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的温情

小镇上开饭馆、美容店等各种小店的男女老板，公司里层级分明的大小职员，工厂车间里的故人旧事，发生在棋牌室里的针尖儿一样小的生活喜剧……小小说作者朱宏，是一个现代底层生活的体验者和观察者，他的笔下有的是万丈红尘里的人间五味。

如果考察他小小说里故事的地域空间，那么几乎与他几十年的生活轨迹相吻合——从幼年时期随父母生活的江浙沪到成年后工作的豫北，从国营的企业到私人的公司，从黄河北岸的中原城市新乡到岭南的大都会广州，再辗转到父辈曾经生活过的上海。朱宏的小小说，似乎就缘此缺少一种稳定的地域性。其不同作品的空间跨度如此之大，给人无根的游移感，所反映的生活也呈浮萍般的碎片化。作者生活的地域空间的不断变化，丰富了他的阅历，最终投射在其作品中。

朱宏小小说这种外在空间的游移性固然与其内心故乡的缺失相映照，但更与现代人精神上的无归宿感高度吻合。所谓文化乡愁，这一现代人的心灵通病有时倒不在于有故乡归不得，而是现实中真的无故乡可归。当下生活在城镇的人，有多少不是现代化社会中漂泊的文化游子？

幸运的是，朱宏是提炼生活的能手。在没有故乡的写作中，他没有辜负丰富生活经历的厚赐，而且找到了小小说这一载体，把从生活中观察、发现并提取出来的人事和感悟，通过其艺术思维的熔炼，安放在其用富有跳跃感、效率很高的语言结构出的一个个精致故事中，编织出大千世界的万花筒，让人在其中既得到阅读的轻松，又产生某些对生活乃至人生的感悟；既看到了斑驳陆离的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又感受到作者本人对生活的情感和态度。

以收在本期《百花园》“专辑”栏目里的三篇作品来看，《心理咨询师》中的谢芳春和老盖，是一对同学，又都是中年离异的人，但一个热情大方，一个颓废。前者对生活保持着积极的态度，用自己的热肠，温暖、点亮了后者的生活。这满满的正能量，可视为这篇小小说的高光之处。至于谢芳春身上那种隐而不彰的中年人对生活的冷静、对未来的看破，似乎又折射出当代人情感的疏离性，而这正是现代城市生活的通病。

《东南亚餐厅的歌手》，人物是一拨生活在城市里的青年人，加一个老年人。这是一个关于两代亲情的故事。作为外甥的餐厅老板西西对餐厅歌手舅舅的报恩，体现了中华民族传统的敬老、养老美德，而舅舅年轻时的生活情趣和追求，也让人看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国企工人在体制铠甲的保护下，个性和文化生活上的自由追求。

和《心理咨询师》一样，《无限的舞台》也把故事设置在当下。这是一个关于临终关怀的故事，一个假戏真做、最终由表演的角色进入生活的角色的亲情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个演艺事业不成功的演员，这极像西方戏剧中的一类小丑，是滑稽其外、内心却饱尝生活的辛酸的善良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的这三篇小小说，都把目光投向了城市里的中老年群体。三篇作品对这一群体生活状态和内心情感的关注、关切，反映出朱宏小小说近作中关注城市中老年人生活和情感需求的共性，亦可视为人过中年的作者本人因生活的积淀而在其小小说中投射出的世俗的温情。

当然，小小说作者朱宏的眼光也并不单单聚焦在城市中老年人的生活和情感需求上，他的笔触也同样深入城市青年男女的情感肌理中。未被收入本期小辑的《窗台上的绿萝》，同样讲了一个临终关怀的故事。作品中的女孩儿“念念”为解决病重的父亲对其个人婚恋问题的焦虑，与同在一家医院照顾自己父亲的一个男孩儿约定互为恋人，轮换去看望对方病重的老人。而当男方家的父亲去世后，这种“恋人”关系也随着小说的终结戛然而止。读者遗憾地看到，故事中的两个年轻人在对自己的家人满含亲情的同时，对约定做恋人的对方，仅仅是履行契约。当读者满怀善良的祝愿，期待接下来读到一对契约式的恋人弄假成真、缔结良缘时，故事却因一方家人的故去而失去了推动的力量，留下来的空白实在是现代生活语境下当代人共同面临的巨大失落。朱宏的小小说，常因这样的无奈结局而透露出一丝对生活前景无望的灰暗色彩。这或许也是作者积极生活、而在现实的压力下对未来有时又缺乏信心的内心折射吧。

尽管如此，朱宏小小说所开掘的，仍是人心中的善，是世俗的温情，而非社会上的恶。有时候，他写社会上的恶只是用来反衬人心中的善。在他的另一篇小小说《过来看看你》中，一对中年夫妻因买手机得到了店员阿加完全出于商业技巧的照顾，他们被阿加的热心周到感动，于是对其信赖并产生了如对待子女一样的亲情。而店员阿加最终为这份信赖和亲情感到了惭愧。中老年人因为子女在生活中的缺位而对陌生的年轻人产生如对待子女般的情愫，一定程度地反映了当下生活方式对传统家庭的破坏。不过这里，作者主要表现的还是人心的善。如果末尾阿加面对前来看望他的中年夫妻而没有产生“做错了事被老爹老娘看穿”的惭愧心理，小说表现人心善的力量会大大减弱。

同样是表现现代职场对人的挤压，《空降兵》中等着升迁的部门经理老曹在新上司林总监“空降”后，对自己、对属下约法三章：“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坚决支持林总的工作。”在待人接物上，老曹也表现出他为人的修养和处世的通达。这种职场失意的人心中的善，是文章的亮点。

除了职场人物外，朱宏小小说中还有大量的市井人物，他们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在一篇篇短小的故事里展现。作者笔下的他们的故事几乎全部赋有轻喜剧的浪漫色彩，于世俗生活中注入温情。

朱宏的小小说无疑是现实主义的。但他有时也揪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拽离现实的地面，天马行空一番，比如他的小小说《我的妻子变成了透明人》《MBA的旁听生》《许愿树》等都有科幻的元素，不过若仔细体味，会发现这些作品的内核仍是对现实世界的关切。

以上所述，是基于個人对朱宏小小说内容和特点的一种例说性勾勒。无论准确与否，有一个判断应该可以成立，即在小小说的社会价值、文化功用上，小小说作者朱宏已经打开了新的创作局面。就题材而言，城市生活、职场沉浮固然是朱宏小小说的内容主体，但在此之外，他也在创作中展示了其他的可能，为其以后的创作预留了更大的空间。

[责任编辑 易小元]

赵立功，供职于河南日报社，长期从事副刊编辑工作，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著有诗集、随笔评论集、散文集多部。现为河南日报社《河南新闻史料》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