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尘嚣
2023-09-20凸凹
凸凹
托马斯·哈代的《远离尘嚣》发表于1874年,是哈代一系列以威塞克斯乡村为背景的优秀长篇小说中的第一部。这些小说包括《还乡》《卡斯特桥市长》《苔丝》以及《无名的裘德》等。这一系列作品反映了资本主义发展在英国农村城镇的社会、经济、道德、人伦、风俗等方面所引起的深刻而剧烈的变化,表现了已有道德观念和法律制度与这一变化之间的冲突,以及处于这一变化冲突间的“威塞克斯乡民”的惶惑和抗争。变幻莫测、无从把握的命运和作为人的本能的爱情,是哈代作品中两个最主要的内容。
从基本情节看,《远离尘嚣》讲述了一个女子和三个男人之间的爱情纠葛。年轻貌美、气性高傲的芭思希芭·埃弗汀来到威瑟伯里继承她叔叔的农场。忠诚能干的奥克对她一见钟情,但他直言不讳的求爱遭到了拒绝。奥克在羊群遭遇不测、经营彻底破产后,到芭思希芭的农场上当牧羊工。正当他以为又有机会接近心中的恋人时,一个家境殷实的农场主波德伍德闯了进来。波德伍德以不可遏抑的激情,一次又一次地祈求芭思希芭接受他的“爱”,并要她答应嫁给他。芭思希芭在这样的猛烈追求面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方面觉得自己并不爱这个男人,结婚一事根本无从谈起,可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对这件事负有责任(是她在情人节时漫不经心的一个玩笑,才使波德伍德误认为她对他情有独钟),不接受他的爱情从道德良心上说不过去。于是,她尽量拖延,允诺过一段时间后再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就在波德伍德暂时离开威瑟伯里的一段时间里,年轻英俊的中士特洛伊与芭思希芭相遇,两人似乎“一见钟情”。芭思希芭被特洛伊的外表所吸引,为摆脱被波德伍德苦苦追求的困境,又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便立刻嫁给了特洛伊。然而,浪漫的爱情到结婚后便告终结。婚后的特洛伊对农场上的事几乎不感兴趣,对芭思希芭的关注也大为减退,最使他激动向往的是声色犬马,为此他不惜大把大把地花掉芭思希芭的积蓄。而那位被特洛伊始乱终弃的姑娘范妮的死,则给芭思希芭和特洛伊的婚姻带来了沉重的一击,结果,特洛伊离家出走,留下芭思希芭生活在悲伤和痛苦之中。这时,传来了特洛伊在海湾游泳时溺水身亡的消息,农场主波德伍德得知后,立刻重新开始了对芭思希芭的“爱情攻势”,迫使后者在当年的圣诞晚会上允诺他,六年内如果没有特洛伊还活着的消息,就嫁给他。然而,就在波德伍德几乎已确信芭思希芭一定会嫁给他的时候,特洛伊不可思议地出现在圣诞晚会上,彻底粉碎了他的美梦,也粉碎了他最后一点希望。狂怒之中,波德伍德开枪打死了特洛伊,自己则向警方自首。失去了丈夫的芭思希芭同时又面临着失去农场的可能,而失去农场就意味着变成贫民阶层。这时,一向忠诚的奥克来到她的身边,故事便以终成眷属这一传统的皆大欢喜的方式结束了。
这部小说从故事层面来讲,无非是“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他他却不爱我”的情爱之俗,从起点到终点,都是不出所料的套路,不须额外的猜想。但从细节上揣摩,再参照着哈代写作的立意,即他要写“人与环境”“性格与环境”的小说,就有深刻的寓意了。
有论者说,人物性格的缺陷是导致小说中悲剧事件产生的主要原因。三个人物的性格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而各自的优点又不能構成与缺陷互补的关系,这样缺陷就放大了,以致到了不能化解和容忍的程度,导致对抗、推拒和撕裂,悲剧就不可避免地上演了。然而,从文本出发,细究人物的生活细节,我们就不难发现,这只是表象,其深层的原因是环境的作用,是环境改变了人物原有的性格,进而产生了与新环境相匹配的新的性格。为什么用“匹配”而不用“适应”?因为“匹配”是被动跟进,“适应”是主动作为。他们与新环境的关系,总是有“不得不”的味道。如此一来,生活就有了复杂的状况。
探其来路,奥克是个四处为人打工的牧羊人,芭思希芭也不过是一个乡下女子,都打上了土地的烙印:性格率真,底色质朴。如果是在乡下相遇,男子忠实能干,女子静淑本分,一旦生出爱意,肯定会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这有细节为证:
男人(奥克)注视的眼光,撩拨得女孩子(芭思希芭)的脸上直痒痒。她抬手擦擦脸,好像奥克真的碰了一下她嫣红的脸,弄得她十分难为情似的,而她刚才那种自由自在的举止也就变得拘谨起来。但是,实际上脸红的却是男的一方,那姑娘的脸色却丝毫未变。因此,她对自己的形象就开始注重起来,并且要把握得适当,过一分就显得虚荣,欠一分就显得轻浮。(本文引文在译文基础上略有改动)
不幸的是,女子继承了叔叔的农场,一变而成为“资产者”。这就不同了,她渐渐有了“货殖”的意识,开始从利益层面考量人与人的关系了。奥克再忠诚、再能干,可到底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与农场主波德伍德结交以后,奥克居住的那座在她看来是很别致、很亲切的小茅屋,眼下的感觉却莫名其妙地变了:“那小屋子的轮廓,若是不熟悉它的人看了,一定会觉得摸不着头脑,它能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用处呢?”她从此感到,用处(利益)所得,不靠忠诚的品质,更不靠坚韧耐苦的体力,而靠的是随机应变的“经营”和“交换”,所以,芭思希芭找到了拒绝奥克而走近波德伍德的理由。问题是,波德伍德虽然是“货殖”语境下的适合人选,但他丑陋、猥琐,全没有奥克那样高大俊美,而且芭思希芭感觉到,波德伍德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为自己的考虑,即便是在昏热的情场上,他也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得到与付出都计算着成本,任何东西在他眼里都是冷冰冰的、完全现实的交易。他对芭思希芭所爆发出的激情,与其说是出于两性感情上的相互吸引,不如说是出于他疯狂的物质占有欲和疯狂的自我陶醉、自我满足、自我欺骗的商业本性更为恰当。这就让芭思希芭迟疑了,因为乡下人的出身,还保留着传统性格的血液,她既享受“货殖”带来的好处,但又不甘于沦落为“货殖”本身。女性内心温柔,向往美好的爱情,这些非物质化的东西是一道梦幻般的面纱,使她不忍接受过于赤裸的利益交换。这一如在土地之上树高自直、水深自静、山高自有百花开,这些自然而美的景色,化成了她的心灵细胞,使她骨子里有自珍、自爱、自重的基因,即便是环境有诱惑,但在本性的作用下,也有着逃离的暗力。
更为不幸的是,正在芭思希芭对波德伍德拿捏不准的时候,一个叫特洛伊的军官出现了。他不仅英俊潇洒、孔武有力,还有丰富的情场经历,不屑于波德伍德那样的资产者工于成本核算的左顾右盼,见到了猎物就出击,他“强吻”她,实施属于“强权者”的暴力掠夺,是不由分说的霸占。大地道德,货殖伦理,在他那里毫无存在的意义。这样一来,芭思希芭就无能为力了,她只能听天由命,任其裹挟。“芭思希芭爱特洛伊,是一个一向坚持自主而现在放弃了自主的女子的爱。一个意志坚强的女子一旦抛弃了自己的意志力量,比一个从来没有力量可以抛弃的软弱女子更为糟糕。原因之一就是她面对着的是全新的情况,她从没有如何应付这类情况的经验。新产生的软弱往往会使人加倍软弱。”
从旁观者的视角看,芭思希芭矛盾性格的产生,与其自身的品质无关,而是所处环境强加给她的,即便是有了不端的样相,也殊可悯。
不可悯的是,特洛伊对芭思希芭的所谓爱情,是属于猎艳性质,一旦得到就厌弃,心安理得地花费着她的积蓄,赌博、寻欢,陷在花天酒地之中,徒留芭思希芭在孤独和悲苦之中掩面而泣。
这自然要引起波德伍德和奧克的愤怒,他们要以“爱”的名义报复。
波德伍德所用的是他的“货殖”武器,他私下里跟特洛伊进行交易,想用足够的金钱进行收买,让对方把芭思希芭“还”给他。然而对方很无赖,不遵守商业法则。公平的竞争无效之后,波德伍德铤而走险,使用了疯狂竞争的方式——暴力,在大庭广众之下,开枪击杀。
而奥克所秉持的是他的大地道德,他认为人都是自主的,不能强迫,便在暗中监护,耐心等待。一天,芭思希芭家的谷仓着火了,她要自己的丈夫特洛伊去组织人救火,但特洛伊却不以为意,依旧饮酒行乐,她不得不自己去召集人,但所有的家丁都被特洛伊灌得烂醉如泥。绝望之下,芭思希芭只好只身去救,到了那里,她见到一个人影跑上跑下拼命救火,近了一看,是牧羊工奥克。“怎么是你?”“也只能是我。”奥克看到女主人上下阶梯的动作已不像原来那样麻利了,便说:“你还是回屋去吧,你不能受累,剩下的我一个人干就成了。”女主人大为感动,不迭地说着感谢的话,暗光中也鲜明地看到她脸上的惭愧之色。他笑着摇头,心里说:“你不必谢我,因为我奋不顾身地救火,可不是为了讨好你,而是为了谷仓里的粮食,在土地上的人眼里,粮食是命根子,本能地就怜惜,不能不救啊。”
书读到这里,我怦然心动,已猜到了小说的结局,芭思希芭这只红透了的柿子肯定会落进奥克这只大地上的箩筐。因为怜惜粮食的人会怜惜一切,包括女人。书读完之后,我继续阅读网上的评论文章,看到有论者认为哈代落入了皆大欢喜的俗套,因而降低了他的文学品质。我不禁嗤之以鼻,觉得那些人肯定没有细读文本,而是从概念出发。因为哈代依“性格与环境”的用心,做的是自足、自洽的描述,他呈现出了逻辑之上的逻辑、道德之上的道德、伦理之上的伦理,是必然的发生,是本质上的深刻。
最后我要说的是,“货殖”有光,但也只能是幽暗的亮度,或许能够迷眼,却不足以迷心——一走到天空之下,大自然的太阳是那么勾魂摄魄,土地上的青翠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向上的力量便油然而生,人便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信任。
嗯,远离尘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