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宫月

马 龙

《高昌宫月》简介:高昌国主要历经沮渠氏、阚氏、张氏、马氏、麴氏地方王权。《高昌宫月》采取几个国王“凉王、阚伯周、张孟明、马儒、麴嘉”的轶事与虚构展开。大背景是北魏、南宋和柔然。高昌每个国王相互联系，紧紧相扣。他们治国理念不同，爱恨情仇交织在一起曲折传奇。小说主题向往中原大一统，尊崇儒学。新疆历来就是祖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本文选取开头部分。

第1章

退守

历来就是如此，中原烽烟四起，西域必是黑云弥天。风来风去，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终将会走的。

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各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最终魏国虎踞中原,宋国龙蟠江南，史称南北朝。魏国和宋国形成对峙，开始谋略河西和西域。魏国捷足先登，攻破北凉国都城姑臧。不久，哀王沮渠牧犍投降魏国，凉国灭亡。哀王弟大将军沮渠无讳收罗残部与魏国兵周旋抵抗。魏国铁骑围攻酒泉城，双方大战半年之久，十分惨烈，结果凉国兵大败。沮渠无讳率残部二万余人退守敦煌，指派贴身侍卫向宋国求援。

沮渠无讳生得白面清瘦，头戴卷沿皮帽，辫发挽于脑后，身着灰色绸缎左祍长袍，腰系皮带。他深居行营，痛苦焦躁面色憔悴，饱尝亡国的滋味。他深知敦煌不是久留之地，想退守远在西域的高昌郡，重整旗鼓，东山再起。沮渠无讳酣战溃败之时，高昌城传来密报，高昌郡太守阚爽安兵不动，欲有叛逆之举。沮渠无讳半信半疑，一时难以判断决策。先王旧臣绾曹郎中田薄丰头发束起，头顶小冠，小山羊胡，一身白色绸缎右祍长袍。他领众臣多次向沮渠无讳进谏。时下魏国兵势不可挡，不妨投奔魏国，大将军三思。众臣个个沮丧，阴沉着脸。沮渠无讳隐忍不语，焦急等待宋文帝的旨意。

沮渠无讳之弟沮渠安周有勇有谋。一脸络腮胡，虎背狼腰，长发披肩，头扎锦带。他身着黑色绸缎左祍窄袖长袍，外套羊皮坎肩，腰挎秦风剑，脚蹬长靴，一脸喜气提着马蹄银壶进见沮渠无讳。行营临时安扎在一幢民宅，沮渠无讳盘坐在炕上，阴沉着脸独饮。沮渠安周抱拳屈膝行军礼，示意总管上酒说：“大将军，上天有眼，不灭我大凉啊！”

总管接过马蹄银壶斟满两碗酒递上，沮渠安周接过一碗双手呈上道：“大将军，先尝尝这酒。”

沮渠无讳明白沮渠安周有话，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称道：“好酒，绵甜醇香。”

沮渠安周：“高昌葡萄酒。”

沮渠无讳眼睛一亮，举起空碗，意味深长地说：“呵呵！好酒！好酒！还是安周弟知我心也。”

沮渠安周：“大将军，末将已有西进西域，破高昌之策也。”

沮渠无讳长出一口气，振作精神道：“本将军今日不谈国事，召见夫人、田薄丰、张子凉、麴居正，上河西夜光杯，饮高昌葡萄酒。”

总管退出，迎夫人入内。夫人目光黯然，一脸忧愁，乌黑的长发绾成堕马髻，身着窄袖对襟衫长裙，白色狐皮披肩。她两手平措至左胸前，右手压左手，右腿后屈屈膝，低头向沮渠无讳行万福礼。沮渠无讳赐坐，夫人跪坐沮渠无讳身旁。田薄丰领几位文臣进入，向沮渠无讳拱手弯腰行礼。夫人侍女嫣紫、嫣红服侍斟酒。大臣、将军向沮渠无讳敬酒。沮渠无讳强颜欢笑。“诸位，干了！”将军犹疑的眼睛看着沮渠无讳，一口而干。这时，中兵参军沮渠何西搀扶着张子凉将军进来，几位将军随后。张子凉胡子拉碴，披发凌乱。身穿两档铠甲手里提着酒壶，推开沮渠何西，摇摇晃晃，已有几分醉意。

他大喊大叫：“遥想当年，马超横扫曹操大军……”

沮渠安周：“斟酒。”

沮渠无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当年，大凉铁骑所向披靡!”

张子凉怒目园睁，一杯酒进肚大醉。他向沮渠无讳跪下，泪如雨下道：“黑风狂走兮，将军不下马。大将军，大凉不亡，大凉不亡，杀回河西！”

夫人衣襟拭泪，诸位大臣、将军无不感慨，低头不语。

沮渠无讳端起酒杯感叹道：“马超、曹操皆英雄！”接着，他淡定轻吟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田薄丰面目平和，小山羊胡一副老成持重的神态。他向沮渠无讳敬酒：“大将军，大凉不亡！大凉不亡！”

麴居正白面清瘦，头发束起打一发髻。他是一员文将，心细多谋。他向沮渠无讳敬酒：“大将军，大凉不亡。进退不可犹豫。”

诸位大臣、将军举杯，向沮渠无讳敬酒：“大将军，大凉不亡！大凉不亡！”

……

宋文帝降旨，东部多处大战魏国兵，固守敦煌城，只待“围魏救赵”。沮渠无讳焦虑，宋文帝没给一兵一卒，不可坐等。又有密报传来，阚爽暗地勾结柔然汗国，已密谋称王。沮渠无讳震怒，柔然汗国远在漠北，也想思谋西域。他召见沮渠安周、几位将军商议。张子凉请战，愿带三千精骑奔袭高昌。沮渠无讳态度坚定，酒泉一战，大凉败于魏国。高昌郡是大凉基业。当年本将军行走于敦煌和高昌，如今退守高昌，本将军心意已决。田薄丰认为，高昌路途遥远，艰难险阻，阚爽勾结柔然汗国，胜算难料，大将军三思。

沮渠安周已深思熟虑，向沮渠无讳说明西进攻击高昌之策。他摆出西域草图。高昌是西域战略要地，大汉打败匈奴统一西域后，历朝国君依然看中西域，在高昌设戊己校尉。高昌多是河西故人。大将军占据高昌，可观东望西，意义深远。末将曾攻打鄯善国，略知西域之风土。西域地大，多大漠，国与国之间相隔甚远。高昌西面有车师国，西南是山国、渠犁国、尉犁国、焉耆国，南有鄯善国。逆贼阚爽背弃大凉，高昌羽翼丰满，漠北有柔然汗国虎视眈眈。我军西进直击高昌，劳师远伐，阚爽以逸待劳，难以胜算。鄯善国小，人烟稀少，西出阳关假道逃亡，奔袭鄯善国，在那里休养生息，再从长计议。众臣赞同。沮渠无讳见大势已去，允准下令，沮渠安周为征西将军先锋领兵三千，麴居正为副将，张子凉将军殿后，押运粮草，择日起程。

阳关西去

公元442 年的春天，一个静悄悄的黎明，天空灰黄，大漠苍茫。

沮渠无讳率士兵、家眷浩浩荡荡向西进入阳关。阳关巍然耸立在墩墩山上，旌旗猎猎。沮渠无讳大队人马进入阳关，把守士兵打开关门，列队抱拳屈膝行军礼迎接。沮渠无讳骑马身穿明光铠甲，头戴红缨冲角金色头盔，庄严瞩目列队士兵，拔剑回礼。一个士兵呈上一杯酒，沮渠无讳下马接过酒杯，部众跪地感慨悲壮祭天拜地，挥泪齐呼：“大凉！大凉！”沮渠无讳喃喃自语：“立家好比针挑土，败家就像水推沙。”他极力控制自己高声道：“阳关，今日拔关而去，来日凯旋入关！出关！”说完，一饮而尽。大队人马出阳关，阳关悠悠飘来凉曲哀怨的笛声。一曲笛声几度愁，东去西来无了期，离乡引得哀忧忧。沮渠无讳哀伤至极，向东伏地三叩，部众齐齐跪地，哭天拜地。沮渠无讳上马拔剑指向西天。大漠空寂无边，遥遥西天，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大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残阳如血。他仰天长叹自吟，“大漠落日，马踏飞沙。悲凉一曲，阳关西去。”

大漠白天晴空赤日，酷热炽烈。黑夜飞沙弥天，寒气袭人。向西，一直向西，太阳无声，大漠无声。茫茫大漠连着蓝天，蓝天连着大漠。无尽的空旷，无尽的死寂。稀稀落落的骆驼刺、芦苇和红柳顽强地彰显生命的绿色。最终消失在无尽的大漠里。

大队人马一字长龙沿着沮渠安周先锋留下的路标行进。这无边无声的大漠似乎要吞噬这支亡命天涯的人马。长途行走，缺水粮少，干渴饥饿。人马中不时有人狂躁癫疯，有人奄奄一息无力倒下。无奈之下，杀牛宰马，充饥解渴。张子凉是一员东征西战多年的猛将。他头带冲角头盔，身穿两档铠甲，手持赤风铁棍。他一脸沧桑，心里盘算着粮草、水和行程。他整天骑着马带一队士兵，跑前跑后来回巡查。他满身是汗，抽个空隙陪陪身怀六甲的夫人。路途遥遥渺茫，破败疲惫不堪的人马中，越来越多的人和牲畜死去，有人开始逃生。张子凉无奈地看着遍野横尸。

大漠无情，朗朗晴空忽然一场黑风袭来，黄沙弥漫遮天蔽日，伸手不见五指。

张子凉镇定自若命令士兵打起火把，搭毡帐就地扎营。人群惊恐万状，以为妖魔作怪，一群一群的人横七竖八卷缩在毡帐里或胡乱顶着铺盖缩成一团。张子凉巡查完后，到大帐向沮渠无讳禀报实情。这时，一个卫兵急匆匆进来报告。张将军夫人

要生了。沮渠无讳摆摆手示意退下。张子凉告退。

张子凉骑马飞奔来到夫人帐前，一个侍女出来禀报，夫人和公子平安。张子凉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公子嘤嘤的哭声，打破昏天暗日的寂静。他感慨万千看看天，静静地聆听着生命的呼唤。大凉不亡！大凉不亡！张子凉兴奋地醉卧在夫人帐外。三日后，天空放晴，大队人马继续行进。人群中有人指着天空激动地高喊：“苍鹰！苍鹰！”大队人马一下沸腾欢呼雀跃。他们看到生命的希望。张子凉心里明白，苍鹰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他即刻派一队快马寻找泉水。黄昏，快马来报，前方发现野骆驼，有一眼沙泉。张子凉向沮渠无讳禀报，发现骆驼泉。沮渠无讳指令，在骆驼泉旁扎营休整。

一座沙丘脚下，骆驼泉汩汩涌出清凉的水，周围簇拥着一片红柳和芦苇，绿生生地彰显生命的风姿。沮渠无讳伏地三拜骆驼泉，自言自语，苍天有眼，拯救大凉，此乃大凉命泉也。众人高呼：“大凉！大凉！”人马饮泉，马叫人欢。夜幕降临，黑沉沉的大漠深处升起一钩残月。众人燃起篝火，默默望着钩月，思乡离恨。沮渠无讳和夫人静静地赏月，几分伤感哀愁。张子凉、张夫人抱着公子立在身后，不敢惊动沮渠无讳和夫人的兴致。

夫人转过身轻轻掀开孩子襁褓，细细打量说：“好英气的公子，何名？”

“回夫人，犬子无名，这大漠无名无声，不知起何名甚好？”张夫人跪下说。

“请夫人给犬子赐名。”张子凉紧随跪下说。

“不必多礼，请起。昨日昏沙遮天，今夜残月当空，叫梦明----不可，男儿大丈夫，就叫孟明吧。”夫人沉吟片刻说。

“谢大将军、夫人恩赐！”张子凉早有准备，他示意卫兵斟满两杯酒，夫妇双双敬上。

“黑风已去，大漠残月。”沮渠无讳转身接过酒杯轻酌一口，面露笑容说。

这时，人群围着篝火，悠然飘出悲戚的笛声，接着传出众人低沉哀婉的歌声。“祁连明月，麦子青稞，牛羊正肥。河西炊烟缭绕，无归处，阳关西去。丈夫妻儿泪眼，竟无语哽咽。念想家，千里长风，黄沙漫漫弥天过。大凉黯然伤离别，苦堪言，落难骆驼泉。今夜梦醒何处？大漠间，黑风残月。此去何年，遥想家乡桃红柳绿。即便有金窝土窝，我与月儿说。”歌声在空旷的大漠飘荡。

两个士兵随歌声在篝火旁挥剑起舞，两人对舞，剑越舞越快，似两条银龙上下翻飞，左右盘绕，彰显大凉的剽悍和威武。沮渠无讳连连称赞，好！好！长我大凉志气。众人齐呼，大凉！大凉！

沮渠无讳身旁的沮渠何西向夫人身边的嫣紫示意舞剑。夫人深知两人情意，看在眼里，向嫣紫摆摆手说：“去吧。”两人提剑走进人群。笛声悠扬又起。沮渠何西、嫣紫挥剑起舞。沮渠何西舞起宝剑动若飞龙，缓若游云，疾若闪电。嫣紫身材婀娜，步履轻盈，那宝剑在她手上，阴柔至美。两把剑对舞随着笛声音律，或点劈挂撩，或绞截架托，或抽穿扫斩，或拦削……寒光凌凌。两把剑习习生风，心有灵犀，似蛟龙缠绕，珠连合璧。众人不时发出喝彩欢呼，大凉！大凉！

发起攻击

魏国兵进入敦煌城后，即刻出阳关尾追凉国大队人马。兵贵神速，沮渠安周身穿明光铠甲，头戴红缨冲角银色头盔，率士兵昼夜兼程向鄯善国逼近。他每天都要细细盘问向导，时刻掌握前面的路境。午夜，两个向导突然神秘失踪。一个叫休鲁，一个叫鄯罗罗。沮渠安周感到蹊跷，盘问其他向导，其中一个道出实情。原来休鲁和鄯罗罗是鄯善国密探。沮渠安周惊出一身冷汗，脑海闪过一念，前有鄯善国伏兵，如果后有魏国兵。他立刻派快马追赶寻找。休鲁和鄯罗罗已和魏国密探谋划。他们混入西进队伍中，一但时机成熟，休鲁回国报信，鄯罗罗返回接应魏国兵。沮渠安周没想到会出现这当事，只有加快行军速度。两个密探一直没有发现，沮渠安周深感不妙，派快马通告张子凉。

张子凉接到报信后，布置探马监视。果然魏国骑兵卷着尘土远远的出现。张子凉身经百战。他明白在这大漠只要耗尽魏国骑兵的水，他们就会自然退去。于是，他选择一处有泉水的地方布下伏兵。魏国骑兵一到，还没有喘息，张子凉领兵即刻出击。魏国骑兵疲惫干渴，不堪一击大败溃逃。张子凉号令追击，夺其水皮囊。士兵穷追猛打，魏国骑兵死伤无数，退出百里之外。张子凉还不放心，原地坚守一昼夜，不见魏国骑兵踪影，随后追赶大队人马。然而张子凉却不知，魏国兵是分两路，一路由鄯罗罗带路直杀沮渠无讳大营。沮渠何西率侍卫队拼死救援，杀退魏国兵，生擒鄯罗罗。张子凉会合大队人马后，即刻禀报沮渠安周。

沮渠安周接到报信，派探马前方侦察，加快行军速度。凉兵终于进入鄯善国境。沮渠安周扎营休整三日，士兵士气大振。他不急于进攻，先派小股骑兵佯攻，摸清鄯善国兵虚实。果然探马回报，前有伏兵。沮渠安周暗喜，连夜拔营起程绕过伏兵，天亮直抵鄯善国都扞泥城下。扞泥城不过弹丸之地，一色黄泥土房，城墙黄土夯筑低矮，显得很安静。沮渠安周没把这座小城池放在眼里。他挥剑一声号令，大凉铁骑，踏平鄯善国！骑兵飞马冲击，步兵随后，杀声震天。不料，北城门上箭如雨下，飞石满天。几次冲击，士兵近不得城门。扞泥城守兵紧闭城门不出兵。沮渠安周连续攻击一日，没有打开一处缺口。他心急，担忧腹背受敌，一时又无良策。紧急关头，副将麴居正献计，扞泥城墙低矮，匈奴兵攻城曾用沙袋堆砌城墙下，兵马快速齐上，敌不能防。沮渠安周思谋良久下令，麴居正为先锋，领兵一千，明日凌晨对城南发起攻击。

深更半夜，麴居正领兵悄无声息绕到城南。天蒙蒙亮，他剑指向扞泥城，十队骑兵轮番冲击抛扔沙袋。瞬间，另外十队骑兵马踏沙袋冲上城墙。鄯善国兵不敌，国王携家眷、残兵向西溃逃。沮渠安周率兵浩浩荡荡由北门入城。当日，沮渠无讳传来旨意，就地布防，不可滥杀无辜。沮渠安周按照沮渠无讳旨意，加强布防，一切办理妥当后，随去迎接沮渠无讳。

第2章

一枚五铢钱

沮渠无讳入城犒劳将士，任麴居正为护城将军。他下令斩杀鄯罗罗，捕杀抵抗者，震慑一方，安抚降兵、平民，开仓放粮。城内降兵、平民伏地表示臣服。不料，第二天，城墙上赫然出现“报父仇，杀凉贼，鄯石。”几个血红大字。沮渠安周得知，不敢怠慢，令麴居正搜捕缉拿。麴居正全城搜捕，很快抓住鄯石。鄯石只是个十几岁的男娃。麴居正禀告沮渠安周。沮渠安周毫不手软。小小男娃，如此胆量，若不诛必为患，杀之。

麴居正不忍对一个男娃下手，起了恻隐之心。他提审鄯石：“尕娃子，竟有如此杀心？”

鄯石身怀仇恨，一脸怒气回道：“鄯罗罗是阿大，阿娘也死了。阿大阿娘的仇不共戴天。”

麴居正看鄯石是个孝子，把他从牢里提出试探道：“鄯石，不如我收你为义子，可保你性命。”鄯石犹疑的眼神打量麴居正。

麴居正摸摸他的头，把一枚五铢钱放在他手心说：“记住，义父麴居正，义子麴嘉。你可以走了。”鄯石紧紧握着那枚五铢钱，半信半疑看着麴居正。麴居正微笑地说：“快走吧。”

鄯石面无表情，睁大眼睛看看麴居正，跪地三拜起身说：“我会记住你的。”说完，一溜烟跑了。

心有波动

高昌地面是一片绿洲之地。春天大风呼啸黄沙蔽日。俗言云，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火焰山横卧高昌城北。夏日在阳光照射下，山体赤红烟云缭绕，似团团烈焰燃烧。高昌城像是一座土里长出来的城池，筑土为城，民居多是土拱平房，半地下室土木二层房。街巷民居土黄土黄的，高大的柳树、榆树、桑树掩映大街小巷。夯土城墙高大厚实，城有四门，唯北门玄德门仿造姑臧城门楼，重檐歇山顶，青砖碧瓦，前后左右四个坡面，檐角飞翘气势宏大。

高昌郡太守阚爽色目高鼻，八字胡，头戴乌纱帽，辫发挽于脑后，一身青衣长袍裹身。他密切关注河西战事，整日在玄德门楼上独步。他深知沮渠无讳胜败将波及高昌命运，向沮渠无讳援助一些粮草。他一直观望战局，得知沮渠无讳在河西一路败退时，心有波动。沮渠无讳败退敦煌后，他认定沮渠无讳大势已去，另谋打算。

阚爽夫人沮渠砚香是凉国公主，生得眉清目秀，白净的脸庞，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巧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角微向上弯。乌黑的头发绾成飞天鬓。这些日子，她身着红绿的齐胸襦裙，外套白色裘皮坎肩。她身心极为焦虑疲惫，一直担忧河西战事，央求阚爽派兵增援。阚爽很爱砚香公主，夫人已有孕在身。他犹豫不决，一直勉强应答。

阚爽特意选择当年进高昌城的日子，在玄德门楼上摆下酒宴，召见功曹李井渠、都尉阚伯周、主簿马西元，以摸清他们心思。李井渠脸方面善，发髻小冠笼巾，几分儒雅之气。阚伯周是阚爽堂弟，高大魁梧，长发披肩，一双杏眼冷峻英气，高高的鼻梁下，八字胡微微翘起，一身黑色长袍，好不英俊潇洒。马西元瘦脸白面，辫发垂肩，是高昌地面土豪，精明圆滑。三人接到指令，心想河西战事吃紧，这个时候太守在玄德门楼上召见，不知有何用意。

天色已黑，城门楼上灯火通明。阚爽面向东方，静静地凝望着夜空一勾弯月。三人登上城门楼向阚爽拱手行礼。阚爽转过身一脸笑容，显得很轻松。

他不紧不慢端起一碗水，浅浅喝一口道：“今天是我们当年入高昌城的日子，召三位来就想叙叙，呃，记得那是个月圆之夜……”

李井渠、阚伯周和马西元不明白，今夜可是黑云浮月。

这时，一个女仆人进来，柔声细语道：“老爷，酒宴已经备好。”

阚爽起身行礼道：“今日略备井渠冷藏冰葡萄酒。”

四人随侍女入席，围着一张石案坐定。宴席丰盛，手抓羊肉，羊杂，熏马肉，扁食，黄面、葡萄、甘瓜……侍女一一斟酒。

阚爽举杯道：“月有阴晴圆缺，但这葡萄美酒还是要喝的，干。”

四人一杯酒下肚，遥想当年，打开话匣。阚伯周动情之处，连连叹气。

李井渠举杯，颇有感慨地说：“太守经营高昌多年，百业俱兴。我们在此安居乐业，属下感慨之至，敬上一杯！”

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阚伯周缓缓举杯道：“太守经营高昌有方，劳苦功高。属下敬佩之至，敬上一杯！”

马西元揣测阚爽用意，端起酒杯，有意引出话题说：“我从敦煌来到高昌谋生，实在不易。谢太守大恩大德，属下敬一杯！……咳！如今天下大乱，高昌必有黑风袭来。”

阚爽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在此恭候大将军，大凉必胜。”

阚伯周性急，直奔主题道：“太守，多日来，属下一直关注河西战事，思谋高昌之未来。”

李井渠：“太守，不妨直说。”

阚爽沉吟半响，平静地进入主题说：“大将军已败退敦煌。”

李井渠：“太守可引大将军退守高昌。”

阚爽：“高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魏国、柔然汗国虎视西域，高昌不能自保。”

阚伯周：“太守静观河西战局，要另谋打算。”阚爽：“夫人请求派兵增援。”

李井渠：“属下赞同。”

阚爽抬眼探寻的目光看看阚伯周。

阚伯周：“太守经营高昌多年，地广富庶，人多势众，可与西域诸王分庭抗礼。”

李井渠插话说：“太守不可有非分之念，即刻派兵引大将军退守高昌，再从长计议。”

阚爽目光转向马西元，马西元自然领会而不言。

阚爽有意拉长话音说：“静观河西战局，至于派兵之事……”阚伯周听话听音道：“至于派兵之事，属下有一策。”阚爽：“快快道来。”

阚伯周：“派兵前往田地城至敦煌的大海道营盘驻守，按兵不动。这样既可静观河西，又掩人耳目。”

阚爽不等李井渠说话，下令：“我不想把魏国和柔然汗国兵引来，派兵之事就由都尉办理。”

李井渠：“太守三思。”

……

沮渠无讳败退敦煌，砚香公主寝食难安。夜深人静，她经常仰望东方，对着黄红黯淡的弯月抚一把瑶琴。瑶琴七弦，琴身玉女腰，仙人背，古铜色。一曲一曲，琴声或蜿蜒曲折或行云流水寄托她的思念和祈福。她得知高昌援兵在大海道营盘按兵不动，吃惊之余，开始疑虑夫君有外心杂念。她心急如火，恨不得飞马挥剑，亲自带兵前去救援。阚爽表面上依旧悉心关爱砚香公主，暗地里观察她的心境和动作。砚香公主佯装不知，一面观察阚爽行动，一面指使李井渠说服阚爽。

风雨欲来，人心浮动。李井渠忠诚耿直，一直极力敦促阚爽派兵增援。阚爽与阚伯周不谋而和，把握时机谋变称王。马西元面上不表态，暗地里附合阚爽，鼓动谋变。恰在这时，魏国使者来访。阚爽派阚伯周先与使者秘密谈判。使者说明来意。如今天下南北对峙，柔然汗国不堪一击。沮渠无讳溃败，大势已去，欲向西逃窜。高昌若臣服魏国，赐封阚爽为高昌牧，一绝沮渠无讳后路。阚爽与使者见面，表面表示臣服，暂时稳住魏国。他精心备份大礼敬献魏太武帝。阚爽不想放弃天赐良机，但他要继续观望沮渠无讳的结局。

十分凑巧，魏国使者前脚走，柔然汗国使者就来了。柔然汗国使者很直白。沮渠无讳大势已去，高昌与柔然汗国是近邻，若臣服柔然汗国可汗，赐封阚爽为金刀驸马。阚爽秘密交往，态度暧昧巧妙周旋。同样，他向柔然汗国敕连可汗献上大礼。千载难遇，机不可失。

阚爽密召阚伯周、马西元商议。

阚爽：“如今天下魏国、宋国对峙。柔然汗国蠢蠢欲动。高昌何去何从？”

阚伯周：“宋国山高水远，还无法顾及西域，不可舍近求远。”

马西元：“只是眼下还不明大将军结局。”

马西元一提起沮渠无讳，阚爽如芒刺在身。

阚伯周：“我们可与魏国和柔然汗国秘密保持联系。”

马西元：“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属下有一计，等。”

阚爽点点头。

砚香公主得知两国使者密访之事后，痛心夫君。大难来临，人心难测啊！儿女情长，忠孝仁义。她毅然决定派人向沮渠无讳密报阚爽举动。敦煌传来密报，沮渠无讳率部众西去，攻占鄯善国。阚爽即刻召阚伯周和马西元商讨。阚爽认为，沮渠无讳不直奔高昌，而西逃鄯善，对我们已心存疑虑。

阚伯周：“鄯善国乃荒蛮之地，大将军穷途末路，难已自保。”

马西元：“大将军落荒大漠，虎威犹在。”

阚伯周不屑一笑说：“鄯善国远在千里，大将军有他的打算，我有我的主意。”

阚爽：“伯周有何见教？”

阚伯周：“太守，派人秘访魏国，柔然汗国，派密探前往鄯善国打探大将军动向。只待万事具备，登上王位。”

马西元：“太守，虽然鄯善国遥远，但大将军已进入西域。属下以为眼下招兵马，备粮草，缓称王，乃上策。”

阚爽沉吟不语。

阚伯周：“太守，识时务者为俊杰，一边派人使访魏国，柔然汗国，一边派人密察大将军动向，不可延误。”

阚爽点头应允。

月亮湖边

李井渠已察觉阚爽与阚伯周、马西元密谋，有意避开他。他不知如何劝阻，就向砚香公主禀报。砚香公主显得很沉静。其实她已有准备，要与夫君好好谈谈。她特意选择他们结婚日子，约定阚爽去月亮湖狩猎。阚爽纳闷，高昌面临大难，夫人还有如此浪漫雅兴。这天晴空万里，一大早，他们身着紧身猎服，带着几个仆人，跨马静悄悄地向月亮湖奔去。

一望无际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掩映下，月亮湖像一块漂浮在大漠中的明镜，晶莹透澈。水鸟贴着水面飞翔，湖边野生生的芦苇、蒲苇随风轻轻摇摆。成群的黄羊、野骆驼悠闲地吃着草。阚爽和砚香公主来到湖边，望着湖边的景色，情不自禁，跃马飞驰。阚爽似乎忘记一切，收紧缰绳下马，忘情地看着砚香公主飞奔飘逸的身影。阚爽触景生情，眼前浮现一幅牧羊人家恬淡宁静的生活图景。不知过多久，砚香公主忽然出现在阚爽身后，咯咯一笑，翻身下马。阚爽如梦初醒，转过身若有所思。两人相依坐在草丛，静静地望着湖面。

砚香公主感慨地说：“夫君，你看，那一群一群的鸟儿好自在。”

阚爽凝神望着湖面说：“好景色，宁静安乐。”

砚香公主接着说：“夫君，如果我们是那些鸟该多好。”

阚爽：“是啊。”

砚香公主：“夫君，还记得当年咱们大婚的日子吗？”

阚爽猛然记起今天的日子，起身单膝跪下，抓住砚香公主的双手，好不感动，“夫人，此生有你，夫君洪福齐天。”

砚香公主：“那天，整座高昌城欢乐喜庆。”说着，幸福地依在阚爽肩头。

阚爽深爱砚香公主，下意识看看蓝天，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恐慌。儿女情长，忠孝仁义。他心情复杂，不 敢正视砚香公主。两人一时无语，静静地坐着。

砚香公主叹气，话锋一转道：“咳！风云多变，不知大将军现在如何？”

阚爽心里暗暗一惊，今日狩猎，夫人原来如此用意，难道夫人有所察觉？他故作平静地说：“是啊，是啊。”

砚香公主试探地问：“夫君，可派一只队伍迎接大将军回高昌。”

阚爽想出个恰当理由，解释道：“现在西域时局动荡，高昌西面、西南有车师国和焉耆国，鄯善国远在蒲昌海以南，世事难料啊。”

砚香公主：“夫君，可先派人与大将军联络……”阚爽打断砚香公主的话，干干一笑道：“今日不谈国事，很久没有狩猎了，待我盘马弯弓弄只黄羊来，好好庆贺一下咱们的日子。”说着，起身上马奔去。

日落西山，阚爽提着一只黄羊回来。仆人早已在一块高大的奇石旁搭好毡帐，燃起篝火。不到一个时辰，黄羊烤肉，手抓肉四溢飘香弥漫。阚爽和砚香公主席地而坐。女仆棉花斟满两杯葡萄酒递上。阚爽来了兴致，招呼仆人就坐。“高昌明月几时有，葡萄美酒今朝醉。”砚香公主浅浅一笑，“夫君，今天好有雅兴。”阚爽举起酒杯道：“天当被地当炕，洞房花烛天地醉。夫人，敬你一杯！”砚香公主端起酒杯浅浅抿一口叹道：“中秋圆月几时有？”。阚爽一边给砚香公主剔一块肉说：“还是月亮湖的黄羊鲜美。”说完，他示意仆人给敬酒。砚香公主心中有事，几杯酒下肚已有几分醉意，“壶里没酒留不住客。”棉花给砚香公主递上一串烤肉。砚香公主接过烤肉串说：“棉花，讲段高昌人的故事。”棉花沉吟半响，起身手指湖边一块硕大的奇石说：“奴婢就说说这块奇石的故事。”

几个人随棉花手指方向，抬眼望去，这才发现湖边这块奇石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棉花说：“老爷、公主，细细打量，这块奇石多像一位老妇人。高昌人都知道月亮湖边有块望夫石。很久以前，月亮湖边有一支部落，过着日出而牧，日落而息的平静生活。一天下午，东面来了一支人马烧杀掠夺。头领带人以死相拼，双方大战半年之久。头领顽强抵抗，终于大获全胜，向东追杀……忽然黑风袭来，头领和大队人马不见了。年轻的夫人不信，天天守望在湖边。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夫人守望了百年千年。”说着，她走过去，轻轻抚摸那块奇石感慨自语：“望夫处，长相守，化为石，不回头。”

几个人听完故事起身默默端详望夫石。阚爽深有感触，很有意味地瞄一眼砚香公主。这时，一轮明月从湖面缓缓升起。几个人抬眼望去，湖面闪烁着皎洁的月光，寂静的湖面，好象一切都在这里悄然沉积消失。棉花拿出瑶琴望着湖光月色。砚香公主接过瑶琴面对着湖光月色，柔情地抚弄琴弦，低声吟唱：“高昌明月，葡萄甘瓜。湖边一曲，愁肠寸断。念想家人，何日归来。望夫石娘，无语泪眼……”琴声、歌声哀婉愁肠悠悠漂浮在湖面上。

阚爽回来后心情沉重。寂静的月亮湖，沧桑的望夫石，愁肠的琴声、歌声时时萦绕在他脑海。他深感夫人一番真情苦心，一段时间心神不宁，焦虑不安。这时，秘访魏国，柔然汗国的人带来消息，魏国可以派一支兵马驻扎高昌，柔然汗国将派王子密访。阚爽心绪如麻，不敢动作。阚伯周看出阚爽心存犹豫，起伏不定，几次试探他的口气。阚爽深感改旗易帜压力重重，非同小可。沮渠无讳那里的消息一直不详。阚伯周思虑再三，自作主张，邀请柔然汗国王子郁久闾那图密访，推阚爽一把。郁久闾那图按约到访。阚爽毫无准备，仓促应对。阚伯周在一旁怂恿煽火。阚爽经不住诱劝，勉强答应郁久闾那图。

阚爽铁了心要向柔然汗国称臣，但心有余悸，因为他一直没有摸清沮渠无讳那边的动向。他寝食难安，焦急等待。阚伯周认为长久的等待，只能坐失良机。他向阚爽献计，派其弟阚高前去迎沮渠无讳入高昌，半路伏击歼之。阚爽思谋良久，指令阚伯周秘密办理。阚伯周密谋策划，送走阚高一行后，开始调兵遣将，东面田地县校尉曹乌沙加强防卫。他亲率校尉康斯毛在西面布置伏击点。

李井渠察觉到阚伯周的行动，即刻向砚香公主禀报。砚香公主不敢多想，随传手谕给曹乌沙。曹乌沙接到手谕，恍然大悟，按兵不动。阚伯周震怒。马西元提醒阚伯周，家有内鬼，恐怕行动已经泄露，必须即可派兵灭之。阚伯周深知利害关系，不敢怠慢，派兵围攻田地城。曹乌沙派人向沮渠无讳密报求援，死守田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