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转换之内蕴探究
2023-09-19谭明珠
谭明珠
【摘要】《汉宫秋》与《和戎记》的情节内容有继承与革新之关系,其中有一时间之变,即“昭君出塞”之季节,前者为“秋”,后者为“冬”,《汉宫秋》之秋为全剧之悲凉氛围、悲之情感基调,为时代心态之悲怨;《和戎记》之冬则为死亡结局之代表、昭君形象之更改、高洁人格之象征、民间心态之表现。一字之差别、一季节之转换,涉及的是其背后隐含的主题思想、社会时代之变更。
【关键词】《汉宫秋》;《和戎记》;冬;时代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34-004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4.014
有关“昭君出塞”,最早见于《汉书·元帝纪》和《汉书·匈奴传》,《汉书·元帝纪》载“竟宁元年春正月……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①,《后汉书·南匈奴传》将该故事进行扩充,改“赐”为“情”,加入“帝有悔意”这一情节,成为后来流传的昭君故事的源头,《西京杂记》即在此敷演而成。东汉蔡邕《琴操》、唐代《王昭君变文》等皆有记载和变更之处。元代四部杂剧,仅存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明代,陈与郊《昭君出塞》、陈宇鼎《宁胡记》《青塚记》《和戎记》,其故事情节大都承袭《汉宫秋》而有所增改。
其中《汉宫秋》和《和戎记》分别为元、明时期之代表,其情节内容(如昭君出身、结局)等方面都有较大出入,对于二者之情节研究已较为充分。然对于“昭君出塞”时的季节,正史为春,《汉宫秋》为秋,《和戎记》则为冬,通过对《和戎记》成书年代的考证梳理,立足季节之变,分析此一字之差背后所涉及的主题、思想、情感、时代等多重内涵的更改。
一、《和戎记》创作年代考证
《和戎记》为明传奇,万历金陵富春堂本全称《新刻出像音注王昭君出塞和戎记》,36折。目前有关《和戎记》的研究,大多聚焦于其情节内容,将其与《汉宫秋》故事情节做对比,如甄静《元明两代昭君戏比较研究——以〈汉宫秋〉与〈和戎记〉为例》等,除此之外马华祥《万历金陵富春堂刊本传奇版本考》等关注到了其版本源流问题。
有关《和戎记》的成书年代,目前大多以为是明初,然却未有相关论证。窃以为其成书时间大致为永乐二十二年后,万历九年之前,主要为明中期。
(一)从富春堂刊刻本看
经马华祥考证“富春堂刊本弋阳腔传奇大都是流行于万历前期的作品”,即《王昭君出塞和戎记》亦为万历前期(1572—1588)刊刻本,亦即其创作年代必在万历前期及以前。又,富春堂本《和戎记》的曲牌名上卷十八折几乎皆用“阴文”,然郑若庸所撰《玉玦记》富春堂刊本则无阴文,且其牌记明确标明“万历辛巳(1581)夏月金陵唐对溪梓”,故可见《和戎记》刊刻时间当早于万历九年。再次,从其插图来看,笔墨浓重,线条较粗,且不够清晰,富春堂刊刻本配图与此相似的有沈龄《三元记》等,沈龄主要活动于明正德年间,为明中期,此可作为《和戎记》成书年代的参考之一。
(二)从《和戎记》文本和社会背景看
首先关于“昭君”这一形象的塑造,涉及对国、对君、对家的态度,无处不在体现着“忠孝节义”的价值观,这一价值观达到极盛当时在明成祖永乐年间。
又,其中增添了太白金星、天帝、土地公等形象。皆为道教神仙,可见该传奇的创作者必然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而佛儒道三教合流,在明中期十分突出,故可作为此传奇成书于明中期的参考例证之一。
再次,全本语言通俗,有市民化色彩。明代从朱元璋建国至永乐、正统,加强了思想领域的管制以及对士人空间的限制,推崇儒术,提倡正统,兼采佛、道。体现在其文学观上,就是“尊典谟,重实用;去华饰,求平实” ②。此种文学特点亦是于永乐年间发生通俗化转变,正德后期至嘉靖末年尤为突出。且这一阶段《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的广泛传播,也反映出嘉靖年间文学思想的市民化、通俗化,以及对雅俗共赏的创作追求。
另,洪武六年,有禁令“教坊司及天下乐人,毋得以古先圣帝明王忠臣义士为优戏,违者罪之……故命禁之” ③,至明永乐九年(1411)明成祖颁布禁令“凡乐人搬作杂剧戏文,不许妆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节烈……” ④。且有关明初论断,认为“昭君自投乌江”情节与明初政权中心南京相关,然通读全本,其恐是为塑造昭君之人格形象而与“项羽自刎乌江”的壮烈产生联系,郭英德在《明清传奇综录》中言“昭君自投乌江而死,则作者欲加之美名,故曲为之说” ⑤。
故可见《和戎记》的产生当在永乐二十二年(1424)之后,万历九年(1581)之前,其大部范围属于明中期。
二、《汉宫秋》之“秋”
《汉宫秋》共四折一楔子,为末本戏。其中对昭君形象的刻画也较为突出,然更集中于汉元帝,从汉元帝的视角展开,表现元帝之无奈、悲伤。最后昭君投水,帝自别后,日思夜念。适逢秋时,因思成梦会昭君,孤雁美人伴凄凉。一個“秋”字成了全剧敷演之背景、悲凉之基调,成了元帝、昭君之悲怨,象征着文人心态的消极落寞、故国亡国的怀念反思、异族统治的悲哀不满。
(一)情感基调
“自古逢秋悲寂寥”,“悲秋”主题自宋玉开创以来,历代皆有大量创作。在《汉宫秋》中,楔子“毡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今日天高气爽”等表明了全剧季节为秋天。且此处已将“秋风”“悲笳”相连。
其后第三折【梅花酒】中“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 ⑥,【鸳鸯煞】“唱到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 ⑦,皆为秋季萧条衰败之景象。而昭君就是在此种氛围之下不肯入番,投江而死。
且据剧中昭君之念白,如第2折“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青史留名。但妾与陛下闱房之情,怎生抛舍也!” ⑧,第3折“今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 ⑨,可见昭君虽为国家大义情愿和番,然其总叙其儿女之情、叹其红颜薄命,且从头至尾对毛延寿的怨恨从未消失。由此可见《汉宫秋》之昭君无奈和番,此为昭君之悲;叹儿女情长、红颜薄命、奸臣安然,此为“怨”。而这种“悲”和“怨”亦只有与秋更为符合,也反之因秋而加重了此种“悲怨”之感。
最后第四折【尧民歌】“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宝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 ⑩以及剧末诗云“叶落深宫雁叫时,梦回孤枕夜相思;虽然青冢人何在,还为蛾眉斩画师” ?,运用了孤雁、梧桐等秋天象征悲凉孤独之意象,汉元帝适逢秋时,因思成梦会昭君,孤雁美人伴凄凉。
由此可见,“秋”贯穿全剧始终,是全本的情感映衬和依托,一开始就渲染了秋之萧条冷落,可说是奠定了全本的感情基调,随着故事情节的推动、人物形象的塑造,“秋”之悲、怨更为突出,实则为人之悲、怨。
(二)文人心态
元代由于异族的统治和科举制的废除,使得文人“报国无门”,整个社会都被一种苦闷和愁苦所笼罩。而将《汉宫秋》的整个故事背景置于“秋”中,笼罩了一层忧郁悲凉落魄的心境。
马致远也并非出身勾栏瓦舍,更或者说他负高才而沉下僚,本就有着苦闷怨恨之情,甚至后来发出“半世逢场作戏,险些儿误了终焉计”的感慨,然而这正是其对于读书无路之愤慨与落寞。在《汉宫秋》中昭君被毛延寿点破美人图,幽囚冷宫,不被宠幸,正是作者在仕途不平的表现,更是元代文人渴望仕途却屡受挫折而无法晋升、不被赏识之写照。昭君之倾国倾城之貌正如同文人一身才学、满腔抱负,皆渴望被看见、被赏识。若言昭君之遭遇是元代文人不得科举、遭受歧视、无法入仕的映射,那汉元帝就承载和表达了这一代文人的悲伤和落寞。在本剧中,汉元帝面对昭君和番,是无奈的,也是无力的,最后第四折中,观美人图减相思痛苦,听雁哀鸣引悲伤愁苦,【幺篇】“伤感似替昭君思汉主,哀怨似作薤露哭田横,凄怆似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满庭芳】“还说甚雁过留声……” ?,【随煞】“一声儿绕汉宫,一声儿寄渭城,暗添人白发成衰病,直恁的吾家可也劝不省” ?,这时的汉元帝脱去了帝王外衣,成了一个平常人,可以相思落寞、可以悲伤哽咽,可与孤雁共情,可对图追逝,这时候汉元帝身上、心中所传达出的无可奈何消极和沉闷,正是当时文人心态的反映。而这种情绪、心态与“秋”联系起来,相辅相成。
《汉宫秋》的底色是“悲”,有着异族统治之悲、文人落寞之悲,而其根源皆在于故国亡国之悲,所以其“悲”“怨”归根结底是时代的象征,它不仅仅是儿女情长的咏叹,更是家国情怀的声声喟叹!
三、《和戎记》之“冬”
《和戎记》共三十六折,第二十九折开始写昭君出塞的情节,其中有“行行过上林,凛凛朔风紧,只见野渡迢迢,河水冻纷纷,雪儿又紧”,“汉岭云横雾闭下朔风,冷透征衣”,“朔风似箭”等描写,可见其为冬季。
全本可说是按照“春夏秋冬”四季发展而来,其中有两处明确描写四季之景,第一处是第3折,第二处为第22折。最初为淑真父之寿辰以及言将选淑真为正宫娘娘,为春季;昭君被打入冷宫,家中亲眷被发配,为秋季;昭君出塞则为冬季;其后娶淑真之妹秀真,封为“赛君”,为春季。可见其季节之变换与人物情感、思想是紧密相连的。其中昭君出塞之冬渲染了凛冽之氛围,成了昭君人格之象征、市民心态之体现,更为后来死亡结局埋下了伏笔。
(一)死亡象征
冬季之寒冷肃杀,使之常常与死亡联系起来。在《和戎记》中,昭君完成三事,最终自投乌江而死,皆完成于冬季。在第二十九折中“河水冻纷纷,雪儿又紧”,“朔风似箭”,描写了冬季之凛冽寒风与冰冻的河水,整个环境的描写,渲染出了一种肃杀凛冽之氛围。在这样的环境中,昭君自投乌江,与《汉宫秋》中在秋季自投乌江,有了鲜明的对比。《汉宫秋》用梧桐、孤雁等渲染的是一种悲凉,包括昭君的人物塑造,整个都是一种“悲”和“怨”,而此处之“冬”有悲无怨,少了缠绵与幽怨,多了“惨烈”与“凛然”。且第三折,【前腔】“奴把冰花飘荡起”或许也可认为是对昭君冬季投乌江之伏笔。
(二)人格象征
在第三折中由毛延寿与其夫人对,言春夏秋冬四季之景。其中冬季为,“【前腔】冬天景致,严寒透玉肌。红炉锦帐,唱饮羊羔美酒,争羡虹霓。奴把冰花飘荡起,和靖去观梅,寒威凛冽归。” ?
冬季前半部分“红炉锦帐”“羊羔美酒”皆为北方“匈奴”之习俗,而非汉。后写“梅”,梅本就有傲雪凌霜之义,此处用林逋“梅妻鹤子”之典,喻清高或隐居,结合“寒威凛冽”此处当喻指清高。而昭君出塞之时正为冬季,“红炉锦帐”“羊羔美酒”正对应同时匈奴之盛况。在第27折中,昭君对元帝言“妾不弃君之命,恐江山难保,社稷倾危。能舍一人之命,保全万载之邦,救万民之灾难” ?;28折与家人分别时,“只为汉室江山,将身舍弃” ?;29折,“宁作南朝黄泉客,不做夷帮掌印人” ?,且提出要匈奴王允诺三事方才入城,分别为降书一纸、金箱玉印、毛延寿亲自来接(实则为斩杀毛延寿),以及全剧结尾诗云:“昭君贞节应不朽,万载千年播令名” ?。皆可见昭君是一位心怀国家、大义凛然之人,且与匈奴“谈判”是的坚定执著,皆是其不卑不亢之气骨,这与傲雪凌霜之“梅”,寒威凛冽之“冬”有何不同?故可见《和戎记》将“昭君出塞”放在冬季,是为昭君清高傲立之人格象征。
(三)民间心态
《和戎记》语言俚俗,大致可认为为民间、市井之创作,如第31折“阎王叫你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 ?。且其中多次涉及太白金星、土地公等形象,蕴含着因果报应、善恶有报的思想,其结局的大团圆也可看作是满足普通大众的心理诉求,迎合中国传统文化中追求圆满的审美需求。
然所塑造的昭君形象与此前有较大差异,除前所述昭君之深明大义、舍身为国,其中“投江”一举动不仅仅是对汉元帝的忠贞,更是对帝王的忠诚,充斥着浓厚的忠君思想,且昭君出塞挂念父母,第29折“爷娘。不见,一旦分离,再无会日”,“儿不孝,苦别离”,此为“孝”。包括最后身死魂归汉宫,也不忘家人,“只亏我爹娘弟妹也。你若念同衾枕,把我满门重说。不负我深恩,把爹娘周折。我妹子有杏脸桃腮,万般娇怯,娶他来同谐欢悦” ?,由此可见该剧充斥着对“忠孝节义”的宣扬。在本剧中对昭君是极力歌颂赞扬的,这也表现出民间对于此前昭君的同情,反映出社会大众对昭君的尊敬和喜爱。
民间创作必然受到民间心态之影响,此时社会大众眼中的昭君除了外在的美貌,还有刚强、坚毅、忠君、爱国、孝顺、善良等内在品质,而剧本从第二十九折开始,就已然塑造了这样的“昭君”,虽有春之娇艳、秋之悲怨,却失夏之热烈、缺春之生机,而秋则失之坚毅,唯有萧瑟冷凝的冬,却又有点希望和光芒,更能与整体的创作思想、主题思想相契合。
四、结语
《汉宫秋》之“秋”营造了“悲”之气氛,奠定了“悲涼”之基调,反映了士人落寞、异族统治、故国亡国之“悲怨”;《和戎记》之“冬”则渲染了凛冽惨彻之环境,塑造了高洁坚毅之人格,象征了冰冷死亡之结局,体现了大众对昭君之同情和颂扬。从正史之“春”至“汉宫”之“秋”,再到《和戎记》之“冬”,不仅是一个季节的变化,而是与作家创作的主题、思想紧密相连,更反映出了其背后所体现的士人心态、社会状况、时代遭际等多种集体意识和集体精神。
注释:
①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97页。
②罗宗强:《明代文学思想史》,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26页。
③④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明实录》,上海书店出版社1962年版,第1440页。
⑤郭英德:《明清传奇综录(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02页。
⑥⑦⑧⑨⑩???翁敏华等标校:《中国十大古典名剧》,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33页,30页,31页,34页,35页,34页,35页。
???????《王昭君出塞和戎记》,《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3页,107页,113页,120页,143页,126页,138页。
参考文献:
[1](明)无名氏.王昭君出塞和戎记[A]//古本戏曲丛刊二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2]翁敏华,冯棠,范民声标校.中国十大古典名剧[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3]罗宗.明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9.
[4]李阳.昭君戏研究[D].西北师范大学,2011.
[5]薛凡.王昭君故事的传承与流变[D].渤海大学,2019.
[6]刑春蕾.戏曲中的昭君形象嬗变研究[D].中国艺术研究院,2012.
[7]常广玲.古代昭君戏结局研究[D].首都师范大学,2009.
[8]张文德.王昭君故事的传承与嬗变[D].南京师范大学,2004.
[9]吕海青.《汉宫秋》与历代昭君戏的比较[J].青岛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00,(03).
[10]张文德.明代戏曲选本昭君戏考论[J].艺术百家,2009,25(04).
[11]甄静.元杂剧《汉宫秋》与明传奇《和戎记》比较研究[J].戏剧文学,20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