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树下的秘密
2023-09-20陆秋霞
一
十月份是博爱中学一年中最甜的一个月。
博爱中学有一片柿子林，每年秋天，枫叶红透时，柿子就熟了。柿子熟的那些日子，哪个班有体育课，哪个班的同学就去摘柿子，一箩筐一箩筐地摘，一个班一个班地分。剥开一颗熟透的柿子就如剥开一枚落日，爆浆的晚霞淌满指缝。
但是今年，当柿子开始透红时，柿子林被一大圈两米高的铁丝网围了起来。
学生们摘不了柿子，就去挖纸条，纸条被埋在铁丝网格下，一个格子下挖一个坑，埋一个人的秘密。大家在这里交换秘密。
周曦是故意把自己的纸条埋在顾野的格子里的——
“有很多值得活着的理由，我要一一证明给你看。”
这张纸条是试探，是邀约，假如对方给她回信，那他俩就是秘密共同体了。
但是顾野的回复如她所料：“偷看别人纸条的人去死吧！！！”
纸条皱巴巴的，像斗牛犬的脸。
又是“去死吧！”顾野的秘密匮乏得只有三个字，塞进坑里的“去死吧”多得像枯黄的银杏叶。
周曦又塞了一张纸条：“我在微博上看过一个视频：一只小鹿主动跑到一杆猎枪前，偏过脑袋，让人摸。鹿脑袋毛茸茸的，眼睛是透明的棕色。我现在想对你做的是同样的事，把脑袋凑到你虚张声势的枪口前。”
“滚！！！”这是顾野的回复。
“你舔不舔酸奶盖？如果不舔的话，请把酸奶盖丢给路上遇到的小狗，然后，请沉浸式欣赏小狗舔酸奶——要是你看完了还觉得全世界都该死，我赔你一瓶酸奶。”
“你废话真多！”
“你脾气好大，你是不是老想大吼大叫，还喜欢踢东西？该不会，还喜欢打架吧？”
“关你屁事！”
“我教你一个办法。天气预报说，明天晴转多云，有大风。请在午休时间偷偷溜去体育馆看台的第七层，看看风是怎么把云吹来吹去的。我相信，这就足够治你的坏脾气了。”
“我要换坑了！别往我坑里塞小作文了！头疼！”
“学校车棚最后一格，靠近食堂那边的角落里，有一只狸花猫，它脾气很好的，你去摸摸它的毛。可以的话，再摸摸它的肚子。”
“靠！我差点被挠了！”
“请在下午6点10分，去学校小卖部买关东煮，挑大杯的，拣一块白白厚厚的煮萝卜，灌满满的汤，然后到博雅楼后面的桂花树底下吃。”
二
顾野隔了三天才有回复：“广播里放的是久石让的吗？配白萝卜和桂花一起还不赖！”这句话后面是一团乌糟糟的蓝线，刻意抹去了什么字。
周曦翻到纸条的背面，对着太阳光——“晚霞绝了！”
“我的房间刚好能看到落日，暮色将近的时候我都不敢开灯，怕把晚霞吓走。”
这样一来一回，铁丝网内，柿子树上红彤彤的果子越来越多。铁丝网下，顾野的话越来越多。他们互相推荐音乐、游戏、书，不是通过微信链接，而是带泥的纸条。
周曦这几周常忍不住想笑，她能感受到他的信任。
信任？没有人信任她。
应该是从那一次开始吧？他们一班和三班的男生为了一件关乎荣誉的事，约着在后山打群架，老师找她要人：“你是班长，就有责任去监督他们，万一动刀了流血了，你能负责吗？”
周曦报出那个地点后，就成了两个班的叛徒，一个“官瘾”大的告密者。
她不想当班长来着，可是当时都没得商量，第一名班长、第二名副班长、第三名学习委员、第四名……“都高三了，我们就不搞那些花头选举了，所有时间都拿来学习，知道吗？”班主任斩钉截铁地说。
周曦后来再也不愿意考第一，可班长选了就是选了。她想辞了，说学习应付不来；班主任立马找来妈妈，妈妈要替她找补习班。
周曦说：“不是的，我只是不想当叛徒，告密者。”
“别理那些人，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熬过这一年，进了重点大学，跟他们就没关系了！”妈妈总这样说，等你上了重点初中就好了，等你上了重点高中就好了，等你……永遠要等，永远要忍。
“我真别扭，全世界就好像我一个人不正常。”周曦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直到，她看到了顾野。
一开始，是班主任让她多看着点他，“这个孩子老打架，这次断了胳膊，还把三班的一个同学打伤进了医院，你多注意点他的动向。要是不对劲，及时跟我说。”
从那时候起，周曦开始观察顾野。
三
顾野是全校最会打架的男生，他从不主动惹事，但只要有人惹他，哪怕只是撞上肩膀，就免不了一顿冲突。
顾野也是全校最漂亮的男生，但是塞给他的信、糖果、蛋糕、礼物都会进垃圾桶。尽管这样，女生们还是乐此不疲。
听说，顾野家里很有钱，对他很放纵。
顾野和周曦不一样，尽管他很想活成透明人，大家却没办法不注意他。他就像柿子林对面的那排松树，风一吹，毓秀如钟，连掉下的松针都闪闪发光。
柿子树开始掉叶子了，树杈干瘦，吊着沉甸甸的红果子。因为没人收柿子，鸟雀可开心了，恨不得睡在柿子树上。铁丝网下，落满了稀白的鸟屎。周曦最近去挖纸条时，发现顾野那块地，总是被清理过。这次也是。
她掖好被风吹散的碎发，抿嘴笑了。
等她挖出纸条，她发现，纸条上有一抹干了的血迹。
“我看完了《1Q84》，真带劲，两个世界，两个月亮！要是我们这个世界也有一个入口到平行世界就好了！”
“你受伤了吗？”难道顾野又去打架了？可是周曦最近没看到他跟谁起冲突。
“削苹果削的。”
“削苹果皮的时候请温柔一点，苹果也会疼的。”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生活在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的家庭圆满呢？”
“圆满得像汤圆，芝麻馅儿都溢出来了。”
“这次的纸条有点大，如果不打扰的话，请耐心看完。
“你注意过女孩子扎头发的头绳吗？其实有很多种的：粗的、细的、电话线形状的、大肠形状的、带花紋的、带斑点的、粘着卡通玩偶的、挂上流苏吊坠的……我妈妈从来只给我买最简单的黑发圈。今年生日，我鼓起勇气，要买一个粘着兔子玩偶的发圈。妈妈说，好女孩要什么花里胡哨的头绳，不正经！后来，我自己偷偷买了一个，藏在车棚小猫的窝里。为什么要放那里呢？因为我的房间不属于我，我的衣服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我，都是妈妈的。妈妈要我做一个好女孩，所以我不能带玩偶发圈。
“你现在还觉得我的家像汤圆一样圆满吗？”
“对不起。我今天削苹果的时候很轻了，削完，手都在抽筋。”
“谢谢，下一次，可能的话，请试试在阳光下削苹果哦。”
“我靠，你没说，苹果在阳光下会变酸！！！”
“你很喜欢吃苹果吗？感觉每天都要削苹果。”
“好像从幼儿园开始，只要那个人喝醉了回来，我妈就会把我反锁在房间，还会给我一个苹果。后来，我开始削苹果皮，就当在削门外那个人。老妈每次都不发出声音，但她好像忘了，‘打这个字，本身就很响。”
周曦看到“响”这个字时，“啪嗒”一声，一颗柿子从枝头坠落，熟透的果肉四溅，汁水冲过铁丝网，糊到她深蓝色的校服裤子上，点点橘黄。
柿子开始烂了。
四
周曦斟酌了很久，才放了新的字条：
“顾野，我查了好多类似的新闻，看他们怎么处理的——不知道你和你妈妈有没有试着联系过警局，或者妇联，或者其他公益组织？这是我目前能找到的所有这些机构的联系方式，号码如下……
“顾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我们不能装作视而不见。如果你每天都要削苹果，这样是不行的，你在学校打再多人都没有用。”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顾野吗？你也是因为我的脸才故意给我写纸条，故意示好的吗？虚伪！肤浅！恶心！去死吧！”
“我是看到你脸上，有与我等量的敏感与痛苦。顾野，整个学校，背着老师，他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说一句话。你是唯一一个。”
“对不起！对不起！可以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吗？”
“有时候，我会想，成为一颗柿子，挂在树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那个谁，学校老师都不让提的名字，一定想看更蓝的天空，想和麻雀一起歌唱，才会愿意去柿子树上做一颗柿子的吧？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总在想，要是我能让他看看狗，看看猫，看看被风吹来吹去的云，那他应该还在，大家今年应该还能吃到甜甜的柿子。”
“可以见一面吗？我想见你。你要是不想露脸，戴上口罩、帽子也可以。”
“不用担心我。比起痛苦，我对这个世界有更坚定的热爱。我只是习惯了替这个人想一想，替那个人想一想，替花、替鸟、替雨水都想一想。‘好孩子思维，用我妈的话说，但我偷偷把它换成了另一个词——‘想象力，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你去想象一下，你和你妈妈可能过上的最好的生活，就在这个世界！不要扯什么平行世界！”
“我曾经想过，只要我足够烂，就像铁丝网里的柿子一样，烂得让人恶心，我妈妈一定会扔了我的，那样她就自由了。”
“这是你和你妈妈的两个人的事情，不要你一个人想。你去问你妈妈，和她一起想。”
“你好，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所以只能称呼‘你好了。我和妈妈决定搬走了，要突然，要悄无声息。所以，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写纸条了，谢谢你！我给校门口肉夹馍摊边的流浪狗喂了酸奶，有空的时候，请你别忘了它。也请你别忘了我。
“我遇到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比石头还坚硬的自我感。他们喜欢我的脸，从而对我好奇，接着那好奇就变成自恋，回旋镖一样，深深扎回他们自己身上。你不是，你的字里面充满了好奇和勇气。我决定，成为你这样的人。这是我的邮箱，有任何需要，请务必联系。”
顾野最后的纸条下面压着一圈发绳，柿子挂坠上过釉，剔透的红。
周曦把发绳套上马尾，伸手够进铁丝网，拈起地上烂开的一块柿肉，送到嘴边，轻轻抿开。
天很蓝，柿子林红透了，风里有桂花香。
作者简介
陆秋霞，北京大学创意写作硕士，从事青春文学、儿童文学方向的创作与研究，湖南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于《儿童文学》《小星星》等刊物发表《狐狸的形容词》《别对星星说谎》等短篇，已出版长篇青春小说三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