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林歌声
2023-09-19塔娜
塔娜
十岁那年夏天,我和我妈寄住在海岛上的奶奶家。我经常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到海边椰林闲逛,我喜欢那片椰林。椰林里有个小市集。我妈在那儿有一个小摊,卖各种长相奇特的海贝。
不是节假日,旅游团没进来,市集其实没有多少购物的人。我妈坚持每天去开摊,她不是为了卖那些贝壳。她骑着大自行车,沿椰林小道穿过一棵一棵高大的椰子树。风追她过来,撩拨她的头发,她习惯把风当成海员丈夫的手。
和我妈一样在椰林开摊的还有阿依婶。阿依婶没有丈夫,不会骑自行车,没有像我妈一样飘飘的长发。所有我认为的女人应该有的样子,她都没有。她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傻儿子。她卖亲手做的鱼干、海菜干和各种好看的椰果。我每次经过她的小摊,她都要问我:“小念,切一个椰果给你吃好不好?”我才十岁,她对我讲话小心翼翼。我通常接过她的椰果,一边吃一边走向我妈。
阿依婶的小摊离我妈的很近。住在岛上的人大多是渔民,他们不会去光顾阿依婶的摊。我妈卖的贝壳,他们同样不需要。椰林风声沙沙,漫长寂寂的一天天,阿依婶唱起海民的歌。我听不懂她唱的什么,只是觉得好听,像在讲一个安静古老的故事。在故事里,一切安静下来,只有椰树叶隙流下的光斑在浮动。
奶奶曾对我讲:“海岛上没有女人会赞美阿依的歌。不会有人愿意听她的歌。”我说:“男人呢?”奶奶说:“男人也不会赞美她的歌声,他们会吐口水。”十岁的我隐约感到海岛上有一种奇妙的复杂,似一张旧网,罩住了阿依婶周身。
“在海岛上,阿依是独特的存在。”
奶奶说的,十岁的我很难理解。很多时候我还是喜欢坐在我妈身边,听阿依婶慢慢地唱。很多时候她不说话,脸上布满哀愁。她唱起歌来,脸上的哀愁便流走了。
一到傍晚五点,我妈就得收摊。这是奶奶的要求。我妈舍不得那么早收摊。我妈不止一次跟我讲:“你奶奶一定没有见过傍晚的椰林,真美。”我妈收着东西,太阳暖橙橙的已经降到椰树肚子的位置。阿依婶的歌声是如此哀伤,如细流,围裹住整片椰林。
“阿依婶,要回家啰。”我们回家之前朝她喊。她的脸向我们笑,昏黄的阳光趴在她身上,她的一切动作看起来都格外缓慢。她的歌声没有停住,她开始缓慢地收摊。我们围坐在灯火下吃晚饭的时间,阿依婶的歌声总在一片暗黑中慢慢流向我们。
秋天,我爸回来了。我爸的回来,预示着不久我们将离开海岛。我要离开阿依婶的歌声,离开她唱的故事了。我们在天台看星星,阿依婶的歌声在椰林上空轻轻细细地流转,她的头灯像只萤火虫。我们静静在听。我爸给我们讲阿依婶的故事。
十八岁的阿依和小姐妹阿真经常在椰林中织渔网。她们在没有月光的夜晚生起篝火,唱起歌。椰林婆娑,歌声飘飘,整座海岛上的人们都能听见她俩唱的好听的歌。一天晚上,在清冷的月光里,一个逃亡的外乡人袭击了她们,并将阿真拖往岸边的一艘破船。阿依用补网的刺梭插向外乡人的背,使阿真得以逃脱,但外乡人在一棵椰树下侵犯了阿依婶。外乡人被抓了。海岛上开始有人说,都是因为歌声,是月下的歌声引来了罪犯,是歌声让她们自己遭遇不幸,是她们活该。这样说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甚至阿真自己也认为是这样的。阿真怨阿依,是阿依说那样的夜色应该唱歌的。阿真离开了海岛。阿依在那之后生下一个男孩儿,她不再对村上的任何人讲话。
“你也认为阿依婶做错了什么吗?”我妈在黑夜中问我爸。
我们不再说话。夜空星辰灿灿,我看见我妈的嘴唇一直紧抿着。
不久之后,我們要离开海岛了。我爸说等傍晚天凉了出岛,其实,这是我妈的想法。我们在日落后乘船离开。船要经过那片漆黑的椰林。海风轻轻吹,我们坐在船头,又听到了阿依婶的歌声,她头灯的光在椰林中低飞。
船越行越远,我以为永远不能再听到椰林的歌声了。就在这时,我妈唱起了歌,是阿依婶的歌。
我和我爸静静地看着海岛消融在黑夜中。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