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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神魔小说药物叙事探析
——以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为例

2023-09-20,

关键词:神魔哪吒小说

杨 佳 , 雷 勇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药物叙事是指将药物作为叙事线索融入小说文本,并在故事情节中发挥重要叙事作用。在明清时期的白话小说中有大量与药物叙事有关的书写,而以神魔小说最具特色。神魔小说的故事内容多为神怪斗法,纷争之间神奇药物频繁出现,如在《西游记》《封神演义》《西洋记》《镜花缘》等神魔小说中都有不少药物叙事情节,其中《西游记》中有21处,《封神演义》中有28处,《西洋记》中有18处,《镜花缘》中有25处。应当如何认识神魔小说中频繁运用药物叙事这一创作现象呢?当前虽有少数学者对明清小说中的药物叙事现象给予了不同程度的关注[1-2],但或限于篇幅,或由于论述角度的问题,对明清小说中药物叙事的探讨仍然有限,特别是神魔小说中的药物叙事还存在较大的研究空间。因此,本文以《封神演义》为例,对药物叙事在神魔小说中的叙事形态、叙事意义等展开讨论。

一、 《封神演义》中的药物描写概况

《封神演义》是《西游记》之后的又一部长篇神魔力作,也是中国古代神魔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它以姜子牙封神的故事为线索,讲述了商亡周兴的历史故事,开创了以神话的方式写历史演义的先河。褚人获在《封神演义序》中说:“此书直与《水浒》《西游》《平妖》《逸史》一般吊诡,但觉新奇可喜,怪变不穷。”[3]1对书中所表现出来的想象力给予了认可。该书在叙事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这就是书中存在大量与药物有关的情节。《封神演义》中关于药物的描写纷繁复杂,为了具体分析与行文之便,本文将《封神演义》中有关药物的描写略作梳理,具体见表1:

表1 《封神演义》中的药物描写

上表较为直观地显示出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药物描写的丰富性和普遍性,总体来看,小说中提及药物的相关情节有23回,约占总回数的五分之一。作者在对这些与药物有关的情节进行描写时着墨并不均衡,而是有详有略,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从药物名称及药物形态来看,小说中的药物主要分为“草木类”和“矿物类”。草木类药物是指采取药用植物的全草、枝叶、果实等作为药品,如小说中的柴胡草、升麻草、火枣等。矿物类药物是指具有药用价值的天然矿石成分及其加工后的化合物,如云霄仙子的惑仙丹,鸿钧老祖的薨圣丹,各类具有疗救作用的仙丹等,这明显带有先秦时期炼丹思想的痕迹。此外,丹药为药之上品,《抱朴子·内篇 》曰:“上药令人身安命延,升为天神,遨游上下,使役万灵,体生毛羽,行厨立至。又曰:‘五芝及饵丹砂、玉札、曾青、雄黄、雌黄、云母、太乙禹余粮,各可单服之,皆令人飞行长生。’又曰:‘中药养性,下药除病’”[4]338。葛洪所言的 “上药 ”主要指的是金石类药,多是丹药,可见丹药在古人眼中地位之重要,《封神演义》中所描写的药物多为神异丹药,这些神异丹药又多为神人所有,这种描写符合《封神演义》神魔小说的仙幻神异气质,既与封神世界奇幻色彩相合,又与人物的品味相契。

其二,从药物的获取方式可以约略看出相关小说情节中的人物关系。如从药物的授受关系中就可明显地看出特定人物间的固定师承关系,《封神演义》中出现的药物总共约29种,合法赠送的19种,偷窃而来的1种,自制的6种,其中赠授药物所占比例最大,从相关赠药情节可以窥探出授受双方的关系。例如小说第七十六回,哪吒下山之际,师父太乙真人赠哪吒火枣一枚;小说第十四回,杨任所用仙丹为其师父道德真君所赠。

其三,从小说中药物的功能和用途来看,神魔小说中的药物虽然大多数都语焉不详,与现代仙侠小说中功能各异的丹药相比显得有些简单,但也已经有了不同功能的区分。总的来看,大部分药物用于疗救,另外,有的药物用来作为进攻的手段,有的药物用来增加或限制人物的能力,相较之下,前两者所占比例较大。关于药物功能的分析,也可窥见《封神演义》药物描写所体现的神魔小说药物叙事审美,在神魔小说药物叙事发展中,“药物”经历了由身份地位的象征到新型征战武器的转变,药物在《封神演义》中频频出现并被广泛视为斗法的物态因子,与《西游记》之中仙桃、仙草、仙丹等主要用于进贡的仙药,有了根本性质的不同。此后的《西洋记》《镜花缘》等神魔小说中的药物描写,乃至此后的仙侠小说中涉及的各类药物,大都延续了这一传统。

《封神演义》中药物的众多功能,从根本上说就是现实药物在神魔小说文本语境下,在实战功能上的夸张与神化,是现实生活中对于各类药物体验认识和想象的延展夸大。而作品中对上述药物诸多功能的表现和侧重,与相关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有机结合,构成了神魔小说药物叙事中的若干情节。

二、 药物叙事的情节类型

情节模式化现象并非神魔小说所独有,然而神魔小说的药物叙事情节模式却具有不同于其他小说类型的独特特征,主要表现为文本数量繁多、想象奇特、叙事形态多样,这些情节模式的产生与神魔小说自身的创作特点、文本特征有关,也与古人重生轻死的生命意识、药物崇拜等思想有关,其中包含着丰富的思想文化意蕴。在神魔小说的叙事过程中,对药物的描写还发挥着重要的叙事作用,并能够作为一种相对稳定的叙述模式在小说中被反复重述。因此,对神魔小说药物叙事情节模式的探究,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系统地了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药物叙事的情节类型大体上可以分为以下四种:

(一)求药游历

在以神怪斗法、正邪斗争为主要内容的神魔小说中,伤病与死亡最为常见,面对伤病造成的困境,小说人物并非听天由命,而是充分发挥了自身强大的能动性。为了解决伤病等困扰,受难的一方针对情况竭尽全力想出对策,而最主要的对策就是利用医药。“伤病所带来的痛苦如此直观而具体,去病弃疾成为民众的普遍愿望,求神登仙之外,医药是对抗伤病的最有效手段。两者间的二元对立关系也简单且直接地塑造了古代民众最基本的观念:伤病是负面的,而医药是正面的。”[5]这一观念显然也得到了绝大多数小说家的认同,以至于神魔小说中的药物,无论何种类型,都成了小说人物在面对伤病困境时需要借助的物品之一,有时小说中药物的功用甚至被夸大,可以解决伤病以外的其他问题。而神魔小说中的药物往往较为珍稀,通常又难以获取,需要经历一番寻访才可得到。因为药物可以疗救这一功能及其难以获取这一特点,一种相对固定的情节模式已经形成:遇难——求药——脱困。

《封神演义》的著名关目“子牙西岐逢吕岳”即是如此。第五十八回提到了瘟神吕岳战败后,施展法术向西岐城投放毒丹,“满城尽遭此厄。不一二日,一城中烟火全无,街道上并无人走。皇城内人声寂静,止闻有声唤之音;相府内众门人也逢此难。”[6]441吕岳投放的毒丹导致西岐一城军民全部得了瘟病,只有杨戬和哪吒幸免。这一意外对双方对抗影响很大:吕岳一方无人能敌,西岐方气势大降,陷入极度困境。于是此回中,杨戬往火云洞见黄帝、伏羲、神农氏三圣,求取丹药。杨戬借土遁行至火云洞,拜见三位圣人,言曰:“弟子杨戬奉玉鼎真人之命,今为西岐武王因吕岳助苏护征伐其他,不知用何道术,将一郡生民尽是卧床不起,呻吟不绝,昼夜无宁,武王命在旦夕,姜尚死在须臾。弟子奉师命,特恳金容,大发慈悲,救援无辜生灵,实乃再造洪恩,德如渊海!”[6]443神农氏得知,遂取三颗丹药付于杨戬,临走时又赐予杨戬紫芝崖柴胡草。杨戬取了丹药并柴胡草,依法而行,解救了西岐城内传染之疫,众人即愈。在此回中,吕岳投放毒药导致了西岐一方的被动,于是杨戬求访解药,以一人之力解决了周营的困境。相同情节在《封神演义》第八十一回也出现过,余德施展法术致使西周六十万大军染上瘟疫,不仅武王染疾病重,也让西周将士战力丧尽。危难之际,杨戬往火云洞拜见神农,神农又给杨戬三颗丹药与升麻草,让他医治豆疹之患,解除了西周众人的厄难。

求药游历的情节还普遍存在于其他神魔小说中。如《西游记》第三十九回,孙行者前往三十三重天的离恨天兜率宫,在太上老君处求得九转还魂丹,救活了乌鸡国国王;《雷峰塔奇传》第五回写白娘子为救丈夫许仙,受观音菩萨指点,去往紫薇山南极宫恳乞回生仙草,归途中被南极仙翁座下鹤童惊吓,跌落山崖而死,莺童救活白氏后,白氏带仙草而归,最终救活许仙;《草木春秋演义》金元戎忽一阵心痛,倒于地下,决明子从师父处取不死草一根,煎汤与金石斛服之,令其痊愈;《镜花缘》第九十九回燕紫琼从小蓬莱归来,带回仙人所赐灵符一道,灵药一包,破解了武氏四兄弟所设酒色财气四关,救众小将于危难等等。

上述求药游历情节是神魔小说药物叙事中较为常见的情节类型,此处药物对人物本身的救赎意义并不是作者的重点,重点在于对于故事情节发展的影响。这些故事中的药物大多具有疗救、复生等功效,往往能在故事发展的关键时刻发挥重要作用,而具有疗救功用的药物也往往需要经历求访才能获取,为后续与人物求药有关的故事内容埋下伏笔。在这类药物叙事中,药物不仅是治病所用,由于其获取困难,求药的曲折历程及引发的后续故事,成为小说家时常运用的叙事情节类型之一。

(二)因药返生

“佛言人生四苦,生老病死,伤病关联着生与死,而生存与死亡是文学的永恒主题。面对死亡,求生是生命的本能。这不仅是个体行为,而是中国古人的集体意识。”[5]《孟子·公孙丑上》中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7]239以恻隐之心为出发点,拯救生命刻在了中国人的文化基因之中。与之相呼应,死而复生是古代神话与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情节。《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了复生为半人半鱼的颛顼:“有鱼偏枯, 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 天及大水泉, 蛇乃化为鱼, 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8]351。《北山经》记载炎帝之女复生为精卫鸟:“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8]83。

有学者认为复生神话的产生源于先民的循环世界观、对幽冥世界的幻想[9],又与派生出的求生拒死的本能有关[10]。受此类观念的影响,在明清小说家笔下,复生故事被作为常规的情节手段加以运用,在主人公面对难以规避的厄难和死亡时,小说家选择为其实施复生之术,在文学空间内对抗死亡。对于小说人物已经死亡或注定需要经历死亡时,小说家通常借助药物使故事情节发生逆转,这在神魔小说药物叙事中极为常见。较典型的如《封神演义》,在小说第十四回、十八回、三十二回、三十九回、四十一回、四十七回、五十一回等回目中多次出现小说人物死后因药返生的情节。小说中姜子牙有所谓“七死三灾”,其中有两次都是姜子牙在死后借助药物复生。第三十八回,王魔用开天珠打中姜子牙后心,“王魔见赶不上子牙,复取开天珠望后心一下,把子牙打下坐骑来,骨碌碌滚下山坡,仰面朝天,打死了”[6]279。文殊广法天尊打败王魔后用仙丹将姜子牙救活。第四十七回,赵公明鞭打姜子牙后心,姜子牙躲不及,被一鞭打下鞍鞒,同样丧命,广成子再次用金丹救活姜子牙。同样,周武王也曾陷红沙阵中丧命,后被燃灯道人用丹药救活,小说中写道:“燃灯将一粒丹药,用水研化,灌入武王口内,有两个时辰,武王睁眼观看,方知回生”[6]383。值得注意的是,与《封神演义》直接借助药物使人复活不同,《西洋记》中所描写的受生丹可以使人的魂魄回到身体之上,实现返生的目的。在第五十七回中,侯公公、马公公等宦官误入国师修炼的禅堂,被打出三魂七魄,恰逢非幻禅师遇见,禅师用受生丹助其还魂返生,这是神魔小说药物复生情节的另一种情节类型。

神魔小说具有“尚奇幻”的文本特征,而“返生”“复生”这类药物叙事情节的出现,不但可以增加作品的奇幻色彩,又能给之后主人公的各种非凡经历设置一个有说服力的依据,使神魔小说人物形象更加丰富神秘,因此受到创作者和读者的青睐。

(三)以药征战(斗法)

神魔征战、斗法是征战类神魔小说中常见的情节,而在这一类小说中,药物发挥了重要作用。该类小说“以真实的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作为线索,构建情节展开想象,史事只是一点由头,真正着墨的重点在于神魔之争是借史事而自逞幻想”[11]9。《封神演义》的故事背景是武王伐纣这段历史,作为一部以征战为主题的神魔小说, 阐教、截教善恶斗争是小说情节的主要框架,两阵斗法场面占了绝大部分,其中各种法术、法宝、恶阵轮番上演。神魔小说中的斗法通常要借助于一定的武器、法宝与法术,并非单纯的拳腿打斗,事实上,这样的打斗方式在斗法情节中所出现的次数也并不多,这些情节中的斗法主要是通过融入多种元素使得整个斗法过程生动曲折,例如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功能多样、形态各异的药物元素。

用药物斗法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即以药物作为进攻的手段和以药疗救。作者将药物作为叙事道具,巧妙借用药物为小说创作服务,这里首先提到的是用来疗救的药物。小说中用作斗法的药物主要以丹药为主,第一次出现丹药是在第五回,云中子对纣王说道:“囊中有药逢人度,腹内新诗遇客吟;丹粒能延千载寿,漫夸人世有黄金”[6]35。而丹药在斗法过程中正式登场则是在第三十八回,四圣西岐会姜子牙。张桂芳和风林不敌哪吒,先后被哪吒用乾坤圈打伤,在大营里痛苦呻吟,王魔检查了二人伤势,辨认出是乾坤圈所伤。于是王魔取出丹药涂到二人伤处,其即时痊愈。第五十回,黄天化和姜子牙被菡芝仙的戳目珠打伤,闭目不睁,燃灯道人取丹药来医治,一时即愈。第六十六回,洪锦对战邓婵玉,被五光石击中面颊,败逃回营,“洪锦被五光石打得面上眼肿鼻青,激得只是咬牙,忙用丹药敷贴,一夜全愈”[6]506。《封神演义》中无论阐教或截教仙者,他们受到外伤,包括骨断筋折,都会采用丹药涂敷治疗,且治疗效果立竿见影,丹药成为了小说斗法过程中不可或缺之物。

其次是作为进攻手段的药物。小说中瘟神吕岳有可以散播瘟疫的瘟丹,第五十八回吕岳等人对阵失败,吕岳盛怒,分命徒弟四人将瘟丹散播在西岐城中,导致西岐城内“不一二日,烟火全无”[6]441。此外,云霄仙子的九曲黄河阵中有惑仙丹,配合闭仙诀一起,可失仙之神,消仙之魄,陷仙之形,损仙之气,丧神仙之本原,损神仙之肢体,具有消除神力的作用。

以上两类药物在《封神演义》中是必不可少的,一方面,这些神奇药物能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如西岐阵营中的重要大将黄天化受伤就是用丹药医治而愈,此外,正义的周朝阵营所用药物均为疗救类药物,如治疗眼伤的丹药和解除瘟毒的柴胡草,而非正义的商朝一方所用药物多为具有攻击性的药物,如吕岳的瘟丹、云霄仙子的惑仙丹等,这一设定也符合小说主题的需要。从另一个角度看,此前的斗法情节中,已涉及诸多神魔世界中的打打杀杀,遮空蔽日的刀光剑影、各类法术、阵法已让读者的阅读产生了审美疲劳,所以在故事发展的客观要求上,也需要有一种全新的表现形式来娱悦读者。正是在这样一种主、客观皆有需要的创作情境中,作者把前面早已铺垫过的神奇丹药置于读者面前,衍生出众多与药物有关的斗法情节。这一巧妙的安排,既回避了争斗场面的重复,又拓展了描写神魔世界笔法的新天地,精彩之处可谓巧夺天工。

(四)借药成仙

成仙情节在不同主题的神魔小说药物叙事中皆有存在,自上古时期发轫至魏晋逐渐成熟的神仙思想是其基础。在中国古代神话中,“神”与“仙”有着本质的区别。《说文解字》曰:“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12]2又言:“仙,长生仙去。”[12]260可见,神是先于万物而存在的、可以生出自然万物的力量,而仙的能力是通过修炼所得。秦汉时期,“神”与“仙”的界限逐渐模糊,二者开始连称。成仙是道教的观念,道教是一个注重长生久视、以仙道贵生为教义的宗教,认为通过修行加以服食丹药便可以长生不死,飞升成仙。

神仙服用丹药成仙的故事载于古书者甚夥,《列仙传》中记载了多位神仙服药成仙的故事,魏国故地人修羊公,在华阴山的石室中修行,靠服食黄精成仙;泰山人崔文子,常年炼制以黄精散药和朱砂丹为主的丹药。《神仙传》也载有大量成仙故事,如中山人士卫叔卿,“服云母得仙”[13]297,武帝在仙人指导下服食菖蒲,“乃采服之不息,遂得长生”[13]124。《神仙传》中服丹药成仙者约有 49 位,如九灵子、太阴女、北极子、马鸣生、作词、张道陵等,在四库本中所占比例约为 58.3%(1)四库本《神仙传》中记录仙者84位,汉魏本《神仙传》中记录仙者92位。,可以说服食丹药与其他修道方式结合而成仙的方式是古人成仙的第一途径。古籍中关于服药成仙的文字记载,为以后方士的修道求仙活动提供了理论依据,也影响了后世小说创作,因而在明清神魔小说药物叙事中,也有大量借助药物最终成仙的情节。

《绿野仙踪》中,冷于冰领诸弟子上文笔峰设炉炼丹,用三十六天,炼成绝阴仙丹,服用后阴气顿绝,功德圆满。玉帝召他入天界,授靖魔天使兼修文院玉楼副使,后升玉楼正使兼察火部;《金莲仙史》中,刘长生云游终南山,遇吕洞宾,复授道要,后至武当山静炼丹成,脱胎神化;《七真因果传》中,王重阳修习三年,功成圆满,金丹结成……《封神演义》以殷纣王对女娲神不敬、荒淫无道为开端,以西岐反殷,纣王派兵讨伐为小说的主体部分,最后以姜子牙封神,周武王分封诸侯为小说结局。如果小说中也设置与上文类似的借药成仙情节,则会与小说结尾的封神情节相互冲突,故而省去了相关药物叙事情节,在此不再赘述。

神魔小说的药物叙事情节大致可分为以上四种类型,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明清时期较为兴盛的小说类型之一,与其他类型的小说一样,神魔小说也具有丰富的思想内涵、独特的艺术风格、灵活的表现形式等特征。因此,不同作品中的药物叙事章节,常常以一种情节类型为主,其间又夹杂有其他情节类型。“求药游历”情节中既可有“返生”情节的加入,也可有“斗法”情节的融入。特别是《封神演义》这样具有代表性的神魔小说作品,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各种类型的药物叙事情节虽有不同,叙事角度也各有差异,但各类情节以药物的不同功用产生叙事故事,互相交融,互为补充,共同以文学手法成就了神魔小说药物叙事的典范。

三、 药物叙事的叙事功能

药物叙事的情节类型体现着创作者对药物不同功用的择取,文本中药物的不同功能产生了不同的药物叙事情节,不同类型的药物叙事情节模式也关联着不同的叙事功能,是神魔小说药物叙事的特色所在。

(一)叙事空间的构建

“一部小说的叙事空间由若干个大大小小的空间组成,其中既有对单个空间的静态展示,也包括多个空间的流动组合。随着空间的流动,完成对整部故事的动态呈现,而在故事情节全部展示之后,整部小说的艺术空间又在读者头脑中形成了相对稳定的整体印象。”[14]220神魔小说求药游历情节的描写生成了许多超现实空间,也在故事主线之外开拓出新的叙事线索,具有调控小说叙事节奏,扩大小说叙事空间的功能。

《封神演义》中多次出现求药游历情节,如第五十八回中西岐发生瘟疫,杨戬奉命求药,得神农氏赐予丹药与柴胡草相助,由此解除了瘟疫。第八十一回西周六十万大军染上痘疹,杨戬二度求药,按神农的指示,用丹药和升麻草使众将士逢凶化吉,解除了困境。求药游历模式以人物的伤病为起始,以主人公的各种“游历”活动为主线,最后以用药解难为结局,这一模式与小说的叙事主线相互呼应,又在主线之外引出新的叙事单元,丰富了小说的叙事情节,也为之后的故事内容埋下伏笔。这些情节作为叙事主线之外的叙事支线,延宕了小说的叙事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调控小说叙事节奏的作用。

不仅如此,求药游历情节也具有很强的空间转换性,显示出了小说巨大的空间跨度。在求药游历环节,小说常以一个场景切换到另一个场景来串联叙事,呈现了许多仙境、洞府等超现实空间,仙境空间是小说中神秘的世界,与现实世界大不相同,例如杨戬求取解药时所去往的火云洞。《封神演义》第五十八回,杨戬至火云洞求药,此处云生八处,雾起四方,作者用一篇赞对其进行描写:

巨镇东南,中天胜岳。芙蓉峰龙耸,紫盖岭巍峨。百草含香味,炉烟鹤唳踪。上有玉虚之宝箓,朱陆之灵台。舜巡、禹祷,玉简金书。楼阁飞青鸾,亭台隐紫雾。地设名山雄宇宙,天开仙境透三清。几树桃梅花正放,满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前。幽鸟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丹凤向阳鸣。火云福地真仙境,金阙仁慈治世公。[6]442

药物叙事情节中的仙境空间是作者用心描述的对象,作者从外部氛围、景物入手,写到修炼洞府,在一般的山景描写中加入对仙境仙人生活的描述,映射出火云洞清新幽远的仙境之美。而人物的游历过程也实现了“现实空间——超现实空间——现实空间”的转换,对现实世界进行了补充,拓展了空间叙事,仙境空间与现实空间一同建构出完整的小说叙事场景。

(二)人物塑造的重要手段

在药物返生叙事情节中,暂时的死亡导致了人物的退场,也造成了人物的困境,困境的破除又会带来人物的新生,这类药物叙事情节对人物塑造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封神演义》第十四回哪吒莲藕化身的故事即是如此。哪吒是《封神演义》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他的故事贯穿了全书,哪吒首次出场在小说第三回,其个人故事主要见于书中第十二回至第十四回。第十二回写哪吒少年时去往东海洗澡,用法宝混天绫搅动海水致使龙宫震动,因此与李艮、敖丙发生争执并将其打死。四海龙王上告天庭,玉帝奏准,欲捉拿哪吒父母,哪吒赶到后,声称自己不是凡人,是玉虚宫灵珠子下凡,并当场剖腹、剜肠、剔骨肉还给李靖夫妇,通过自毁其身的方式谢罪。因哪吒是灵珠降世,即使死后也有魂魄存世,于是第十四回中便有了太乙真人帮助哪吒返生的情节——哪吒“析肉还母,析骨还父”后,魂魄无所依附,便给母亲托梦建造行宫,供奉三年可重回世间,无奈李靖得知后毁掉行宫,使得哪吒无法重生。于是太乙真人取五莲池中莲花、荷叶,按法放于地下,“真人将一粒金丹放于居中,法用先天,气运九转,分离龙、坎虎,绰住哪吒魂魄,望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只听得罄一声,跳起一个人来,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一丈六尺,此乃哪吒莲花化身”[6]105。

太乙真人以莲花、荷叶为哪吒做了身体,借金丹助哪吒返生,使哪吒成为无魂魄之人。此处的复生情节不仅增加了作品的奇幻色彩,又为之后哪吒在伐纣过程中对抗左道之术埋下伏笔。在此后的征战过程中,哪吒凭借莲花之身屡立战功,不仅在阵中免疫叫名摄魂术,打伤异人张桂芳,免疫郑伦的摄魂术,用乾坤圈打伤郑伦,而且在青龙关之战中免疫摄魂红珠,一圈打残丘引,界牌关之战中免疫摄魂的宝幡,一圈打伤法戒,穿云关之战免疫四肢酥的摄魂攻击,打伤并一枪捅死异人龙安吉……此外,哪吒因年少贪玩、不谙世事而接连闯祸,为了不连累父母,经历了剖腹、刳肠、剔骨、自毁其身的剧烈疼痛之后,几经周折才得以重生,死亡与重生也表现了他顽强抗争的精神。

(三)情节推衍的动力构成

《封神演义》中所叙写的药物大多出现在人物斗法过程之中,不只是用来吸引读者,实则是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作用的。药物除了能调控小说叙事节奏,扩大小说叙事空间,塑造人物形象,彰显人物独特的性格特征外还能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小说第六十回,骷髅山白骨洞一气仙马元受申公豹之邀,来到商朝大营,相助殷洪征讨西岐。马元脑后生有一只神手,战斗时可伸长捉人取心而食。次日,马元约战姜子牙,未及数合,西岐大将武荣提刀助战,不料被马元抓住撕为两半,并取其心而食,西岐众将被吓得魂不附体。马元搦战,接着击败土行孙,但被邓婵玉五光石击中面颊,杨戬趁机围攻马元,马元抓住杨戬,一把将其心吞入腹中。马元先后吃掉武荣、杨戬之心,西岐一方士气大降,殷洪见马元道术神奇,心下大悦,遂掌鼓回营。事实上,马元所食杨戬之心为奇丹所点化,此丹可使马元连泻三日,失其形神,丧其元气。马元回营后连泻三天,六七日不能出战,期间文殊广法天尊赶到,帮助姜子牙对付马元,杨戬所变泻药丹在关键时刻发挥重要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故事情节的演进。

其次,不同人物使用的药物也会丰富故事内容,作为叙事暗线埋下伏笔,使情节更加引人入胜。小说第十八回,纣王欲造鹿台,命姜子牙作为督造,上大夫杨任得知建造鹿台之事劝阻纣王,但因言辞激烈被纣王下令挖去双眼。由于忠心不灭,怨气不散,直冲到了青峰山紫阳洞,惊动了玉虚十二仙之一清虚道德真君,书中写道:“杨任忠肝义胆,实为纣王,虽剜二目,忠心不灭,一道怨气,直冲在青峰山紫阳洞清虚道德真君面前。”[6]132清虚道德真君命黄巾力士将杨任救走,将两颗仙丹放入杨任眼中,“真人用先天真气,吹在杨任面上;喝声:‘杨任不起,更待何时?’真是仙家妙术,起死回生。只见杨任眼眶里长出两只手来,手心里生两只眼睛”[6]132。杨任凭借道德真君的两粒仙丹,不仅造出这一对能上看天庭、下观地穴、中识人间百事的奇异双眼,也因此成为阐教仙人道德真君的弟子。仙药的出现,为之后杨任奉师命下山助周伐纣,救下黄飞虎等人、解姜子牙百日之厄、用神眼看破张奎的地行之术埋下伏笔。

类似的情节还出现在小说第二十一、六十三、七十六回。第二十一回,云中子算到姬昌今日逃出朝歌,便叫来弟子雷震子,命他前往潼关营救。临走前,雷震子误食了洞府边虎儿崖上两枚仙杏,之后变为一个法力高强的怪物:面如蓝靛,发若朱砂,上下獠牙,背生风雷二翅。雷震子飞到潼关,吓走商朝追兵,救下了姬昌,之后多次帮助姜子牙破阵杀敌,功名显著,擅长空中作战,曾打败同样是背生双翅的鸟人敌将“辛环”。第六十三回,殷郊服食洞府的豆儿长出三头六臂,第七十三回哪吒吃了太乙真人所赐火枣也生出三头六臂。此类故事中的神奇药物往往可以帮助人物获得神通广大的能力,使读者更容易记住这些带有符号标记的神魔人物,也为小说人物之后的奇幻经历埋下伏笔,丰富了故事内容。

综上所述,《封神演义》借助各种药物作为道具,择取药物的不同功用作为叙事动力,形成了各类不同的药物叙事情节。药物意象除了能调控小说叙事节奏、扩大小说叙事空间、塑造人物形象、彰显人物独特的性格特征外,还能推动故事情节向前发展。药物叙事在明清神魔小说创作中普遍出现,与其他类型小说相比,开创了一种较为成熟的药物叙事模式,各类不同作品通过各类药物形成叙事线索,展开叙事结构,以药物的不同功用作为叙事动力,将原本平淡的文本用药物串联起来,制造一种强烈的叙事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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