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组诗)
2023-09-20陆辉艳
陆辉艳
代表作
闪电
闪电在空中,不断伸展出枝条
在尖锐的断裂声中
最高的那棵香樟树
成为闪电的一部分
我的父亲六岁
攀岩时摔断手臂
村里的郎中为其接正位
因为拿不出药费
接好的骨头,又被一把扯断
六十岁, 右半身被命运选中
语言和记忆,再也无法
与六岁的自己重逢
闪电一次次收走他的光亮
那是在夏天,我推着父亲的轮椅
经过香樟树下
在它折断的地方
已新长出枝叶
它们还没有听到过滚雷声
(发表于《诗刊》2021 年第8 期)
前进的,后退的
我爱上了黄昏 爱上了在湖边
两手空空地行走
心无旁骛 风一样地走
有时会走到时间的前面去
但那里往往空无一人
这巨大的沉寂使我惊惧地转身
我原路返回
却发现这个举动比前进更难
那些向前跑着的
和倒退着行走的人
结果有着惊人的相似:
同时抵达湖的转弯处
同时亲近着春天的事物
他们手里捏着的迎春花
像逻辑学里的哑谜
深奥,模棱两可
前进,同时也在倒退
或者相反,在每一次倒退中向前
离开,并看得清身后的一切
(发表于《十月》2017 年第3 期)
木匠
他占有一堆好木料。先是给生活
打制了一扇光鲜的门。那时他很年轻
他走进去,锯榫头,打墨线
哐当哐当,又制了一张床
他睡在上面,第一年迎来了他的女人
第二年他的孩子到来。第三年
他打制了吃饭的桌子、椅子、梳妆用的镜台
他把它们送给别人。之后
他用几十年的时间
造了一艘船。“我要走出去,这木制的
生活……”他热泪盈眶,准备出一趟远门
然而他的双腿已经僵硬
他抖索着,走到月光下。这次他为自己
制了一副棺材
一年后,他睡在里面
相对他一生制造的无数木具
这是唯一的,专为自己打制
并派上用场的
(发表于《中国诗歌》2010 年第1期)
在理发店
一头黑发无声掉在地上
一头黑发里有无尽的黑夜
整个中学时代
我的头发长长了
妈妈和我去集市
人群中寻找拿剪刀的人
多么贪心的收购贩
妈妈的头发,在咔嚓声中
剪得只剩荒野
最后被扔进蛇皮袋
换回活命的钱
无声地,在心里哭着
细心的发型师
让我看镜子里的发型
哦,我确信,妈妈的头发
又长回来了
黑夜覆盖了手拿剪刀的人
(发表于《诗刊》2018 年第2 期上半月刊)
新 作
一条路
一条远离闹市的路
我每天来回于它所到之处
有时,它延伸到了自然中
那一天,我停在它的尽头
是什么理由,让我直视了太阳——
如此灼人的事物
它何其日常,每天升起
又多么遥不可及
当我从光芒中收回视线
望向街头。棕榈树
灰色路面,穿梭的车辆
和每个行人身上
都闪烁着神秘的光圈
那是经过黑洞时转弯的微光
闪现在人世
太阳快落下时我往回赶路
它仍悬于空中
却已不再刺眼,变得柔和、亲近
而这条路和我的心
在一首不起眼的诗中
亦孤悬于世上一日之久
悲伤的动物
我曾在空旷田野
见过一只悲伤的动物
谷穗和落日,就在它身旁
但它看不见静止的东西
我曾在一个女人脸上
见过一只悲伤的动物
排着长队的人群中
被口罩遮住的脸
只露出漆黑的双眼
在井水的倒影中
我曾见过这悲伤的动物
那是我薄弱的意志,偶然被照亮
在偏僻小路的一棵杨树干上
一扇书柜的玻璃门里
在一个人的灵魂那儿,我见过它
这些动物,不同地方的
悲伤,在互相辨认
有时它们就快要
认出彼此了
它们在黑夜里
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路过千金镇
一座年久失修的马厩
马蹄踏出烟尘,当马儿低下头来
在斑驳石臼里饮水
发出风碰撞岩石的回音
许多事物瞬间在声音里重现了:
塔地桑林、高土墩,铸铜的人秘密劳作
收工后,从一叠方形孔眼里
浮现出虚无的脸。当他用陶罐温酒
从印纹里挣脱出的鸟儿,裹着旧日山河
不动声色的月光。它们可能是一只灰鹭
或者一只黑天鹅,停留在小镇的湿地
当它们从荻花丛中,带着故事的回形针
猛然折向天空,想象的马匹
已无法追赶上空中的翅膀
我所不知道的
一道浅而宽的沟渠
并无危险可言
但我无法跨越它
一口圆而深的水井
我从中打过水
在桶装的水中看到过自己的脸
而不是从井中
石缝里的酢浆草开花了
再没有比它更普通的事物了
而我无从知晓
它所经历的夜晚和风雨
一个人从火车站出来
喧嚷人群中的一个而已
她的行李箱轮子上沾着泥
有我不了解的倦意与回声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孤零零地
高悬在夜晚的树林,在这之前
他是怎样系好了细细的鞋带
一则弥漫硝烟的新闻
我不知道那文字背后的土地
那土地上的人群,在哪里进行他们的晚餐
我不知道这世上的许多事
过去,我在何处闲逛
明天,我在何处观察
她们在不同的路上孤寂地走
驱赶我,等待我
盐碱地
一个又累又渴的人,歇息在盐碱地
衣服上沾着劳作后的薄霜
当他在风中站起身来
大海带着盐粒,重返他的身体
洁白的滩涂,有的地方寸草不生
有的地方,长满了绿色的盐角和碱蓬
充盈、风吹草低的盐碱地
贫瘠、白茫茫的盐碱地
每一种都寂静,永恒
每一种都让悲伤少一点
不远处是渤海
在它与黄海的交汇处
浑浊的波浪紧挨着深蓝的波浪
只有奔涌,铺陈
只有无边
迷宫
黑天鹅被绑缚了翅膀
安静地浮于湖水
而鸵鸟沉重的翅膀
缺少坚韧的飞羽
一道铁网限制了它们的奔跑
要如何辨别出口?
绳索和网一样
制造的迷宫过于巨大
让我们停在了落叶、果实和苔藓覆盖的路上
在平塘江口,运河的起点
客船在沙坪河快速航行,河面
被卷起的浪花,也是图纸上
运河的一部分。风吹过甲板
盘旋于我们每个人的耳边,风声里有旧码头
和一个捕捞者的记忆。此刻,他正驾着小船捕鱼
夕阳下,他不停地摇橹
避开了漩涡。只一个瞬间
他和小船留给我们的剪影已远去
而在一段河道的施工现场
有人向我们讲解,一条人工河流
是借助怎样的力而建成
只有他们清楚,江水会在什么时候
涌入这设计的河道,带来流动的
另一种生活。而流动,更新着万物
地上,装载车辆的车辙
重叠交叉,如一条运河的波纹
你发现事物总在暗中互相呼应
因为在运河入海处的码头
另一些弧形车辙,因年深日久
而印入水泥地面。那是大海延伸的涟漪
就像时间的通感,连接起沧海与桑田的秘密
将一条运河的河床搬进文字
诗中铸造的船只,在等待时间巨大的水流
是的,我们以这样的方式
理解运河,在它尚未成型时
在它想象中未来的两岸,在船只上
汽笛声从昨天深处回来
再次鸣响于沿途的村庄、码头和集市
当它穿过校园,某张课桌上的少年
会抬头望向窗外。那些从水上远走的人
还会顺着河流的倒影,重新回到这里
也许古老梦想尚未有世俗的经验
它需要在崭新的河道中,沉思着
去往大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