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以国民修养载大国气象
——蔡元培人本主义的教育思想和宗旨

2023-09-20顾春芳

美育学刊 2023年1期
关键词:蔡元培美育思想

顾春芳

(北京大学 艺术学院,北京 100091)

蔡元培是20世纪中国现代教育理念和教育制度最重要的启蒙者、改革者和推动者,在国家危亡、抱残守缺的年代,他以全球性的视野、超前的智慧为中国教育安放下现代教育思想理念的基石。他一生孜孜以求探索一个问题:中国的黎明在哪里?1907年,在同盟会徐锡麟、秋瑾相继以身许国之后,年届不惑的蔡元培留学德国,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型。他远行欧洲,为的是进一步确证“改良社会,首在教育”[1]36的历史反思,认识到国家大治唯有将注意力转向关乎民族前途的教育问题,遂确定“教育救国”作为毕生志业,力争通过改造旧的教育塑造新的国民。这种转变的决心体现在《告北大学生暨全国学生书》一文中,他说:“我们输入欧化,六十年矣。始而造兵,继而练军,继而变法,最后乃始知教育之必要。”[2]237

此后,他将全部生命灌注于中国的现代教育改革,成为中国现代教育史上有口皆碑的教育家和教育改革家。由于蔡元培个人身份以及所处历史场域的特殊性,他的教育思想和改革实践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徐徐拉开的中国现代教育的帷幕以及风雨飘摇中的国家的未来休戚相关,因此他的教育思想不是空想,而是从理念、建制到实践的一个完善的体系。这一体系的当代意义在于,它能帮助我们从蔡元培个人命运与历史潮流的互动中透视中国教育近现代以来的弊端和变革的经验教训。

纵观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内容庞大、自成体系,涉及中国传统教育思想的辨析,西方教育核心理念的介绍,比较视野下的社会问题、时代弊端和教育现状的反思,对现代中国的出路以及教育使命的思考,对中国社会各种职业与道德修养的关切;还涉及大学教育、专科教育、成人教育、职业教育、儿童教育等诸多教育领域;更涉及人的思想、道德、学术、趣味培养的各个层面。蔡元培教育思想的核心在于开出一剂简明实用的教育救国的“秘方”,在笔者看来,这个“秘方”就是借由教育实现对国民性的改造,培养具有高尚的理想、纯正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可以担当将来之文化,并具有独立不惧之精神、安贫乐道之志趣的现代公民。(《教育之高尚理想》)[2]45-47他从人本主义出发,力求从根本上改造奴性的国民人格,提升中国人的整体修养和文明意识,以期改变孱弱的民族气象,重塑民族和国家发展的自信心,继而实现一个现代中国的梦想。他认为大国之气象并非只是国土之广大,而是国民修养承载大国气象。他在《复兴民族与学生》一文中说:“复兴民族之条件为体格、智能和品性。是希望个个人都能做到的,目前中国具了这三条件之人,请问有多少?可以说是少数。但我们希望以后能达到。不过如何去达到呢,还不能不有赖于最有机会的人——学生,尤其是大学生,先来做榜样。”[3]81在实践的方法论层面,他并不盲目追求全盘西化,而是主张在继承儒家正统思想的基础上承古开新,在深入比较中西文化的前提下,积极借鉴并吸收西方现代教育的理念以补益儒家教育思想中不适应现代社会的一面。

一、“本务”观与儒家教育思想的底色

蔡元培的教育思想顺应世界变化的趋势,放眼世界和人类历史,融合中西、汇通古今,从人本主义的价值理想和尺度衡量中西教育的一切理论成果,以中国传统孔孟之道、圣贤教育结合18世纪启蒙时代之后的西方伦理学和教育学,提出知行合一的理念,以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力求融合中西方的教育智慧,重塑中国人的修养和民族的气象。他的教育思想呈现了以下基本特点:第一,以儒家正统教育思想为纲,西方现代教育理念为目,确立中国现代教育的基本格局和思路。(1)在比较了儒、释、道、墨、法的各自特点之后,蔡元培认为老子学说可开后世思想,但是它偏重个体,“故不能久行于普通健全之社会,其盛行之者,惟在不健全之时代”;法家思想重群体而轻视个体;墨子有无神论的思想不源于哲学思考,而仅为政治若社会应用而设则过于浅近;唯有儒家能兼顾个性与群性,可以有长久的价值和影响力。比如在诠释人生价值这一问题时,为了更好地诠释儒家所倡导的思想,他借用西方哲学“实体”和“现象”之关系来阐明“现象世界之幸福为其达于实体观念之作用”,从而指出教育的根本意义在于自由的心灵超脱于现实功利和得失之外,并提出“非有出世间之思想者,不能善处世间事,吾人即仅仅以现世幸福为鹄的,犹不可无超轶现世之观念”[2]3-4。在“修己”“家族”“社会”“国家”等问题的思考中,虽然引用了很多西方教育学的案例,但浸染的依然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教育的色彩。第二,遵循自由的价值理性,实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才教育思想。他提出废止经科,提倡西方现代教育中的“体育、知育、德育”,坚持“普通教育废止读经,大学校废经科,而以经科分人文科之哲学、史学、文学三门”。[2]17在“良心”“本务”“德论”“修学”“习惯”“体育”“艺术”等问题的研究中,贯彻以“良心”和“本务”为核心的全面发展的教育观。第三,强调现代社会的个人修养,以改造国民旧的面貌。在卫生、公益、群体、扶弱、爱物、自由、互助、义务、科学、理信等诸多方面提出了有针对性的理论和方法。第四,高度重视艺术和审美教育,充分肯定美育与人生的关系,并将之作为创造国民新生活的重要内容。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对五四以来中国现代人文精神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对当前的家庭、社会和大学的三重教育依然富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蔡元培的教育思想呈现出鲜明的融通中西的特色。我们可以清晰地体察到蔡元培的教育思想秉承了传统儒家教育思想的底色,倚重儒家所倡导的仁义礼智、孝悌忠义,知行合一。在他看来,“知之而不行,犹不知也”[4]5,道德教养是育人的基本目标,他说“人之生也,不能无所为,而为其所当为者,是谓道德。道德者,非可以猝然而袭取也,必也有理想,有方法。修身一科,即所以示其方法者也”[4]4。而道德的修养,在蔡元培看来包括身心和谐发展、培养良好的习惯、明确人生幸福的根本、自制和自律、忍耐和勇敢、日常个人的修为以及交友之道等伦理方面的自我觉解。蔡元培所倡导的不再是封建道统下虚伪的道德,不是三纲五常,而是建立在履行“本务”基础上的符合自由人性的真道德。何谓真道德?他说:“知善之当行而行之,知恶之不当为而不为,是之谓真道德。”[4]19他指出道德有不同的层次,有寻常道德,也有至高道德,“寻常道德,有寻常知识之人,即能行之。其高尚者,非知识高尚之人,不能行也。是以自昔立身行道,为百世师者,必在旷世超俗之人,如孔子是已”[4]19。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本务”这个概念。“本务”是在蔡元培的教育思想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个词,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他将“本务”视为一个人全德的体现。譬如:

凡修德者,不可以不实行本务。本务者,人与人相接之道也。是故子弟之本务曰孝弟、夫妇之本务曰和睦。为社会之一人,则以信义为本务;为国家之一民,则以爱国为本务。能恪守种种之本务,而无或畔焉,是为全德。修己之道,不能舍人与人相接之道而求之也。道德之效,在本诸社会国家之兴隆,以增进各人之幸福。故吾之幸福,非吾一人所得而专,必与积人而成之家族,若社会,若国家,相待而成立,则吾人于所以处家族社会及国家之本务,安得不视为先务乎?[4]30

故姊妹未嫁者,助其父母而扶持保护之,此兄弟之本务也。而为姊妹者,亦当尽力以求有益于其兄弟。[4]45

财产者,所以供吾人生活之资,而俾得尽力于公私之本务者也。而吾人之处置其财产,且由是而获赢利,皆得自由,是之谓财产权。[4]54

家主有统治之权,以保护家人权利,而使之各尽其本务。国家亦然,元首率百官以统治人民,亦所以保护国民之权利,而使各尽其本务,以报效于国家也。使一家之人,不奉其家主之命,而弃其本务,则一家离散,而家族均被其祸。一国之民,各顾其私,而不知奉公,则一国扰乱,而人民亦不能安其堵焉。[4]67

“本务”在不同的语境中出现,兼有责任、使命、天职之意,那到底什么是“本务”?在《中国人的修养》下篇“绪论”中,蔡元培明确指出人生当尽“本务”,并分别从理论伦理学和实践伦理学两个层面对“本务”及其意义做了特别的界定。

答:人之有本务之观念也,由其有良心。

问:良心者,能命人以某事当为,某事不当为者欤?

答:良心者,命人以当为善而不当为恶。[4]91

他认为人自觉区分善恶、让自我的行为合乎理想的那个背后的力量就是“良心”。他认为人的行为之所以依据责任的驱使,主要是人自我意志的作用,在自我意志之中就包含了“良心”,因此伦理的极致在他看来就是:“从良心之命,以实现理想而已。伦理学之纲领,不外此等问题,当分别说之于后。”[4]91所以在他看来,“本务”是“人生本分之所当尽者也,其中有不可为及不可不为之两义,如孝友忠信,不可不为者也;窃盗欺诈,不可为者也。是皆人之本分所当尽者,故谓之本务”[4]104。本分所当尽者,即本务的意涵,而它的生发则源于良心。因此,蔡元培说“良心者,道德之源泉”[4]104,又说“修德之道,先养良心”[4]109。

由此可见,在蔡元培看来,“本务”即良心。他在比较了西方伦理学的一些思想之后,认为良心是贯通中西方教育的一个重要概念。在中国哲学中,“良心”或者说“良知”被理解为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孟子认为“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孟子·尽心上》)。在宋明理学中,“良知”的观念上升到了“天理”与“万物一体”关联的高度。在西方哲学和教育学中,良心统摄着人的“知、情、意”。人的意志、认知、动机都是伦理学要研究的问题,但意志、认知和动机等均不能离开良心的作用。在蔡元培看来,德行的根本就是“循良知”,德行中最宜普及的是信义、谨言、恭俭以及和颜悦色,从中我们也不难见出蔡元培受阳明心学“致良知”思想的影响。

蔡元培初任北大校长之际,北大声名狼藉,教授抽大烟,养小老婆,逛妓院;学生拉帮结派,趋炎附势。蔡元培形容当时北大最突出的问题是“一在学课之凌杂,二在风纪之败坏”[2]81。他是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态去北大就任校长一职的。他在就职演说中说:“方今风俗日偷,道德沦丧,北京社会,尤为恶劣,败德毁行之事,触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鲜不为流俗所染……”他向北大全体师生发出号召:“故必有卓绝之士,以身作则,力矫颓俗。诸君为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故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励人。苟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己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感人。”(《就任北大校长之演说》)[4]213他以儒家正统思想教育学生修身立志,重视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在《世界观与人生观》中倡导“民胞物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借用《大学》中“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思想阐释个体与群体之间的关系,他说:

虽然,吾人既为世界之一分子,决不能超出世界以外,而考察一客观之世界,则所谓完全之世界观何自而得之乎?曰凡分子必具有全体之本性,而既为分子则因其所值之时地而发生种种特性,排去各分子之特性而得一通性,则即全体之本性矣。(《世界观与人生观》)[4]207

二、改造旧的教育体制和塑造新的国民人格

蔡元培在旅欧期间,先后在德国和法国学习,他认识到国民的修养和境界,关乎一个民族整体的素质和力量,影响着一个国家的前途和命运。蔡元培认定国民修养关乎国家气象和民族未来,中国未来的希望在于教育,通过改造旧的教育体制和模式塑造新的国民是民族崛起的关键。

首先,他倡导个体身心的和谐发展,强调健康的体魄对于人成长的重要性,他认为“体育、知育、德育”三者不可偏废,教育的目标主要是养成优美高尚的思想和品格。因此在科学问题上,他与陈独秀、胡适等人的观点不尽相同。蔡元培虽然也提倡科学,热心赞助科学事业,但他认为科学固然可以祛魅,然而科学是有局限的,并不能解决人生的所有问题,特别在存在、意识以及“形而上”的思想方面是科学所无能为力的。他认为:“科学者,所以祛现象世界之障碍,而引至于光明。美术者,所以写本体世界之现象,而提醒其觉性。人类精神之趋向既毗于是,则其所到达之点盖可知矣。”(《世界观与人生观》)[4]210

在《中国新教育之趋势》中他认为新教育的意义和趋势在三个方面,一是养成科学头脑,二是养成劳动的能力,三是提倡艺术兴趣。[5]在《华工学校讲义》一文中他探讨了几个主题:其一,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如“舍己为群”“尽力于公益”等;其二,涉及个人的道德修养,如“注意公共卫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责己重而责人轻”“爱护弱者”等;其三,涉及公民的社会公德,如“爱护公共之建筑及器物”“爱物”“戒失信”“戒狎侮”“戒骂詈”等;其四,涉及社会整体的精神面貌,如“文明与奢侈”“理信与迷信”“循理与畏威”等。这些讲题内容的宗旨在于改造中国旧有的弊端,指导个体和社会两个维度的新生活,寄希望于在古老中国创造一个新的世界,以青春和强大的面貌汇入20世纪世界文明的历史进程。

其次,他倡导中西结合、文理交融的教育理念,以陶铸文明之人格。1902年的《示范学会章程》第一条“宗旨”,即“使被教者传布普通之知识,陶铸文明之人格”[6]161。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期间,一方面推广算学、博物学、物理学、化学等,一方面推广哲学、文学、史学、法学、伦理学、教育学、宗教学、心理学、地政学,乃至军事学、外交学。他很早就构建了从初级到高级的以“名”“理”“群”“道”“文”划分的科目学级,并在1901年的《学堂教科论》中设计了古今融汇、文理交融的学科体系。[6]139蔡元培教育理念的终极目标是“陶铸文明之人格”[6]161。他认为教育是完成自由人格的塑造,赋予个体自我发展的能力,故而他提倡“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他认为每一个个体都有其特点,教育决不应当使个体尽归于同化,而贵在各能发达其各自的特性。在他看来,即便向西方学习,目的也在于发展自我及民族的个性,并谓之“食而化之,而毋为彼所同化”[2]84。他在《教育独立议》一文中指出,教育是要促成自由的个性的充分发展。他说:

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分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给抱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的。所以,教育事业当完全交与教育家,保有独立的资格,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教育独立议》)[7]177

所谓“自由”,在蔡元培看来并不是放恣自便,而是正路乃定,矢志不渝,不为外界势力所征服的精神气度,也就是孟子所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的人格取向。蔡元培的自由观认为:“且至理之信,不必同于他人;己所见是,即可以之为是。然万不可诪张为幻。此思想之自由也。凡物之评断力,均随其思想为定,无所谓绝对的。一己之学说,不得束傅(缚)他人;而他人之学说,亦不束傅(缚)一己。诚如是,则科学、社会学等等,将均任吾人自由讨论矣。”(《思想自由》)[2]106他引用中国哲学中的“义”“恕”“仁”分别对应西方所倡导的“自由”“平等”“亲爱”,通过比较来阐述自由乃道德之根源。[2]2-3他提出:“自由者何?即思想是也。”他进一步指出:“人生在世,钩心斗智,相争以学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无非此未堪破之自由。”(《在南开学校敬业、励学、演说三会联合讲演会上的演说词》)[1]50因此,他本人在五四运动之后辞去北大校长一职,完全是出于“决议不能再作不自由的大学校长”(《不肯再任北大校长的宣言》)[1]298。

除了自由人格的重要性,他还提出了平等、亲爱、友爱等教育思想。所谓“平等”,在他看来就是“非均齐不相系属之谓,乃谓如分而与,易地皆然,不以片面妨害大公。孔子所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者,此也。准之吾华,当曰恕”(《在育德学校演说之述意》)[1]121。而所谓“亲爱”,体现的正是儒家“仁”的精神。在《中国人的修养》“法律”一章中,他提出法律作为维持国家之大纲,它的意义和作用在于在正义前提下,保障人人得保其平等权利。所谓“友爱”,在他看来就是孔子所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也是张载所称“民胞物与”;在他看来是道德的根本,“仁也,义也,恕也,均即吾古先哲旧所旌表之人道信条,即微(徽)西方之心同理同,亦当宗仰服膺者也”(《在育德学校演说之述意》)[1]121。

再次,从意志和行为的角度论述审美教育对于一个人心性涵养的重要性。他大力倡导美育和艺术教育。他认为,科学予人以知识,美术予人以情感的要求,美术和科学都是人生须臾不可脱离的。他认为审美是联系现象世界和实体世界的桥梁。他吸收康德的思想提出美感教育。他说:“然则何道之由?曰美感之教育。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并坚持“故教育家欲由现象世界而引以到达于实体世界之观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2]5。然而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并非完全来自西方,他的《中国伦理学史》较早关注到“礼乐相济”的意义所在。在“论荀子的音乐思想”一节中,他说:“乐者,以自然之美,化感其性灵,积极者也。礼之德方而智,乐之德圆而神。无礼之乐,或流于纵恣而无纪;无乐之礼,由涉于枯寂而无趣。”[8]

《在育德学校演说之述意》一文中,蔡元培认为,美在人生中的特殊意义在于,美感具有与现实利益无关的超脱性,是人类生而固有的内在必然而不待外铄。科学的意义在于:“二五之为十,虽帝王不能易其得数,重坠之趣下,虽兵甲不能劫之反行,此科学之自由性也。利用普乎齐民,不以优于贵;立术超乎攻取,无所党私。此科学之平等友爱性也。”艺术的意义则在于:“若美术者,最贵自然,毋意毋必,则自由之至者矣。万象并包,不遣贫贱,则平等之至矣。并世相师,不问籍域,又友爱之至者矣。故世之重道德者,无不有赖乎美术及科学,如车之有两轮,鸟之有两翼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他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以美育代宗教说》)[2]87。

三、“美育代宗教”的命题价值和意义

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提出了一个具有未来学意义的价值命题,这一价值命题关乎文化的改良,关乎人格的涵养,关乎民族的进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为了“择一于我国有研究价值之问题为到会诸君一言,即以美育代宗教之说是也”(《美育代宗教说》)[1]30。他认为19世纪以来科学的发展削弱了宗教在西方社会的地位和影响,中国社会未来的发展不能沿袭西方旧的思想和信仰模式,而要致力于进步的信仰模式。他引入“知(知识)、情(感情)、意(意志)”来思考人类精神世界的追求,指出知识和意志在近代伴随着社会文化的进步、科学的发达而逐步脱离宗教,更多地体现于诸如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博物学、医学等人文学科。他指出:“及文艺复兴以后,各种美术渐离宗教而尚人文。至于今日,宏丽之建筑多为学校、剧院、博物院。而新设之教堂,有美学上价值者,几无可指数。”[2]90他认为人是感情的动物,美感有助于高尚的感情的涵养,美育使人的性灵寄托于美,从而使人活泼而有趣。他一直怀有撰写一部美育方面的专著的夙愿,并且拟定了这本书的条目:一、推寻宗教所自出的神话;二、论宗教全盛时期,包办智育、德育与美育;三、论哲学、科学发展以后,宗教所把持和利用的美育;四、接受科学的影响而演进为独立的美育;五、论独立的美育,宜取宗教而代之。[3]203

他认为美的对象可以陶养感情,而那些伟大而高尚的人类行为往往生发于人的感情。他说:“人人都有感情,但并非都有伟大而高尚的行为,这由于感情推动力的薄弱。要转弱而强,转薄而为厚,有待于陶养。陶养的工具,为美的对象,陶养的作用,叫做美育。”(《美育与人生》)[4]232蔡元培认为美之所以能陶冶感情,是因为它具有“普遍”和“超脱”这两个特性。他认为美具有普遍性,且美的体验和感受是非功利的,没有利害关系,因此纯粹的美育可以达到和宗教一样的陶养精神和心灵的效果,因此宗教完全可以被取代。他说:“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盖以美为普遍性,决无人我差别之见能参入其中。”(《以美育代宗教说》)[1]33

因此他大力提倡国人在工作之余通过欣赏艺术和参与文化活动来涵养身心,调和知识和情感的分裂。他认为真正的教育是“自动的而非被动的”,是“直观的而非幻想的”,是“全身的而非单独脑部的”。[7]69在《怎样才配做一个现代学生》一文中,他认为一个现代学生应该具备“狮子样的体力”“猴子样的敏捷”以及“骆驼样的精神”。[4]225他逐一介绍了文学、绘画、音乐、戏剧、诗歌、历史、地理、建筑、雕刻、装饰等,希望通过美的教养,艺术对真理的呈现,艺术与科学和哲学的互证,以及其美对于人心的感化补充一般知识所不能达到的效果,从而达到移风易俗和社会改良的效果。他说文学可以“证明真理,纠正谬误”[4]180,他说图画之发达“常与科学及哲学相随焉”[4]183,他说音乐“在生理上,有节宣呼吸、动荡血脉之功。而在心理上,则人生之通式,社会之变态,宇宙之大观,皆得缘是而领会之。此其所以感人深,而移风易俗易也”[4]185,他说戏剧“能以种种动作,写达意境;而自然之胜景,科学之成绩,尤能画其层累曲折之状态,补图书之所未及。亦社会教育之所利赖也”[4]187。他的美育思想的终极目的是改变积贫积弱的民族气象,重塑中华民族的精神。他认为一个伟大的民族必须要有宁静而坚毅的精神气象。他说:

为养成这种宁静而坚毅的精神,固然有特殊的机关,从事训练;而鄙人以为推广美育,也是养成这种精神之一法。美感本身有两种:一为优雅之美,一为崇高之美。优雅之美,从容恬淡,超利害之计较,泯人我的界限……且全民抗战之期,最要紧的,就是能互相爱护,互相扶持。而此等行为,全以同情为基本。同情的阔大与持久,可以美感上“感情移入”的作用助成之。例如画山水于壁上,可以卧游;观悲剧而感动,不觉流涕,这是感情移入的状况。儒家有设身处地之恕道,佛氏有现身说法之方便,这是同情的极轨。于美术上时有感情移入的经过,于伦理上自然增进同情的能力。(《在香港圣约翰大礼堂美术展览会演说词》)[3]212-213

同时,蔡元培的美育思想不把美育仅等同于艺术教育。他在《自然美讴歌集》序言中比较了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关系,他说:“自然美与艺术美,为对待之词,而且自然美之范围特广,初民之雕刻与图画,皆取材于自然。希腊哲学家且以模拟自然为艺术家之公例。吾国艺术家之雕塑与图画,自士女及楼阁外,若花鸟,若草虫,若山水,率以自然美为蓝本,而山水尤盛。”[9]307他在《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市中大道,不但分行植树,并且间以花畦,逐次移植应时的花。几条大道的交叉点,必设广场,有大树,有喷泉,有花坛,有雕刻品。小的市镇,总有一个公园。大都会的公园,不只一处。又保存自然的林木,加以点缀,作为最自由的公园。一切公私的建筑,陈列器具,书肆与画肆的印刷品,各方面的广告,都是从美术家的意匠构成。所以不论那一种人,都时时刻刻有接触美术的机会……在市街上散步,只见飞扬尘土,横冲直撞的车马,商铺门上贴着无聊的春联,地摊上出售那恶俗的花纸。在这种环境中讨生活,什么能引起活泼高尚的感情呢?所以我很望致力文化运动诸君,不要忘了美育。[1]362

他说:“人的美感,常因自然景物而起,如山水,如云月,如花草,如虫鸟的鸣声,不但文学家描写得多,就是普通人,也都有赏玩的习惯。”[7]28

美育的范围,在蔡元培看来绝不局限于几个科目,他的思想对于当前将单科性的艺术教育等同为美育的思想是一种提醒。他认为:“凡学校所有的课程,都没有与美育无关的。”[7]215-216在他看来,数学的游戏可以引起滑稽的美感,几何与美术、声学与音乐、光学与色彩都有密切的关系,化学中充满了美丽的光焰与变化,物质的构造充满美感,天文学可以让我们更近地观察星月的光辉,矿物的结晶充满微妙的光晕,更毋庸说植物学、生物学、地理学所包含的无穷无尽的美,那些云霞风雪的变化、山水湖海的名胜、人文荟萃的古代遗迹无不是美育的资料和课本。(《美育实施的方法》)

在《二十五年来中国之美育》一文中,他列出了美育属下的一些方向,如“造型艺术”“音乐”“文学”“演剧”“影戏”等,还特别列出了“博物馆”“展览会”“演奏会”“音乐会”“公园”等。在“公园”条目之下,他指出:“美育的基础,立在学校;而美育的推行,归宿于都市的美化。”[9]66在《美育实施的方法》一文中,他提出美育应该浸润“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三个领域,甚至提出美育要从胎教开始,要建立公共育婴院(2)1925年7月25日,蔡元培还将“胎教院和育婴院”的思考写成了《世界教育会两提案》。,“院内成人的言语和动作,都要有适当的音调态度,可以作儿童的模范。就是衣饰,也要有一种优美的表示”,儿童满三岁进入幼儿园之后“教他计算、说话,也要从排列上、音调上迎合他们的美感,不可用枯燥的算法与语法”。[7]211-217蔡元培倡导美育,用以美化人生,让人的性灵寄托于美,使他们的灵魂更加活泼有趣。他曾在《假如我的年纪回到二十岁》一文中说:“……我个人的自省,真心求学的时候,已经把修养包括进去。”由此可见,蔡元培的美育理念不是仅仅指艺术教育,而是指渗透在生活世界中的中国人的修养。[9]522

在许多文章和演讲中,蔡元培提出他“教育五主义”:“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公民道德、世界观、美育是也。”[2]16在他看来,救国之要在于教育,教育之要在于启智、崇道和灵性的教育。他认为教育的高尚理想在于四个方面:其一,曰调和之世界观与人生观;其二,担负将来之文化;其三,独立不惧之精神;其四,安贫乐道之志趣。他的教育思想,对于个体和国家如何面对20世纪的全球形势,面对工业文明的发展、物质和功利主义的盛行、人性的危机给予了整体性的思考和回应。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建立在他学贯中西的渊博的学识基础之上,建立在他本人多学科的学术研究的基础之上(3)据笔者考察,蔡元培涉猎的学科,并撰写论文及著作的至少涉及西方哲学、中国哲学、美学、教育学、伦理学、政治学、民族学、人类学、宗教学、妖怪学、佛学、图书馆学、美术史、红学、文学、诗歌、音乐、书法等学科。,建立在他中西方思想的比较基础之上,建立在他本人知行合一的教育实践中,因此具有坚实的理论和实践的基础。他的美育思想没有长篇大论,小文章大道理,深入浅出,平实通畅。他在书中提出的中国人的修养,立足于人格教育的事业,立足于民族的未来,对家庭、社会和大学的三重教育,对当代中国人文精神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依然富有启示意义。

猜你喜欢

蔡元培美育思想
思想之光照耀奋进之路
让美育引领幸福生活
思想与“剑”
蔡元培美育思想之我见
艰苦奋斗、勤俭节约的思想永远不能丢
“思想是什么”
美育史料·1902年刘焜与“美育”
蔡元培的气度
蔡元培借衣服
蔡元培借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