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
2023-09-15白琳
他们邂逅于越南美奈的海岸边,各自极尽心机地塑造自己的个性、品位。后来,他们都剥脱费心打造的人设,袒露了爱无能的自我。他偶尔会留恋她身上的味道——那苦涩的香味飘浮在命运的孤岛上,似一道符咒般将赤诚之爱封印。
1
香水店位于距离鲁本斯旧宅不远处的拐角。安特卫普的街道几乎没有直线, 每一个路口都分出许多岔道。仲茵原本不是要走到这条路上来的。十一月的冷雨已经打湿了她的羊绒大衣,围巾上也沾满水珠,但很快渗下去,再不多一会儿,下巴已经感受到了潮湿。她推开那扇半掩的木门时,只不过想去躲雨。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香水瓶,下午四点钟,柔和的灯光映照着明暗交错的黑白雨柱与街道,细雨浸湿流光,这描写恰如其分,只不过马上就要演变为暴雨。
扑门而入的时候带着几分狼狈,头顶的卷发已经全然塌下来,仲茵感觉得到它们正一绺一绺地贴在颅顶额角,雨水滑进眼里,睫毛膏花了,美瞳刺得眼珠生疼。
小小一间店,盈盈不堪一握的长度、宽度,从门口走到尽头不过十五步,一不小心就和店员对上了眼睛。女店员坐在角落里的柜台后面,加高的嵌在拐角的黑色条状桌椅有些像酒吧前台,后面整堵墙架上也层叠垒摞起瓶瓶罐罐,不过摆放的不是酒,而是有各种标签的溶液瓶。女店员看了仲茵一眼,很快回到原本盯视的电脑屏幕上。另外一个店员是男人,不太高,不太瘦,头发稀薄,快要谢顶, 可是不难看,甚至样子有些聪明。
对于一切比自己矮小的男人,仲茵多少都会生出一份歉意。她和他保持了一些距离,很好,他也没有马上走过来,让她感到不适和尴尬。店内的空间、摆设与从外部看进来没什么区别,只是这般狭小超出了预期。所有的调香都摆在橱窗前面的黑色木头长桌上——橱窗就是商店的容量。仲茵整了整衣襟,身上没有多一分一毫的装饰,这种过分的朴素和店员的那两双眼睛距离太近,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她站在靠近门口的一角,努力使自己冷静,打开一只玻璃瓶,嗅香。单调的行动不能支撑时间的长度,片刻之后尴尬再次凝固,玻璃瓶上除了毫无逻辑的数字再无其他。这么做的本意就是请顾客开口发问,然后店员才好慢慢上前,绅士而礼貌地介绍:这是……
然而那两个店员始终没有行动,不过凭借独特的直觉,仲茵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正走上自己的脊梁,在褐色的羊绒街道上漫步。这是一条陌生的小径,细长崎岖,他们走得很仔细,连腰椎断裂之后的扭转凸起的小骨结也被耐心勘察。她想。她克制住将手伸向腰椎第三节。这里曾经被摔碎,她差一点就不能够再次站立起来。那个故事,以前在美奈,只要夏天一到她就会讲上几遍。那时她总穿袒胸露腰的短上衣,腿格外地长。
跳伞事故,我差一点瘫痪。她面对一张张陌生面孔说。这是每一个章节的开场白。
她可以從不同男人的眼睛里读到一份相似的惊讶,充满兴趣的探索,或者故作。只有李谦最为平淡。
哦,这样。他说。他并没有延续她的冒险,而是回归自己的经验。他经历过一次坠机,侥幸活了下来。他描述起坠落过程中打不开伞包的状况,语气十分冷静:如果不是乔,我就死定了,可谁能想到他反而死在了三英里之外,公共安全部用一架直升机来找回他的尸体——他在现场被宣布死亡。那时候他才二十七岁。
你呢?
我二十五岁。
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吧?
没错,很久以前……时间过得飞快……
你看到了他的尸体?
没有。他帮我拉开伞绳是我们最后一面。
我们都很幸运。
幸运?大约是吧……他转过身望着她,真可惜,我来这里两次了,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以后也可以来。仲茵笑着。
恐怕这是最后一次。飞行员李谦说。
这是 2021 年夏天,夜里,他们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吃一盒两美金的榴莲。浪潮拍打沙滩,并不激烈,远处被青黑色乌云覆盖。他放在椅子上的双脚,浓郁的榴莲味,塑料盒子被风拍打的声音,躺椅后面隐约透露的灯光,晚风,在夜里不断变化的海浪气息, 所有一切都充满细节。
那是因为我有阵子待在法国。
法国?
嗯,一开始在……她试图重启自己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似乎不这么做,就无法立体起来。这些事大概被讲了一千遍。往返于美奈这间民宿的客人大多会对她的经历充满兴趣,他们听她叙述,也在她那里构建自己的故事。是萍水相逢的人们,短短见一次就不再见到的彼此。他们都想在自己的故事里华丽一些,用来洗涤日常的平庸。
可是李谦显然不能专注。也许他对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都提不起兴趣。仲茵偶尔也会遇到这样的旅人,并不特别。不过,他总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她,这令她讲话的欲望萎缩,不自觉要快速结束介绍自我的流程:……就那样,我去了巴黎,在那里住了好一阵子,但是我父母催我回来结婚……她停顿下来,留下一个怯弱的尾声。
所以呢?你现在已经结婚了?他问。
并没有。她笑着说,不过,她指了指他们两腿之间正在腐坏的榴莲,差点成了这家店的老板娘。如果是就惨了,生意这么坏, 打开的水果有一半都得贱卖。听说他们打算过了夏天就关掉铺面。
李谦沉默了,仲茵发现现在说这个实在不合时宜。
如果天气好,我们可以去潜水。她再次迅速转移话题。
你喜欢潜水?李谦问。她知道他一点都不好奇。
我还有潜水证,在希腊拿到的。她说, 别的都还好说,就是夜潜让人害怕。那晚又是阴天,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从不同方位下船,最后要回到指定集合地点,结果我下去就被珊瑚钩到——这是我最恶心的一种生物。不知道你有没有近距离观察过,它们的身体是圆筒状的,有许多触手,触手中央有口。我近距离看过一次,就再也无法直视,而且很容易被它们刮伤。但那天不巧,我的氧气瓶恰好就被卡在了这些珊瑚虫的骨架上。
然后呢?
然后我用力挣脱,但怎么也动弹不得,心里十分慌张。主要是,除了头顶上的一点光,我什么都看不见,在漆黑的海里。
然后呢?
这时候,我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朝我游来。根据身形,我认出是和我在同一位置下水的学员,他叫大卫,是他救了我的命。
哦,我忽然意识到,你现在好好的,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刚才听你讲时,我感到了紧张。不过,你没有和那个大卫发生点什么?
没有。
为什么?
他六十岁了。
哦,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而且他婚姻美满。
呃,为他感到高兴。李谦说。
在斯特拉斯堡,若不是跳伞出了事故,我再跳三次就可以拿到跳伞证。仲茵继续说。不过李谦显然有些走神了,他慢慢捏起手中的啤酒罐,它们发出咔咔的声响。
我倒是差一点在那里结婚。她继续道。
哦?他似乎重新燃起兴趣。
但是就是个索然无味的故事。她满意这个话题最后由自己画上终止。
他们结束了谈话。下午,她在自家民宿里看到了这个忧郁的中年人。他放下行李就坐在凸起的高台上发呆,和远景一样晦暗。是一个阴天,到处灰蒙蒙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海面,灰蒙蒙的遮阳伞。他曾隶属于新加坡一家廉价航空公司,不久前因为疫情而被裁员。
我以前飞过英国航空。他说。他把手机翻出来,给她看他年轻时的照片,他在那里意气风发。
亚洲人很难进入这种航空公司。他莫名有些激动,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继续说,这是2004年,我们刚刚更换制服,他们请来英国著名设计师 Julien Macdonald 设计的。
她打量那张旧照:李谦站在机舱里,身上的衣物剪裁得体,黑白色调,双排扣设计, 细节上都是英伦风范;一双合适的鞋子搭配爵士帽,侧兜紧密贴在前胸,丝毫不见累赘,上面缀着一只银质老鹰,应该是航空公司的标志,袖子不长不短刚刚好,保守之中透露出沉稳雅致。他身材并不高大,却被这身制服衬得笔直坚挺。那应该是他最好的年代。
看上去很不错。她表示认同。
还有这些。他继续往后翻那些照片:乘务员身上都穿着这样的制服,每一个都露出标准的笑容,所有线条看上去都干干净净。
她想问他为什么从英航转到新加坡廉价航空,但显然他并不想谈论人生的滑坡。尤其是,现在还在滑落下去。于是,她轻飘飘给出安慰:只要再等等,等这一阵子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好像并没有过去几个钟头,美奈的傍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廊道尽头互道晚安时,李谦忽然走上前来,在仲茵的唇部吻了一下。她没有感到惊讶,而是默认了这个吻,于是男人再次吻了过来。从他的举止、目光和呼吸声来看,他显然有些脱序地陷入一种急需安慰的狂乱。远处的海浪变得汹涌澎湃,她觉得如果他们再不走进房间,那些海水会打湿彼此紧紧绞缠的双腿。他搂抱的不是她,而更多的是他自己。
你有什么打算?第二天沿着海港漫步时,他问她。
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她反问。
没有任何打算。我想要先去安特卫普——我有一个朋友,说那里可能有个机会……然后再说别的。不过,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一趟?
去看看也无妨。她说。
这原本只应该是两句玩笑。但现在,他们住在安特卫普一个青年旅舍已经两个多月了。她还没能完完全全认识这个城市、了解这个人,而时间足以让他们变得相互厌倦。
青旅那间屋子只有五六平方米大,没有浴室和卫生间,对她而言极为不便,但她现在也在慢慢适应。每天都有不同面貌的背包客进进出出。李谦从不待在房间里,总是坐在公共餐厅,不戴口罩。仲茵觉得他在等待被感染瘟疫。
你为什么总要去那种地方待着?她问。
那难道要我待在房间,转身就要磕到架在墙上的铁架,像个小笼子那样的地方?
她沉默,看向他的脸庞。他急速地瘦削下来,比她初次见到他时瘦了至少十斤。他整个面部被时间劈碎,显露出一道道塄坎。还好,他已经很久没有刮掉胡子了,这些乱蓬蓬的东西使他的下半张脸勉强丰盈。
最近一段时间,李谦只以蛋饼、薯条和可乐为生。在狭小的公共餐厅里,他坐在靠窗的一台红色双人座桌子边,花一整天的时间吃掉一块蛋饼、一盘薯条,喝下一瓶 500 毫升的可乐。在这期间,他和很多人讲话, 把自己的照片展示给出来旅行的亚洲女性,重复与仲茵初次见面时的讲述。更多的时候,他和不断咳嗽的旅舍管理员交谈。他把水壶从两个西班牙来的情侣中间拎走,对他们说:抱歉,乔需要喝一点热水。
年轻的情侣连忙道歉,为自己私占公用水壶而感到愧疚。
李谦将水壶递给乔。乔接了过去,给他和自己各泡了一杯菊花茶。他们对站在厨房T 形吧台的两侧,默默品尝。乔是每周来上三天班的旅舍管理员,名字和跳伞时救过李谦的乔一样的拼写。
李谦说得对,那个小小的房间,被挤压到极限的局促,这一切,都紧窄得让人发疯。
2
几分钟之后,雨果然铺天盖地地下起来,激浪一般拍向橱窗。香水店里的人静静立着,都面向窗外,看着大雨。除了一开始仲茵进去时店员给了她一个很客气的微笑,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室内极度寂静,仲茵行动时也收手收脚。现在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外界的一切都盖住内部,像打开了声量震撼的狂躁音乐,然而这一切仍然不能使她感到放松。
我说,我们今天早点关门。仲茵身后的女店员开口了。她一直在柜台里坐着,一头红发,穿着件黑色的羽绒衣,拉链只拉到胸部,漏出里面质量堪忧的白色打底衫。她正在电脑上录入一份目录——也可能是单据表,总之是一件有关商品的货表。仲茵从她身边走过时瞄了一眼,见上面写着些一时无法辨别内容的东西。从她和那个男店员说话的态度来看,两个人至少是亲密的。亲密,如何定义?恐怕是:一分自在随意,一分比对别人不太常用的冷淡的语气。
男人没有说话,伸手在颅顶抚了两下。
这动作李谦也常做。不过,他是将手指插进发丛,穿行而过。
李谦的头发要比男店员的茂密得多,也仔细打理过。他的头发是棕灰色,眼睛也是棕灰色,胡子也是。每过差不多两个月, 他就会用染发剂仔细处理身上的毛发,遮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银白。偶尔——据他所说,也会用剩余的燃料顺便染一下眉毛——算是一种精致统一。他的眉毛也很浓密,眉弓上扬,双眼皮褶皱很深,年轻时应该好看,现在都从眼角塌下来,额头上有皱纹,两颊也有,纹路比较深,像是两个锐角三角形刻在颧骨下。他的腿很细,几乎没有臀部,这让他看上去十分瘦削。他经常穿衬衫——浅蓝色或者白色的衬衫,哪怕住在青旅那种地方,走进公共厨房也要穿成那样。他说话的时候,似乎总有些迟钝。他和那些住个一晚两晚的女孩子聊天,对方问了问题,他的回答总是异常缓慢。
您是不是没有明白我的问题?一个女孩这么问。
我知道,我只是需要再想一下。他回答。他似乎已经这样回答过好几次。他有些怕女孩子再问一次。
从这个早晨开始,安特卫普就沦陷在浑浊的灰黄色天际下,李谦如往常一样,走出房间,穿过一条十米长的走道,在尽头的洗手间上过厕所,用印着粉红色花朵的洗手液清洁自己,接着推开一扇白色木门,走到接待室。
早上好,乔。他冲坐在吧台后的乔打招呼,你都好吗?
老样子,我快要累死了。乔回答说。他戴着一只FFP2口罩,已经用得有些脏了。这只口罩乔戴了应该有一周了,甚至更久。不应该买白色的而应买黑色的。李谦想。但确实白色更有说服力,只要不仔细,塑料罩封后的乔看上去很干净。两个月之前,他就是这样觉得的。那时他只预订了两晚的住宿,十点钟抵达青旅时,乔正在看一个西班牙真人秀。几对男女互相交换男朋友、女朋友,尺度有些大。他抬头看了看电视里的画面,一个男人正和一个女人在泳池边舌吻。
这是什么,电视剧?等待乔登记的过程中,李谦靠着柜台的大理石台面边看着屏幕边问。
不是,是一个实镜秀。这两个不是男女朋友。这个男人的女朋友和另外一个女人的男朋友在另外一个别墅里。他们互相以为对方是忠诚的。乔的指头在空气中比画。
可是这样……现在节目播出来,难道不会被戳穿?
也许他们根本撑不到节目播出。乔咧嘴大笑。隔着口罩,李谦看不到乔的嘴唇,却可以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尽管他的眼睛也被厚厚的镜片遮蔽。
你从哪里来?李谦问。
塞维利亚。乔回答。
在这里做什么?
你也看到了。
可是这种工作不能令你负担生活,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不过实际上这只是我的兼职工作,我还在读书。念经济……我知道看着不太像,但我确实在念书,已经三年级了。而且我也不常去学校,现在都是网课……
为什么……李谦想这样问,却刻意收敛了继续打探的意图。那时候他们还只是萍水相逢的两个陌生人,一个从新加坡来找机会,一个自“塞尔维亚”来讨生活。记忆的夹缝中没有仲茵的身影,他想起来走进玻璃门厅之后,她就急忙去厨房烧一杯热水。厨房在接待室的后面,走两步,穿过一道小门就到,早晨六点开放,晚上十点关闭。他没有想到,此后两个月这里会是他的主要栖居地,一大早就走进去,坐在窗边喝咖啡,晚上以一杯菊花茶结束。这些饮品都由旅舍提供。
这家名为安特卫普的青年旅舍占据了一栋十九世纪大樓的第三层。大约是新翻修过的,房间内被刷得雪白,床品也是每日一换,透着清香的洗衣液被烘干的味道。住了一周之后,仲茵说不必每天更换床品,这样有些麻烦,如果他们还决定要继续住下去的话,可以一周更换一次。李谦不同意,说这些雪白的床单、被罩盖两天就脏了,需要时时清洗。他这么要求。
你自己住也会每天洗一次床单吗?她咄咄逼人。那是他们第一次在安特卫普开战。他还不知道他们会吵那么多次架。
到现在他们已经冷战两天了,比以往都更久一些。此前几乎都以李谦的和解作为终结,并不是说他不能够坚持自我,而是十点之后,他必须回到那间一转身就会磕到床角的、紧窄的房间里去。仲茵的脸近在咫尺,他们免不了异常尴尬。
这次是为了两个国内来的女孩争执。那晚他一走进房间,仲茵便再次发问:我们究竟要住到什么时候?
等到可以面试。
所以是什么时候?
要看我朋友的安排。
可是我们已经住了这么久。
如果你不想继续住下去,也可以回去。这是他第二次讲这句话。第一次讲是一周前。尽管他很快就道了歉,甚至为表诚恳好不容易同她一起出门走了走,在一片社区公园绿地上小坐片刻。那一刻似乎宁静,但他知道往后这些话将密集地从自己的口中迸发。一开始他并不确信,甚至有些担心。但经过上一次,他很快就分辨出这句话对仲茵的挫伤以及她流露的些微胆怯。所以这次他盯着她的眼睛,说得坚硬冷酷。
果然她语塞,颊上的肉垂落下来停在嘴角。片刻之后,她转移话题: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
别人?
就是那两个跟你嘻嘻哈哈的女孩。
不用告诉我。他迅速回答。
你都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尊严?
你在乎你大可以离开。他又一次脱口而出,自己都觉得惊诧,知道会频繁地讲这句话,但确实不曾预料会如此频繁。
话音落地,仲茵却没再言语,和前次的激动不同,她只扯下了卷在头上的毛巾。顷刻,吹风机的轰鸣声便在房间的腹腔震动。他确信她是在强忍愤怒。
躺在床上,他把自己的头埋在蓬松的枕芯里,上面有新鲜的、干燥的味道,再一次,他感到自己坚持每天要求更换床品真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安特卫普一直在下雨,从视觉到触觉都显得过于阴冷,只有每晚烘干机里的味道能使人有片刻松弛,仿若飘在云端。然而仲茵的话也盘旋其上。他想起那两个女孩子的模样,差不多的身高,留着长发,全都漂染过,面部妆容也差不多。这让他一开始有些难以分辨,甚至认为两个人是姐妹。后来多见了几次,他才分清楚谁是谁。两个人都在布鲁塞尔上学,到安特卫普纯属游玩。不用仲茵告诉他,他也大约能够猜到她们在说些什么,况且有天早晨她们没有看到厨房拐角处的他,于是在他等待加热蛋饼的间隙,他听到她们坐在餐厅里侧讨论他。
那个前飞行员大叔,你不觉得他好像有些什么症状?
看着好好的呀。
不是。你记得他总说“我要想一下”,对吧?
嗯。
但是你问一个他不用想也知道的问题,他也会说“我知道,但是我需要想一想”。
比如说……
比如说我问他女朋友是哪国人,他也说“我要想一下”。
听着真的有些可疑。
而且感觉有些可怜。
为什么?
……
蛋饼好了,他把它仪式化地放在餐盘里,从冰箱里取出两袋不知哪个游客吃剩下的袋装番茄小料挤在上面,放好刀叉走了出来。他泰然自若地在老地方就座,和气地招呼:你们好啊,今天要去什么地方看看?
两个背后探人隐私的女孩见到他略显尴尬,但青春的强悍令她们很快调整过来。她们跟他抱怨天气,说这样的风雨让她们根本无心游玩,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被困在酒店里睡觉。他一边吞咽食物一边点头。后来她们喝完茶,跟他道别,说无论如何今天要出门去。两个人都换上了方便踩水的马丁靴,走出去时一前一后连在一起,像匹被钉了脚掌的马。
他在她们身后祝她们好运。
是前天的事,但现在想起来似乎已经十分久远。那两个女孩子,他之后没再见到, 应该是离开了。晚上回到房间时,仲茵已经睡下,李谦没有开灯,钻进被窝不消片刻也马上昏睡过去。这阵子待在小旅馆,并没有消耗什么,却又似乎无知觉地消耗了许多。他感到这间紧窄的容器正在吞噬自己最后一点能量。早晨他起得晚一些,听见仲茵在房间里忙碌一阵子后,出门去了。半小时之后,在餐厅也没有寻到她的身影,他才确信她是到旅舍之外去了。他往窗外看看,天色昏沉,却也在昏沉中隐匿透亮。一定会下雨的。仲茵没有带伞。他们没有伞。
有些问题他很难回答,总是不由得想了再想。比如说仲茵是哪里人,他是哪里人,他们是什么关系。年轻女孩问他女朋友是哪国人,他确实有些糊涂。他原本想说是上海人——和两个女孩中的一个一样,来自青浦。但是那人不是仲茵,甚至现在,他都不确定他与那个女人是否还有任何关系。倘若要回答自己的女朋友是仲茵,那就是另外一层麻烦。仲茵究竟算哪里人呢?在越南长大,却一直没有更换国籍的福建人。他呢,又是哪里人?在河南土生土长,考进新加坡的航空大学,毕业后工作,更改身份,但他到底是哪里人也难以说清。
这么看来,他的游移迟钝,合情合理。况且,未能定论的事还有一些。几个月以来, 他从未对仲茵谈起,他还有一位交往多年的女朋友。她比他大几岁,甚至有一个在读大学的女儿。他始终无法接受女朋友有这样大的一个女儿——太大了,一个身高一米七,二十多岁的女儿对于她来说太大了。有时候看照片,他感觉她们就像是姐妹,他总会忽略掉她的年纪,四十六岁,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她保养得很好,可能和生活环境有关。她过得不赖,四十岁之前就职于上海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先生做外贸生意,生活闲适富庶。后来她辞掉工作,更有余裕时间。疫情前,李谦每月都有航线过去,能见的时候就尽量见。认识她的时候,他还在人生顶峰,当然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从此即将一路下滑。
被航空公司辞退之前,他们讨论过结婚。现在他们断联了。
半年以来,他没有收到对方任何消息,他的生活也跟着天翻地覆。时间一定不是守恒的。它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走动方案。六个月在他这里几乎等同六年、六十年。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小心跌进了另一条时空线,那个女人竟似乎不存在。
无限煎熬又恍若隔世的感觉。
3
雨水捶击玻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下午四点,厨房里空无一人。李谦有点冷,起身关闭了最后一扇透着风的窗户,也还是冷。天色暗淡,他没有开灯,整个人和外部世界一样,被青黑色乌云覆盖。仲茵还没有回来,他有些担心,但更多的却是放松,甚至在一个瞬间,他想她就这样离开也很好。
我第一次见到你。我来这里两次了,这次大概会是最后一次。李谦说。2021年夏天,夜里,他们坐在美奈泳池边的躺椅上吃一盒两美金的榴莲。浪潮拍打沙滩,并不激烈,他放在椅子上的双脚,后面隐约透露的灯光,晚风,在夜里不断变化的气息,所有一切都充满细节。那时候在彼此的眼里,他是飞行员,她是法国回来的调香师。
他对她起初的好感,现在几乎荡然无存。他只是偶尔留恋她身上的味道。一种淡淡的苦涩的香味。这是标记,是遮盖,是模糊焦点的掩饰。现在这层伪装被揭开了,在安特卫普的空间里,他们都失去了容身之所,剝脱了费心打造的人设。
要极尽心机地塑造一个人的个性、风格、品位,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与仲茵既能够彼此理解,又相互觉得面目可憎。他对她的过往所知不多,也从未坦露心声。在美奈的海岸边,他们彼此安慰,得到的却仍然是不可抚慰的空洞。到现在为止,他仍然未能疗愈自己,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思念在自卑与颓废中疯长起来。有天夜里,他从梦中惊醒,喊出了那个名字。声音落在耳边,犹如巨响,他在混沌中分不清身在何处。过了许久,仲茵的身躯才在黑暗中完全展现。她背对着他,安静地睡着,躺下来更显得颀长,与那人很不相同。他渐渐清楚不过是个梦,她不是阮月。他竟然默默无声地流下泪来。
认识阮月之前,他一直都很匆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对所有的事件都想尽快收尾,即使是他喜欢的,也总是在争取结局。他一直想着手做下一件事。他不能处于中间,总是必须在规划的时段抵达终点,任何事情——吃饭、念书、工作,任何一种关系。
考进新加坡的航空大学是对国内生活的收尾。从此之后,没有人再会知晓他的身份——一对抢劫犯夫妇的遗子。他不太清楚那个过往,也从未有人跟他仔细说明,只隐约有个脉络。他大约五岁时,父母拦下了一辆前往山西的运煤货车试图抢劫。结局是父亲被当场砍死,母亲在入监的几年之后也患病离世。他跟着外公生活,算不上拮据。十岁赶上城中村拆迁,拿到了不多的一笔补偿。外公好嫖,六十五岁不到就死在一个按摩馆里,对方赔了一万元息事宁人。无论是补偿款还是赔偿款,李谦一分没拿到,唯一的运气是身体康健、脑子灵活。二十岁从河南到新加坡,他把过往结束得干干净净。比起本地人,他讲一口流利的英语,都是读书时苦练的成果。有次他们集体去美国受训,李谦讲话镇定,与一群外国人谈笑自若。一个马来西亚的同窗拉着他,表示惊讶:你们中国内地英文都讲得这么好?
没错,怎么……
在马来西亚,只有好好受过教育的人才能讲成这样。
他知道对方不是夸奖,是确实佩服。新加坡、马来西亚一带的英文口音重,不是中产以上,是讲不到这种程度的——语言分辨阶级。
他尽力人前体面,读到后期又成绩颇佳,不多时间,已有传闻说他家境优渥,是个富少。一些女孩偶有示好,他同她们暧昧,却从不认真谈情。随便什么感情都要谈钱,他破绽百出。
毕业之后,他非常幸运,考进了英国航空,算是又彻底告别了一次。身份进阶,他狠玩了几年,什么都做,什么都试,和空姐、和乘客、和贵妇,但很快感觉索然无味。
快三十岁时,他再一次感到空虚。人生被自己控制得好好的,仍然感到空虚。他很恍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想来想去,觉得大约到了该去结婚的年龄。
有一个比较合适的选择。同机组的空姐Alin,苏州人,二十三岁,看上去生性腼腆,讲话总有些畏怯。那时候,李谦已被高薪挖去新加坡航空,同事大多是本地人或者移民很久的中国内地人,欺生很严重,当面做事讲话有理有节,暗地里刻意为难。Alin吃了不少苦,人人都知道。
他不太清楚对方的底细,但从其生活细节读出是另外一个自己。这一点让他不得不对她多有关照。是捧高踩低的职场,谁拮据畏缩谁吃亏,一起飞行时他帮过她几个小忙,没多久他们飞了次欧洲,自然而然地睡在了一处。
意外又不太意外,Alin未经人事。尽管李谦并不过分在意这个,多一分压力外也有些微满足。此后他们也没有确立关系,只这样有默契地相处,连正牌女友的身份都不肯给出。Alin 有些智慧,交往两年中不曾逼迫催促,反而让他有些愧疚,有阵子要不要就此定下来的想法盘踞心头,是切切实实的思考。
还没等他想出所以,就出了一件轰动公司的事情。有趟航程飞慕尼黑,飞行过程中一位坐经济舱的旅客流鼻血,乘务长要Alin去服务。她用冷水袋和湿毛巾反复敷对方的前额和后颈,前前后后花了一个小时才帮乘客止住血。后来这位乘客道歉说,因为自己的血不小心落在了Alin的制服上,要付干洗费,被Alin婉拒了。回程的时候,这位乘客坐了商务舱,他说他是专门赶这趟飞机飞回国内的,全程指定Alin为其服务。
Alin中了“大乐透”,对方财力雄厚!
在转述者口中,乘客没有脸,他的脖子上就顶着“多金”这个标签。这种事在公司屡见不鲜,并不值得特别讨论,轰动一时只因为这位乘客很快向Alin求了婚,没出半年,她便一跃而入豪门。
莫名其妙。毫无异常。
在慕尼黑时,李谦与Alin还曾一起去公园里散步。九月份,整段河流都有人在游泳,尽管有注意安全的警示(每年都会有人死在这里),但丝毫不影响大家的心情。许多人在一个桥洞下冲浪。岸上十分喧闹,Alin站在桥栏边看了好久。浪来得凶猛焦急,人瞬间被拍翻下去,能顺利在冲浪板上站好的没有几个。一个女孩弯腰努力站稳,但很快落了水,手臂磕到岩石上,流了许多血。
从这里漂流下去会到哪边?Alin问。她对他人的伤痛毫无知觉。
不知道。
冲得好快。你说是自然的还是人工的?
什么?
这些激流。
不知道,反正都一样。
没错,挺刺激,但是不适合新手。
走吧。他收回目光。手臂流血的女孩子被人拉上岸,套上T恤,下身仍是比基尼,臀部扁平,两条腿细长。
从慕尼黑回来之后毫无异常之处。每月3号、15号、22号,Alin都与他飞同段航班。在一起时,她偶尔讲讲自己的事,在他的耳郭外兜转一圈,但不能入心入肺。她常提及的是她的好朋友 May转行做了房产中介, 因空乘行业的长期培养,May服务意识好,情商也高,不到一年就成了中国华南地区的销售第二名。还有一些人转行去了互联网公司,或者做礼仪师、网红主播、自主创业等,也都有不错的发展。
她提及的女孩子都来自一个叫“天际之蓝”的精英培训项目,一些想当空姐的女孩子会报名参加。最厉害的是一个名校俄语专业毕业的,培训仅三个月就被一家大航司录取,国际航班,从广州飞往莫斯科。
你現在不也一样,甚至比她更好。他听过之后对她说。
她笑了,可能也就是在等这样的夸奖。她高职毕业,到这一步也算逆袭。
一天夜里云雨过后,Alin对他提及自己不小心有了情况。
差不多两个月了。她说,如果决定要的话,我从现在起就不能飞了。
现在不是时候。不是一直在吃药?他有些烦躁,说不清楚的感受。
她还是请了假,消失许久,在此期间他怎么都联系不到她。李谦心慌意乱,在不同层次的焦虑中滤清自己——根本无意走入任何一段承诺关系,更不愿承担任何责任。他着急要她把孩子处理掉,发去的讯息已读不回,令他夜不能寐。眼看过了三个月,他已然准备俯首认命,关于 Alin的消息却一时间沸沸扬扬,说她已与在飞机上相遇的流鼻血富商订婚。惊异之余,他仍不能放松,试着再打电话过去,这次对方接了。
孩子呢 ?
不是你的。
你不要开玩笑。
不是你的。你飞英国时,我一直和我未婚夫在一起。
未婚夫?
大家应该都知道。你不知道吗?
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德国第一次。
哪一次?
第一次。下飞机之后,他留了电话给我。
你和我在一起。
你晚上同他们去喝酒了。
我凌晨回来了。
没错。我一晚和两个不同的男人见面。
你不是这么随便。
你不了解我……从没想要了解过。
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从没说过是你的。何况现在也没了。
没了?
不要纠缠。不过欢迎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九月初三。港汇大酒店。
他当然不会去,甚至马上删除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原本以为不会有事,却还是借酒消愁了一阵子。至于为什么,当时他想不清楚,此后更无心多想。总而言之,只算是一场小创痛,还有一分庆幸松弛。三个月过后,淡到想都想不起来。两年后,又有人提起Alin,他觉得遥远得很、模糊得很,所有的细节都被遗忘,她如何与他翻云覆雨,一点无法追忆。他勉为其难地回味许久,都再找不出半点痕迹,这令他有些茫然。
之所以会回忆,是一场刑事案件上了新闻:女人被肢解、烹煮后留在棚户区的一个租屋内,DNA已不可验,唯余一只名牌手袋塞在角落。手袋购置留有贵宾姓名,查到最后就是Alin。
算是一场轩然大波。豪门富太被如此处置,各路媒体都争相报道。阴谋论紧跟其后, 一时说因为仇杀,一时说因为情杀,也有人扯出政商勾结涉黄洗钱。大部分人合理怀疑犯案者是其丈夫——一家铺遍网络的保健品传销公司的老总。但证据总是难以搜集,后来以与其通奸的吴某到案作为收尾,恐怕是最令人深觉乏味的结局。这期间关于Alin的故事版本有几个,无一例外都揭露她从前就在色情行业服务,十几岁便下海,身经百战。也有人跳出来说,她曾多次在某家医院做过修补术,效果极佳,等等。人死之后,众口纷纭,积毁销骨。万事万物都只能听别人的,连辩解机会都没有。
这些谣言尽管他也都是初次听说,内心里确实有所印证。李谦以为自己释然,或者甚至有些快意,却反倒意外良久不能消化,有好一阵子会在梦中遇见。Alin面色黧青,顶着一头黑发靠在窗沿看他,或是在海里浮沉,在另一处遥不可及的岛屿呼救。他看心理医生,吃了些药。医生说和Alin不大相关,疾病发自内在本源,很早就有了,触发几乎必然。后来他感觉好了,擅自停药,也没再有事,故而对心理科不再信任。从小到大,琐事纷扰,最后都只能自行消化。再次飞慕尼黑,他出去散步,一直走到Eisbachwelle——曾經和Alin一起散步的公园。
他本可以在公园的那片绿地上静静躺一会儿,或者在河流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一会儿,看着宠物狗自在奔驰,鸽子和天鹅为面包皮和其他零碎东西群聚。但他最后却将半个身体都倾斜在栏杆上。不是故意的。河流在冬天也澎湃流淌,天气确实寒冷,没有人冲浪,甚至偌大的公园里都没有什么人,树木的绿意锐减。他总觉得时间是个会弹跳的存在,仅仅切换了页面,上一次和这一次只有一两秒的区别。
这个空间里没有Alin,她消失干净,似乎从未存在,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不好意思,你是中国人吗?耳畔出现一个声音,将他从游离中呼唤回来。
他抬眼。面前的人身材娇小,三十左右年纪,一头黑发,眼珠很大,睫毛错层交叉。米白色羊绒外套、墨绿裙子和石板蓝衬衫,穿着舒适自在,对周围的事物保持警惕。
新加坡人。他回答。
啊,不好意思。她赶忙致歉。
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
啊,我手机没电了。她说,跟着解释,今天可能太冷,电量消耗很快,我拍了些视频就没电了……她举着手中的白色苹果手机,这里离我住的酒店并不远……我没走很久。但是现在我已经找不到方向了,这个公园太大……您能让我看一下地图吗?出了这片绿地我应该就能找回去。
当然可以。请把地址告诉我。
这个。她很快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
艾斯坦酒店……他输入搜索栏。确实不远,他说,从东面入口出去也就不到两公里路。他把手机举给她看。
我好像不是从这个方向来的。她说,两条街,右拐再右拐……她试图回忆。
他看着她衬衫上的小纽扣,想知道她是不是把它们扣在了环圈里。她的手指上没有戒指,拿着他手机的指节红里透白。她头发上有淡淡的、带点苦调的香味。应该是洗发水的味道。她靠近时他的身体有了反应。
不是很远,不然我陪你走到出口?他问,语气中甚至掺杂了点犹豫。
这样太麻烦……
倒也不会,我也正打算出去。
如果能这样就真的很感谢你!她忽然流露出与年纪不太相符的天真,说实话我很容易转向,自己的话估计还得好久才能从这个公园出去。
他们一起从桥上走下,穿过大片草地, 几只牧羊犬从他们身边经过,她往他身旁侧了一侧。
你怕狗?
小时候被追咬过。
哦,来这里旅游?
不是,陪女儿考试。
什么考试?
音乐与戏剧学院的遴选考试。
你女儿?
没错。
很冒昧,但是你女儿的年纪……因为你看上去……他尝试措辞准确。
我女儿十五岁。我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她笑了笑,淡然回答。
我很意外。
谢谢。
不过十五岁来参加考试,也还很小。
入学的年龄限制在十六到三十岁之间。我女儿算是特殊情况,她跳芭蕾,已经在国内拿过几个奖项,符合他们说的天才型,所以我带她来试试。
希望你们能成功。
谢谢。
天空呈现出一片灰蒙之色。公园的入口十分潦草,隐蔽在一片树丛之后,他和她一起犹豫着钻出来,发现已然站立在同样灰色的街道上。他们没有按照约定道别,而是又很默契地走了一程,最后停在一个三角形岔口边的灰白色建筑旁。
我住在这上面。她的手指向一个有整面茶灰色玻璃的旅馆上方,已经住了两个星期。
……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一路上说了几次,现在又说一次。
是我的荣幸。
谢谢你……她再次道谢,挥了手准备离开。
可惜我明天就要飞回新加坡,不然还可以去别处走走。他在她身后说,虽然有些冒昧,不过……您怎么称呼?
阮月。她回望,阮玲玉的阮,月亮的月。
4
一只毛毛虫顺着窗沿爬过,李谦不知道它是什么,以后会不会形变——蛾子或蝴蝶。
从毛毛虫的角度来看,人类很无聊。他们从身体中挤出来的幼崽只是他们自己的微型版本,仅此而已,而它们则会不断地重塑自己。从微小的卵中孵化出来,第一顿饭通常吃自己的卵壳。一旦达到一定大小,就会在第一个头之后长出第二个头。然后,从旧皮肤中挣脱出来,就像潜水员从潜水衣中挣脱出来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旧的头掉了下来。在整个成长过程中,它们将完成这个练习三四次,某些物种甚至完成十六次。这个过程被称为:蜕变。
在经历了分配的龄期后,毛毛虫不再是自己,而是变成了蛹。它们最后一次蜕皮并有了坚硬的外壳。在这个壳内,它们的身体溶解了,然后,从被称为成虫盘的细胞束中, 一个新的身体形成,一些圆盘发育成腿、翅膀、生殖器等。重新诞生的生物几乎没有保留其少年时代的任何东西,除了记忆。
李谦一直喜欢这种生物,因为它们与他颇为合衬。他历经了几次形变,生出翅膀。原本他以为这是极限,竟然还没到终点。更可怕的是,他现在觉得自己再次变回了蠢钝的蠕虫,可怜巴巴地压着窗围移动,慢吞吞、毫无目的地漫游。他不想看到毛毛虫继续忍受这种苦楚,起身去厨房烧水,想要将这个苦涩的生命浇灭。等他提着壶返回,毛毛虫却无迹可寻。他差一点要毁掉它生的希望,可它还是逃走了。
多么愚蠢的选择,不如短短一痛。最近他总这么想,每一天都更加无趣。更残酷的是,他的逃亡之旅到现在都还在进行,似乎人生要一直这么滑落下去。
和阮月在慕尼黑分别后,刚一返程,他就被航司经理约谈。他去看过心理医生的记录,忽然成为一个需要被特别关注的事件:要么停飞直至完全治愈,要么和公司解约,拿到一笔不菲的退职金。
他在办公室咆哮了一刻钟。这更让他们绝无可能再安排他飞接下来的航程。尽管在过去,航司常年都会为职员安排健康检查,每年也都有飞行员呼救基金会参与帮助,不过都像是可有可无的过场,大家没事去找医生免费吐吐苦水,也是缓解压力的一环,但这一年因为层出不穷的意外事件,机组人员的心理健康被尤为关注起来。
摧毁力度极强的外部风波,李谦从未错过。他似乎已经适应了一次又一次风暴,学会了快速整理,然后往下一个章节走去。停飞意味着收入为零,他选择退职。这世界和他毫无商量的余地。
好在凭借此前在业界积累的资历,他很快就有了新的工作。虽然是飞廉价航空,但荣升机长,薪水和之前持平。三十五岁,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仍还在黄金期,只要身体健康,一切都没有问题。这次他学会了隐藏,世界上除了自己,更不会有人能够洞悉内在世界。
廉价航空几乎没有欧洲线路,飞过几次日、韩,之后大多都飛往中国内地。起初是西安,后面是杭州。人是勇于适应环境的,不到半年,他就在这家公司安定下来,航程较短,不会很累,情绪也暂时得到缓解。一年之后,他开始飞上海航线,和阮月再次有了联系。这完全出乎彼此的意料。慕尼黑似乎本是一个断章残篇,如今却被续写起来,他们都未能忘记对方。同此前任何关系一样,相互的了解,都在床上完成。阮月令他深感意外。在一个足够成熟的年纪,各方面却笨拙生涩,比Alin以及其他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生涩得多。他甚至觉得,这份生涩充满诱惑。
在慕尼黑的新古典建筑前,她回头的那一刹那,就是缘分的连接。他们默默无语, 一起走上楼梯。铺着软毯的地面极度宁静,前台都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阮月在性上的阅历确实不够丰富。在慕尼黑,两个人在艾斯坦酒店302房间缠绵完毕,他问她有过几个男人。
你是第二个。她如是回答。他相信了。
她对各种姿势都不甚了了,这引得他不断带她体验多重欢乐。她攀上高潮时,他鼓励她叫出来:我喜欢听你的声音,很诱惑。她叫了,他没有撒谎,第一次在肉体上感受到无比契合。
不是没有疑惑。为什么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产生如此强大剧烈的性冲动?然而李谦想了又想,却怎么都解释不清。从她经过他身体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就感受到了性的昂扬。此后他也曾多次回味那个午后,在并不宽大的床上,身体散发的蒸汽浸得整个房间都湿漉漉的。他拥着她一次又一次,诧异自己的耐性竟然如此强悍。
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交集,加之各种纷繁琐事,他一度将她抛在脑后,点滴记忆只在欲望无法完全被安抚的情况下才会闪现。也或许是,对于一切不可能有结果的事,他都回避消耗时间,这是多年造就的习惯。但飞了几趟上海之后,他再次蠢蠢欲动,从手机里找出她的电话,犹疑地打了过去。阮月接了,但没有同意见面。
都是一时冲动。
难道不想再感受一次?
说实话会。因为确实此前没有过。
那为什么?
怕陷入一种不好的境地。
什么不好的境地?
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
我也并没有想要破坏你这种幸福。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
对话缠缠绵绵,却始终绕来绕去,没有定论。她不同意见面,却没有拒绝调情。李谦觉得这样也可以,是一种持续的暧昧,若有似无,也抓心挠肝。他愿意玩这个游戏, 至少可以为他日渐枯竭的生活注入生机。
尽管没有见面,在社交软件上聊天的次数却频繁。阮月告诉李谦,自己的女儿通过了入学测试,但是并没有留在德国,原因是女孩子忽然死也不愿意出国读书。先生最终认为孩子年纪过小,入学的话需要陪读;若是陪读,整个家庭都跟着分散。斟酌再三,事情就延宕了下来。
李谦隐约知觉为什么女孩放弃了留学。她一定发现了自己母亲的异常。那天傍晚,他走出房间,在酒店大堂里与女孩打了个照面:不常见到的亚洲人,眉眼复制了一分柔和,下颌却棱角分明。他知道她是阮月的女儿,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比阮月要高出一头来。他们四目相交, 在一瞬间都拥有不明所以却知究竟的意识。她对他有一种天然的防御与抵触,这是一种直觉,仅仅一瞬,他们互相知道了一切。
他没有告诉阮月这些,却相信楼上的房间里,氤氲着情欲的气息,是一时半会儿难以逃逸的。只要女孩走进去,就会马上把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尽管只是匆匆一面,她敏锐的视线还是令他受惊。她不会放任自己的母亲在异国他乡沉沦。她是一个稳重内敛的少女,结结实实保守了秘密,也快速地做好了决定。只一个下午,女孩的一生便因他的介入而发生变化,这在意料之外。
李谦回避阮月还有一个女儿的现实:她只应该是一个女人而非母亲。阮月也尽量不提。这也是她唯一的出口,她在这个性张力里,完整地做了自己。
与阮月的交往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他几乎每周都飞上海,却总也不能约出她来, 甚至社交软件上的对谈也时有时无。太密切了,我需要空间。她如是说,也许道出了自己的心声,所以他也顺应着停滞一段时间,过上几个月,不知道谁又开始新一轮的纠缠。他们无话不谈,甚至有过几次电话性爱,现实中却不相见。就这么反复三年,他觉得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如此耐心。
他心里是怕的,时间越往后,他越发害怕。这是一种怎么也说不清楚的感觉:阮月与他仅仅度过半个下午,此后再未谋面,却日复一日如影随形,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没有再爱过谁,甚至连逢场作戏都失去兴趣。他感知到自己性欲的减弱,一开始以为年龄使然,可每次与阮月通话,却都能一瞬间被激发出欲望。他明白了心理层面更多。他没有结论,不知该如何,也有过摇摆,要放弃这段关系,但始终都不能放下。如果一定要给个定论,恐怕他们之间是一段无法左右的业力关系。
这几年中,他思索许多,最终承认自己爱上了她。似乎是从前从未爱过,此后也再不会爱了。阮月是唯一令他受难的女人。他确定自己爱她是从身体开始的,他无法忘却与她交融一体的感觉,似乎是——回到了故乡。多么浅陋的比喻,多么精准的比喻。
和我正式在一起,可以结婚,如果你要的话。又一次,在机场酒店辗转难眠,最终咬牙,他发这样的信息给她,却意外收到她的回复:我想见你。
她来了,十三个小时的间隙,他与她缠绵十小时。是意想之中的满足。他们都有了些变化,她丰腴了不少,身上的肉也松软许多,但他只觉得如此澎湃,要完全融化在她的身体里。
此后两年,他们一有空就见面,彼此用身体倾诉的时间更多。阮月始终不肯承认自己陷入了沉重的爱,但身体却无比诚实。于是,为了获得安抚,他一遍又一遍地用身体求证,因为只有在那时,他才能确定自己是被爱着的。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到自己虽则对她仍有欲望,整个状态却在下滑。原因庞杂无比,他根本不愿细究。正式交往的话,他也提过几次,都没有获得切实的答复。
给我时间考虑。她常这般说。
他可以理解。她的生活過于好了,任谁都不会想要冒险放手。
他承认自己一往无前的阶段已经过去,从遇到阮月开始,就被卡在某处,能做的似乎唯有忍耐和等待。他不是个喜欢细究根源的人,更专注于眼前的问题,这一次显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
情感上尚未理清楚,转眼就迎来了全球性的大麻烦,机场和航司都遭受重创。由于航班锐减,航司所有飞行员都被强制要求每月轮休十到十五天,连外籍机长也实行了同工同酬制度,并且无限期无薪休假。这之后,航司开始下达各种规定,飞行员每周三次线上视频会议,业务考查也忽然多起来,不合格的会量化为扣分、扣钱乃至停飞、停职,再然后就是大幅裁员。
最后一次在上海一家日料餐厅见面,他送她一枚戒指:我是认真的。
阮月坐在他对面,喝一杯清酒,黑色套装上别着只水晶蝴蝶。
再等等,不要逼我。她把盒子轻轻推回来说。
他仔细地看着她。那一刻,过去、现在、未来交叠,他忽然丧失了方向。
他们突然就不能再见面,居家隔离时期线上交谈的机会更是有限。阮月的回复总是迟滞,他时常十天半月都不会收到只言片语。入夏时节,新加坡解禁,他发过几次简讯询问上海的状况,都没有得到回复。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自尊心可以被人践踏到如此地步。日子过得苦涩,虽则开放,却不能复职,也不愿出门,仍被囚禁在六十平方米的小公寓里颠倒日夜,直至有天在淋浴喷头下无缘无故失忆了两个小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焦虑已经远远超出了可以承受的范围,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病倒了。
为什么会这样?失眠的时候,他无尽地想。
也许他早就病了。也许他自降生就没有好过。
人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吗?大可不必。
很多人喜欢弄清前因后果,李谦却从不如此。倒也不是因为思考多余,而是一往清晰走去,他就会停驻下来,怎么也不能向前——并非出自本意,而是习惯使然。所以自始至终,一切都模模糊糊,讲不清楚。
从再次看病吃药开始,精神就总会陷入恍惚。他有过几次轻生的冲动,也挑选过几根在英航用过的领带,却找不到捆绑的位置。他想起小时候有段时间住在乡下,房间里有很多可以吊死人的构造,却从未有人在那里寻过短见,连他的父母都声色并茂地活着,热腾腾的,充满强悍的杀戮之气。
裁员的最后一份名单上有他的名字。再不多久,新加坡的封锁全面解除,几乎所有的国际航线都顺利通航,而他这一条,竟是要彻底停飞了。
一不小心就陷入对过去的回想,或者沉入宁静的空白,一转眼时间就跳针。等他再次睁开眼,已是在美奈海滩前。仲茵细长的双腿就在眼前,白色泳裤,两条细带绑在腰上,中间性感地鼓起一个小丘。她开始讲法国时,他忽然就觉得无趣了,并且有些沮丧。他们那么相似,连自卑都差不多。落日已经浮在海面,仲茵穿着比基尼的身躯被海风吹出了一层轻薄的鸡皮疙瘩。他从那一刻就看到了她的惶恐。
我有些冷。她站了起来,俯视他,应该知道自己的样子充满诱惑。他迎合了这个诱惑。
5
仲茵打开了一瓶香水,上面的标签上写着 Neropoli 36。她压了压瓶口。街角的树枝剧烈地晃动,在噼啪大雨中嘎嘎作响,被风雨狠狠地劈打。她忽然就想到了十五岁时的一场台风,倾盆大雨冲毁了老家最后一间棚屋。棚屋像是融掉的巧克力,一点一点地化为稠糊糊的液体。低矮的残垣断壁也最终倒塌,压残了东边棚户中养着的鸡、鸭。外婆不在家中,她看着院子里凌乱的一切,直到夜色冥茫。黑暗中,一个松动的石块,在和另一个石块相互依附了几十年之后,终于倒向了地面。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她成了裸露的石头。第二天,乡民们在村里的一棵柳树下发现了老人的尸体,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她在暴雨中安详地死去,面部放松而宁静,是最好的解脱。
那是橙花香。男店员在她身后忽然开口。
她一驚,从怔忪中回魂,偏头向那人看去。他的脸比刚才更加模糊,融入了这潮腻的雨天,昏仄的街道,苦涩的香味。此刻, 芸芸众生都从瓶口逃逸出来,面目不清地盛放,如湿漉漉的树枝上橙花点点。仲茵放下手中的玻璃瓶,香味已经落定,一点点苦苦的,这个味道她再熟悉不过,是香花里的小白花。
香水是标记。现在她身上没有标记。或许这是关系的进步——一切都无须伪装。
那个飞行员大叔……情绪让人觉得整个人都灰溜溜的。因为他的个子和我的身高差不多,所以他每次叹气的时候,总有一股热浪直接打到我的口罩上,然后钻入我的鼻腔,我就觉得这个叹气……而且他多动,总是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然后看上去经常显得特别累、特别疲惫、特别烦躁。我都想躲着他,可他老在这个地方待着,我又得喝热水……不过怎么说呢,你再跟他仔细讲话的话,又觉得他有些孤单,也不是一个会让人觉得不开心的人……
清晨,仲茵在厨房听到一个女孩子这么说。她化好了妆,被口罩遮掉大半,只露出有眼线、睫毛膏的双眼。对面的女孩子还在喝一杯咖啡。
你好了没?别赶不上飞机。女孩催促说。
她们走了,仲茵在她们之前的位置落座,那里充斥着某款经典专柜香水的味道, 普通、庸俗。一只挂着红色毛绒狐狸的手套丢在座位上,她起身将它扔进了垃圾箱。
早晨六点半,公共厨房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她自己。玻璃窗外还是一抹青灰色的雾气,已经日出了,但阴霾密布,光芒透不过来。李谦早睡晚起,似乎在刻意把时间睡过去。她一直都是清晨就醒来的人,从中学时就这样。第一次抵达美奈,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弛下来。她贪婪地爱面前的海滩——尽管那是一片价格低廉的海滩,住在这里的都是预算有限的旅人。
十五岁,从中国来到越南,说是回家,实际是迁徙。在陌生的家庭,她始终都是外来生物,从未融入。起初,她以为自己的角色是“女儿”,生疏之外都是新鲜,每天曙光攀上海面之前,裹上绒毯,缩在露台的白色躺椅里看海。“躺椅是给客人躺的。”大姐有意无意地提过几句,她就不这么做了。她直接从石梯窄道上走下去,到海的边缘。黎明时分,粗糙的远处笼罩着灰色雾气,掩盖着一切清晰的朦胧。海风不知轻重地狠狠拍着她的身体,那里来来去去有永远无法捕捉的东西,潮湿混杂的味道,黑暗中沉寂的喉咙,以及长埋在未来的灰尘。
她知道了她是什么。
海上日出早,随着光线的照耀,她的感官苏醒,多年以来一直是。
仲茵没有再读书,每天端茶送水,整理房间。人们从她身边来来去去,自然得如同潮涨潮落。她暗恋过一个作家、一个摄影师。她和他们都睡过,他们的离去令她心碎,却也不动声色。她也听过无数人谎言般的独白,有些时候仔细倾听这些人的诉说,如同倾听岁月绵长的涛声。民宿里最不缺少的就是人生故事,尤其是这种位于偏僻海岸的廉价民宿。
只有一个人意外地点亮了她,或者说那时她已经准备好了觉醒。是一个法国来的游客。女人穿着件黑白条纹的连体泳衣,站在只有三米多宽的泳池里,问穿着汗衫短裤的仲茵接下来的人生有何计划。
我不知道。仲茵在烈日下忙了老半天,一开始在厨房帮厨,接着又供应泳池边赤条条躺着的人们的各种需求。她把手中的冰镇可乐和托盘一起放在女人的面前,对方的乳沟里全是褐色的晒斑。
我喜欢你身上的橙花香。女人靠在泳池边,伸手接过饮料。
我硕士毕业后,在纽约时装学院学全球化妆品和香水营销,对这个产业算是了解,虽然现在不干这个了,但当初在纽约买的人生第一瓶香水,到现在一直保留着作为纪念。第二天,女人继续坐在民宿的凉亭里享用一杯冰镇咖啡,对送来水果的仲茵抻展记忆:但是,那时候我真的迫不得已从纽约回到巴黎。我母亲生病了,我的父亲需要照顾她,所以我只好在一个有两扇橱窗的甜品店接手父母的生意。厨房里总是逸出令人作呕的甜味,这让我再也没能尽情使用过香水……法国有很多很好的香水学院,好多亚洲人去上课……
仲茵耐心听着。
据说一个调香师记住五百种原料是基本功。除了天赋,也需要努力。
在法国游学——这样的表述只是为了让接下来的故事更加绚丽一些——并没有使仲茵最后成为一个专业的调香师。留学和游学的差别,是沙龙香与专柜香的差别。
她一共在法国待了一年零一个月。前几个月在地中海和南阿尔卑斯山之间的小镇格拉斯,一座气候湿润、环境清幽的中世纪小城。充足的阳光,丰富的水源,特别适合种植蔷薇、茉莉这些香水原材料。那里的香水学院被誉为世界调香师的顶级殿堂,网传的录取很严格,实际上只要交够钱就可以前去学习几个月。学习调香的亚洲人不少,而且大多数都只是游学。
课程内容现在已经忘记,唯有关于香味的记忆还残留。闻香识香,半年内鉴别了两百多种不同的味道。
这是她人生中最华丽的段落,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她偷拿了一笔家里用来修葺民宿的现金。
我以后会加倍偿还。离家时她写。但是故事并未从法国走向更宽阔的舞台,她最终还是回到了美奈。
尘埃落定。尘埃。落定。
等待她的是更多的冷酷,越来越没有希望。她发现自己必须依附什么才能活得下去,真是可怜。不幸中之大幸,她有毅力要一试再试。遇到李谦之后,她想要走出去的念头再次萌生。
一夜过后,他们相约去看日出。
渔村位于美奈湾北端,沿海公路直通城镇,需要左转才能继续沿海岸行驶。他从围墙里走出,她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已经戴好了头盔。五点多钟,天色青白,空气意外凛冽。她身上穿着件皮夹克。他只套了件T恤,看上去很冷,但还是很快坐在她的身后,环上她的腰。皮革的味道尤其明晰。他说这是他讨厌的味道,然而他还是将胸膛紧贴在她的后背。即便坐着,她也要比他高出半头。
清晨的风刮得刺骨,无暇欣赏广阔的海岸线的壮丽景色,李谦下车时已经冻得牙齿打战。好在日光已经有些暖起来,深蓝的海面透露出一种温柔。她将摩托车停靠在小镇的入口处,站在平台上俯瞰海上的景观:数百艘色彩缤纷的渔船停泊在水面上,两旁摇曳的棕榈树彰显了此刻的宁静。仔细观察,船身都破破烂烂,色调却格外清爽透亮。他们从小道拐了下去,沿着海滩散步,经过渔民分拣渔获物的轮船码头,呼吸着海洋独有的腥味。岸边是一个小鱼市,贩卖者大多是操持着越南话的本地女性。没有人脱掉鞋子,脚下的蛤蜊已脱壳多年,现在海滩上的沙子被散落的贝壳替代,光着脚的话会被刮出血痕。
想要尝尝海鲜吗?她问,比民宿餐厅的还要新鲜。
于是一大早,他们就从沿岸的渔民那里购买新鲜的海物——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一条面目狰狞的海鳗、一些虾贝。岸上有一些小餐馆,可简单蒸炒这些蟹贝就地食用。她讲很流畅的越南话,这让他感到惊讶。
虽然不能说是越南人,但我中学时就来这里生活了。她从一段鳗鱼的肚子里挑出来一只虾,虾非常完整。显然,还没等刚才张着利口咬了李谦一下的可怜家伙开始消化腹内的这只虾,它自己就成了盘中餐。
为什么?他看着她熟练地处理这些海鲜,将剥好的肉放入他的盘中,又递给他一瓣酸柠:可以挤在上面试试,很爽口的。
他照做了,但并不喜欢那种口感。它破坏了海鲜独特的风味。不过他听到了她的回答:是我父母的产业。我只是在里面帮工……别把那家店当成我的,对我父母来说我就是个廉价劳工。
之前一直在国内?
我父母在我出生前就来了。我生在越南,但是不到一岁就被送回福建老家。我父母没时间照顾我,他们还在创业。后来,等情况稳定了,我才被接过来。也因为……我外婆去世了,家里没人能继续照顾我。
了解了。李谦点头,擦干净刚刚因为剥一只蟹的壳而染了汤汁的手。纸巾上留下一片黄色的印痕,他将手指举到鼻子前闻了闻:以后,你有什么打算?要一直在那里工作吗?
不会。仲茵打开一只蟹的壳,他们打算把那里给我弟弟,但我还得免费干下去。
为什么?
为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好像得解释半天,我想想……总结起来就是,我父母一共生了三个小孩,我有一个大姐、一个小弟。我出生时我大姐才三岁,他们太忙了,看不了两个幼儿,所以把我丢回了老家。这之后,我小弟又出生了,他们就让我大姐带我小弟。总之,他们就是这样的一家人,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现在我大姐嫁了人——我父母安排的,本地华人,也是做生意的。你知道西边那片更高级的度假村吗?其中一个就是他们家的,所以我大姐嫁过去是现成的老板娘。我小弟现在还在念书,他和我父母不太亲近,但是他把我大姐当妈,基本上都住在她家。而我,半生不熟地回来,和谁也没感情。我去法国时用了一笔钱,所以我现在是在做工抵债。
他们——我是说你父母,也要给你安排婚姻吗?
之前是有这个想法,他们让我嫁人,所以我躲到斯特拉斯堡大半年——也不能说是躲,我告诉过你,我在那里摔坏了脊骨。
你没有说是在斯特拉斯堡……
哦,我可能忘记说了。我在那里报了一个跳伞课,结果跳第七次的时候摔坏了脊骨。
那么你回来之后呢?
回来之后就好办了。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残废”,所以不好出手。
残废?
我这个样子以后怀孕会有瘫痪风险,医生这么说的。仲茵轻描淡写,捕捉到李谦脸上的一抹同情。
我们走吧。她说,不要同情我,我的人生富足丰盛。
6
仲茵结过一次婚。
和父母决裂之后,一个叫雷欧的男人向他求婚。他是她的跳伞教练。在对李谦讲述的故事里,她謊言无数,时间轴堆叠在一起, 偶尔自己都会感到糊涂。
十九岁第一次去法国,格拉斯的课程只要半年就结束,她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跟着一个旅伴去了斯特拉斯堡,报名跳伞课程。在她摔坏了脊骨之后,旅伴并没有等待她好转,转眼消失于人海。是教练雷欧收留了她,让她在自己的家里住了半年时间。
半年之后,她返回越南,他们就断了联系。斯特拉斯堡之行,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尤其是那场意外。雷欧也是那场意外的受害者,他的固定课程被取消,收入也锐减。尽管始于好心,他还是没忍住在她卧床期间对她恶语相向。
你为什么不滚回越南?他曾这般说,和如今李谦表达的情感别无二致。
如他所愿,略略好转之后,她迅速收拾行李,“滚”了回去,意想不到此生可以再次相见。
再也不回越南了吗?雷欧问。十年后他躺在床上,身侧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一束阳光正透过玻璃窗的缺口射进来。这个小房子的格局一点也没有变化,红格子的窗帘被挽起来掖在墙角,狭小的空间,一张短桌,单人床。
以后还会跳伞吗?仲茵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我想不会了,首先我得站起来。
她觉得这像是一个神的指示,告诉她跳伞这件事再也不要去做了。十年后再次离开美奈时,她带上了所有的积蓄——一千美金,大部分是客人给的小费。去哪里好呢? 她想。后来她想起来自己的跳伞还有三跳没有跳。自从摔坏脊骨之后,她似乎就再也没有想过跳伞这件事。但是现在她无所事事,忽然想起还有最后三跳,她就可以拿到跳伞证,于是她很快背上背包,再一次踏上征程,落地之后第一时间给雷欧打电话:我想要跳完最后几跳,你是否仍然能够当我的教练?
我想恐怕不行了,我现在在医院。
怎么了?
我出了事故,和你一模一样,摔坏了脊骨,甚至比你当时更加严重,也许我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哦,我很抱歉。仲茵迟钝且木然地说,但不要放弃希望,你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不过如果你还想跳,我可以介绍我的同事给你,他的技术更好……
不用了。我想,也许我不应该再跳了。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
她确实对未来无所计划,所以挂掉电话之后赶去了离斯特拉斯堡三十公里的偏僻小镇,看到了卧床的雷欧。他的状况没有他在电话里描述的那么糟糕,他还能站起来,但是康复的时间应该相当漫长。
还是住在我家怎么样?我妈妈应该很开心再次见到你。
仲茵想起来,那个红头发的乡村数学教师。她对仲茵一直不错,这些年她们在通信软件上还有联系。她在天南海北全球环游,偶尔发来美景,下面会写:你们在这里訂婚会很好。两人分手多年,这段关系里最认真的却是雷欧的母亲,两个年轻人都为这个感到尴尬。但这一次,这些话忽然就拽住了仲茵的手,和雷欧握住的一样温柔。仲茵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再次和雷欧住在了这间小屋,每天晚上闭上眼睛,听着雷欧沉重的呼吸,她都会温习父母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如果你现在走,就不要再回来。
冷冰冰的语气,异常的平静,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他们让她和一个杂货店的继承人结婚,他名下的财产还有开在民宿对角的一个兼卖奶昔的水果摊。继承人有几个女人,甚至有两个孩子。他不需要她来帮自己生小孩,但需要一个可以过日子的帮手——结婚对象只可以在福建人里挑选,这是家族恒久不变的结构原则。
仲茵不是没有考虑过。她经常看到一个瘦黑的妇女站在街边削水果,有时候是杧果,有时候是菠萝,有时候是释迦……一直一直,总是总是。那些东西和冰块、炼乳一同搅拌,发出嗡嗡的声响,比预期的还要巨大,在路的这一边都能感受到震动。她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是那样的,和即将成为自己的婆婆的女人一样,被黏在那个散发着甜腥味的摊铺里。
她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离开他们会有更好的去处。只要离开美奈,就仿佛可以转换到幸运的轨道。在法国就是如此。她一直想独立的,那时她只有二十岁,现在她三十岁了,更知道如何掌控自己的人生。
雷欧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从夏天到秋天,他就已经差不多可以自由行走,但速度是以前的一半。
不要着急,你已经很好了。还记得那时候吗?我花了整整五个月才能和你现在这样。她安慰他。
雷欧的母亲常年在外旅行,半年内她只回来过一次,住了五天左右,这并不影响她深深地喜欢仲茵。她生性活泼开朗,正在和丈夫分居,牵扯不清的经济问题让他们拖延十年都没有离婚。但是他们的关系相当不错,她在的时候,雷欧的爸爸偶尔会带新的女朋友过来。
又过了几年,雷欧的爸爸再次换了女朋友,仍然带到家里来,甚至有了婴儿。
这样看着更像是开放式婚姻。仲茵说。
所以我觉得不结婚也没什么差别。雷欧点头。
那么你不打算结婚?
你来之前没有这个打算。
现在……
如果不结婚你的签证会是个麻烦。
所以为了我能留下而结婚?
并不能完全这么说,我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
这好像不是爱。
那什么是?
他们经历了烦琐的手续,在镇子上的教堂里结了婚。她没有正式工作,在网上出售一些手工香皂,也接一些中文课程。雷欧没有再去跳伞,现在他恐高。他去了一家肉食工厂操作机器,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有隐约的腥味。
他们也争吵,为了收入或者其他,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人类共同的烦恼。极度生气时,雷欧也忍不住发火,让她滚回去。
滚回哪里?仲茵每每如此一问,他就不再回答,双方都在底线边缘徘徊,争吵也告一段落,只是很久都缓不过一口气来,有时三五天都不讲话。
看上去就像正常生活。人人都过的生活。
有一天,天刚亮她就醒了,朝着那面有裂缝的窗户望去。窗帘没有拉上——也没有必要拉上。这一面正对着远处的田野,罕见行人。冬天的雾气钻了进来,房间里钟表的指针发出嗒嗒声,她对着睡在身边的雷欧说,自己想要拥有一个家。
雷欧被她的陈述惊扰,但一半知觉还停留在梦境中。这就是你家。他喃喃道。
但显然不是。
他很快再次昏睡过去。她也闭上眼睛,然而意识从未如此清明,一个强悍又坚定的念头催促着自己。她从床上爬起,只穿着件单薄的T恤和绒裤。这里的冬天并不算冷,她从衣橱里胡乱抽出一些衣物,到储藏室里拖出背了许多年的登山包,在楼下的衣帽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
从一月开始,俄罗斯出现了超强冷气团,零下30摄氏度的气温令许多人家里的暖气都结冰了。此后,冷气团蔓延到波兰、土耳其,甚至希腊都被白雪覆盖。十天前,冷气团开始侵袭阿尔萨斯这一带。这是一个清澈的冬季的早晨,散开的浓雾里飘落下雪花样的东西,很慢、很少。仲茵站在客厅的玻璃窗前看了一会儿,有些发愁怎么从这片郊区走到城里去。雷欧的家在荒郊野外,能搭的便车一直很少。后来,她将头发在颈后拧成一团,用皮筋绑好,走到厨房,从厨架上取下一只单耳小锅。
她喜欢每天都加热一杯红酒,这样的热红酒成了在冬日里安抚她的饮料。她就像是被泡在酒里,和一堆橙片、丁香、肉桂棒、八角和生姜一起被慢慢炖着,最后和它们一样被捞起来扔掉。但是,也许还有一些希望的渣滓可以留下——生活在悬念中,现在它一如既往地让人感到舒适、怀旧和美味。她并不觉得寒冷。她翻开手机,看了一下天气预报:最低温零下3摄氏度,最高温10摄氏度。此刻是浓雾,十一点钟是雨夹雪。
胡说八道。现在就是雨夹雪。她这么想。放下马克杯,她穿上了外套。
7
漂流的模式,似乎停不下来。
安特卫普的小旅馆里常年流动着不同的脸庞。在一栋青灰色建筑的第三层,L 形弯道上塞着一个又一个小隔间,和美奈的布局大不相同,可仍然会不经意地触发她对往昔的回忆。
按照规定,公共厨房半夜是不开门的, 但是仲茵和乔使用了几次。有一夜她胃痛, 走到接待台前寻求帮助,正好乔在值班。他把门打开,帮她烧了水,泡了杯姜茶,坐在她对面看她吹着气慢慢喝下去。
谦还在睡吗?他问。
她点头回答。
也许我不该问,但是你和谦在这里住了很久了,要一直住下去吗?年轻人好奇。
不知道。她说。她的指尖被马克杯暖热:你呢?在这里还要读几年?
我也不知道。他笑笑。半夜他不戴口罩,嘴唇很厚,牙齿很白。
谦说你从塞尔维亚来。
哦不是。他弄错了,不是塞尔维亚,是塞维利亞。
他说你勤工俭学,过得辛苦。
还好。其实我父亲要帮我支付学费,但是我拒绝了。这是我的第二个学位,之前那个已经结束了。
是什么?
食品质量与安全。
为什么学那个?
我父亲是这个专业的博士——他收入很好。
现在这个呢?
皇家艺术学院,珠宝设计。
相差很多,况且……应该是一般人上不起的学校。
我比一般人幸运一些。乔诚恳地说。
以后还回西班牙吗?
不好说,看工作机会。不过,如果你还要在欧洲待一阵子,我建议你去塞维利亚看看,春天的时候,过了雨季,街道两旁种着很多苦橙树,每天清晨清冽的橙花香弥漫整座城市。
仲茵耐心听着,把姜茶喝完,对乔说:他对你有很多误解。
不仅李谦对乔有误解,连带着听过李谦描述的她也浅薄地判断了乔的状况。他们曾经认定他很可怜,而现在,结果恐怕会让李谦失望。他失去了唯一的盟友,也从未真的拥有——一切都不过是幻觉。
乔放松许多,整个人显得活泼,夜里没有人,她正好帮他打发寂寥。之后几次她睡不着,从房间里走出来,裹着绒毯坐在窗口和乔聊一会儿天。她想,自己对这个年轻人的了解,恐怕比李谦多上许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们谁也没有去纠正李谦的错误,不是“塞尔维亚”是“塞维利亚”——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年轻人从不认为自己一把年纪还在读大学有什么不妥——二十七岁也并不老。三十七岁才是,四十七岁更是。试错的机会越来越少。
不是这样的。有一天乔握住她的手说: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各种各样的机会。你有选择的空间。你想选的时候,那个空间就一定在,而且无限大。
真的如此吗?仲茵反复衡量。一刻肯定,一刻否定。一直以来,世上可以收纳自己的地方似乎只有一处。这样一想总有些伤感。
三十三岁,候鸟一样再次回到美奈,她是已婚身份。
迎接她的还是冷漠。民宿看上去更加残破,淡季的时候,一间单人房只租到60块人民币,中国内地来的客人往往都涌向海岸线另外一头的沙滩。她住在厨房后面的一间,蟑螂怎么除都除不尽。父母还是接纳了她,但似乎又并没有。她仍在店里工作,穿着清凉,露出弯曲的脊椎,接待看上去多少有些心事重重的背包客。即便弟弟早在美国念书工作,对越南的一切都兴致寥寥,这间枯枝败叶般的小旅馆也不是自己的。
再干几年就卖掉,去美国和儿子一起住。这是父母挂在嘴上的说辞,亲朋好友全部知晓。对于她,他们甚至都不问一句:那个法国男人呢?
疫情结束,雷欧终于寄来了离婚协议。
他花 3000 欧元请了律师,只需要她签好字,再等待两三个月拿到仲裁结果。之所以拖这么久,是为了帮她获取合法身份。分开的几年里,最初的愤怒过后,一切重归平淡。隔离期间,雷欧有了新感情。
会和她结婚吗?仲茵问。
应该不会。
预产期什么时候?
下下个月。
祝福你们。
谢谢。
也谢谢你。
没关系。
我会尽快签好。
不急。
她下午看到李谦。他放下行李就坐在凸起的高台上发呆,和远景一样晦暗。是一个阴天,到处灰蒙蒙一片:灰蒙蒙的天空,灰蒙蒙的海面,灰蒙蒙的遮阳伞。
我以前飞过英国航空。他说。他把手机翻出来,给她看他年轻时的照片,他在那里意气风发。
看上去很不错……她由衷地称赞,又难免敷衍,那边有餐厅,想吃什么、喝什么打电话都会送来,价格很公道,比外面的小餐馆好很多,至少比较干净。那么……就不打扰你了。仲茵笑笑,客气地朝这个刚刚到来的客人道别。
她站了起来,俯视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有诱惑。只是短暂的诱惑,这个她也知道,再往下永远是个索然无味的故事。但最后应由自己画上终止符。
你身上的味道很熟悉。他似乎想要留住她,慌忙牵来一个话头。
也许是福寿草。
什么?
又叫代代花。冬季果实由青变黄,翌年春夏又能返青,不会蒂烂果落。如此反复,于是几代花果同生一树。所以被叫代代花、福寿草,都是好名字。
我以为是苦橙。
没错。就是这个。
名字不一样。
乡下人不叫这个学名。我外婆村子里种了许多苦橙树,生涩有苦味,并不好吃,直到果熟蒂落,滚了一地,也没人去捡。小时候不懂,在树下捡来吃,她也不阻拦,任我品鉴,看我皱着眉吞咽。吞一半丢一半,但之后又一试再试,想着也许哪只味道就正常了,可它们毫无例外地难吃。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这些橙子为什么模样相同却如此不讨喜,也不明白这种无用的货色种来做什么?后来大了一些,春雨过后一场橙花香, 就知道它的好处。况且乡民们靠这个吃饭, 建阳有几个香料生产基地,精油主打就是橙花香,有零星农户也种植,每年欧洲订单都赶不上做。
产自福建?他又问。
这种香味很普遍,建阳只是一个产地,也是原材料基地,每年发往欧美市场,很多大牌都会再加工。至于我身上的,仅此一份,自己调制的。
你还会调香?
在法国学过。她转身去泳池边的简易更衣室,回来时手里拿着瓶喷雾剂。
把你的手给我。她说。她很快握住了对方冰冷潮湿的掌心,朝着它喷了几下。
这是我们的清洁剂,我自己添加了福寿草精油。所以你闻到的不是什么香水,而是清洁剂。
他盯着她手上的塑料瓶子:上面贴着另一个牌子的标签,黑体字埋藏在粉红色栀子花的花瓣里。
很多客人以为是这个牌子,擅自去买了,其实就是用了空瓶……也有人要我干脆自己贩卖。
明明是高级的味道。
香味不分贵贱。她说。
人有。隔了一小阵子,她补充说。
也许是这句话让他动容的。他们在雾蒙蒙的海面前沉默许久,是无声的共鸣。第二天在仙女溪,李谦问:为什么去法国?
她以为他对这个毫无兴趣,却不曾想许久之后这个断掉的话题再次被提及。李谦的脚踩在红色的沙泥里,肤色被映得惨白。仲茵可以隐约瞥见他脚面上浮起的青筋。
随便去的,没什么太多想法。她敷衍道。
那为什么要去斯特拉斯堡?
和你来美奈的理由一样。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他拎着一只橘黄色塑料袋,里面是一双Vans休闲鞋。一路上, 他将手甩来甩去。
总之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她含糊地回答,指着身侧的白色石灰岩壁,这种是喀斯特地形,也叫石灰岩地形……
我知道。他很快打断,没有耐心听她讲解,没想到赤脚走也不错,老实说我之前还觉得要踩进泥巴里……看起来很脏,实际却很干净。
看着脏是因为泥沙的颜色。这里的沙子很软,我也喜欢到这里走走。仲茵附和。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天。傍晚回到民宿的入口处,站在木制围栏餐厅前的李谦说。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我要去西贡,之后飞欧洲。
哦?她有些意外,我记得你说过要多待一阵子。
是这样的,刚才在溪谷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朋友的邮件,说面试可能就安排在最近,之后是什么情况很难说。
好的。祝你一切顺利。她微笑。
他忽然觉得廉价。不过是短暂的愉悦,有种涩涩的香味。这种事情无数次从自己的生命里经过。
你也是……李谦的嘴唇抖了抖。
8
树木仍然没有停止摆动,雨水扫荡着街道。坐在柜台后面的女人站了起来,开始整理周围散乱的数据表格。接着,她关闭电脑,走了出来,将放在门口的一只货架往回挪了一挪。那上面挂着一些印着香水店标志的帆布购物袋,最下方一层摆着一沓报纸,用英文标签写着:这是你在本店唯一免费获得的东西。
不是时事报纸,好像是从前的某种旧报的散页。每一页都认真折好,浮在最上层的是旧式的卖服装的广告,两个模特的脸颊和嘴唇都被染得很红。
你喜欢吗?身边的男人问。
仲茵觉得这句话不只惊扰到了自己,而且也如狂风席卷的雨水,扫射到穿着黑色窄腿裤的女店员那里。她有些讶异地朝这边看过来,但很快又转过头去,再次走进柜台。她充满萧条感,整体的着装都营造了中年女性的氛围,有些干瘦,在阴冷的空间里,散布着简朴的苍白。隔着很远,仲茵似乎也能看到对方脸上枯叶般的皱纹。
仲茵有些尴尬地点头,算是对他恳切介绍的回应。她抬眼朝窗外看去,如果雨柱小一些,她会毫不犹豫地告辞离开,但是大雨仍然倾盆,这让她多少有些纠结。
您知道这些数字是什么意思?男店员继续问。他也朝女店员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之间涌来的亲昵重新变成客气。
您说的是这些玻璃瓶上的数字吗?
是的。
是什么意思?仲茵脱口道。不过很快,她瞥见他脸上一丝得意的表情,收回了惯有的讨好的措辞。在他即将开口之前,仲茵像是想起什么,抢先道:啊,我好像知道了,这是香水浓度。
是的,没错,这里都是香水浓度。他合住计划中要打开的话匣,您好像对香水有些研究?
还好。仲茵说。她举起一个56号嗅了一嗅。
鸢尾,还有松叶、檀香,主调还是鸢尾。她说,不过味道太过激烈了。
没错。男店员有些讶异了,和她对视,我想我现在希望您能夠多试试我们的香。他诚恳地说。
这里的每一种香都是独特调制的,撞香的概率很小。男店员耐心地介绍,语气暖调。他领着仲茵在一排香水中一个一个耐心地试过去,不多久,仲茵就开始晕香,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因为他在她身后说:您应该都可以闻得出来。
没错。仲茵道,在法国时……她忽然住了口。她仿佛再也不能从头叙述,既从容不迫,又无所顾忌,一种骄傲的自述,一种洒脱的自述。这都不是真实的自述。窗外的寒风冷雨逼近,她变得小心翼翼、畏畏缩缩。
我以前在法国学过香水。最终,她一字一句地说。这让男店员感到惊讶。她知道他并不是惊讶自己的履历,而是惊讶这些字句的僵硬,不能比这个空间更冷寂了。她忽然有逃跑的冲动。
所以这一瓶多少钱?她举起那瓶36号问。
130欧元。男店员说。
她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塞住了。
不过我们还有小瓶装的。男店员很体贴地继续道,是80欧。
不过我只是想要试香。仲茵勉强道。
那我们这里有一个小礼盒,一共5支,每支1.5毫升。不同味道,可以搭配,价格是30欧。
我可以只要一支吗?仲茵放松自己的喉咙,仿如若无其事。
试香吗?男店员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有些犹豫,这个礼盒要求是这样搭配……
可以。那个在柜台后坐着的女人忽然开口,当然没有问题。如果您之后很喜欢,还可以再来。她起身走到货架边缘,在一盒有标签的试剂盒中翻找了一会儿。后来,她取出其中一支,黑色压头,白色瓶身。她将这个不超过4厘米高的小瓶子耐心地装进一个褐色牛皮纸包装,从身侧的柜子中取出一张黄色标签,贴在了封口上:NEROLI 36,1.5ML,0.05FL.OZ.
从店员手里接过小袋子,仲茵将它握在手中,不晓得自己究竟是畏怯还是勇敢。雨似乎小了一些,她自知再停留下去,对那俩人也是一份折磨。东西买好了,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她道了谢,说了再见,急匆匆地从店里出来,被冷风一吹,才感觉到脊梁上的汗意。衣服湿冷冷地蹭着皮肤,仿若她刚在雨中沐浴过。苦橙花的味道已经消散,和建阳的几块钱一管的味道相差无几,恐怕和塞维利亚街头的橙花香也相去不远。她任性地从纸袋里抽出那支小瓶子,按压泵头。一下,两下……蜂蜜味,金属味,花朵的清甜苦涩,以及绿色的辛辣。
安特卫普的大雨转为蒙蒙细雨,这让香味里多了几分柔和与湿润。她无法完整地描述这种独特的味道,因为它几乎贯穿了往日的岁月。
很快,喷头里再也挤压不出任何液体, 她随手将那支小管丢在街角的一只垃圾桶里。垃圾塞得很满,溢出来一个人扔掉的没有吃完的半只辣鳕鱼三明治和几根干枯的炸薯条,红色的番茄酱料已经干涸。仲茵将小试管塞进一个黑色的缝隙——这样的缝隙还有一些。在中国,在西班牙,在比利时,在新加坡,在世界的角角落落,这种味道一点都不稀奇。
之后,她抬手嗅了嗅自己的味道,复杂, 浓烈,馥郁且清新。
原载《万松浦》2023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夏海涛 吕月兰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旋转的肖像
白 琳
小说写了很多稿,也许这也是它最终面目全非的理由之一。它的起点是2021年的冬天,我还在欧洲环游,一路上遇到了很多人。小说虽然虚构,但人物并非全无出处,只不过他们从不是固定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类人。他们是丰富的从一张无形之手中诞生的复杂的灵魂。遇见与经历,是我写故事的基底。
一个阴郁的冬日午后,我与一位朋友偶尔走进了安特卫普一家沙龙香水店,买了几支试香。其中一管橙花三十六號,被一次性喷完。它留香很久,在黑色外套上待了差不多两周。回到布达佩斯,有一天清晨五六点钟,我一个人穿过链桥,从佩斯到布达的城堡山上去散步,大衣上还有这个味道,隐隐约约,和灰色的河岸、寂静的城堡山、刺人的冷风融合一体。我站在渔夫堡上凭栏远眺,高处的空气里蕴含着浓烈的雪意,几乎覆盖了整个城市。身上的味道如此渺小,即将模糊不清,我忽然对它生出一份留恋,想要写一个关于香味的故事。
我于是开始动笔,初稿写完是那年的农历新年。故事里只有一个人物,名叫仲茵。所有的故事线都从香水店的视觉延伸,又再次收缩回来。达利有幅作品,画面由一排排整齐圆球构建,旋转布置,错落有致,动感十足,创造了清晰又模糊的五官,是一个女人的肖像。那时候我觉得仲茵就是这样的肖像,有许多旋转的面貌,远远看去只能看到影子而无细节。是侧面、是片段,也是立体的投影。是模糊旋转的,却也具备静止回味的余地。
然而正如超现实主义的绘画总会引起观赏者的不耐烦,我的故事恐怕也是如此。我虽认为小说为读者留白是充满趣味的,而读者通过自行想象将获得多种“之所以这样”的结论,却在投稿与发表的过程中屡屡受挫,总会听到“她为什么要这样”的问题。
于是我给故事配一个男主角,让它走向“正常”。原型在巴塞罗那青年旅馆里遇到的一个飞行员,西班牙人,却有二十年的光阴都生活在亚洲,因为疫情的关系遭到辞退,返回故乡却无落脚之地,只能凑合住在一个小小的房间,每天的日程就是坐在公共厨房的一个靠窗的角落,吃一盘炸薯条、喝一瓶塑料瓶装可乐。他非常瘦,面庞崎岖,还算健谈,却总是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当他反复陈述往事时,我常不自觉沉陷在热茶的昏聩中,透过每一扇窗户,看到清晨的雾霭,幽黑的深夜。建筑立面上的古典窗户,丧失了青翠的树梢,全都静默无言,为那时候的我们,营造了许多不同凡响的感官。
我将他放进仲茵的故事里,这令他失色许多。我所再次创作的人物,始终不如在现实中遇到的那般生动鲜活。皆因面对面时他只是一个剪影,充满未完成的可能性,而在李谦身上,我经历了写满,简化,又写满的过程。毋庸置疑,这个人物的很多可供思考的内容,都被我弄丢了。与其说我创作了他,不如说我删减了他。
在重写最后一稿之前,为了能够顺利发表,我告诉我的编辑,打算写一个失业飞行员与快倒闭的民宿老板娘的故事——这听上去似乎还有可看的余地。但最终却写出了一个怎么都不好总结的文本。现在回头再看,勇于坚持自我,写一个万分模糊的故事,或者甩脱一切超现实的构造,写一个华丽波折的故事,也许都比现在好很多。
白琳,生于新疆,作品见国内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