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人生
2023-09-18鲁敏
鲁敏
该如何回看已经走了近50年的生命旅程?滋味复杂。而今写作是我终身的志业与乐趣所在。但真正确立这样的想法,其实来得比较迟。也许该混沌一点说,这正是生命的偶然与必然。每个人都是这样,从很小时候就开始,在无意识中一步步通往他(她)必然要成为的那个人。
小时候,我外公订了《民间文艺》,我母亲订了《雨花》,我舅舅舅妈订了《外国文学》,我姑父订了《海外文摘》,于是我走到哪儿,能搜罗到的就一字不落地读。看看,书放在那儿,多好!一本打开的书,倒扣着,特别像瓦房的屋檐,令人生出藏逸遁形之心,似乎可以寄身其下,看风雨飘摇,乃至可以终身依傍——至今,我最爱的朋友与亲人就是书。
我初中毕业后没有读高中,而是考到了江苏省邮电学校(2001年并入南京邮电学院)。我中考发挥不错,数学只扣了一分,总分是盐城市第三。但在当时的苏北农家,首选总是中专,老师也会诚恳地主张——女孩子嘛,到高中脑子就不行了,而邮电那时是“银饭碗”(电力是“金饭碗”),且一下子就有了城市户口。我父亲从他工作的南京特地赶回家中,连夜帮我把志愿改成了中专:江苏省邮电学校。这真是活活杀了我呀,我对大学有那样的野心!
中考完的整个暑假,我都在闷热的蚊帐里绝望地躺着。家里大摆宴席,请亲戚、我的校长与老师们吃饭。我无礼地躲在卧室里,坚决不肯出来敬酒。他们在外面笑什么、吃什么、喝什么啊?在欢庆我失掉的远大前程吗?
直至今天,经过任何一所大学的校门,我都会感到痛苦,时间丝毫没有减弱这一点——踏上左边的路,就永远不知道右边的路。我不能不想,如果走右边,我会进入哪一个岔道,我将要碰到什么样的人、经历什么样的事,以及成为怎样的另外一个人。
怀着对知识的病态追求,我度过了在邮电学校的四年。邮电学校位于南京市城南,学校有一个图书馆,不大,都是扎扎实实的老派经典图书。我和一个最要好的苏州女生相互比赛,顺着编号一本本地借着读。我喜欢写长篇大论的读书笔记,记得读《巴黎的秘密》《基督山伯爵》等厚书时,因为里面的人物、事件比较复杂,我就挨个儿地替人物做年表、做故事线、做家族谱系,把书里所有的伏笔、呼应、关节点全都标出来,像在进行一桩壮丽宏大的事业。
回想起来,那四年好似一部法国闷片,但我很怀念那段时光,怀念我的那个班:通信管理8701,以及我住过的宿舍505室。直到现在,设置各种密码时,我总用这组数字来进行排列组合。
1991年从邮电学校毕业后,我成了富有年代特色的中专毕业生,18岁进入南京邮政局工作,第一个月工资84块钱。那84块钱拿在手上,我觉得非常羞耻:我的同学们还在课堂里学习,可是我居然在挣钱!我母亲让我把50块钱存起来,剩下的零花,可我一分钱都不要,我只觉得可耻和失败。多年后,我与类似背景的同代人有过交流,包括作家张楚、乔叶、阿乙等,也有公务员、学者、老师、商人、设计师等,其中的感怀深矣。
随后15年,我的生活都与邮局那黯淡而又多情的绿色紧密相关,在各个有趣或不那么有趣的岗位辗转。
营业员——我是狗皮膏药似的“大替班”,从包裹、特快、储蓄、报刊发行、国际业务到汇款,所有的柜台、所有的业务种类我都齐活儿,谁休息我顶谁的台子。
劳资员——在一个二级单位,叫作区局,每个月都要用各种系数进行反复测算,试图替下属六七个支局的四五百人划分出三六九等的奖金额。
团总支书记——主持过各种团总支的晚会,还组织到郊区的小山坡烧烤,记得有次准备了好多好多鸡翅。
外宣干事——类似于邮局的新闻联络员。与各级媒体记者打得火热,南京的小报纸特别多,我每年的发稿量都在四五十篇以上,经常有稿费呢,15块!25块!
行业报记者——担任《江苏邮电报》《中国邮政报》的驻地记者。那几年,我把全局100多个二级单位全都跑遍了。比如,南京到北京的T66/67次长途邮件押运班,我前后就跟过四趟。
其实,中专毕业本来是一个临界点,意味着完全世俗化的日子开场了:菜场、干洗店、租碟屋、水果摊、阳台上的仙人球、门卫老头的笑容……这按部就班的生活也许足够淹没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很奇怪,写小说的念头正是在这一阶段开始出现苗头。
大概是1992、1993年吧,我在新街口邮局坐柜台,人不多的时候,常打开藏在柜台下面抽屉里的书偷偷看,对前来办业务的人,也谈不上特别地热情主动。一天,有个人跑到柜台边,轻声地说:“我想要买一张《古人对弈图》。”我心里想,不就是寄个信嘛,这么讲究,还《古人对弈图》呢。抬头一看,是苏童,我立刻认出了他。
当时,苏童老师的《妻妾成群》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院线上映,南京城所有的电影院都有大海报,报纸上全是他的采访。我当时也已看了苏童老师很多作品,但见到并认出他的那一刻,我心情很复杂。我没有表现出我认出他,只是很平静地,态度比平时还要冷淡地把邮票卖给了他。因为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我这么喜欢文学,可我这一辈子跟文学最近的距离,大概就是坐在邮局柜台下面卖一张邮票给苏童了吧。
努力即是正义。邮局工作之余,我报考了自学考试中的汉语言专业,先是念专科,拿到专科再念本科,最喜欢的一门课是《古代汉语》,兴之所至,每晚逐篇背诵那些佶屈聱牙的先秦散文。
当时的自考课程全是夜课,以方便我们这些青工与小职员,上课的时间,要么是暮春,要么是深秋,似乎全南京的春华与秋色都集中到南师大了,其夜色之好,到了令人伤神的地步……
夜色降临,大家从南京城各个角落匆匆奔袭而来。阶梯大教室总是坐得满满当当,板书太远,看得很累,若想坐前排,就得提前占位。同学来自各行各业: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护士、衣服上带编号的车工、公交车售票员、用记账本抄笔记的小出纳……大家怀着集体性的朴素的奋斗感,抵抗着劳作一天之后的疲劳,身边有人摸出一块月饼当晚餐,窸窸窣窣地小口吞咬。
给我们代课的南师大老师都比较年长,对我们这种非全日制学生,挺有一种爱惜和照顾的意思。印象最深的是郁炳隆老师的课。他是沉浸式教学,不过不是让我们沉浸,而是他先自沉浸在他所构建的世界里。他给我们讲老舍讲曹禺,常会停下来,大段地诵读小说或剧本中的关键部分,一边来回踱步,分饰不同角色,彼此对话。
而今回看,南师大这样一种夜晚的构成,是带有普惠意味的,其怀阔哉,其力远哉。当年那些在报考点大摆长龙阵的自考生,差不多都是上世纪70年代左右生人,往大里说,这样的自学考试,于错失高考的一代人而言,在补充教育、知识建构、职业变迁上,有着巨大的隐形之效。更主要的是,这里面有一种带着鼓励与肯定性质的价值观投射,深深融入我们这一代人的血液。至今,我们仍然坚信,奋斗与努力,即是生活的正义。
现在讲讲那个带有细节与推动力的黄昏吧。
1998年,我已做了好几年的秘书,办公室在南京一个30层的写字楼里,向外俯瞰,可以看见东北方向的小半个南京城,看到正下方各种各样的人,看到他们的头顶:小贩、警察、公务员、送水工、餐馆侍者……无一例外,他们全都方向坚定、匆匆忙忙。他们的头顶像在大海中那样起起伏伏,强烈的焦灼感突袭心头,如惊涛拍岸。
——我知道,在目光所及的外表之后,他們还有另外的感情和身世。那些深沉的秘密、那些在他们身后长长短短的影子,一下子击中了我,像是积蓄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迫切地想要贴近他们的心肠,感知他们的哀戚与慈悲。这就需要一个合法的工具,好在,它在那儿!正是它:小说!它就是一台高倍的望远镜与取景器,将会给我以无限刺探的自由、疯狂冒险的权力。
我觉得我不能忍受现在的生活了,我的生活应当像一本厚书,我要贪婪地拥有更多人的生活。我离开窗户,坐到电脑前,关掉秘书公文文档,打出了我作为写作者的第一行字,那是我第一篇小说的标题:寻找李麦。
当时我25岁,工作7年,说起来,已经是一个颇成熟、颇老练的社会职员了,却就此作了一个很不成熟、很不老练的选择:写小说。
一直写到今天。
作者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其长篇小说《金色河流》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提名
(摘自2023年8月10日《新华日报》,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