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常识、知识与科学

2023-09-20陈阿江王婧

鄱阳湖学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社会学常识研究

陈阿江 王婧

编者按:21世纪初以来,中国环境社会学快速发展,河海大学社会学系陈阿江教授是这一领域的领跑者和代表性学者。他长期深耕于工业污染、面源污染、环境健康、垃圾治理、气候变化、绿色发展等诸多环境社会学议题,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3项,省部级科研项目多项;出版专著《制度创新与区域发展》(2000年)、《次生焦虑——太湖流域水污染的社会解读》(2010年)、《“癌症村”调查》(2013年),《城市生活垃圾處置的困境与出路》(2016年)、《面源污染的社会成因及其应对——太湖流域、巢湖流域农村地区的经验研究》(2020年)等多部;在《社会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内部文稿)、《社会学评论》、《探索与争鸣》、《学海》、《江苏社会科学》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70余篇,多篇论文被《中国社会科学文摘》及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等全文转载或摘录。2022年主持创办《环境社会学》集刊并担任主编。

陈阿江教授不仅具有丰厚的学术理论积淀,而且在研究方法上不拘一格,颇有自己的心得。受《鄱阳湖学刊》委托,贵州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王婧副教授邀请陈阿江教授就环境社会学研究方法进行访谈。毫无疑问,研究方法的推进是学科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是最为关键的部分。环境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即环境问题兼具“科学”与“社会”双重属性,决定了环境社会学研究不能简单照搬国外理论和方法,或是局限于社会学其他分支学科的方法。在此次访谈中,陈阿江教授回答了王婧副教授提出的多个重要问题,谈到了如何在环境社会学研究中应用科学知识,如何对待当地人的常识,如何面向具体的环境问题以及在特殊的社会情境中学习、选择和创制适宜的研究方法,又如何运用综合比对法在研究中求实求真。总体而言,他强调在环境社会学研究中要从实求知,深耕中国社会,以最大可能精准呈现科学事实和社会事实为原则,打破研究方法上的教条主义和文本呈现上的墨守成规,形成具有中国特色和学科特性的研究方法,推动环境社会学的学科发展,形成符合中国实情和社会需求的研究成果。现将访谈内容分享如下。

一、将科学作为常识

王 婧:陈老师,您好!我注意到您从撰写博士论文到现在的研究,一直都非常关注科学技术。作为社会学研究者,您在环境社会学研究中是如何处理科学技术与社会学研究的关系的?

陈阿江:我在环境社会学研究里常说一句话:把科学当作背景知识或常识来使用。

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人和社会。环境社会学研究往往借助于环境这个特别的窗口、特殊的舞台来研究社会事实,把环境事实等科学技术议题作为社会学研究的前提来了解,自然科学成果在我们今天的环境社会学研究里常常作为背景或常识来使用。环境社会学涉及许多学科领域的科学知识,比如污染问题常常与化学知识有关,当然也会涉及生物学和生态学的知识。

王 婧:记得有段时间您正在研究环境健康议题,我无意中看到您的书桌上放了多本厚厚的医学书,当时感到很诧异。后来我自己也去了解癌症的发病机理,发现您在“癌症村”的研究成果里说得非常清楚。

陈阿江:当我们在从事环境健康如“癌症村”等的研究时,要学习很多医学知识。当然我们不可能真正从事化学研究、环境科学研究或医学研究,但是如果缺乏这些前端的科学知识,你的研究将寸步难行,或者虽然写出了许多文字,却是缺乏解释力的,甚至会是南辕北辙的。因此,学习和理解与研究主题相关的科学原理和科学知识是必需的。我对正在做医学社会学博士论文的学生说,你要成为半个医学生,因为只有当你明白这些科学知识以后,后端的社会学才不至于迷失方向,且有可能精准地推进。从此意义上讲,我们学习了解科学知识,其主要目的是为后端的社会学或社会科学服务的。将科学作为社会学或社会科学研究的常识来使用,有助于理解社会事实,避免走偏。

王 婧:您可以说说具体的例子吗?

陈阿江:比如2010年在江西某地一个“癌症村”进行调查时,居民指责磷肥厂是该村健康问题的根源,但根据我所掌握的科学知识,这个磷肥厂与癌症高发的关联程度应该很低。这是一家小肥料厂,只是购买了一些磷矿粉,将它与氮肥混合制成复合肥料,从磷矿粉的化学成分以及该磷肥厂的生产工艺都很难推断出它是居民癌症高发的原因。此外,他们还声称该村水质有问题,并且出示了江西省卫生防疫站的检测报告,其检验结论引用如下:

该送检水样经分析,(刘宅)水样 PH、浑浊度、氨氮、亚硝酸盐、总硬度、镉、溶解性总固体超过国家卫生标准,其他指标均符合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李宅)水样,浑浊度、 氨氮、氯化物、总硬度、锰、锌超标,其他指标均符合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GB5749-85)。①

事实上,该检测报告指出了哪些水质指标不合格、哪些合格。须知,不合格的饮用水并不一定导致癌症高发。就其成因来看,某些水质指标的不合格,有的可能是地质原因,有的则可能是历史上生产、生活影响造成的。虽然环境与居民癌症高发的关系极其复杂,且难以下一个简单的结论,但通过阅读科学文献,以及访问县疾控中心、环保局等机构,我们大致可以发现居民对健康问题原因的指向偏离事实,这一点应是比较清楚的。而他们的偏向,恰恰是与后面需要我们解读的社会背景与社会结构、社会关系有关联。事实上,居民的认知偏离,与其改革后尴尬的农场人身份、特殊的个人境遇都有密切的关系。科学事实与社会事实构成了这个研究重要的逻辑链。

事实上,在环境污染比较严重的十多年前,受害者或替弱势发声的人群发生认知偏离是常有的事。在某次会议上,一个NGO机构的发言者指着PPT上的图片说,垃圾焚烧厂燃烧不充分,以至于炉渣中还残留一些旧衣服。那个时候我已经做了很多垃圾焚烧厂的调查,起初也同情受害者,他们对垃圾焚烧厂都会有很大的意见,但不管怎么说,研究必须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我觉得发言人的说法值得怀疑,因为根据相关要求,生活垃圾焚烧炉炉膛内的焚烧温度不得低于850℃。她是想通过显示“炉渣”里有衣服来证明炉温低而容易产生二噁英。在早期技术不太完善、管理不够规范的情况下,炉温达不到850℃是可能的,但即使达不到这个温度,炉温也不至于低太多,而且化纤类衣服放进焚烧炉即使燃烧不充分,应该也被熔融成团,不大可能像她所给出的图片那样在炉渣上出现完整的衣服。不管是无知还是故意,作假都是不可原谅的。这提醒我们,掌握基本的科学知识或科学常识是非常重要的,否则就会出现方向性偏差。

王 婧:在此意义上看,您主持撰写的《气候变化背景下湖平面上升的生计影响与社区响应——以色林错周边村庄为例》①将科学事实、社会事实逻辑链梳理得非常清楚,您能说说其中具体的研究方法吗?

陈阿江:是的,这篇文章前面呈现的是科学事实,我们主要通过科学文献把它梳理清楚。在全球气候变化的影响下,冰川融化速率加快,以冰川融水为主要补给源的湖泊出现湖平面上升的现象,湖平面上升淹没了周边地区。沿湖地区海拔低,水土條件好,这些地方被淹没,就会产生严重的社会影响,发生一系列的社会事实。草场被淹没,面积减少,导致载畜量减少,影响当地牧民的生计。这一点很像水库移民因农田被淹而产生的生计影响,但因水库移民是人为影响,所以可以获得政策性补偿,而气候变化产生的经济社会影响,一般而言比较微弱,且尚无完整的应对政策。这样,村民通过讨论,把划分到户的草场重新合并形成集体放牧的格局,通过形成新的生产组织模式以应对气候变化风险。

这里面的逻辑链很清楚,科学事实、社会事实的链条很长也很完整,或许可以成为气候变化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模式。科学作为背景或常识,是理解气候变化社会科学研究主题的基础。而我们的重心则在于研究气候变化对牧民生计的影响以及他们的集体性应对。我的一位早年毕业的博士最近在南疆进行实地调查,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电话联系我,讨论实地调查的收获与疑问。她在塔里木河上游地区调查时,注意到了气候变化的社会影响。我们就此讨论了两种理想类型:一种是气候变化,因高山融水增多,使高海拔地区草场变得湿润,短期内有助于畜牧业的发展,但从长远来看可能存在风险;另一种是气候变化引发山洪、泥石流,使在峡谷里的一个乡镇被泥石流冲毁,不得不进行迁移,而迁移之后将面临生计和生活再适应的问题。通过不同类型的分析,我们发现气候变化的科学事实、社会事实的影响链变得复杂且丰富了。

王 婧:请问您是如何了解自然科学成果,并将它作为一种“常识”运用在社会学研究中的?

陈阿江:我高中是理科生,最喜欢化学这门课程;大学读的是工科,号称学过“四大化学”;读研究生之前工作了6年,其中有几年是在化工矿山行业内部的技术刊物做翻译和编辑工作。早期所学的科学知识,在后来的研究中转化为我进行社会学研究的背景与常识。

中学的数理化知识其实是非常重要的。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具备中学的数理化知识,但是能否把这些基础的知识应用到日常生活中去,则各有差异。比如用电热水壶烧水,我们都知道水的比热系数比较大,电是优质的能源,用电烧水是比较耗能的,因此应尽量用多少水烧多少水,但有时学生烧水,如果不是特别提醒,即使我们快要离开办公室了,他也多半会接满一壶水来烧,他没有想到喝不完的水会消耗不少电能。所以,就此而言,把科学知识应用于实际生活中,包括把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应用到社会科学研究中,是十分重要的;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应用知识比学习科学还要重要。

二、常识理性与科学

王 婧:由此可见,背景信息或常识非常重要,但是现实中的某些做法,比如您过去提到的环境治理中某些看似“高大上”实则荒唐的做法,又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仅仅是因为缺乏常识吗?

陈阿江: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我想,支撑常识的背后或许还存在一般的理念或方法论的问题,我们不妨称之为“常识理性”。①在前些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时期,简单的经济理性超越了常识理性,一家小小的工厂可以把整条河流甚至整个流域污染。现在某些地方的农村环境治理,为了打造想象中的美丽乡村,不准农民在房前屋后种菜,不准农民养猪养鸡。试想,如果有基本的常识,或者说能够从常识理性出发,这些问题就不大可能产生。我想,其实这也是社会学、人类学的一般方法论,它的底色是坚持常识理性。

我们可以从不同的层面来讨论这个话题。

试问,普通人的常识有没有意义?我们发现很多事情都是从常识理性出发的,比如小工厂往河道里排污水,老百姓看到这种场景,即使他没有什么环境科学的知识,也说不出什么科学道理,他也会凭经验和直觉认识到企业这样的做法是不妥当的。又比如一些环境治理要求农村无条件地变得很干净,这是我们真正需要的治理吗?至少在目前阶段,美丽乡村建设需要与乡村发展、居民就业与收入保持适度的平衡。今年春节回家,村民讲了这样一件事:村里派人到竹园里去扫竹叶,村民觉得无比滑稽。按照当地的常识,竹园本是生产之地,非城市公园之类的景观之处,竹子一年四季掉叶子,落下后自然腐化回归土壤,还有必要进行环境整治吗?有的环境治理成本非常高,完全脱离当地人的实际和当地人的生活状态,这是我们所需要的治理吗?所以,普通人的常识是一种有意义的看问题的视角,值得重视。

普通人文化程度不高,甚至不识字,没有什么文化知识,但他就真的傻吗?我们在农村里常常见到一些村民文化程度不高,但做事很有条理,管理也井井有条,你会发现他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作出的判断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是非常有智慧的。费孝通曾对“知”与“智”进行过专门的辩论。乡下人在马路上听见喇叭声,不知道怎么躲避,慌了手脚,这恰如城里人到乡下把包谷当作麦子一样,是因为缺乏相应的知识。这是知识问题而不是智慧问题。②如果技术人员、地方管理者能够尊重当地人的智慧,那么很多荒唐的做法就可以避免。

我们有时会看到一些研究数据非常离奇,得出的结论也令人匪夷所思。如果研究者具备基本的生活经验,进行合乎常识的逻辑推论,就不会得出这样的“科学”结论。

我觉得坚持常识理性是研究者需要坚持的底线,或者说,因为我们在研究中看到了太多违背常识的东西,所以我才会反复提常识理性。现实的研究需要更加精准化和精细化,这是学科发展与现实管理的基本走向,但如果只是细化、量化而不准确,甚至违背基本的常识,那么这样的研究就背离了初衷。

王 婧:您可以结合“癌症村”研究方法具体说说吗?我知道这里面情况很复杂。

陈阿江:“癌症村”研究中的发现,我们也是从最一般的常识、最基础的科学知识出发进行发问的。大概是在2009年,环境健康论坛有个活动邀请我参加,我就淮河流域的“癌症村”问题作了个发言。当时我对流行病的知识了解不多,有点无知无畏的感觉,因此在会上遭遇流行病专家的批评。他们是权威,我是外行,我去批评他们,他们当然很生气。客观地说,他们的批评是有道理的。流行病学研究有一套工具和方法,我不熟悉他们的工具和方法,我是从一般常识、一般科学的出发点来谈的。这次经历对我来说也是一个促进,促使我后来更加认真地去查看相关专业的文献,认真琢磨怎么更加严谨地去表述我的研究议题,让别人对以社会学为主的跨学科议题研究无可挑剔。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讲,我从最一般的常识理性出发,质疑了当时已有研究存在的局限性。我的质疑是:同样在淮河边上三、五公里的村庄,为什么有的村庄癌症高发,有的村庄没有发现癌症高发?显然,以县域为单元的统计分析,是无法科学解释“癌症村”问题的。即使到今天,我仍然没有看到流行病学研究者对“癌症村”现象作出有解释力的研究,包括多个大额资金资助的课题,至少没有公开发表的具有解释力的“癌症村”研究成果。从方法来看,用县域的统计数据进行分析,恰恰把县内村庄的差异性给抹平了。如果你以村为单位去做的话,就有可能把不同的类型做出来,再进行统计分析,就可能得到精准的研究。就淮河流域的癌症问题而言,流行病学只是给出了一个模糊的关联关系,即淮河流域的污染在过去的若干年里增高,癌症死亡率也有相应的增高,但我认为这样的研究结论是远远不够的。

在进行环境健康的跨学科讨论时,我们了解到西方还有一个被认同的方法,叫业余流行病学研究。什么意思呢?那些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业余流行病学研究者——对流行病学进行研究,也可能做出有价值的研究。比如说老百姓提供的癌症患者和癌症死亡者名单,这不是流行病学家做的统计,是老百姓做的,或者是其他非医学人员做的,我们利用这种数据进行统计分析,也是非常有价值的。事实上,在任何行当里都有专业的和业余的,只要经得起检验,就都应该是合适的——可以被证实或证伪,就是符合科学逻辑的。

王 婧:前面您提到了环境社会学研究中把科学作为常识来使用,但在某些其他的场景中,常识也有助于科学研究,是不是这样?

陈阿江:是的,我们在实地调查中发现,有些基层的做法违背了最一般的常识。以垃圾分类为例:事实上,中国传统小农非常重视垃圾分类,并且能很好地对分出的废弃物加以利用。正是因为城市化以及现代生产生活方式才导致了垃圾问题。现在还保留传统的村民们每天践行着垃圾分类,虽然他们不用“垃圾分类”“循环经济”这样的“高大上”或“科学”的名词,但他们的做法是真正的垃圾分类,是真正可以实现循环利用的,是适宜的因而是科学的垃圾分类。这些对村民来说都是常识,或者按照社会学、人类学的说法是地方性知识。地方性知识虽然冠以“知识”二字,但实际上多半是被排除在以科学技术为主导的环境治理或环境政策话语体系之外的。村民实践着的传统的垃圾分类知识不具有正统性和合法性。

日本社会学者在治理琵琶湖时,发现“近代技术主义”和“自然环境主义”无法真正解决琵琶湖的水环境问题。他们从当地人处理问题的思维中获得灵感,总结出“生活环境主义”,①通過挖掘和激活当地人生活中的智慧来解决环境问题。我想这可以视为把常识转化为科学知识,或者说通过把地方性知识融进环境治理实践与政策体系中,把地方性知识正统化、合法化了。如果我这样说是恰当的,那么中国的环境社会学研究者就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即把地方性知识转化为正统合法的知识。

三、基于情景的选用与创制

王 婧:教科书或课堂教学教给学生很多研究方法,但在实际的研究中或是不太够用,或者是不太会用。总之,在现实研究中,我们总觉得方法难以解决手头的困境,或者说方法不够用,但您似乎有个特点,总能得心应手地把各种知识或方法合理运用到研究中。

陈阿江:大约所有的研究者都会面临工具不够用的问题。我的一个基本态度是,可以把已有的知识、方法、工具拿来用,去满足当下的研究需要,如果已有的工具不够,可以再改造、创新方法来解决眼前的问题。

我说说我小时候做板凳的故事。读小学的某一年,学校要求用新课桌的同学从自己家里带凳子。由于我家里的凳子不是太高、太长就是太矮,于是我就自己给家里的矮凳换了凳子脚。那时的木工工具是很金贵的,我悄悄用大人的工具,很担心被家人知道了不高兴,于是就想着是不是可以自己做一些工具呢?后来我自己模仿成人的木工工具,用简易的材料做了几件,自己用。学术研究的道理也类似,我们总会遇到“工具”不够用的时候,如果能够“借”到工具那就“借”,如果没有合适的工具可以借用,就可以考虑自制新“工具”。

我在实地调查时发现地方志是挺管用的。在以西方为主导的研究方法里,没有专门讲如何使用地方志文献。中国各地的差异很大,这与美国等高度发达的工业化国家的国情很不相同。地方志比较详细地记录了县域甚至镇域或村域范围内的信息,能够成为我们实地调查的先导资料。另外,地方志往往是由熟悉当地情况的、阅历丰富的人编写的,在编写过程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实地调查,因此有些文献可以成为我们后续研究的重要参考。既然地方志是好的,那我们就拿过来用吧。

我们在做环境社会学研究时,发现现有的方法不一定好用、不一定够用,比如我们做面源污染研究的时候,发现水质数据拿不到或者不准确,我们就尝试自己检测水质,①以获得第一手的科学数据。我认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并没有天然的鸿沟,完全可以相互借鉴,更何况使用技术检测手段正在呈现大众化的趋势。

在面源污染研究中,我们也发现现有的问卷调查方法并不切合实际。后来我想起我早年参与做农村劳动力流动课题时,农业部农村经济研究中心关于农村固定观测点的做法,即让居民用记账的方式记录日常的收入、开支,以此获取较为准确的数据。其实,我只是听说但没看到。农民使用化肥、农药的情况,如果采用普通的问卷调查,误差太大。所以,我就借用记账方式进行调查,通过让农民记账的方法获取一季水稻的化肥、农药使用量,也即从插秧的时候开始让他记下所使用的化肥、农药的品种以及用量,并在整个水稻生长期跟踪记录。这个方法显然比较麻烦,但却能够比较好地测到农户实际使用化肥和农药的情况。所以,很多时候是需要根据具体的研究来制订一个具体的方法。②

王 婧:我明白,获取资料的方法既可以借用,也可以“自制”。您在《次生焦虑》这部著作里,借用了社会评价研究中的“利益相关者”视角,是不是可以认为理论视角也是可以借用的,您又是如何想到用这个视角来分析环境问题的?

陈阿江:我想先要说明一下,我最近在环境社会学课程的讲解中,感觉“利益相关者”一词用得有点“硬”,所以我现在更喜欢使用“环境关联群体”一词。

我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做发展项目的社会评价。社会评价是一种方法论,也是一个视角,就是观察项目实施时相关人群是如何受到影响的。事实上,“项目”可以被“政策”“行动”等替代,因此与“项目”“政策”“行动”关联的事项都存在社会影响的议题。做项目社会评价的时候,其核心是市场经济体系中的利益关系,所以在项目社会评价中用“利益相关者”或“利益攸关者”(stakeholder)视角是恰当的。当然,除了利益还有其他方面的影响,特别是当经济发展水平达到一定的高度后,其他的议题就会凸显出来。由于我做过许多的社会评价研究,所以后来在分析环境污染相关群体时借用了这个视角。从最核心的人群或者事件出发,把与环境污染相关的人和事情一件一件梳理出来,再对污染事件关联人群进行一个比较系统的分析,其中有一个基本的行动逻辑,它从利益视角出发但同时又超越了该视角。

王 婧:我发现您好像更喜欢灵活应变而不是固守于某一种方法?

陈阿江:我听到有人评价说,陈老师的方法是学不来的。学生觉得学不来,可能因为他觉得我没有一套固定不变的方法,没有一个固定的模板或套路可以学;在每个情景里的方法都会变,所以即使学了以后也难以一成不变地套用到其他的研究对象上。事实上,我大致会遵循某些基本的方法论或原则,在具体情境中则大胆求变以适应研究对象。

我们的研究对象时时都在发生变化,所以我们的研究需要与时俱进,适应变化中的現实,我想这是一个基本原则。现实中,不论是老百姓的做法还是企业家的做法,他们都是不断地遭遇新问题然后不断地解决新问题。比如我们之前做过的稻鳖共生①案例研究,就是在当地调研的基础上创新研究方法,因为没有可以直接借鉴的历史经验。当然,经营者还是遵循了相对一般的、在传统里反复实践着的基本理念。面对生产中出现的问题,他需要自己去摸索怎么减少农药化肥或者不用农药化肥,然后把甲鱼养起来;水塘养了多年甲鱼以后,塘很肥,也会滋生很多病毒病菌,那就暂时不养甲鱼而种水稻、麦子;作为公司,种植业的效益很难达到目标,所以他又去琢磨能不能既养甲鱼又种稻,这样既能获得比较高的经济效益,又能够解决环境污染、农产品质量问题;等等。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一条路不通再换另一条路,或许也有可能存在一条可以走通的康庄大道。我们的社会科学研究也是这样。一项好的研究,需要有好的理念、好的工具,甚至要创造工具;需要精准地预判,同样也需要不断地试错。

王 婧:是不是您的文本表达也不喜欢墨守成规、一成不变?

陈阿江:是的,我觉得文本的表述也不应该是千篇一律的,每篇文章都有它自己的“生命历程”,都有它产生的逻辑,有它自己的方法,所以我的文章往往会根据素材和方法,灵活地呈现文本内容。在一篇“癌症村”研究文章中,②我把问题调查清楚以后,发现存在“内”与“外”的视角差异,所以文本基本上是沿着我对此问题的认知思路展开的。后来我读到班舍姆(Martha Balshem)的英文文献,发现她的研究也可以概括为“内”与“外”的视角,于是跟她进行了一个对话讨论。这似乎是不规范的做法,但却是研究演进的一个真实的状态。从批评者的角度看,应该先做文献综述,从前人文献的基础上推演出文章的研究点;但在我看来,这个“癌症村”议题本身就具有独特性,沿着它自身的发展历程来叙述会更为清晰。批评者会认为我的文献功夫做得不够,但事实上,除非是人工智能,没有人能够穷尽文献。现在通过期刊网搜索,从形式上看可以穷尽相关文献,但如果没有很好地理解文献,也很容易遗漏,因为别人很可能用不同的术语表达了相近或相似的意思,更何况目前研究者重视的是期刊网,而忽视了更为重要的著作。

四、在综合比对中求真

王 婧:我们在环境社会学研究中经常会遇到一些敏感问题,您是如何获取有效信息的?或是当对不同人群进行调查后,收集到了不同的信息,您又是如何处理这些差异化的信息的?

陈阿江:求真是我们做研究的基本原则。通过调查获得的资料,我们需要对其真假以及合适、精准与否进行辨别。我经常会遇到同学问,如何判定张三说的是真的而李四说的就不是真的,凭什么?其实,研究者是有办法去辨别信息或数据的真伪的,不妨称之为“综合比对法”,也就是在综合比对中求真,具体可以从以下不同层次来谈。

最常见的情景是我们在访谈里经常遇到的,比如企业主说他(或她)的工厂没有排放污水,你信不信?虽然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人,但是我们也没有理由轻易地相信人。所以,研究者可以把类似的话题同时询问不同的人,看看信息是否一致。

以中央电视台2011年4月16日播出的新闻《江苏溧水造纸厂偷排废水 患癌症村民增多》为例。溧水是当地人称为新河的地方,满眼是黑色的污水和彩色的淤泥,空气中飘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记者采访秦淮纸业有限公司的负责人时,他明确地告诉记者,他们的企业现在已经实行了零排放污水处理技术,以相关技术写的论文还获了奖。县环保局也沿用企业零排放的说法。但是,企业周围的村民不认同,曾经在企业打工的一位村民揭穿了企业的秘密——废水池底下有往外偷排的底孔。就此案例看,由于被访人的立场、利益、权力各不相同,所以完全有可能答出不同的信息,但研究者需要对不同的信息进行比对、判别。

观察是环境社会学研究中经常使用的很直观的方法。比如上述溧水造纸厂偷排废水的问题,从企业附近河流的污染情况来看,很容易判别污染的来源。当然,科学、法律是需要证据的,即根据常识可以推断(怀疑)企业排污,最终需要证据落实污水确实是该造纸厂排放的。

王 婧:您在研究中不仅使用社会学常用的访谈法、观察法,将一些重要信息或敏感信息进行比对,还买了专门的水质检测仪器,带同学去野外实地检测水样,用以判断信息真伪。

陈阿江:是的,如果条件许可,还可以通过技术检测来获得精准的数据,使我们的研究更接近于现实,这一点更体现了环境社会学中社会学与环境科学交叉、融合的特点。

经验常识或实地观察很重要,但有时也会欺骗我们。有个例子我印象很深刻。2013年我们在做巢湖流域面源污染课题研究时,在了解了某养猪场的情况后,来到猪场旁边的水塘,发现水塘里的水比较清,也闻不到异味,感觉应该没啥问题。不过我们还是按事先计划从水塘里取了水样带回去检测,结果发现氨氮含量很高,是国家标准Ⅴ类水上限的20多倍。南京外秦淮河也有类似的情况,水看起来基本正常,但检测发现氨氮的含量很高。①这个例子说明,感觉有时会失真,科学检测很重要。

王 婧:非常有意思。这其实拓展了社会学传统的研究方法。除此之外,您还用到哪些研究方法?

陈阿江:科学文献也很重要。毕竟环境社会学属于社会科学,社会科学的研究在设备仪器方面无法与科学或技术专业比拼,因此查阅科学技术文献也非常重要。比如前述关于气候变化、湖平面上升的研究,前端的科学陈述主要是通过梳理已有的文献。

社会学强调综合,包括研究方法的综合。我们在面对疑难研究问题、遇到数据缺乏时,也是最大限度地综合应用各种可能的方法,并进行综合比对。比如前述江西某癌症村调研,我们访问了各种可能的关联群体,包括村民、地方干部、县疾控中心、县环保局等;实地察看了村庄的水井、附近工厂、家庭的用水场景甚至家庭的基本格局(富裕或贫困);查阅了大量的科学文献,收集了第一手文献,包括村民提供的癌症患者清单,水质检测报告等等。总之,我们尽最大可能收集了科学事实、社会事实,并将这些事实置于我们知识和经验体系中进行检验和判别。

课题组内部的讨论、辩论或争吵,也有助于澄清相关的问题。以上述案例为例,课题组成员调查回来后很興奋,说一进去调查居民都围上来,还主动提供癌症患者名单,提供了很多信息。然后我们内部讨论的时候发生了很大的争议,大家一边讨论一边查阅科学文献和比对数据,不断地澄清某些误区,逐渐形成自己的独立判断,而不是简单地沿着当地居民指向的路径去思考。

事实上,任何事情的真假或是否适当都有其情景性,或者说我们的判别是难以离开特定的情景的。在自然科学里,比如牛顿力学的适用是有其条件的。当我们说铅球挺沉的,那是在地球上,到了月球就不那么沉了,在失重的空间站中铅球完全可以漂浮在空中,这说明“重”这个事实是有一定的时空条件的。与此相似,当我们试图弄清某个事实或某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的时候,我们要尽可能对它的背景和时空条件理解清楚,在综合比对中作出判断,而不是简单地根据某个信息下结论。

王 婧:作为学生我跟随您去过多个地方调查,您在村落、城镇调查一圈后可以快速进行比较分析,很快将书本上的知识、现实里的知识融会贯通,将研究对象类型化。请您谈谈类型分析的方法。

陈阿江:分类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常用的方法。源于西方的形式逻辑教程也会讲分类。分类是一个最基础的工作,在日常生活里也是这样,比如说图书多了就要分类,不分类的话就不容易找。

定量研究是通过样本来推知全体的。定性研究强调所谓的“典型”,不过我更愿意用韦伯所说的“理想类型”。通过“解剖麻雀”,了解一个类型,再解剖再了解更多的类型,那么你对社会的理解就慢慢丰富起来。如果你脑袋里有三五个理想类型的村落,你去调查新的村庄的时候就很容易与你所研究过的村落进行比对,通过比较异同,你可以快速地抓住新的研究点的主要特征。县域研究也是这样。我的博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是吴江县(市)域,该地的人口、面积、GDP、三项产业结构等基本数据都在我心中。我们到一个县调研,也很容易问到或查到该地的人口、面积、GDP等主要指标,并在县域比对中对这些指标信息有了深层理解。你如果再有中部、西部地区若干县的基础数据,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你就能很快以你之前所了解的县情作为比较对象,给这个县一个基本的定位。东部的县大概是1000平方公里、50~100万人口,而西部如西藏、新疆往往有1~2万平方公里却只有2~3万人口,这样一比较,就知道什么是地广人稀了。

当今时代不仅是信息爆炸而且是很容易获取信息的时代。但现在的学生很奇怪,问他们的家乡(县、市)有多少人口、多少面积,他们会说要去翻一下电脑。我说不行,必须记在你脑袋里而不是电脑里,因为你的脑袋里必须有一些基础的信息,你在调查时才会把在调查地方的基础信息与你脑袋里的信息进行比对;反过来,你把不同的村庄、不同的县域不断地进行比较,那你就很容易记住你所研究村庄或县域的人口、面积、主要经济指标等数据。像江南的普通村落,一般就是三四十户、100人左右或稍微多一些,这是一个比较典型的江浙的村落,所以费孝通研究的江村在江浙一带是比较罕见的大村庄。在四川有的自然村落就更小一些。但是到华北平原,自然村落就可能达到千人或更大的规模。村落人口的规模实际上是与其耕作方式、交通工具相关联的,农业耕作半径制约了村落的规模。

总之,类型是一个重要的参照,如果研究者了解的类型越多,就越容易辨别真伪,也就越容易快速定位新的研究对象。

五、从实求知

王 婧:您的方法引人深思,值得仔细揣摩。其实,这些方法都源自于您对现实问题的关注,或者可以认为正是因为您渴求理解现实社会,才推动了您的学术研究?

陈阿江:我的研究出发点是想解决问题,但在现实中我并不能够创造技术或制定政策去解决实际问题,所以实际上是退而求其次的关注,即进行学理探讨、培养学生。

在某种程度上,这看起来是相互矛盾的一件事情。我最初的冲动是想解决一个现实问题,比如说我去研究水污染的问题,就是希望解决水污染问题,其间也做过很多的尝试。前两年,我对快递包装的再利用发生了兴趣,想了“万次袋”的方案,但要实现商业模式还是非常困难的。这种试图改变现实的冲动,虽然没有直接地改变现实,却可能成为我学理探究的源动力。我试图改变水污染现状的冲动,转化为实地调查,把力量聚焦于解释水污染问题的社会机制上,跟我的专业结合起来了。最终形成的文字是不是改变了现实,我觉得很难评价,但它大致是间接地影响了别人,包括读过我的研究成果的某些政策制定者。培养学生也是一个潜移默化改变现实的途径。我培养的学生,他们又培养了更多的学生,因此把我们一些理念、一些想法可能扩展到更大的范围,间接地影响了更多的人。

王 婧:我们作为学生都能体会到您非常关注现实问题,无论是听您的课还是阅读您的文章或著作,都能感受到您喜欢从现实出发来探究学术问题,请您谈谈其中的缘由。

陈阿江:关注现实问题,尝试解决现实问题,或许与我早年的生活经历有关。我生在吴江农村,了解农村的生产生活。在农村的日常生活中会遇到许多的问题,需要自己去解决。比如说工具坏了,就要自己去修理,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坏了就去网上买个新的。日常生活中遇到的问题是多种多样的,并没有标准答案可以遵循,所以常常要自己想办法解决。我也很热衷于动手做一些既要动脑也要动手的事,比如做点小木工什么的。后来,上中学时学习了化学,我很痴迷于化学的千变万化,尝试把化学知识拿来解决日常生活生产中的问题。

王 婧:那这样的日常生活与后续的社会学研究有特别的关联吗?

陈阿江:背后或许有其逻辑的一致性。我的学术研究深受费孝通和陆学艺两位先生的影响。我对他们的认同,最早是基于他们对农村现实问题的关注。我最早读到费孝通先生的文章,是他去伦敦经济政治学院领奖时发表的演讲《三访江村》。他把村民日常中的婚姻从学理上加以概括,指出农村中的居住更新一般是通过青年一代结婚的机会进行的,对老百姓的副业、乡村工业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分析。①我于1994年报考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社会学博士,是冲着陆学艺老师的农村研究去的。费孝通和陆学艺两位先生,他们的研究方法不是一种死的方法,不是那种一定要借用西方人的某个理论框架来解释中国的现实问题。为什么一定要用某个“死”的方法或一个固定套路去做研究?这应该不是我们获得真知识的做法。

从宏大一点的角度来说,中国革命和建设的经验与教训证明理论与现实结合的重要性。毛泽东最终被确立为领导地位,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的现实结合起来。邓小平讲得最多的是“实事求是”,反对唯书、唯上。我觉得这与社会科学强调从现实中求得真知,在逻辑上是一致的。

王 婧:在社会研究方法课上,您提到“从实求知”的方法关键在于“研究时忘记我在研究”。有件事情我记忆犹新,您在一次实地调查中采访了“稻鳖共生”模式的创立者,在采访过程中这位企业家中途掐了几次电话,您能具体谈谈当时的情形吗?

陈阿江:2013年春,我们在浙江德清调研。在做“稻鳖共生”案例研究前,我们联系了县里,县水产站帮助我们联系了企业,企业办公室的年轻人带我们实地参观公司,在田间遇到了公司老总——“稻鳖共生”的创立者,我们很自然地聊了起来。与其说我在为面源污染的课题收集资料,不如说我更想知道甲鱼是如何在稻田里生长的?不用化肥、不用农药的稻作如何可能?我们两人的谈话都在探讨一个现实问题。他似乎并不关心我是哪个专业的老师、在做什么研究,或者说我更像一位农学专业的人而不像是一位社会学专业的研究者,我也忘掉了他是我的访谈对象,我们真正关心的是一个现实问题:稻田里怎么能够养甲鱼?

我们就围绕这个话题一直在聊。我很好奇地提出各种各样的疑问,讨论这个议题的各种现实可能性,甚至会讨论推广的可能性。他也非常耐心地解答我的问题,回应地讨论着。在稻田养鳖的实践过程中,他也是不断地提出问题,又不断地去解决问题。我的问题也是他的问题,他的答案也是我想要探究的。那个时候我们很纯粹地由兴趣引发去讨论现实问题,“共生”是我们两人聊天的兴奋点,我们都关心如何把这个事情做起来。

王 婧:关注现实话题的访谈可以达到“忘我”的境界?

陈阿江:我是一个研究者,好像不是在做通常意义上的访谈;他是一个被研究者,但不是在被动地接受访谈。我们都在非常投入地聊一个关于新型生态农业的话题。其间有几次电话打过来,都被他拒绝了,有的直接掐了,有的回说他在忙。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他很在意这样的“闲聊”。

还有一次,我们在张家港做调查。一进村,村干部和保洁公司就向我们反映水草疯长的苦痛。他们说,教授能不能帮助解决水草问题,我說养鱼啊,让鱼把水草吃掉就行了吧,还把之前调查遇到的一位水产站站长的电话给了他们。后来,我一激动,就立即打电话给这位水产站站长,代为向他请教水草疯长与养鱼的事。当时,我差不多忘记自己是一位社会学研究者,而成为一位解决问题的信息链接者了。

白鹤滩水库移民调查的事也很有意思。由于移民涉及敏感问题,地方政府都比较谨慎。但是几天调查下来,移民局觉得我们是真正在研究现实问题,对我们开放了信访记录。我们去研究一个真实的安置区,详细地了解移民的问题,也包括移民管理者的困难。移民官员很怕记者,戏称“防火防盗防记者”——某些新闻记者到现场走一圈,抓几个热点话题,写上几句就发表了。从我们的实地调查中,他们体会到没有脱离现实的学术研究与普通新闻报道的差异,认同我们是在真正关心现实中存在的问题,认可我们从实求知的态度。此后我们就成为朋友,他们把所有的资料都开放给我们。

王 婧:但是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现象是,新生代的孩子受到书本、新闻媒体、视频等的影响,从现实中获取知识的能力减弱了,或者说对时代的敏锐度在下降。您能否通过自己的学术经历和教育教学实践,指出方法上可能改善的空间?

陈阿江:是的,学生对现实的关注似乎正在减弱。我们2016年冬在湖北潜江“稻虾共作”的一次调查中,遇到了我后来戏称为“死问、问死”的访谈困境。那是我们调查的最后一天,我已经掌握了较为全面的信息,正好那天下午我有个电子邮件需要回复,所以我和村干部聊过之后,就把时间留给随行的学生,想让他们有机会好好练练。我回车里在电脑上处理邮件,还没有处理完学生们就出来了,说访谈已经结束了。啊,我说怎么那么快就结束了,我本预留他们访谈两个小时或更长时间,但他们只用了半个小时。同学们想问的,如小龙虾的亩产量、亩产值,好像对方并没有给出想要的答案,而其他的又好像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要问的。年轻人有一个很强的研究目的,就是收集“有用的资料”,然后回去写论文或研究报告。他们的问题主要是针对“有用资料”,问不出来也绝不放弃而再问,就变成“死问”;“有用的资料”是嵌入在现实议题中的,你对“有用的资料”感兴趣,而被访人并不见得对你的“有用的资料”话题感兴趣,两三个回合之后,就很容易进入“问死”的访谈“死胡同”。现实才是活水源头,只有关注现实,“有用的资料”才可以源源不断地从中挖掘出来。

从那以后,我注意到“死问、问死”具有一定的普遍性。除了一些方法技巧之外,最根本的“死问、问死”解套办法,就是要去关心现实问题,而不是关心你的研究资料。2000年,我做过一个世界银行水产项目的社会评价研究。我实地调查了许多项目县,其实最初我也不是很清楚水产项目到底要解决什么样的社会学议题。那时,水产行业的政府官员、企业大多没有听说过社会学,更不清楚水产和社会学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是觉得世界银行派个社会学家参与其中有点莫名其妙。但后来到西安的农村,大家慢慢就清楚了。时令接近冬至,正赶上阴雨天气,我们围着火炉喝着茶,一起讨论世界银行贷款项目在当地实施的可能性。该村很多农户都在养鱼,有鱼塘,有的鱼塘可能需要贷款,但是单个农户不需要大额贷款。世界银行给该县的贷款对于农户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农户需要钱,但是不需要那么多的钱。聊到最后,大家也就清楚了,是如何设计好“统”与“分”的关系,聚焦于贷款项目中的组织模式问题。讨论结束后,水产站的负责人对我说,陈博士,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是社会学。言语之下,社会学在项目中并不仅仅是起花瓶的装饰作用。当然,对于我而言,我也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我肯定不是简单地为完成一个报告,研究者一定是要去关心现实中的真问题。所以,后来我在研究报告中提炼出如何组织是该项目的核心社会议题:关于农业发展项目中的机构设置问题,政府部门、“准政府”组织不适合做项目业主,集体企业、私营企业主、农户联户等组织适合做项目业主;要根据当地具体情况灵活设置机构。这些想法都源自于实地调查。①

顺带补充一句,社会调查在某种意义上还不是真正的创新,我们常常把被调查者的实践信息收集起来进行提炼和集成,这同时也是我们研究者向被调查者学习的过程。比如说“稻鳖共生”这个议题,它是企业家们的创造和实践,而我只是把这样一个现象进行概括、提炼,提出“无治而治”这种通过生产方式的改进而达到环境治理的模式。老百姓的许多创造性实践和地方性知识,反馈到我们的研究中,可以丰富我们的研究,类似于蜜蜂采集酿蜜的过程。

王 婧:此次访谈使我受益良多。您让我认识到开展环境社会学研究既需要将科学知识、地方常识作为基础性储备,还需要基于情景灵活应变,选用、创造最适宜的研究方法收集信息,并在综合比对中去伪存真,从而达成求实、求真、求知的目标。非常感谢您抽出时间接受访谈!

陈阿江:谢谢!

责任编辑:胡颖峰

[作者简介]陈阿江,河海大学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社会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 210098);王婧,社会学博士,贵州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贵州贵阳 550025)

①陈阿江、程鹏立:《“癌症-污染”的认知与风险应对——基于若干“癌症村”的经验研究》,《学海》2011年第3期。

①参见陈阿江、王昭、周伟:《气候变化背景下湖平面上升的生计影响与社区响应——以色林错周边村庄为例》,《云南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

①关于常识理性的论述,可参见金观涛、刘青峰:《中国近代思想的起源——超稳定结构与中国政治文化的演变》,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年,第46—52页;金观涛、刘青松:《清代思想与中近代传统》,《中国法律评论》2014年总第4期。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6—49页。

①参见鸟越皓之:《日本的环境社会学与生活环境主义》,《学海》2011年第3期。

①参见陈阿江:《技术手段如何拓展环境社会学研究》,《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11期。

②参见陈阿江、罗亚娟:《面源污染的社会成因及其应对——太湖流域、巢湖流域农村地区的经验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262—292页。

①本访谈多次谈到的稻鳖共生案例,可参见陈阿江:《无治而治:复合共生农业的探索及其效果》,《学海》2019年第5期。

②参见陈阿江:《“癌症村”内外》,《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

①参见陈阿江:《技术手段如何拓展环境社会学研究》,《探索与争鸣》2015年第11期。

①费孝通:《三访江村》,载《费孝通文集》第8卷,北京: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139—155页。

①参见陈阿江:《农业发展项目中的机构设置——以中国水产发展项目社会评价研究为例》,《河海大學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猜你喜欢

社会学常识研究
FMS与YBT相关性的实证研究
辽代千人邑研究述论
中国社会学会农业社会学专业委员会成立
中国社会学会农业社会学专业委员会成立
边疆研究的社会学理路——兼论边疆社会学学科建构之必要性
靠不住的常识
第八届全全科学社会学学术会议通知
视错觉在平面设计中的应用与研究
EMA伺服控制系统研究
近视600度以上,这5条常识务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