉《唐代文馆制度及其与政治和文学之关系》,第148页;谢元鲁《武则天北门学士之北门再考释》,载于《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9期,第192页。,几成定论。细究此说,不难发现其中暗含这一预设:修书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乃北门学士的次要任务,北门学士的核心任务其实是参决机要,以分割宰相的权力(71)参见陈仲安《唐代的使职差遣制》,载于《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1963年第1期。。雷家骥明确提出:“武后召令文士刘祎之等人进入禁中,阳为充任武后秘书,协助武后撰述,阴则经常密令参决大政,以分宰相之权。”[9]在笔者看来,“分权说”的确不假,但修书为幌子之说未必是真。事实上,正如上文所论述的,北门学士所修千余卷书,并非可有可无的点缀品,而是武后精心组织人手编写的政治宣传作品。换言之,分宰相之权是政治目的,修书以获取更大名望、积累更多的政治与文化资本,又何尝不是政治行为呢?

五、结语

设置学士以承担官修书任务,其来有自。早在南朝中期,萧齐王子已在地方上采用这种组织形态进行经书、诸子的抄写和书籍的修撰。这一风气经历梁、陈、北齐、北周和隋朝百余年的继承和发展,传至唐朝并发扬光大。要之,唐代学士修书的出现与运作,是以齐梁为主要渊源,展现出鲜明的南朝化色彩。唐代从事修撰工作的学士,可分为两大类:文馆学士和非文馆学士。文馆学士主要包括弘文馆学士、崇文馆学士、魏王府文学馆学士和集贤学士(仅限于中晚唐时期)。有唐一代,由文馆学士主导修撰的书籍数量有限,但文馆学士作为部分力量参与的官修书活动则不计其数,这反映出文馆学士在唐代礼制、经学、类书等文化建设领域具有一定贡献。非文馆学士主要包括详正学士、北门学士、珠英学士与翰林学士等。相较于文馆学士,非文馆学士主持的修书活动更具有临时性、专业性和不稳定性。由非文馆学士主导的官修书活动数量更多,规模更大,遍及类书、经学、典章制度、史学、地志、列女传、孝子传、告诫、官箴、法典、文集、农书、小学和礼书等众多领域,可谓精彩纷呈。毫无疑问,这些官修书是李唐文化建设的重要成果。

学士所修书籍是对唐朝各地域文化、学术观念的一种整合。参与官修书活动的学士是从中央各部门或地方行政系统选拔而来,这些学士出身、籍贯、家学或师承迥异。学士们因修书相聚一堂,不同地域的文化、学术观念得以相互交流、碰撞,有助于加速文化融合的步伐,对唐代文化基础建设和普及也不无裨益。修书活动也是一场政治活动。魏王泰组织王府学士修书以夺嫡,太子李贤组织弘文馆学士修书以固位、武后组织北门学士修书以“分宰相之权”,皆为典型例证。一方面,学士修书固然是皇帝、皇后、太子与皇子笼络文人、培植自身政治势力的有效手段之一;另一方面,对于学士群体或个人来说,参与官修书活动对其文名传播与仕途发展也有或隐或显的收益。中高级文官借此邀宠固位,获得进一步提升;才高位下的基层文官或布衣借机进入中高级文官乃至皇帝的视野,获得上位者垂青,从而拓宽其仕途,有助于其摆脱久淹下僚或晋身无门的境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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