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纪
2023-09-15北村
他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他既可能成为坏人,也可能成为好人。他的出名是可笑的,他面临的毁灭也是可笑的——一旦他站出来捐助骨髓,便将由英雄变成强奸犯。侥幸与良知,在混乱中折磨着他。在没有更高的精神启示下,人能够实现自我救赎吗?
一
他的一生就是个嘹亮的笑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的一条腿跨在徐水大桥上,正要跳下十几丈深的河水。我亏了我爹给的钱,四十万投资开办互联网公司失败,准备自我了结。警察和围观的人群密密麻麻地围了我两个小时,都不敢接近我。只有他看了我一会儿,就大摇大摆径直走到我面前说,你个小兔崽子!吃饱撑得要死要活,跨这儿这么久还不跳,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跳完我还要跳呢!知道我在这条河里捞上来多少死人吗?起码十几具尸体了,淹死鬼是最难看的,肚皮肿得怀胎十月吹弹可破,面目也最狰狞,因为死得最难受哇,给活活憋死的,所以眼珠子睁得溜圆几乎要挂在眼眶外面了!有一个仨月才捞起来,肚子嘣地就破了,内脏飞得到处都是!我操!这叫大体观落阴,听说过吗?
我愣住了。弄不明白他是啥意思。
还跳吗?他说,要跳赶紧的!不跳就给我滚下来!
我惊恐地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凑近我小声说:别不好意思,我也跳过,后来也厚着脸皮爬下来了。
……我吓得慢慢从桥上下来了。他径自往回走:快跟上!带你去吃麻小!上我的车。
我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莫名其妙地跟他上了车。我父母当场痛哭起来!
他是我表叔,他爹给他取名就叫刘英雄。他有一个哥哥叫刘英达,两岁时让一只桃子给噎死了,刘英雄就成了独子。他把我救下来没几天,我就跟他混了,或者说我父母把我托付给了他,反正怎么说都行。我一直以为我是他外甥,甚至这么对外叫了多年,他也这么介绍我,真可笑,后来才纠正过来:严格说来,我是他的表侄子。
刘英雄当时是家喻户晓,有抖音后就成了做好事闻名的流量明星。他成名的事件是因为在这条河上救起了不慎落水的老领导的小女儿,当时他正在进行五千米的自由泳,顺手就捞了人。刘英雄在煤气公司上班,是上门抄煤气表的,后来不需要抄煤气表了,他就闲得慌了,整天健身运动,身材健美,除了两块砖头样的胸肌,八块腹肌罗列得跟梯田似的。当要给他颁发见义勇为奖金的时候他说:这太可笑了!太可笑了!不就捞了个人吗?太可笑了!我都在这条河上捞起过十几具尸体了,还有四头死猪,捞活人跟捞死人有啥不同?都是顺手牵羊,还给我发什么钱?可笑不?我可不要!
他在镜头前哈哈大笑到前仰后合的样子,让大家先是错愕,后是跟着他哈哈大笑,大家愣没见过这么幽默的“模范”人物,于是他有了一个外号,叫“可笑哥”。电视台正式采访时,领导警告他,不要老说“太可笑了”这句话,他就文雅了一点,改口说,收了这奖金我会中邪,担心自己会推人下水再救他发财。由于他的谈吐奇怪又好笑,所以迅速在抖音上爆红。他把抖音号的名字从“可笑哥”改成了“英雄哥”,据说是煤气公司领导让他改的,起先他很不愿意,后来领导说,这有什么?你名字本来就叫刘英雄,叫英雄哥很正常嘛。他想一想也对,于是网民开始叫他“英雄哥”,领导让他挂了个公司的闲职。他成了抖音上最知名的见义勇为者,他的抖音号粉丝迅速涨到四百多万,成了网络红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怎么制作短视频,天天就录他怎么锻炼、健身和游泳,比较无聊,但网友似乎并不在乎,不断给他打赏。账户爆满,钱财横流,让刘英雄犯难,像偷了人家钱似的。因为之前夸下海口见义勇为不要钱,所以这钱他不敢用,他说,我拿这笔钱怎么办呢?
我就是这时候加入他的团队的,说是团队,也就是刘英雄加上他在煤气公司的小徒弟,帮他打杂,一共两条光棍。我曾经在抖音公司搞过“内涵段子”,已经是一个有经验的互联网营销手。我们一起思考该拿这个账号怎么办。我说,要么我们办个经纪公司吧?刘英雄说,我没那个闲工夫,再说这钱不该我,我A不了。突然他说,我有主意了!我们就拿这钱帮人吧,见一个帮一个。
起先我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他开始满大街找那些苦不拉叽的老人或者贫困户,什么瘸子、傻子、乞丐、农民,有卖菜的、有扛水泥的、有市场捡烂菜的大爷、有医院付不起药费的农村人,还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街上转悠的智障、快死的病人,包括流浪猫狗,我们几乎每天拍一条视频,从遇见他们开始拍,到和他们交谈,到了解他们的艰苦状况,到跟他们回家,到整理他们的家,修建他们的房屋,给他们钱,带他们买东西,吃饭。平均两天一个案例,救助一个人。视频在网络上爆红!“英雄哥”的粉丝涨到了八百多万。第二年我们就买下了新风广场一层的楼做办公室,一共七间。招了五十几个人。就是当年闻名遐迩的“英雄哥互联网传媒公司”。
比起官方推介的人物,网友更喜欢刘英雄这种草根,因为他不装十三。我仔细地打量过刘英雄,其实他长得很英俊的,头很小,身體却很强壮,面貌介乎于马龙白兰度和演员尊龙之间,棱角分明,就是不修边幅,一脸胡子拉碴,更要命的是他没气质,一点也不酷,动辄哈哈大笑,常常嘻嘻地笑个不停,前仰后合,撇着的八字胡颤抖着,给人很脏的邋遢感觉,高大的身材被他卷成一团,促狭的笑容使他风度尽毁,白瞎了好颜值和一身腱子肉。但奇怪的是:网友就是喜欢他这没架子的亲和劲儿,当然更喜欢的是他视金钱如粪土般的气概,以及乐于助人的诚挚爱心。一开始我是怎么也不相信世界上有不爱钱的人,跟了他半年后,我不敢说他视金钱如粪土,但他的确是我迄今见过的在金钱上最慷慨的人。
这个男人不但善良无私,关键还长得巨帅,在抖音上立即引爆了一批少女和少妇的心。我给你们展示一批留言:这哥们儿老火了,我一个男人都觉得他帅,要是我老婆跟他跑了我都不带追的……有这样的老公,小三坐月子我都要去伺候……为啥等我结了婚,才刷到你……要是刘英雄是我老公,和他吵架都得扇自己巴掌!……这两天不知道我都看了多少遍了,看着他做好事心情特别愉悦,我这钢铁心都貌似动了心,感觉自己像个花痴……唉,真不该看他,我正在跟我老公谈离婚……尽量少看他,影响夫妻感情……这辈子不可能有这么高颜值的老公,希望以后的女婿能像他这样养眼……这笑容太治愈了……啊哦哦,沦陷了怎么办……他的酒窝里没有酒,我却醉得像条狗……
故事是从一个电话开始的。那天刘英雄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我立即到他家去有事商量。我到了刘英雄家,他拿出一张报纸,是当天的《海峡早报》,第四版有一则启事。启事是这样写的:
十八年前的六月三十日晚上七点,你对我犯下的罪恶,在乌山白塔后面的树丛里,如果你不健忘。我生下了那个孩子,她已十八岁,老天加苦难给我们,她患了白血病,生命垂危,你的骨髓能救她,你是她爹。如果你想赎罪,让余生平安,你就救救她。你的一切错,我可以不再追究。想通了联系我这个电话。
……
我反复看了好几遍这个启事,才算看明白来龙去脉。刘英雄问,你认为这个强奸犯会跑出来救他女儿吗?我说,不可能,除非他发了疯。可是,这跟我们有啥关系呢?刘英雄点点报纸说,这还不明白?这强奸犯不可能站出来,那这个女孩就没救了!我们不该帮帮她吗?我想了想,说,我们没帮过这种的……刘英雄说,没帮过就不帮?所有陷入苦难的人,都是我们“英雄哥”的帮扶对象,再说了,这个事情很少见,新闻效应很好,我们去帮扶,会增加我们的知名度。我一想有道理,说,对,这比那些老头老太更值得做。刘英雄说,别急,没帮成时千万不要公开,不然会很难堪的。我犯了难:可是她需要的不是钱,是骨髓啊,这怎么帮?刘英雄说,所以我叫你来啊,打开思维,想想办法,我们可以帮她尽快寻找到合适的骨髓配源,反正这个案子有的是我们要做的空间。我说,明白了,这是个好题材!我马上着手办。
刘英雄叮嘱说,要扩大我们的影响力,就要把帮扶对象扩大到各个阶层中。他说这话时神情像个领导似的,级别起码在正处以上。
清晨六点,太阳就像烙铁一样照在我屁股上,只好醒来发愣。我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今天得去联系那个被强奸的可怜人。我极不情愿地起了床,打了启事上那个电话。我说我是抖音“英雄哥”的,想帮助她。对方听上去是个脆弱的女声,就是声线喑弱。她说谢谢我。我提议今天先见个面,了解一下情况。她说她上午要去医院,到下午才有空儿。我说没问题,就定了医院附近的咖啡厅。对方说到她家吧,她很累,要回家休息,发来了她家的位置,居然就在我们公司隔壁不到五十米,我有些吃惊,答应下午三点准时到她家。
下午三点,我来到瑞金花园,这是一个老小区,围墙上爬满了藤蔓,足见岁月久远。我沿着脏污的楼道来到三楼,叩响了门。门开了,露出一个中年女子的脸。女子面容姣好,就是表情憔悴。我进到屋中坐定,看了一下陈设,立即判断出家境普通。女子端茶给我喝,我说我是“英雄哥”团队的,她说她叫高小书。看上去对“英雄哥”并不了解,她不上抖音。我说我们注意到了她登的启事,高小书立即兴奋起来,问找到人了吗?我解释我们的团队主要是帮助弱势群体的公益团队,不是找人的。她目光中的希望明显暗淡下去。我赶紧说我们也可以帮她找到那个强奸犯,但主要是想在经济上帮助她。高小书立即问:你们能帮助我多少钱呢?骨髓移植需要几十万呢。我对她目的性这么强的露骨反应稍感不适,说这要我们调查完情况后让团队一起评估后再决定。她的目光又暗淡下去。
我说可能需要录个像,请她谈谈当年的情况,以及女儿的病情。我架好摄像机。她倒是很配合,一点也不迟疑,大方谈起了十几年前的强奸案始末,表情冷漠,甚至也不难过,看不到什么情绪的波动。但谈到女儿的病时,她的声音明显变得悲伤,表情也激动起来。她说她女儿从十五岁得这个病,多次复发,这次要是找不到配型,就要死了。
我突然问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出口就后悔了,幸亏她并不介意。我问:你当初为什么会把一个强奸犯的孩子生下来呢?高小书说,我不想生的,但我当时年龄太小,辍学在街上当太妹,整天不回家,后来进了厂子做旅游鞋。遭遇强奸这事把我吓坏了,父母正在闹离婚,我不敢告诉他们,我算了一下觉得我不会怀孕,结果怀上了,我就更不敢告诉父母了。后来找了一个江湖郎中给开了一服堕胎的猛药,吃了一直流血,却没把孩子打下来,那江湖郎中又叫我跳台阶,我跳了几天台阶也没用,孩子还是没下来。后来孩子就生了。我父母也离婚了,谁也不想要我。我也把孩子送去过福利院,扔在门口台阶上。孩子在台阶上哭,哭得我心都碎了!我父母不要我,我可不能不要孩子。于是,我一个人把孩子养大了。
我不想继续问下去了。这种事听起来相当难受。我录好像让她等通知,然后就回来把录像放给刘英雄看。他静静地看完录像,问我,你觉得我们应该帮她吗?我说,当然啊,这还用问?他说,那我就说对了嘛。我还是有疑惑,那我们怎么帮呢?不就是给她补足骨髓移植的手术费,还能做啥?刘英雄把录像倒回去给我看,他说,你看,她对经济方面的帮助好像并不在乎,主要是想找到那个强奸犯。我就笑了,这个忙我们可帮不了,我们不是警察和刑侦队的,还能找强奸犯?刘英雄说,你丫脑子就是一条直线思考问题的,我们找不到强奸犯,难道不能帮她找找骨髓配型吗?我們就只能干发钱的事?我说,嗯,这倒是,最近我也在想怎么扩大业务范围。他打了我脑袋一记:什么叫扩大业务范围?这话从你嘴里出来就那么不中听呢?我辩解道,老大,你别真把自己当道德模范了,我们就是网红流量明星传媒公司。刘英雄说,少废话,我们着手帮她找骨髓配型。你说她女儿住哪个医院来着?我说在人民医院血液科。刘英雄一拍脑袋,人民医院血液科?那不就是老贺那个科吗?他说的老贺是他的初中同学贺国庆,在人民医院血液科当副主任。刘英雄说,就有这么巧吗?我自己给他打电话直接问不就得了?我说,那敢情好,你自己问,省得我挨你骂,我张罗手术费的事。刘英雄一把揪住我衣领,看你往哪里逃?我就打个电话,具体事儿还得你去跑。我说行行行,我不就是你的腿吗,狗腿子。刘英雄笑了:要你去跑,别人以为你是那强奸犯怎么办?我说,你要脸,我可以不要脸呀,你是我们的神主牌,我屁也不是。刘英雄哈哈大笑,一副促狭样儿。
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贺国庆就是这女孩的主治医师,但他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贺国庆告诉他,这女孩等配型已经等了三四年了,她得的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白血病亚型,对移植匹配的要求度比较高,一直找不到,最近又找了一轮,再次宣告失败。我听了叹了口气,说,这真是命啊,那我们也没办法了,帮人帮不了,只能帮钱了。刘英雄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我洗漱完上床睡觉。半夜两点,手机突然响了。又是刘英雄打来的。他说要到我家来。我很错愕,问出了什么事?他说电话上不好说。我只好等他来。我意识到一种危险逼来,就是税务局查税来了!直播卖货有多少收入没交税,我是一清二楚的。那一刻,我突然全身虚脱,好像一屁股要坐到地上去。
……刘英雄进得门来。我问,出啥事了?查税吗?他说不是。我松了一口大气,开了一瓶啤酒给他。刘英雄咕噜咕噜喝了个半瓶。然后问我:你就没起一点疑心吗?我说啥疑心啊?他说强奸犯的事。我立即不说话了……他也不说话了,仰着头把半瓶啤酒喝光。
我说,老大,哈,哈哈。你别吓我。
刘英雄说,没吓你。
我摸了摸头:……不会吧?
刘英雄问,不会啥呀?
我想了想,说,你在说啥呢?
刘英雄说,只限于我们俩知道。
我颤抖了,不是真的。不可能。
刘英雄说,是真的。报纸上的,那个强奸犯,就是我。
……我再一次不会说话了。呆呆地看着他。他问,傻逼了吗?我点头,傻逼了。他说,我告诉你,就是要你帮我一起解决。我说,这还有什么好解决的?赶紧躲啊!扔掉这个项目,再也不要碰!另外,你自己说的,就我们俩知道,绝不允许第三个人知道!把这个秘密放进箱子,打上封条,沉到江底,永远不要提起。
刘英雄说,李甘露知道了。不是我告诉她的,她自己看报纸注意到的。
李甘露是他的女朋友,倒追他的,父亲是东成地产董事长李东成。
我像被锤子猛砸了一下。
我这才悟过来:原来李甘露昨晚急着找我,不是要我帮催婚,而是要谈这个问题的。我对刘英雄说,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刘英雄叹了口气,这不是什么好事情嘛。我说,你不告诉我,酿成大事就不可收拾了,到底整个过程是怎么一回事,你现在必须仔细地说个清楚,我们才能准确地下個对策。
刘英雄于是把这件发生在十八年前的丑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他反复强调:这是我年轻时干的荒唐事儿,我当时才十八岁,仅仅十八岁。我从他断断续续的不完整回忆中,大概拼凑出这样一个故事轮廓:……当时的刘英雄因为没考上大学,父亲安排他进水厂当工人,因为他每天五点钟要去健美俱乐部占位置,所以把活儿干完后就早退了一个小时,厂长处分了他,勒令他每天上班要早到一小时,打扫全公司的楼道。刘英雄觉得很不公平,因为厂长的外甥天天迟到早退,厂长都置若罔闻,专门整他。于是他瞅到一次厂长收受他人五万元的寿山石贿赂时,向上面举报了他,让厂长得了个处分。厂长威胁要开除他,刘英雄威胁要继续举报,厂长于是没开除他,但罚他一个人清理蓄水池。这是个需要十九人才能完成的重活儿。刘英雄干了两天,全身骨头都散了。他本可以告诉父亲来协调这个事情,但他认为错在厂长一方,于是他去找厂长讲道理,下班时把厂长堵在办公室。厂长对他说:刘英雄,不是我错,是你错了,只是你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刘英雄说,愿听指教。厂长说,不读书的人,容易上人的当。刘英雄说,我虽然没考上大学,但我其实读了很多的书。厂长笑了,读书多,容易上书的当。刘英雄疑惑了,你要说什么呢?厂长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脸:读书人最大的愚蠢,就是认为这个世界是讲道理的。
刘英雄的表情渐渐就凝固了。
第二天,厂长就开除了他。理由是:迟到早退,威胁领导,玩忽职守。
……刘英雄的愤怒和挫败感隆隆上升,他觉得厂长严重羞辱了他。他一个人跑到河边,抽了一下午的烟,一直想着厂长那句“读书人最大的愚蠢就是认为这世界是讲道理的”。令他扎心的是:好像厂长这句话是对的,因为他父亲得知儿子被水厂开除,首先想到的不是为他伸张正义,或者了解真相,而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痛骂了一顿,说刘英雄不知好歹。他买了一瓶茅台和三条中华烟,让刘英雄去厂长家赔罪。刘英雄说好,却拎着礼物来到了河边,打开茅台,直接喝上了。他又撕开中华烟,一根一根地猛抽,一下午干掉了一包烟,把整瓶茅台喝了个干净。他酒量好,还是醉了,在河边的草地上睡死过去。
傍晚时分,他醒了。但神志并不十分清醒。他只记得厂长鄙夷的脸和那句话:这世界是不讲道理的。刘英雄东倒西歪地走上了马路,晃晃悠悠来到了乌山白塔后面的树林里。这是他练武的地方。他耍了一套拳,觉得心中的怒火还没泄去,就长嘶大吼了一嗓子:我操你大爷!———但只有空谷回音。刘英雄想:既然这世界是不讲道理的,那不就是什么都能干了?杀人放火,抢劫强奸,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道理好讲嘛,干了也就干了。
……我默默听完刘英雄叙述,他是用很平静的语调说的,但我能听到他内心的风暴,即便在十八年之后。我明显意识到他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合法化,做了许多修饰,使他的强奸行为看上去是迫不得已的。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对刘英雄说,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这些前因后果只有到法庭上才有用,但一旦闹到上法庭,我们就完了!刘英雄听得懂我说“我们”是什么意思。刘英雄缓缓道,我不是要为自己撇清,我只是说,这些都是事实。我急眼了,你怎么还在唠这些没用的呢?关键是现在怎么办?一旦那女人发现你就是那谁,如果她是设一局让你钻的,怎么办?刘英雄摇摇头,不像在设局,因为她女儿的病是真的。我认为他太乐观了,要是她等你救完她女儿,然后再举报你,又怎么办?刘英雄却文不对题地回答我:也是我的女儿。
……我听了就呆住了。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我闻到了某种不祥的味道。我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真想救她女儿吧?……他没吱声。我说,说话啊。刘英雄说,我没说要救她,但这事对我冲击太大,我得消化消化这件事。总归得帮助一下,是吧?
我是能理解刘英雄此刻的复杂心情的。放我身上,反应也是一样。刘英雄说他这两周过得很艰难,魂不守舍。但他出色地在我面前隐藏了自己,我竟然没发现什么异样。刘英雄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八年前发生的事,竟然并没有结束,还留下了一个孩子,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他无数次地在心里否定这个结果,这种概率极低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当他让我去证实这件事时,心中充满了侥幸,认为大概率不会与他相关,或者就是一个骗局。但拍回来的录像,令他全身虚脱。刘英雄像死刑提审前的死囚的心情一样,惊慌失措地等待着真相败露的到来。
你不能再去找她了。刘英雄果断地说,就到此为止。
对啦,老大。我高兴地擂了桌子,你好像清醒过来了,碰也不要再碰。
刘英雄说,就当作没发生过这件事。你知我知。
我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问,你不是说李甘露知道了吗?
刘英雄恍然大悟:是哦,她知道了,怎么办?还是没有解决。
刘英雄把李甘露发现的过程描述了一遍。其实报纸是李甘露先看到的,当时他们正在家里请李甘露的父亲李东成夫妇吃饭,所以理论上李东成也知情,但他没有特别在意,只说了一句:世界上还有这种奇事啊?可这事在李甘露印象里烙下了。或许只是刘英雄的幻觉?他看着李甘露,時时都觉得她注视自己的目光变得狐疑起来。刘英雄内心煎熬: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不会站出来的,但正因为如此,刘英雄就更煎熬,煎熬的重点在于,他一直无法摆脱那个生病的“女儿”的形象,虽然他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儿,毕竟从基因的角度与他相关,刘英雄不停地在脑海中想象她的样子,更致命的是,闪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被血癌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光头的少女形象,电视新闻常报道的白血病化疗剃光头的孩子形象,补充到刘英雄脑海中,让他魂不守舍。
自从十八年前那次重大打击之后,他逃脱了十八年,再次迎来暴击。这事就是十八年前的延续。就像九级地震十八年后的余震。
二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我以为我是第一个到的,刘英雄的事弄得我忧心忡忡。我进到办公区,发现李甘露的办公室门也开着,她作为投资方并不会天天来上班,但今天这么早到,我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李甘露认识刘英雄还是赵荔红做的媒,赵荔红就是刘英雄在河里救起的那位老领导的女儿,她们是闺蜜。我走到她办公室门口,看见她低头在看材料。我说你比我还早啊?她吃惊地抬头说:啊。我问她昨天找我有什么事?她王顾左右而言他,说,没事,没什么事,就是找一份报表,我自己找到了。我说,哦,那就好。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我在想:她为什么要掩饰自己呢?还是她已经找到了解决办法?
这时刘英雄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说,你过来一下。我随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说,把门关上。我就把门关严实了。两人面对面坐定。沉默了一分钟,他打开一盒雪茄,抽一口?我问你抽烟了?他说,心里烦得很,不抽不行啊。他开始切雪茄。我叹了口气,说,这种概率比被雷劈还小的事情,怎么就让你遇上了呢?刘英雄苦笑了一下,就是嘛,一时冲动,还冲动个孩子出来,有了一个孩子也罢了,还找上门来了。我给他点着了雪茄,说,这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他吐口烟,呛了一下:本来我以为这事儿永远不会被发现了,永远过去了,这秘密只会随我进入棺材,沉在我心底。我眼看就已经成功地逃过这个惩罚了,没想到结果会这样。这事一出现,我立即就不得安宁了,我才知道,这十八年的平静全是假的。
这事你肯定是不能管的呀。我说。
当然,理智上我是一万个不想管,也不能惹,要离开得远远的。但自从看到这个启事后,心里就再也甩不掉它,虽然她指明了确凿的地点,我仍然存有最后一分侥幸,希望这事情的主角不是我,一定是搞错了。所以我不可能当作没看到这个启事,我要证实它跟我无关,所以才叫你去调查。
我悻悻然,你不如不叫我去好了。
换了你,你能做到吗?当作没看见?他问我。我只好如实说,我也做不到,我一定会去搞搞清楚。他说,这不就结了?现在吃后悔药没用,想办法解决才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失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能灭火,所以,请你来帮忙,你不是智多星吗?这次怎么才能躲过去?我说我从来没处理过这种案子啊?你置之不理就是最好的决策。他说,对啊,原来可以置之不理,但现在不行了,李甘露知道了。我难以理解:这太让我匪夷所思了,你怎么会又怎么能让李甘露知道呢?是她先看到报纸没错,但你怎么会把真相告诉她呢?
我承认,我想帮她,还有我女儿。刘英雄说,这样,李甘露迟早会知道。
你为啥就一定要帮她呢?
因为我强奸了一个不该被强奸的人,我指的是这个高小书是好人。
当时我喝完了一瓶茅台,抽了一地的中华烟,她出现了。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慢慢走到前面去了。本来也许我就此与她擦肩而过失之交臂。可是,突然,她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走回来了。她来到我面前,蹲下来问我:你没事吧?我看着她,说,没事。她又问,你病了吗?我恶狠狠地吼,没有!她吓了一跳,望着满地的烟头,小声地说……我是怕你烟头着火。我这才发现我的烟头扔在草地上,有的还冒着烟。
她帮我捡起了所有烟头,掐灭后用一张地上的旧报纸包起来,起身问,你还待在这儿吗?天黑了,回家吧。我笑了,不要你管,你他妈的管得太宽了。她说,你怎么还骂人呢?我说,就骂你了,怎么着?她吓得马上起身,一声不敢吭地走了。我想,这女的把我看成颓废青年了吧?于是渐渐地有一股火升腾上来,看着她包在牛仔裤里丰满的臀部,我的欲望瞬间被点燃!她的身材有一种少女特有的丰润,臀部在牛仔裤里呈现一种诱人的紧绷。我犹豫了一下:毕竟对方刚才还在关心我。但我转念一想:她只是在可怜我、鄙夷我,既然厂长那老逼告诉我一个真理:这世界是不讲道理的,那是不是同样是不讲道德的?那是不是同样是不讲对错的?是的,正是这样,这老逼讲得是太对了!讲出了绝对真理。既然不讲道理、不讲道德,也不讲对错,那还有什么是不能干的呢?……于是我追了上去,她开始猛跑,我一把扑倒她,把她拖进了树林的水渠边,一手摁住了她的嘴,一手扒拉下了她的牛仔裤。她拼命挣扎,我一拳打在她脑门儿上,她一动不动了。
我褪掉她的裤子,居然露出了一条很大的男人才穿的白色裤衩,我扯烂了裤衩,趁着酒意,强暴了她。强暴的时候,她一动不动。我一度还以为她死了,摸了摸她的鼻子,呼吸正常着呢。于是我继续。酣畅淋漓之后,我心中的怒火得到了极大的发泄和疏解。我穿上裤子时,她突然在喉咙里咕噜一声,似乎要醒过来了。我吓得赶紧把她往水渠里一推,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我的恐惧是在回到家后才开始的,强暴彻底释放掉了我对厂长的愤怒,却背负上了更痛苦的重担。一连七天,我魂不守舍。第三天我回到那个水渠边察看,已经没人了。我想她应该是回去了。我曾经想过一次自首,但我查看了一下有关强奸的法律,被刑罚吓回来了。我毕竟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坐上十年的牢。我唯一的愿望是不会被人发现。此后的数年,我一看见路上的警察,心就掉到地上。一看见警车或听见警笛声,心跳就加速。这是罪犯都有的一般反应。但我还多了个心理折磨:那个女子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病了的画面,老是出现在我梦里,但在梦里她变成了我的同事、同学、同乡,有一次甚至梦到她变成了我的新婚妻子,然后一整夜的梦里我都在想办法不让妻子发现我就是当年强暴她的人……最后总是被一泡尿憋醒。这种梦相当耗费我的精神。就像一夜未眠那样疲惫不堪。
我不断地问自己:“我到底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我什么时候才会结束这种折磨?这则启事是不是暗示我时间到了?”然而我听着身旁李甘露均匀的呼吸,我就失去了站出来的勇气。第二天,我的神情憔悴不堪,李甘露很快察觉出了我的反常,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借口神经衰弱没睡好,回避过去了!早晨来公司上班的时候,看着员工们亲切地向我问好,我脸色苍白地一一回礼,心底却像贼一样尴尬和羞愧。一周后我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那天我打电话给贺国庆了解情况的时候,我说我很想知道那个不幸女孩的病情。老贺告诉我,女孩的病情很严重。最后老贺伤怀地说:还不知道她能不能等到亲生父亲出现的那一天。这话像是老贺从手机里伸出手来甩了我一耳光,我立即面红耳赤,周围没人,但我摸到了自己的脸涨红了,是热的。我骂自己:干吗打这个电话呢?
可是,那女孩竟然是我的亲骨肉!这事儿非常怪异、荒诞又确凿无疑。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来描述我的心情:一个你从来没听说过的、而且是你“强奸”出来的女儿,现在活生生地住在医院里。这种事情无论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可能轻易把它抹掉,像没发生过一样。这是不可能的!
……我说:老大,我知道,我也承认,这种事搁谁都是没那么容易忘掉的,我也没说你要熟视无睹,我是说不能冲动,凡事都要商量着办。这不但关系到你,也关系到我们整个公司大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对了,李甘露到底对这个事儿是怎么反应的呢?
看到启事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李甘露说,我非常敬佩这个女人,如果换了我,是绝对没有勇气将一个因强奸生下的女儿养大的。刘英雄突然问道:那你怎么看待那个强奸犯呢?李甘露一口饭吐出来:恶心!流氓!恶棍!换我绝对不可能宽恕他,当年他就已经做错了,现在关键时刻他又缩着头,实在是太卑鄙、太自私、太胆怯了!他是个胆小鬼加恶棍!李甘露义愤填膺地说。
刘英雄怔怔地听着她痛骂,打消了把真相告诉她的所有念头。
他准备永远瞒着李甘露。
但刘英雄太倒霉了,他不想要什么,命运就给他什么。第二天刘英雄还在睡觉,李甘露收一个运费到付的快递,她刚好手机没电不能扫码付款,没零钱,就去掏刘英雄的钱夹子,因为刘英雄至今还有带现金的习惯。李甘露奇怪地发现:她看到的那则召唤强奸犯启事的报纸,启事被剪下来放在了钱夹子的透明夹层里。李甘露像被什么人打了一下,联想到刘英雄这几天的魂不守舍,李甘露表情渐渐黑暗,被她猜测到的内容倾压着。她收好快递回屋,刘英雄正在紧张地检查钱夹子。四目相对,刘英雄大口喘气。李甘露盯着他。两人居然无言以对,答案昭然若揭。李甘露颓然地坐在沙发上,说,居然……是你?!难怪我说,你怎么对这个丑事这么上心。
……刘英雄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来。
李甘露摇摇头:你真能伪装……我是不是该颁个奥斯卡奖给你呢?
刘英雄干巴地说,这是遇见以前的事了,不,很久了,十八年了……
李甘露打断他说,所以嘛,你够能演的,演了十八年!真是可笑!我竟然跟强奸犯睡在一张床上,你这个骗子!
李甘露二话不说,收拾好东西,搬回到父母家去住了。但经过一个晚上,可能是她想通了一些事情,今天又来上班了。
李甘露没敲门就直接走进了刘英雄的办公室,一屁股在刘英雄对面坐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开口说第一句话。后来我打破了沉默,说,现在,我们仨都在这儿,赶紧商量个危机处理方案。
我是看在我父亲的投资上才来跟你们商量的。李甘露说,我认为这几十万手术费不能给。我急了,说我已经答应高小书了。李甘露强调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只要给钱,刘英雄就沾染上這件事情了,就会跟这个案子扯不清了。刘英雄说,怎么就扯不清了?我可以不出面嘛,我不出面捐的款还少吗?李甘露坚持说,这次不一样,因为她是你的女儿。刘英雄不同意,现在怎么就一定证明她就是我的种呢?说不定这女人是用了别人的孩子来诱捕我呢?李甘露说,既然明知是诱捕,你还凑上去干吗?自投罗网吗?刘英雄说,至少我必须找机会验一下血,基因比对一下,如果不是我的孩子,我们的策略就要全部调整了!危险也随之消失了。她的主治医师是我朋友,我难道不可以悄悄比对一下?反正移植骨髓也要比对的嘛。李甘露听了,无言反驳。我说,老大说得有道理,是必须好好弄弄清楚一下,我们也好彻底放心。李甘露起身就走了。刘英雄对我说,我的底线是至少得给钱。我说,现在你怎么又肯定她是你女儿了呢?刘英雄大声喝道:不是我女儿就不要帮助了吗?我们不就是帮助弱者的吗?!我赶忙点头说,我会想办法把这事儿办成。但我们要开展一场为高慧(就是那个女儿的名字)寻找适配骨髓的活动,就是做做样子,转移视线。如果意外真找到了其他适配骨髓,那更好,刘英雄就解脱了。
我把事情告诉了高小书,马上点燃了她的希望。她再三跟我确认:如果当年犯案的人肯站出来救她的女儿,她保证永远不再追究他的责任。她可以写下保证书。看着她闪着泪光的渴盼眼神,我的心抽了一下: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是永远找不到的。我略微体会到了一些刘英雄的负罪感。
高小书和她的女儿高慧焦急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然而两个月过去了,这个人没有出现,我们也大张旗鼓地做了几次活动,联合省监狱管理局把整个地区监狱的特定人群都筛查了一遍,当地的监狱也积极地帮助我们。他们为医院提供了一份案件发生那年之后的罪犯名单,并对高小书说:尽管有些人当年并不是因为强奸而被判刑,但也有可能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情,这些人有的已经出狱,有的还在狱中。我就和高小书与这些人一一取得联系,许多当年的罪犯都表现出足够的真诚和关注,纷纷提供了线索。但遗憾的是,他们都不是当年强奸她的那个男人。
高小书非常失望。
她对我说,我忐忑不安地想,也许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许他已经远走他乡?也许他不愿意破坏自己的生活,不想站出来?可我女儿等着救命啊。我告诉高小书,不行,没人站出来,我找的人也都不是。我安慰她,也许真找到了,查了也不一定百分之百能骨髓适配的。高小书听了,竟然哭出来了。
发启事的《海峡晨报》跟进了我们的“寻找骨髓”行动。主笔记者钱进写了一篇时评,他评论道:那个人会出现吗?如果这个人勇敢地站出来了,那我们社会将如何看待他?我们的法律该如何制裁他?他是应该为昨天的罪恶而受到惩罚,还是应该为今天的勇敢而受到赞美?……《海峡晨报》还展开了“如果你是那个人,你该怎么办?”的讨论,向广大读者提出了一个两难悖论。当地的一家电视台还以此为辩论题做了一期节目。我们不想将此事扩大,但它已经弄得全城皆知了。
刘英雄警告我,怎么会搞得满城风雨?你这是要我的命吗?我说,事情的走向也不是全按我们掌控的走,那个姓钱的记者插了一脚,这是事先没预料到的。刘英雄说,现在活动搞完了,赶紧偃旗息鼓吧,你明天开始实施手术费援助计划,不管他们找没找到骨髓适配,先把钱打给他们得了,把动静整得越小越好,尽快了事、结束。我说我马上着手办这事。
……第二天上午,我早早地到了医院,走近病房,一看到高小书的女儿,我差点晕过去!我透过病房的窗户看到了那个女孩,她几乎和刘英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那尖尖的鼻子,跟刘英雄如出一辙!根本用不着比对了,高慧明摆着就是刘英雄的女儿,凡是长着眼睛的人都能一眼洞穿这个秘密,这意味着只要刘英雄跟这个事情沾上,他是强奸犯的真相就会路人皆知!
我惊慌失措地跟高小书交代了几句话,表示我们会付手术费,要了她的账号后就急得失魂落魄地赶回公司,连高慧的照片也忘了拍。不过后来我想,不拍给刘英雄看是对的,免得他受的震动太大。我告诉刘英雄我所看到的一切,并表示,这个事完蛋了!我现在非常后悔同意将这项目接受下来,弄到现在刘英雄已经和它扯不清理还乱了,要是被人发现刘英雄就是当年那个强奸犯,我们的公司会立即破产,清算走人。刘英雄也将身败名裂,彻底归零。
居然有这么像?刘英雄十分震惊。你确定看到的是她吗?
我恼火地“怼”他:你现在是高兴呢还是高兴呢还是高兴呢?你他妈的快完蛋了你知道吗?
刘英雄看着我,说,……我知道……不过也许这整件事,就是命中注定的,想逃也逃不掉。
逃不掉,也必须逃!我严厉地提醒他,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还有机会!我来接着把这事整完,你到此为止,碰都不要碰它了。
刘英雄担心一件事,就是《海峡时报》那个记者很可怕,叫钱进的那鸟人,好像一直盯着我不放,你得搞定他。我想了想,说,我先观察他一下,不行就用钱砸。刘英雄让我不要舍不得花钱。我讽刺他,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早干吗去了?刘英雄辩解,这消息也不是我捅出去的呀,是我们的整体决策出了问题,事先太轻敌了,细节没把握好。我听了也没话说,的确不是他捅出去的。
她到底长得怎样?刘英雄突然问。
我吼起来,你丫的就别再关心这事了成吗?你都死到临头了!
我刚说完就发现自己话太重了,说我是急眼了。刘英雄默默地摸摸我的手,说,我理解,现在,我们赶紧灭火。
可是就在我刚离开刘英雄不到一个小时,这厮就忘了和我的约定,竟然自己一个人悄悄潜进医院去偷看高慧了,我事后才知道。当然,他是化装了的,大热天把自己裹了个严实,还戴上口罩和墨镜,偷偷混进医院的血液科病房,一间一间察看。幸亏没让他看着,走了不到三间病房就让他同学贺国庆发现了,当场捉拿。贺国庆把他带进医生休息室,狐疑地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刘英雄支吾着说,他想看看高慧。贺国庆问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打电话呢?刘英雄解释说他不想让受捐人认识他这个捐款人。贺国庆满心狐疑,给我打了电话。
我马上赶到了医院。三人沉默以對。贺国庆得知他老同学刘英雄就是那强奸案事主,惊讶得快掉了下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英雄说,老贺,这回你一定要帮我忙。贺国庆震惊地回答:帮,我帮,我肯定帮呀,可是……我怎么帮呢?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要我怎么做?刘英雄说,我想帮她,但又不想把我牵出来。我立即打断:不对,现在帮不帮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要把刘英雄扯出来。贺国庆想了想,你要是给她捐骨髓,那是一定会牵出来的。刘英雄问,为什么一定会牵出来?为什么呢?只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为什么一定会泄露秘密呢?老贺,我们是从小学玩到现在的铁哥们儿,为什么不能帮我这个忙呢?捐赠者和被捐者一般不都是背对背的吗?……贺国庆摸着头,为难地说,是,是可以背对背,可是一旦泄露出去,我是要担责任的,因为你这个不同,是涉案……我马上截住他的话,贺主任,你不要听他瞎咧咧,谁说要给高慧捐骨髓了?刘英雄,什么时候我们决定捐骨髓了?刘英雄说,现在不是在探讨每一种可能性吗?我说,一切服从于能否保守秘密,贺主任,我们试过中国骨髓库的匹配,但我们没试过在全世界范围内寻找匹配啊,有没有可能性就是我们在国际骨髓库找到了合适的骨髓。贺国庆说,这当然有可能,就是花的时间长,人力物力……刘英雄立即表示他能够等。贺国庆笑了,你能够等有啥用?关键是高慧没时间等了。刘英雄说,寻找骨髓需要的所有人力物力金钱,我公司会大力支持。贺国庆思忖了一下,说,你一定要这样做,就只好试一试了。
最后刘英雄问,老贺,你的嘴能把住吗?贺国庆“怼”他,不能,我分分钟把你送局子里去!他妈的。刘英雄讪笑道,我是怕你喝多了酒的时候。贺国庆骂道,你丫竟然干过这破事儿,还瞒了我十几年。刘英雄说,老贺救我。
……那天晚上刘英雄没回家过夜,我也没回去,两人都不想吃饭,提了一箱啤酒,叫了点猪头肉,一人喝了二十瓶。我们心里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我对刘英雄说,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还不错,看上去还没有昏头。刘英雄笑道,我要是个感情用事的人,能隐瞒罪行到今天?对,是罪行,我不避讳这样说,我他妈的就是犯了罪,但这是我很年轻时犯下的,冲动犯下的,我才几岁呀?十八岁!刚到起诉年龄。但这破事害了我一辈子。我说一辈子夸张了,你现在也不老。刘英雄说,我是说从那时起到现在,我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老六,你没经历过不知道,戴罪之身,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你走出去,阳光、空气、花朵、山川,都是一样的,你跟所有人呼吸一样的空气,在一样的阳光下,甚至吃一样的饭,做一样的事,但感觉完全不同!心里有罪的人,始终会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洞里,有一层奇怪的薄膜笼罩着你。我走到哪里,都不安得像被塞在套子里,听什么声音都像隔着一层,任何突然的响动都可能让我心跳加速惊慌失措。每天出去,都像是从一个洞里慢慢地爬出来……
他说的这种感觉我确实体会不到。
后悔和难过几乎伴随了我十八年,先是恐惧,后来变成忧伤,后来发展成悲伤,最后是一种如丧考妣的心情,我太恨自己十八年前的那个冲动的行为了,要不是它,我不至于这样生不如死。刘英雄说到这里,我突然打断了他:真的这么严重?不至于吧?我也认识不少从牢里出来的人,没人像你有这么大的负罪感,你到底是咋回事儿?隐瞒了什么?至于到如丧考妣的地步?
刘英雄就呆住,不说话了。他直直地看着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口了:我以为她死了,十八年了,我一直以为她死了。
我说,可你没杀她啊?
刘英雄说,杀了!最后,我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水渠里去了,我清楚地看见水渠里有一洼水,她滚落后俯卧在那里,脸刚好砸进水里。我因为太慌张了,就径自跑了。到家两小时后才想起她的脸捂水里去了。我想,当时她没有知觉,现在一定死了,被呛死了、被淹死了。反正我几乎可以断定,她横竖是死了。这个可怕的记忆让我浑身虚脱!我不但强奸了一个女人,我还杀了她!我是个强奸杀人犯……十八年来,我就戴着这个沉重的枷锁活着。
我渐渐理解他为什么后来会做善事,大抵是听信了常说的积德立功赎罪吧。我说,你当时没去打听打听有没有这个刑事案件的新闻报道吗?刘英雄回忆,我那时太小,啥也不敢问,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爹。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女人死了。我还强奸了她。老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于是乎开始忏悔?开始行善积德?no,no,no,你不了解人性,人没那么高尚,虽然当时我强奸高小书时,她错愕悲伤和布满眼泪的脸后来一直击打着我的良心,但我根本没想到什么动念做善事。后来我在河里救人成为模范完全是个偶然,甚至是个笑话,我是被动救人的,因为我在河里游泳,顺水推舟就把这事情做了,根本和我什么良心发现没半毛关系。
刘英雄说的话我相信一半,也许救人就是顺手牵羊。但他后来的表现,绝对跟他当时的心理状态是相关的。所以他才拒领见义勇为奖金,还说出“救人这事可笑”这句话,其实他说的是“我这个罪犯救人还领奖金还当模范是很可笑的”。他的内心在煎熬,良心也隐秘地起作用,不停的良心控告以及折磨煎熬的感觉如影随形:罪恶对一个人的人生以及他的人性和生活是有影响的,从生活细节上,他的命运开始走差,心情开始变坏,无力行善,又睡不着,做任何决定都不能自圆其说,就像是被鬼跟了,做什么事都没有甘甜感,一旦失败就很害怕,以为魔鬼在报复,一切都是报应。据他自己描述,他从心情变坏开始,什么事都做不好,时间线吻合在他强奸之后,刘英雄的状况就一路走低,从没好过,他只能一直以练健美为发泄口,想忘记罪,可是没用!他这才体会到戴罪生活是这么艰难!比镣铐还沉重。仿佛是一种诅咒和暗示,刘英雄之后的生活非常坎坷,因为那个死鬼在诅咒他:于是做什么都不成功,做生意,生意失败,谈恋爱,恋爱失败,刘英雄还居然阳痿了,先前的女朋友抛弃了他。找工作也失败,都干不到两个星期就走人。他于是去补习,想考大学,结果考上了邮电学院,竟然读不下去,原因是抑郁症,从休学到退学,最后父亲只好安排他进煤气公司抄表。
他外表装得很快乐!开朗、幽默,内心却沉重、黑暗,他是真诚地觉得自己救人还收钱很可笑,可在电视面前变成了装出来的幽默,碰巧还因此出了名,这就相当吊诡了,刘英雄认为一切荒诞透顶!这是魔鬼在折磨讽刺我吗?魔鬼是要让我公开亮相然后好抓住我?魔鬼整天玩弄我嘲笑我,还没够吗?明明是一个强奸杀人犯,居然还让我当上了道德模范?!简直荒诞!
刘英雄把一整瓶啤酒吹光,他今晚把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和盘托出了:我每天晚上做完所谓的好事,回家就一个人,就空虚,所有的荒诞感、荒谬感、分裂感扑面而来,白天表演行善,晚上什么都干!一回家就撒野,什么坏就干什么:吸烟,喝酒,手淫,看黄色录像,睡不着就在电脑上搜黄色图片,对着它反复手淫,搞到自己疲惫不堪才能睡去。然后白天醒来,继续行善来平衡,就这样恶性循环,我他妈的整个一吸毒成瘾犯!道德成瘾!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好,最后我说:可是,高小书并没有死……
对,她并没有死。刘英雄说,十八年后,我突然看见,她并没有死,我的重担像山崩一样倒塌下来!我好像重新活过来一样,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再是一个杀人犯了,我只是一个强奸犯。这是多么开心的事情!但我的兴奋还维持不了几分钟,另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头上了,她不但沒死,还把我的孩子生下来了,而且这孩子还生了病,不但生了病,还要我挺身而出去救她,以后我……
我摆摆手打断,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你的故事就到此为止,没有以后了。你不可能站出来。也不可能捐赠骨髓。你和这事的关系正式结束。我们只能在国际骨髓库为她寻找骨髓适配源,我们宁愿花大钱满世界去找,也不能让你出面。把今晚你说的一切都埋进心底吧。你的故事结束了。
三
我非常焦虑,连着一个星期在为刘英雄擦屁股,解决他的遗留问题,好像即将迎来灾祸的是我,我急得嘴唇生痈,口腔溃疡。今天上午我代表刘英雄去医院主持手术费捐赠仪式,《海峡晨报》等十几家媒体到场,见证本公司的义举。我和高小书就在医院的食堂里举行了一个简短的捐赠仪式,共同抬着一块写着捐赠数额的纸板,啪啦啪啦一通拍照完了事。我发现钱进注视我的目光始终不怀好意,果然在走廊上他截住我问,刘英雄为什么不出席仪式?我说他今天重感冒。钱进又问我们接下来会如何继续帮助高慧?我说祝她配型和移植一切顺利。随即借口有事迅速脱身,和高小书进到了一个小房间说话。
高小书恳请我们继续帮她寻找那个男人。我说这如同大海捞针,不是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高小书再一次表示,还是有可能找到的。我问她:你难道真的愿意这样一个人重新出现在你们的生活中吗?高小书说,愿意的,为了给女儿治病,我什么都愿意,他要是能站出来救我女儿,我保证不但不告发他,还会替他保密。我叹了一口气,难哪,即便那个人知道你的诚意,大概率也是不愿意站出来或者说不敢站出来的,我们不能把宝押在这无望的期待上。当然,我们会继续帮助你们,但我们的方法是扩大到国际范围来寻找高慧合适的骨髓配源。高小书悲戚地点了点头。我观察她的表情,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否则为什么老是要我让那个男人站出来呢?我现在只能祈祷高慧运气好,能找到合适的配源,让刘英雄躲过这一劫。
……第二天上午,贺国庆把刘英雄、我和李甘露三个人召到了医院,他带来的消息几乎等同一个噩耗:相关人员找遍了国际几个较大的基因库,目前已可确定,没有高慧合适的配型。因为高慧患的是一个相当罕见的白血病亚型。我们仨呆呆地望着贺国庆,一筹莫展。谁也不说话了……空气紧张得要拧出水来。一个残酷的问题在四个人心中慢慢升腾:现在高慧危在旦夕,而最大概率能救她的人,就坐在这里,这就让气氛变得荒诞又吊诡。沉默和尴尬像洪水一样漫过我们,其中刘英雄的沉默更是锐利:因为他就像一个杀人犯一样弃女儿不顾,转身一走了之。
……最后,还是刘英雄打破了沉默:这种情况,我还能不出来吗?李甘露立即打断他:别瞎想!刘英雄又说,你不让我出来,那你给我想一个办法嘛,怎么才能救她?李甘露强硬地说,为什么要救她?谁说了一定要救她?哪条法律规定你一定要救她?刘英雄愕然了:这……
另外两个人都低头不吱声,我们能说什么呢?李甘露骂道:早知有今天,当初为什么要耍流氓?!裤子一提就走人了,十八年后假惺惺地来当好人?然后以我们这些人为代价?我说话了,姐,代价最大的还是老大。李甘露说,代价?难道不是他活该吗?刘英雄你给我听好了,这事由不得你自己说了算,甚至也由不得我说了算,还有我爸呢!刘英雄抱着脑袋道,是我想救吗?难道我想坐牢吗?我是脑壳进了水吗?可是现在我能走得脱吗?那个记者一直盯着我呢,今天还给我打电话要采访我,被我拒绝了,我根本没办法就这么简单地一走了之,如果不积极应对,想一个办法,到时候你想脱身都来不及了!
李甘露突然起身,重重地一跺脚,骂道,你自己想辙去!你想站出来捐献骨髓,没门儿!说完拂袖而去。留下我们三人面面相觑。
刘英雄问,老贺,我想问一个细节问题,如果我站出来捐献骨髓,这个项目保密的可能性有多大?
贺国庆说,我只能尽量去做了。
我站起来:老大,你别糊涂!甘露姐说得对,你绝对不能站出来,这事情的后果不是一般地严重,是非常严重!你个人的前途恐怕一生都完了,因為你不是别人,你是名人,也不是一般的名人,你的所有形象将破产!我们所有人也一起跟着你完蛋!另外,我们跟厂家签的代言和广告会违约,要赔付,昨天我计算了一下,单说直播这一项,赔偿金就高达三千八百多万,加上银行违约贷款,我们不但会输个精光,下半辈子可能都要为别人打工了!你要是真不顾一切地牺牲我们,股东会立即冲上来把你砍了!
刘英雄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不顾一切站出来?我是傻子吗?我这是没办法了,这不在商量吗?这多道难题摆在我面前,我只想到其中一条,就够我睡不着觉了,高小书现在肯定疑心我了,或者钱进哪天知道了真相,再告诉她,如果我不救她女儿,当然也是我的女儿,就这样任其死掉,高小书不会找我拼命吗?即便她不把我杀了,也一万分会把我告发起诉出来,那时的结果还不是一样?不是一样完蛋吗?而反过来,如果我救了她女儿,也是我女儿,也许她动了恻隐之心,即便我被抓了,说不定她还能为我说上几句好话。
……我不吱声了。贺国庆说,老刘说得有道理的,无论从病人角度,还是从刘英雄自己的角度,救比不救更好、更保险,反而更主动。我这里尽其可能地保守秘密,因为骨髓捐献是可以合理保密,隐去捐献人信息的。
我想了好一会儿,说,那我再去说服一下李甘露。
刘英雄说,不用了,越说越麻烦,先斩后奏,以后再给她解释,她会理解的。老六,这么说你是赞成了?我烦躁地说,不赞成你给我一个办法?昨天我给高小书送钱时,发现她好像真有些起疑心了。钱进也揪住我不放,这事无论你救不救,可能最终都是纸包不住火的。
贺国庆长吁一口,那还不如救了。
刘英雄摆摆手,慢,慢着,等我再理一下思路,我明天上午回复你们。
我奇怪地问,我们通了,你倒犹豫起来了?咋回事啊?
贺国庆摆手示意我噤声:让老刘想想吧,毕竟是他担着这事儿。
……这天晚上,刘英雄连晚饭也吃不下了,面临重大选择,他急得烦躁不安,在家里抽烟,短短两三个小时,竟然抽掉了一包烟。他在镜子前照了照,好像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抑或是一种幻觉?当大家都同意他站出来时,他自己反倒犹豫了,痛苦一下子全部倾倒到他一个人身上。他无法预料这一步迈出去将意味着什么?从良心上说,他一万个愿意站出来,从现实考虑,他从来没有这么惶恐过,好像面临生死决断一样。如果弃女儿于不顾,他身上的重担下不来,这重担他已经背了十八年了,如果女儿死去,那这重担就将压迫他一生,直到生命终了,那就万劫不复了。高小书也一定会追诉他,他大概率会进到牢房,在对女儿的愧疚中痛苦一生,绝望终了。
……刘英雄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且慢,并不是决定站出来,而是决定先去找高小书,试探她保证不告发他的想法是真是伪。他决定瞒着我,一个人单独去找高小书。
多年后刘英雄告诉我他当时的心境,他说:十八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虽然没敢自首,但肯定是在忏悔了,因为我良心煎熬了十八年。可当我决定单独去找高小书时,我被打醒了!我他妈的哪有忏悔啊?我到最后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安危!我找高小书主要是想明确她会不会起诉我,什么忏悔只是附带的或者是我想象的。想到这里,一种失败感袭击了我!我突然发现:所谓的良心发现是很稀有的,没多少人在关心这事儿,更没啥人真正去做了,因为那是要付真实代价的。真相是:人确实有良心,它确实常常会隐痛、不安甚至良心控告,但也就那样了,想想而已。有时也很难受,在良心受折磨时,人会想象自己即将要正义一回,勇敢地站出来,也预期站出来后良心一定会得到赦免!因为文学和影视作品曾无数次地教育我们。但它真正发生在我身上时,我立刻全明白了:这纯粹是在鬼扯。人终归还是想着自己的安危和利益的,所有的道德教育几乎全是空话,像我这种杀人强奸的重罪,搁谁最终都会要保命的吧?想到这里,其实我是非常绝望的!感觉到我十八年的痛苦白受了!这十八年不过就是重复在贿赂良心,贿赂一下,再去犯罪一下,然后再回来告解一下,接着继续犯罪。
现在,想再多也没用了,保命要紧,刘英雄最终还是拨通了我给他的高小书的手机号。
高小书问,哪一位?
刘英雄第一次听到了高小书的声音,因为十八年前的声音早已遗忘,刘英雄突然被一阵凄厉的心虚穿透,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了。
高小书又问,是哪一位啊?
……刘英雄这才说话,我是帮助你手术费的公司的刘总,我想现在去看望一下您?
高小书立刻说,哦,刘总,感谢您!您是要看望我女儿吗?
刘英雄说,现在天晚了,我想先看看您,顺便谈点事。
高小书说,这样啊……行,我正准备回家,你到我家里来吧,我把位置发给您。十八分钟后我能到家。
……那十八分钟就像十八年,刘英雄一路上魂不守舍!他怀疑高小书已经洞悉一切,否则为什么会说十八分钟呢?这不就是暗示十八年吗?刘英雄想到这里,感觉自己正在走向刑场。
刘英雄叩响了高小书的家门。门开了,当刘英雄与高小书劈面相迎的一刹那,他惊呆了!十八年前的那个小姑娘的脸从远处飞奔而来,将现在这张脸撞得粉碎!令高小书的脸变得既老态又憔悴!高小书奇怪地看着他,诧异他为什么待着不进屋。她说,刘总,进屋聊吧?刘英雄这才醒转过来。
两个人坐定。茶已经端上来,刘英雄一闻就知道是武夷山岩茶。他打量了一下屋子,看得出主人的拮据。刘英雄脑袋突然短路了,不知道说什么,他在脑海里搜索,想尽快地说点什么。高小书盯着他看,说,喝茶。刘英雄的尴尬已经令她的目光转为审视。刘英雄仍然说不出话,慌乱中只好摸出烟来。他还没说话,高小书就说,随便抽。刘英雄反而不敢抽了,他惊恐地发现:高小书脸上的热情已经不见了,正严肃地看着他。
尴尬的沉默似乎在静静地揭示一切秘密。
……你女儿现在怎么样?终于憋出一句话了。
她很好。在高小书的视线里,十八年前那个颓废青年的脸渐渐和现在这个中年老总的脸重合起来,刘總都还没见过我女儿吧?这么关心她?
刘英雄顿了顿,竟然叹了声,唉!
高小书一直盯着他不放,她一声不吭,目光高度狐疑。刘英雄不敢接她的目光,低下头去。高小书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但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了,好像地震开始时大楼的颤动一样。
刘英雄的喉咙里咕噜咕噜,说不出话。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抽泣一样。他失去了对表情的管理,马上要破防了。
高小书的目光像烧红的铁条焊在他身上。她的眼睛中有泪光闪动,但极力抑制住自己。
刘英雄全身一软,就跪在地上了。
……高小书的哭声立即喷薄而出!
刘英雄跪在地上,双手掩面,泪水流下来。
高小书大泪滂沱!
她突然用脚踢翻了刘英雄,扒开他遮盖脸的手,吼道:你哭什么?他妈的你哭什么?!你害的人是我呢,你他妈的哭什么呢?
她一连甩了刘英雄十几个耳光。然后抓起桌上的台灯砸过去。又拿起茶壶扔到刘英雄脸上。
……刘英雄始终一动不动地跪着。
……
大约二十分钟过后。高小书停止了哭泣。她拿来笤帚,把地上的东西扫了。重新泡了一壶茶,脸色铁青地说,你起来吧。
刘英雄没敢动。
高小书说,你不起来怎么谈!
刘英雄慢慢起身,坐在椅子上。
高小书说,我说话算数,不会起诉你。十八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想找到你、杀了你,你不但侮辱了我,我的一生也都毁了!如果不是我女儿,今天我不会给你泡茶,见到你的那一天就是你的死期。
刘英雄低着头……
但现在不同了,我女儿病了,救她就是一切,我已经不在乎你了,只要你站出来,我就让这十八年结束。
刘英雄说,我就是想站出来,在看到你启事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决定站出来。
高小书打量他,真的?
刘英雄哆嗦了一下。
高小书说,我也懒得管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你愿意站出来救她。
刘英雄说,……她,也是我的女儿……
高小书厉声道:放屁!
刘英雄说,等救完高慧,你还是把我送进去吧。
高小书冷笑道,我说话算话,不告发你不意味着我原谅你!你现在想进去了?十八年前为什么不进去?这十八年很难熬,是吧?
刘英雄点头,生不如死……
高小书吼,生不如死的是我!
我不打扰你了,明天我就进医院和高慧做DNA比对,不是说我不相信她是我女儿,是医生说的要走的正规程序。然后配型和移植会按步骤展开,不但费用,所有的花费我都会解决,包括她后续的治疗费用。
高小书缓和了点心情,说,知道了。
刘英雄想起什么,对了,医生说,就算是生父,医学上也存在小概率的不匹配的情况,就是说有可能……
高小书打断他,知道知道,这不怪你,跟你无关!你去配合就是了。
刘英雄连声,好的好的。那……我走了?
高小书不看他,小声地说,滚。
刘英雄私会高小书的事情令我气得血脉偾张!我不知道这笨蛋怎么会置安危于不顾,铤而走险到这个地步。他辩解说这样做是为了保证规避风险。他保证高小书不会起诉我了。刘英雄一回到公司就立刻安排我去找高小书签一张保证书,我说你不是说她不会起诉了吗?刘英雄说,我不放心,因为这是公诉罪,只要她透露出去,我就难逃法网……我突然对刘英雄升腾起一股鄙夷:这王八蛋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自私自利到了极点。我没好气地说,签保证书有啥用啊?你还以为这种包庇罪的保证书到时能公开在法庭上用?刘英雄说,所以你在找高小书之前,要先和郑律师商量,由他起草,他能让这个保证书有法律效应。
我发现刘英雄他妈的根本没改变,流氓还是流氓。
……我拿着郑律师拟好的保证书让高小书签字,没想到她非常痛快地签了。我发现自从刘英雄同意站出来捐献骨髓之后,高小书在我们面前就对刘英雄非常尊敬了,为什么我使用“尊敬”一词?因为她不但好像真的不计前嫌了,而是似乎还挺感激,一直不停地要我谢谢刘总!好像十八年前发生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我闹不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但让高小书意外的是,手术最大的阻力居然来自她女儿。高慧极力抵触刘英雄来救她。这个从小就以为自己的父亲只是个负心汉的姑娘,在听到母亲透露生父是强奸犯时,一如晴天霹雳!因为启事上要说明事实,所以高慧终于同时知晓了两个真相:第一,她父亲是个强奸犯,她是一场强奸的意外产物,是个计划外的多余人;第二,这个强奸犯竟然逃过了法网,现在不但不能追究他的罪行,反而要恭请他回来救自己了。十八岁的高慧还完全不足以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残酷事实。她曾意气用事地拒绝母亲发寻人启事,宁愿一死了之。但当她被高烧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又大喊:妈妈妈妈快救我!高小书泪流满面地对女儿说:孩子,为了救命,为了你能和妈妈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我们这口气得忍了!高慧号啕大哭。高小书紧抱女儿说,妈都忍下了,孩子,你也忍一下吧!最后,高慧同意了。启事发出的那天晚上,母女俩抱头痛哭。
但高慧拒绝见刘英雄。
父女进行DNA比对的那一天终于到来。我和刘英雄在医院与高小书和贺国庆见面,准备抽血化验。高小书和刘英雄互动非常正常,她对刘英雄很客气,尊敬地叫他“刘总刘总”的,一迭声地感谢他。我看着这一幕心想:人为了救骨肉,是什么委屈都咽得下啊。
李甘露赶到医院,作最后的拦阻。她和刘英雄在手术室外谈了半个小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未能说服刘英雄改变想法,他的理由是:高小书保证不会出尔反尔,并拿出她的保证书给李甘露看。李甘露根本不相信这张纸能起到什么作用。因为要抽血了,我极力把李甘露劝回了,我向她保证我会掌控全局,让局面不至于失控。
……刘英雄抽完血,突然提出要见高慧一面。高小书很为难。刘英雄说,我可以隔着玻璃,偷看一下就行,我只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高小书犹豫了一下,最终同意了他的要求。
于是刘英雄偷偷地躲在高慧的病房外面,斜斜地走近窗户,当他真切地看见高慧的脸时,像被电击一样呆在那里!他可能也是没想到高慧和他竟然如此相像?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儿时的冲击太大?刘英雄居然全身软瘫,轰然滑坐在地上!双手扒着窗台,泪水夺眶而出!他全身颤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喑哑地哭,节制无声,但脸上已是大泪滂沱!这阵势大大超出我的意料,我不明白,他何至于如此?我马上上前提醒他。高小书也很吃惊,冷冷地打量着他。我不由分说,立即把他拖走了。
其实没有一个人在等待比对结果。答案是昭然若揭的。刘英雄就是高慧的生物学父亲。高小书拿到鉴定书时还是很兴奋,她反复问我刘总不会反悔吧?我说不会的。高小书连连称谢,我明白了,她对刘英雄所有的客气态度和尊敬,都来自对刘英雄救高慧的担忧,这时候如果刘英雄反悔,她会绝望并遗憾终生的。
刘英雄和高慧的骨髓配型结果也在第三天出来了:匹配度高达96.4%。高小书喜极而泣!她甚至买了一些营养品要我送给刘英雄补补身体,我觉得這一举动非常荒诞可笑,很是黑色幽默。对刘英雄见到高慧时的失态,我的理解是:他真的爱女儿吗?这个他从来没相处过一天的突然出现的女儿?大概率刘英雄是在哭他自己,当然,我也不排除血缘会起到某些作用。但我希望他适可而止,不然会引火烧身。而要高小书同意让他认女儿?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李甘露得知刘英雄和高慧配型成功后,把情况告知了她的父亲李东成。李东成把刘英雄找到家里,对他进行了最后的挽救。他许诺会引荐刘英雄进入更好的前途,他指的是他正在筹划的一项安排,就是让刘英雄进入官场的计划。李东成反复正告刘英雄,如果刘英雄一意孤行,罪行曝光,一切将毁于一旦!
刘英雄则向他保证:这样的危机不会发生,这件事将得到严格的保密。李东成说,以我的阅历和敏感度分析,我告诉你,这样的危机一定会发生,因为你是公众人物,勿谓言之不预,到时候你会后悔到哭都来不及。刘英雄说,我捐完骨髓,会处理掉一切后续麻烦,恢复过去的生活。李东成表示,我不会让甘露跟着你陪葬的!
……次日上午九点,是我和高小书约好了让她和高慧与刘英雄三人正式见面的时间,因为事情既然发展到了这一步,对高慧隐瞒并且不让他们父女见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高小书许可刘英雄认女儿,只是见见面而已。高慧心里仍然抵触,不愿意见刘英雄。她说,他为什么不先来认我?高小书吃惊地问,你希望他先认你?你不是连见都不想见他吗?还认?高慧说,这是两码事儿。高小书用了两个小时说服女儿,强调只是见个面而已,刘英雄答应站出来,还是需要勇气的。最后女儿默许了,但高慧要求脱下病号服,穿上她平时的正装,还要化妆。高小书问她为什么要这样?高慧说,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可怜的样子,他不配!
……刘英雄竟然提早了一个小时来到医院,不敢上病房,就在楼下溜达抽烟,我见到他时,发现他表情很憔悴,看上去似乎一夜未眠,他不承认,说睡得很好。我们正要上楼,钱进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把我们吓了一跳。钱进若有所思地问,好巧啊,怎么我两次来医院都碰见了英雄大哥?我说他是来医院看失眠症的。钱进打量刘英雄的脸,看上去的确没睡好,是什么事让刘总闹心呢?刘英雄问,你从哪儿看出我闹心啊?我好得很。钱进语带玄机地说,我听说高慧已经找到了骨髓配源?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我抢白道,钱进你怎么比我们还关心这事儿啊?我们捐好钱就完事儿了,你倒叮着不放,我都不知道他们找到配源了,你消息很灵通嘛。钱进笑了笑,你们在医院有朋友,我也有内线嘛,哈哈哈。我一惊,赶紧拉着刘英雄就上楼了。
以下是刘英雄、高慧和高小书三人第一次一起见面的场面。
我就在窗外看着这三个人见面的奇特一幕:刘英雄慢慢走近病床,高慧毫不畏惧,黑亮的大眸子直直地盯着他。高小书招呼刘英雄坐,但他一直站着,一度语塞,场面尴尬,幸好高小书打破沉默,说,情况非常好,配型高度吻合,医生说手术成功的可能性很大,抗异性也会降低到最小值。刘英雄终于找到话了,说,那就太好了!太好了!高慧仍然不说话。刘英雄问高慧,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高慧不吱声,高小书代替她说,这周情况稳定了好多,所以贺主任说要抓住时机尽快移植。刘英雄说,我会全力以赴配合。
他突然低下头,哽咽地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了!高慧冷冷地打量他。刘英雄说,请原谅我!这句话我在心底念了十八年,今天终于有机会亲口对你们说。高小书眼眶红了,说,谢谢你能够站出来,你的骨髓能拯救我的女儿!
高慧终于说话了:奇了怪了,今天终于有机会亲口对你们说?你们?你干那坏事的时候,就知道会有我吗?
高小书打断女儿,高慧,他过去也许是个罪犯,但今天能站出来,就是个英雄!
我在窗外听得快吐出来了!
正当我以为事情正朝着顺利解决的目标迈进的时候,刘英雄把我找去,告诉我他担心高小书重提他的谋杀未遂罪。
刘英雄惭愧地说,现在有没有办法保证手术后高小书不反悔,不把这事说出来?
我说,现在还能怎样?马上停止手术呗!我要先灭火!然后视情况要不要继续,手术一做,我们就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我赶紧找上了高小书,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堆话,她大概听懂了我的意思,就是劉英雄临时生病,可能移植要暂时停止。高小书脸色马上变了,好像灾难来临。她语无伦次地说,这怎么可以呢?怎么能这样呢?她立即冲出家门,找到刘英雄,破口大骂他出尔反尔,威胁要公开一切,与他同归于尽!高小书瞬间变了一个人,凶神恶煞,与之前讨好尊敬刘英雄的模样判若两人,可见她一直在压抑自己。刘英雄连忙说是误会,这只是老六的个人意思,他自己坚持移植的立场没有丝毫变化。高小书恶狠狠地说,你这个流氓人渣,我忍着你好几天了,你丫的还有脸让我签保密书,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笑话了!应该是我要让你写同意移植保证书才对,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你是强奸犯,我分分钟把你送进班房,让你牢底坐穿!刘英雄尴尬地再三保证会进行移植手术,让她息怒息怒,放心。
……我阻止他滑入深渊的最后努力失败。
李甘露已经不出现了,我给她打电话也不接,大概这对父女已对刘英雄彻底绝望。也就是说,针对刘英雄步入火坑的一切挽回的努力目前全部以失败告终。我只好悻悻然来到医院,向贺国庆了解移植手术的最后安排。在主任办公室我竟然遇见了钱进,正在与贺国庆谈话,我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了。钱进离开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对我笑了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狐疑地问贺国庆,这是咋回事呀?贺国庆示意我坐下,叹了一口气,凝重地说……真是对不住您和老刘,局面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我不知道钱进到底是从哪里知道或者猜测到我们决定开展移植手术的,他直接找到了院长,告我有意隐瞒这个手术的细节,是出于一个私相授受的利益原因。院长就找到我,我确实事先向院长隐瞒了这个手术,想先斩后奏的,院长有些生气,我解释没有利益诉求,只是因为刘英雄是个名人。院长说,正因为是名人,我们才不能隐瞒啊,而且这是好事,正可以宣传宣传医院,我们为什么要秘而不宣呢?
贺国庆的话把我钉在了椅子上。贺国庆说,你快去找老刘,想一个应对办法,越快越好!钱进的报道随时都可能登出来。
……我回到公司,把情况说给刘英雄,我们就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彼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突然,刘英雄说,只有一个办法,我自己说!我先说,不要等钱进曝光,我自己来说,我要比他更快!我要抢在他前面!
我说,这太冒险了,我花钱砸他吧。
刘英雄摇摇头,不,第一,这个大新闻可能会成为钱进的事业转折,钱不算什么了。第二,现在反腐败正盛,他也不敢收钱了。第三、第三……刘英雄的表情转为悲哀,第三,我他妈的也受够了!让我说一回真话行不行?
我说,不行。
刘英雄注视我,说,你他妈的就是个灾星!浑蛋!
我同意抢在钱进之前先发声,我们可以先举行记者会。我说,但是,你只能按我安排的程序,以及我亲笔撰写的声明来照读。
刘英雄问,你要干吗?
我要将计就计,反向操作,我要把一个公开罪行的记者会,开成一个主动认罪的忏悔秀。我要坏事变好事,你要主动认罪,挺身而出!让大众明白,这十几年你做慈善的动机就是在赎罪!你已经彻底知罪悔改!痛改前非!这难道不是事实吗?你在这个主动自我批判大会上会涅槃重生!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你的大爱遮盖了你的罪,你从一个慈善榜样,又变成了一个真诚悔改认错的浪子回头的典型模范!
刘英雄几乎是带着哭声说,老六你快去写案子,把我救出来!
四
记者会召开的那天早晨,我早早提前一个小时来到了公司,刘英雄比我更早来到了作为发布会现场的会议室。晨光透过长长的沉重的窗帘,照射在他佝偻的身躯上。我相信他昨晚肯定没睡好,表情憔悴。
我只想问他一句话:今天你真的会按我写的稿子念吗?这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要生要死,你自己掂量。
刘英雄对我苦笑了一下,會的,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办法扭转乾坤?我也想救自己啊。
我说,老大,幸亏你最后还是清醒的。
……十点整,记者会开始。来了五六十家传媒,包括著名的自媒体在内,把会议室挤了个满满当当。钱进坐在前排正中,表情像皇帝一样,他是唯一猜透秘密的人。但他今天似乎不太高兴,因为我是刚刚半小时前才通知他的,所以他觉得上我们的当了。我们终于抢占了先机。
……我的开场白之后,刘英雄上台了,他表情沉重,加上脸色苍白而疲惫,非常符合我为他设定的一个犯过罪而痛悔不已的可怜虫的角色。我宣布记者会开始。刘英雄缓缓展开手中我写的稿子,说,今天有大事发生,所以把大家请来,相信大家对近日《海峡晨报》那个呼唤当年强奸犯出来为意外生下的女儿献骨髓治白血病的启事耳熟能详了,因为我们公司一直在跟进援助这个案子。为什么我们会跟进援助呢?不是因为我们慈善,也不是因为我刘英雄有爱心,甚至不是因为公司必须做这个来炒作,我们做这个事情,实在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我刘英雄,就是寻人启事中说的当年的那个强奸犯。
……大厅里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在猎猎扇动。接着哇的一声,议论声像破罐的水一样四下流泄而去。
刘英雄举起手中的案子,我的助手帮我拟了一个案子,就是“将计就计起死回生”的案子,让我在这里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罪行,引发你们和公众的同情,然后说我当年是年幼无知,而且被工厂厂长开除了,于是灌酒买醉,在糊里糊涂无法控制自己行为的状态下,懵懵懂懂就做下了这错事,等酒醒后完全想不起来做了什么事,所以是无心之失,之后想起来后,决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持续以做慈善来表明忏悔之心,坚持了十八年。今天我勇敢地站出来,解救女儿,以身陷囹圄的代价和勇气,希望大众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就是这么个策划和安排。
……我的脸都绿了,痛苦地骂道:王八蛋!
全场肃静。钱进也呆了。
高小书偷偷躲在门口,凝视着他。
刘英雄继续说:以上是公司为我拟好的话,我一句也够不着,直到今天早上起床,我还准备照稿子念来着,但接着我就突然心里非常难过!不是我良心发现了,也不是我要痛改前非了,而是我太累了、太疲惫了!这十八年,我背着这个重担,过着表面风光实际牛马不如的生活!我的心天天像架在炉子上烤着,又没勇气自首,还时时怕公司里突然闯进一队警察来。我受够了!今天早上,我想,反正我女儿已经出现了,我以后不可能救完她就不来往了,来往久了,总有一天照样会被人发现,我就是那个强奸犯,与其到那一天被动地被抓,还不如我自己主动把一切全说个明白、倒个痛快,我仿佛看到我挑着一个重担,走了十八年,累得快死了,结果终于搭上了一个顺风车,可我在车厢上仍然挑着那担子不放,我是傻瓜,既然到车上了,我应该把担子放下。如果我今天不全部彻底地坦白,我就是上了车还不放挑子的笨蛋。
我心里咒骂,你就是个傻逼。
钱进突然喊:扯来扯去,你到底要坦白什么呢?
……我要说的是,第一,我是那个强奸犯,这一点没有疑问,已经过DNA验证比对了。第二,当时我虽然喝了酒,但因为我酒量奇佳,所以当时根本没有醉,我是在极其清醒的状态下实施强奸的。第三,这次我也没有所谓在第一时间挺身而出,去认罪悔改,而是遮遮掩掩、七躲八躲,企图蒙混过关,到了实在混不过去了,才无可奈何地站出来的。第四,今天,你们看到我的本相了,认清我的本质了,我是罪犯,我是罪人,我还是一个伪君子,现在,请唾弃我吧!
刘英雄走到桌子前,跪倒在地上,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人提问,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们还来不及消化眼前的一切。高小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钱进嘴张了张,我一步跃到话筒前,嘶吼道:记者会结束!
……
工作人员把记者全部驱逐出去之后。会议室只剩下我和刘英雄两个人。我很久没说话,就是抱着头,我也没有消化刚才发生的一幕,虽然我极度愤怒,包括被严重背叛的怒火几乎快把我全身烧焦了,我就是说不出话来,双手抱头,微微颤抖,头慢慢地垂下,这是表示我对他不可理喻的意思。
刘英雄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开始抽烟。
……等他把这支烟抽完了,我才开始说话:你这是?……能否解释一下?我文化不高,基本上理解不来你刚才的行为,或者,你跟我有仇?
刘英雄缓缓道,第一,如果事先告诉你,你一定不让我说,这是肯定的,而我想了好久,想透了,我一定要这么说。第二,我这么说的理由你不要瞎猜,我没那么高尚,没那么急切地要痛改前非,要说这十八年我有什么收获?只有一条,我知道了,人是很难所谓痛改前非的,那就是个笑话,是谎言,所以这跟道德品质无关。
我暴怒地大吼:你少跟我这儿高来高去的,说人话!就说为什么?为什么?!
刘英雄说,明摆着的,有两条现实原因,一,我他妈的受够了,我不想再当个强奸畏罪潜逃犯了!十八年我就没真正过过好日子,你不是当事人你不会理解我的心情,我想结束了!无论坐牢枪毙要杀要剐,他妈的我全不怕了,只求尘埃落定。第二,我以后能坚持不认高慧吗?你想想,同住在一个城里,老死不相往来,这可能吗?不可能!所以,我一定迟早要联系她,那么我就迟早会被发现,这是板上钉钉的,最后一定被抓捕,既然同样是这个结果,为什么不自己主动自首?争取减刑?这是不是最佳方案呢?
……我被问住了。我脑壳里快速运算了一下,说,你似乎要把我说服了……可是,你想过公司吗?想过公司的利益吗?想过我们这些人的利益吗?
想过。刘英雄说,我也很难过,但这两件事直接冲突,我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们只是经济损失,放到你的天平上,你会怎么选择?我这是强奸罪,我的余生要在监狱里度过了,你们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未来。
我说,我查过法律了,只要高小书不举报你推她进水渠的情节,你这个单纯的强奸案不算情节特别严重,加上你当时刚刚满十八岁,所以郑律师说,也就是判个五六年的刑期,依據强奸罪追诉有效期应与强奸罪行严重性刑期比例一致的原则,你已经过了追诉期,加上主动自首的情节,你大概率会被当庭无罪释放。
刘英雄凝视我,不叫无罪释放,叫不予刑事起诉。
……我这时才明白,这厮想得比我多,也比我周全,在记者会上也并非一时冲动。但我仍然无法接纳的是:无论如何,它将重创公司,令其崩溃!我只说了三个字:你赢了。
不,是我搞砸了。刘英雄说,帮人帮到底,拜托老六您帮我处理这一切的后事。
谁叫我是你的奴才呢?我痛楚地说,公司里面的事我来善后,台面上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自己装的逼,你自己装完吧。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折磨得一夜未眠。第二天上午,我昏昏沉沉地去上班。打开网络,首先搜索公司账号下面的粉丝留言,居然发现了一千多个新的点赞,大几百条留言,大部分是在赞扬刘英雄的,我愕然了,睁大了眼睛查看:粉丝们赞扬刘英雄的大略意思都是他直面自己的过错、毅然决然挺身而出,挽救高慧的生命。我蒙了一会儿,楼下闹哄哄的,有一堆人要进来献花,你没听错,是要给刘英雄献花,褒扬他的“义举”。
我渐渐醒转过来:难道这次刘英雄押对了?他玩了一个比我“将计就计痛改前非”策划案更高明的策划?我奔进刘英雄的办公室,问他为什么不放那些献花的人进来?刘英雄表情疲惫,说,我要接了那花,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惯犯了。我诧异地问:这难道不是你意料之中的事,不是你玩的更高明的策划案吗?刘英雄叹道:不是,我现在哪还有心情玩花样?我是自身难保。我凑近小声说:说不定事情有转机呢?这回不一定就会倒掉。刘英雄笑了一声,老六,这你就幼稚了!眼下的喧嚣只是我那些脑残粉最后的疯狂,这个社会可不是这样认为的,也不是这样思考问题的,你干久了引流量的活儿,认为流量就是一切,错了,流量是虚的,因为流量的支点垮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对于我,就是道德形象垮了,就满盘皆输了,没用了,结束了,老六,我们完蛋了。
结果证明刘英雄说对了,第二天商家就通知撤广告,并起诉我们违约赔偿。不出一周,粉丝量锐减了一半。直播直接停掉了。奇怪的是,平台并没有封我们的号。也许是因为我们自己先停了直播的原因。
……我刚跟广告商谈完,手上拿着合同,直直地看着会议室窗外面的天空发愣,那里云团堆积,好像要下雨。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公司就垮塌了,如同做梦一般。依凭我的能力,本来应该是能规避这个风险的:因为给高小书女儿捐献骨髓不是件坏事,而是好事啊,何至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即便运作中间出了什么意外的风险环节,我这个风险控制专家也不至于让它发展到今天这样不可收拾啊?何故?何故?
……我突然渐渐醒转、惊恐,我被刘英雄不知不觉地领着走进了一个危险的深渊,这是一个很可怕的会引致彻底完蛋的迷魂阵!仿佛有一股魔力吸引,刘英雄说他也是不知不觉地走到这一步的。我捋了一下这段时间的思路,好像他说的也没错:从一开始我们想办法回避,到不得不接触,到想办法捐款冷处理,一直到不得不捐献骨髓,好像我们也没做错什么步骤和环节,为什么结果会如此糟糕?我反对刘英雄关于罪业的恶魔已来索他性命的荒谬说法,但我也理解他这么多年来背负的重担,难免让他生出此等感慨,刘英雄回忆说,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连他自己都无法很好地说清楚原因,不做,结果可能更坏,这就是当时每一个步骤决策的过程和原因,而这每一个决策我都是在场和参与的。
我好像缺乏责难他的理由了。虽然心里非常绝望,但没办法,继续站好最后一班岗吧,而刘英雄自己装的逼,必须要装完,我是绝对不会搭把手的,我也要留出自己的后路。
……
骨髓捐献的正式手术于一周后开始进行。贺医生确证刘英雄和高慧的骨髓匹配成功,很幸运,他的骨髓完全适合高慧。同时在科学意义上确认了刘英雄是高慧的生物学父亲。贺国庆感叹道:这也真是奇迹啊!我不知道他赞叹的是配型成功,还是指刘英雄给自己强奸出来的女儿献骨髓这件事。
28日上午9时,人们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鲜红的血液在管中缓缓流过,被处理过的刘英雄的骨髓输入了高慧的身体。整个过程非常顺利。
……很快,高慧就度过了危险期。她得救了!我为什么说是“人们期盼已久”呢,因为托钱进的“福”,此事已荣登各大报刊的头条,成为了新闻热点。在高慧得救的同时,对刘英雄及其幕后团队的炮轰开始隆隆作响,也就是说我们除了要承受公司倒闭付上大量赔款的代价,还到了名誉扫地的地步。李甘露正式离开了刘英雄,搬走了属于她的任何东西,她和父亲甚至加入了向刘英雄索赔的行列。刘英雄被褫夺了各种荣誉,包括一个少年体校名誉教练的称号也被夺回了,这是整件事中最可笑的。
刘英雄在公司破产前进行了一次非常奇崛的操作:他在公开罪行之前就偷偷转移变现了一大部分财产,就是在公司赔广告款之前,抢先套现,然后向他自行与高小书秘密开通的高慧的户头存入了大约六百多万。然后给我留了两百万。当债主上门来讨债之前的几天,他申请破产了。对这个行为,高小书非常震惊,我也很震惊。刘英雄对我说,我只能弥补你一个人了,别的同事我顾不上了。我找到高小书,履行各种手续,她除了对刘英雄的做法感到出乎意料之外,还担心他的钱来源合法性的问题。我让她放心,因为刘英雄是按郑律师的设计进行了一系列的破产前套现处理程序,并依据捐赠法操作的。高小书这才放心下来。她疑惑地问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也没想明白,归因于他幡然醒悟之类的原因肯定是一种偷懒。我只好说,这说明他也不是纯粹的坏人呗,而且在你这事上,他确实是有悔意的。高小书仍然不解,我也没提出过要赔偿啊,只要救了高慧就成,再说我是不会主动告发他的。我笑说,现在告不告发无所谓了,全社会都知道他是强奸犯了,他等于是自首了,公安局已经联系我们了,他很快就会进去的。高小书叹了一口气,我说的不告发,指的是他推我进水渠淹死的事。我说,你就放他一马吧,他现在破产了,一文不名,再也不能翻身了,也算受到了惩罚。高小书没吱声。
关于刘英雄挺身救女的故事讲到这里基本结束了,这类故事的结局都是雷同和庸俗的:反正是手术成功了,高慧得救了,故事有了一个光明的尾巴,你好他好大家好。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结,后面还发生了一系列狗屁倒灶的事……因为“被奸女呼唤强奸犯出来救被强奸出来的女儿”(这得有多拗口)这事件本身,就是要有多荒诞就有多荒诞的特别案件,问题是这件事不但真实发生了,而且挺身救女这事还真的成功了,女儿得救了,那么以后这对父女还会有什么故事呢?无须编造,它必须有下文,父女间联系上了,住在同一座城市,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要如何相处呢?这种千古未有的奇事,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万万不敢想啊。所以之后继续出些乱子和幺蛾子完全不足为奇。正常结束反倒是吊诡了。但我老六不知道如何来讲述后面发生的事情,因为那些事情有些荒唐,几近滑稽,我就不按顺序,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吧,到今天为止我也没能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事关这一家子——对不起他们不是一家子,我老说错——这三个人的事,关系错综复杂,解不清,理还乱。
就先从我和高慧的关系说起吧,命运的阴差阳错,高慧最后竟然成了我的女朋友,这不但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甚至觉得这是我的宿命,让我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刘英雄了。我事业倒塌,却捞到一漂亮女友,对冲一下,似乎并没有损失。我与高慧电光石火的那一天,正是我代表刘英雄将捐献款的合约交给高慧签字的时候,因为受捐人不是高小书而是高慧。我站在病房外透過窗户玻璃,看见高慧正望着窗外远山间的夕阳发愣,宛若一尊雕像。她瞪着一双深邃惊恐的大眼睛,我从来没见过表情这么忧郁的人,她的忧郁不同凡常,令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颗巨大的泪珠,时刻都可能滴落溃散,两个深邃如黑夜的眸子,对我仿佛是一对深渊,我就一头栽入,淹没其间,万劫不复了。
……那天在病房我们有了第一次长谈,高小书去外地办事了,她睡不着,要我陪她说话,我一直陪到了深夜三点。她对我说起了手术当天醒来后的奇怪感觉,就是父亲骨髓移植进自己的身体之后的奇怪感觉:那是一种古怪的矛盾的甚至是混沌不清的感受,首先有些许兴奋,因为终于有救了!好像死而复活!其次却是一种膈应的感觉,似乎有一股毒液缓缓地注射进来了……我说这感觉并不新奇,很容易理解,来自对刘英雄的厌恶。
接下来的一个月,高慧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好转,但精神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坏。她不断地打电话给我,要求我陪她说话,她变得越来越焦虑,最后我的陪聊发展成了陪夜。反正我已经失业,就有了大把时间来陪她。我问她:高慧,你在忧虑什么呢?你的病好了,你应该庆幸,应该高兴才是。
高慧忧虑地看着窗外,目光四下游移,什么也没看着。我最近睡不着……她说,生病的时候都不这样。我说明天就要出院了,你应该转换一下心情,迎接一个新的生活。她突然问,你的公司真倒了?我笑笑说,是啊。高慧说,那你那领导咋办?她不先问我咋办,而是问刘英雄咋办,我有些不悦,说,你还关心他呀?哈哈哈。高慧说,我才不关心他,他是个流氓!我关心自己,我从此是不是就是这流氓的女儿了?……我被问住了。突然我悟过来,你为啥要认自己是他女儿?你们也没认亲啊?凭什么你要认他?他也没敢要你认他呀?高慧这时才发觉自己说错了,就解释道,我……我是说别人都知道他是我生物学上的父亲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笑了,这有啥怎么办的?献完骨髓,你们一别两宽,他救你是天经地义的!你不理他也是人之常情,就这样,还能怎么着?高慧想了想,说,你说得对。
当天出院,高慧在卫生间洗了很久。我怀疑她是要把自己身上刘英雄的血洗干净。我问她是不是这样?她说我瞎说,她只是因为出院了要洗干净一些。
……刘英雄因为向警方自首,最后被免于刑事责任,哦错了,不是免于刑事责任,而是判五缓三。郑律师帮他请了一个业内最优秀的刑辩名律师,让他躲过了牢狱之灾。因为高小书未举报他故意杀人,所以本强奸案的情节属于中等,量刑在五年左右,所以追诉期也就是五年,他实际上是无忧了。因为判的是缓刑,于是被当庭释放回家。郑律师弄到了高小书的原谅书,加上刘英雄主动站出来挽救女儿的义举,缓刑成立。但他已人格破产,一贫如洗了。
高慧出院那天晚上,我和刘英雄都在医院忙活。直到他被羁押之前,刘英雄几乎天天守护在女儿的病房,我们站在医院的顶楼抽烟聊天。我忍不住问了一个我很想搞明白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这么高尚?我指的不是站出来认罪救人,而是巨额赔偿,但他听误了,像被烫着一样跳起来,说我骂他。我说,我还真没骂你,我是正经问你呢,这事儿换我,我就不会这么干,虽然是自己强奸出来的女儿,但一天也没一起生活过,并没什么感情,把财产全部赠予她,也挽救不回她的原谅,法庭也不会考虑这个情节,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搁在当初,就是十八年前,我肯定不会这么干的,但你过十八年后试试?他这样说。而且这钱不给她也会被别人弄走。
我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是说这事压根儿与高尚不高尚没半毛关系,只是利弊权衡的结果:因为刘英雄料定自己一定会被各种索赔弄到一文不名,那还不如转移财产送给女儿算了,也算是对高小书的补偿,以及给女儿一个预支的抚养费。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将完全没有支付能力了,所以抢先与律师偷偷转移了财产,然后宣布破产。
我感觉刘英雄的说法基本合理,我也无理由反对,心里感激他还想着我的未来,给我留了一点钱,让我能东山再起,事实上我确实在后来东山再起了,没辜负他的创业基金。我问他自己怎么办?他苦笑了笑,一个人格破产的人还有什么未来?人格破产比财务破产严重多了,过一天算一天吧。我认为他肯定也为自己留了一点钱来生活,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一定不会太多,只够生活一阵子。
高慧出院三个月后,病情又出现了一些波动,被迫二度入院,好在没有大碍。但这一住又是半年,我忙于着手创立新公司,没那么多时间陪她,高小书也用那笔赔偿在做生意,开服装厂,忙得焦头烂额,于是刘英雄顺理成章地从头至尾陪女儿住了半年医院。高慧刚开始拒绝他来看护,但他先是利用贺国庆的关系以自己得了慢性腹泻为由住院,顺便过来照顾她,高慧就不好拒绝了。后来他索性租了一个行军床,堂而皇之以高慧家属的身份来照顾她。高小书乐得刘英雄来护理,她的时间要忙着赚钱。刘英雄天天照顾高慧,高慧从对他烦不胜烦,发展到慢慢地只好接纳,最后既成事实。
高慧对刘英雄态度的转变,据我观察是从她看刘英雄过去的抖音视频开始的。她看着刘英雄在抖音上帮助许多穷苦人的视频,开始觉得疑惑,她问过我:他真的爱那些弱势人群吗?我笑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自己吧。高慧说,不用问,真是这样的人,怎么能是一个知罪不报的流氓强奸犯呢?他做好事,一定是做贼心虚了。我对高慧的话不悦了,你这是一棍子打死人的说法。高慧淡漠地说,这是我从一个著名心理学家的书里看到的,很年轻就犯罪的人,生来就是一种犯罪人格,一辈子都改不了的,这就是坐了几十年牢的人,出来立刻重复犯罪的原因。所以,哼,要我认他,是不可能的!我奇怪了:你老说认他认他,有谁要求你认他了?刘英雄要求了吗?你妈要求了吗?我要求了吗?你这是在自寻烦恼。
……由于在医院朝夕相处的原因,父女之间必须要能正常对话,否则气氛是非常尴尬的。由于我具有刘英雄老下属和高慧男朋友的双重身份,我居中先跟着他们在病房里待了几天,创造了基本的对话氛围,以防我走后他们尴尬。但高慧从没叫过他爸,甚至不愿意呼唤他的名字刘英雄,那她叫他什么呢?叫“刘狗熊”:刘狗熊,把我的拖鞋拿过来……刘狗熊,你可以走了……刘狗熊,你明天不要来了,你来了我心烦!
……我觉得这名字挺好,有一种亲近感又不至于说不出口。但高慧却私下恶狠狠地对我说:我总不能叫他劉流氓、刘色魔吧!我说,刘英雄侍候你,这太好理解了,就是想赎罪,人之常情,你也乐得消受,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高慧冷笑道,老六,我家跟刘英雄的仇,是一辈子的!我从小到大看我妈受苦,如今我还知道了我不堪的身世,全是这条豺狼害的!不过你说得对,不要白不要,他居然还逃过了刑罚,就一辈子给我们打工吧,也弥补不了他的罪恶!高慧说的时候表情完全改变,脸像恶魔那样扭在一起,把我吓了一跳。但我非常理解,这是她们母女十八年的苦难,非我等族类所能揣摩和想象的。
高慧在我心中的地位是所有其他女子难以替代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独一无二的经历:一个被强奸出来的女儿,这是个本不该活在世上的人,一个误会的产物。于是我英雄救美的心态泛滥到难以收拾了!她惊恐苦难的脸和忧伤的眼睛从此驻留在我脑海。在我得闲的一个周末,我把她接出医院,顺便让刘英雄也休息一下。我带高慧去了郊区的静心湖,那是一个人工堰塞湖,风景却出奇地好。我带了所有的野餐设备,连烤炉都支起来了,但高慧的胃口却一直不好,害得我很丧气。她安慰我说,你做得很好,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的原因,胃口常年不好。吃不重要,你还是陪我聊聊天吧。
我问她和刘英雄相处得怎么样?她回答:我快出院了,一出院就让他滚蛋吧。
我说,你就把他当个路人,一个护工吧,也不至于生他的气,没必要。
没必要?她哼了一下,你懂个屁!
……高慧在那个冗长的下午,向我说出了她心中隐藏的更深的秘密。她问,你能体会一个被强奸出来的女孩的心情吗?不,刚开始不是这样的,刚开始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生父只是负心汉,他是工伤死的。结果真相令我崩溃!非常致命,他是个强奸犯,而我自己原来是个孽种、一个多余的人、一个误会的产物,不,一件罪恶的成品。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立刻去死,尽快消失!我谁也不想见,包括我的母亲,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她没脑子吗?谁会把一个强奸的孽种生下来?脑子进水了还是进大粪了?她考虑过我的感受和我的将来吗?将来并不遥远,这不就到时间了吗?你知道现在我的抖音号上有几千上万个留言,什么话都有,竟然还有人问我不觉得脏吗?一个强奸犯奸出来的野种,竟然还活得下去?有一个人说要是他是我,不要说生了绝症,就是健康也会自己去投河自尽!甚至有人骂我根本就不是刘英雄的种,是来谋他的钱的!三个月前,当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时,自杀过一回,现在,我很后悔被我妈救回来了,我这种人,还是干净利落自我了断的好!
我厉声说,你瞎咧咧些什么呢。
高慧的泪珠绞在睫毛上迟迟不落。
难怪从小到大母亲就一直溺爱我,到了过分的程度,我把幼儿园小朋友的脸都快抓毁容了,她还包庇纵容我。当时我并不知道原因,于是慢慢养成了任性骄纵的毛病,外婆都骂我妈这样带孩子会毁了孩子,我妈就不听,因为她知道我是被强奸出来的,要加倍溺爱我。我有几大抽屉的玩具,比男孩的还多。我要什么我妈就给买什么。有一次我要吃哈根达斯,我妈居然开了四十多公里从郊区到城里给我买回来,结果冰激凌化掉了,我要她再去买,她就直接带上我进城里吃。回家已是夜里两点钟了。
……上小学开始,我对父亲身世的怀疑开始折磨我。我一直以为我父亲是抛弃我们母女的负心汉,母亲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但邻居和同学骂我是野种,不断耻笑我。我要母亲带我去找父亲,她自然做不到。等到我长大了,就萌生了自己去找他的念头,我想质问他当年为什么要抛弃我们?我妈得知我的想法后,有苦说不出,就是一直流泪。她硬是用止不住的眼泪拦阻了我的寻父之旅。
……但那个可怕的时刻终于到来!要不是病危,恐怕我永远不会得知我父亲的真相。直到母亲确凿无疑地告诉我,你是强奸的产物,我崩溃了,立即想自我了结!谁也不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我宁愿我爹是负心汉,是花花公子,是不顾家的赌徒也行,可他居然是一个强奸犯!我就是那个强暴出来的孽种,是多余的人!这比野种可怕一万倍!我敢说全世界都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它就像极度罕见的病人一样珍稀!完全不应该在这个世界存在!
……我母亲把她一生要流的眼泪似乎都流尽了!我被挽救回来后,反复问她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基于什么怪诞的理由?你是觉得一个强奸儿很珍稀很特别吗?还是你要留着我来一次一次提醒自己,享受自虐的欢乐?……我这才慢慢地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串联起来:原来别人早就知道我是强奸儿了,难怪他们说我比野种更脏,是野种中的野种。而我自己,则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人生所有的价值感,就在我妈告诉我真相的那个黄昏,尽数垮塌了!
我接着质疑我母亲:一,你不应该生下我!二,你既然生下了我,就不应该告诉我真相,这等于是生了我又杀了我。你告诉我是多余的,是耻辱的结果,你让我今后如何继续我的人生?母亲痛哭道,为了救你的命,我才告诉你真相,否则我一辈子也不会吐露这个秘密,你永远只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我自杀未遂后,回家来洗澡,洗了一天的时间,就是泡在浴缸里整整一天,把我母亲吓住了!你知道抑郁症的人,要么就从来不肯洗澡,要么就不停地洗澡和洗手,这是典型症状。我是个抑郁症患者。
母亲抱着我,哭泣道,慧啊,我们要相依为命地活下去,让那个流氓看,他欺负的不单是我,也是你,我们不能就此倒下!我生下你,是因为你是无辜的!我不能杀了你,你不但要生下来,也要活下去,还要向他宣战!将他绳之以法!
但高慧后来了解到:生下她的原因并没有母亲说的那样高尚,高小书被强奸后,认为自己不在排卵期,不会怀孕,加上羞耻感战胜了理智,不敢告诉爹妈,更不敢报警,等到爹妈发现她怀孕时,已经六个月了。打胎有危险,她只好把孩子生了下来。
她慢慢爱上了这个孩子。也因此切断了高小书人生更广阔的可能性。没人会想要一个有着莫名其妙来源的孩子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的耽误,让高小书只能与女儿相依为命了。她已经放弃了这辈子的婚姻幸福,本以为灾难会到此为止,但不久她就发现:女儿患有一种罕见的白血病。她把这一切的灾难,归咎于自己生下了这个孽种,她爱的孽种,对,是罪孽,否则不会引来这种灾祸。
……寻人启事发出后,高慧开始自己悄悄调查生父的情况,她瞒着母亲秘密向公安局查询当年的强奸案,但案子已结案,基本过了追诉期。高慧于是自己去实地调查,就是当年案发地的那条水渠旁。这一切她母亲全然不知。寻人启事发出后,高慧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情,既希望这个男人站出来,能救她的命;又不想见到这个恶人,她根本无法面对这个色魔是她父亲的事实。最后高慧麻醉自己了:她认为这个人是绝无可能站出来的,世上没有这样自投罗网的傻子,他挺身而出的几率为零。
结果出乎她的意料,他站出来了。这个神秘的男人先是以公益名义来捐钱,之后得寸进尺。最后,当手术的前夜,高慧终于完全无法接受这个流氓的血液进入自己的身体,她出现了强烈反应!包括生理的反应,连续不断地呕吐、抽搐。她准备逃离医院。高小书紧紧抱住女儿,泪如雨下!我比你更恨他一万倍!高小书对女儿说,他强奸的是我!他毁了我一辈子!一次被辱,永远被辱,但我忍下来了!我要救你。高慧说,他强奸你皮肉,却强奸了我的精神!我竟然是一个强奸出来的人,都不应该出生的人,是个误会,我更羞耻、更不堪!高小书说,我们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是孩子,现在千万要忍,马上要手术了,如果弄砸了,我们就真输得一无所有了,他会很高兴,因为你死了,他的罪证没了,还有了自首的行为,我们会输得一无所有,所以我们不但要把病治好,还要活下去,要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地等事情完毕,再追诉他的罪,让他付出代价!
……
高慧凝视着我,说,但结果却与我妈和我的预测大相径庭,他不但逃过了惩罚,还在我病房里当起了我的家属,这算哪门子事?太奇怪了,太吊诡了,想到这些我现在还浑身起鸡皮疙瘩,到底是咋回事儿?是哪里出了岔子?
我无言以对……只好说,生活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的。
夜幕降临,我带她回到了医院。刘英雄来接班,我回家休息。第二天,我来医院,就看到她与刘英雄有说有笑的,跟昨天她跟我控诉的氛围大相径庭。我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理不出头绪。高慧就是在这种极度分裂的情形下,慢慢地接纳了刘英雄。当然,这是后话了。感情这东西真奇怪,血缘也是,它会莫名其妙地把过去的恩怨变成一笔糊涂账,然后把这一页翻过去。
高慧出院一年后,我发现她和刘英雄有私下来往了。只是当我问起这层关系时,高慧就会突然变脸厉声对我说:我是不会认这个王八蛋的!想让我叫他爸,他就是被烧成灰、碾成末,顺风飘走,也不可能!
五
凛冬将至,百叶凋零,刘英雄接下来的生活也像被一只鬼赶了一样,一直在走下坡路。他已众叛亲离,只有我一个兵了,严格说来也不是兵,因为我已重新创办公司另立门户了,他只剩我一个朋友了,我不可能不管他,他是我恩公,又是未来的老丈人。我的新公司聘他为顾问,说白了就是给他一口饭吃,他却只干了两年就因生病辞职了,渐渐生活没落,每况愈下,靠我给的一些“退休金”生活,还有他女儿有时接济他点儿,他很高兴女儿给他钱,说这事意义重大。高小书妒忌刘英雄与女儿的关系,弄得我只好去调解,我对高小书说的是:刘英雄已经受到命运的惩罚,你瞧现在他那衰样儿,狗都不如。我对刘英雄说的是:好人不一定现世有好报,做好人反而会受苦,否则人人都会去做功德了。刘英雄回答我说,第一,我不是好人,你不要搞误会了;第二,现世没好报,来世很难说。
为什么要谈到好人好报的事情呢?因为这货后悔了。他越混越惨,就越是怪上了命运,然后后悔他站出来认罪,不但心里后悔,还到处说自己后悔,这让他最后的形象一点也不光辉,把积下来的人们对他残存的好感自毁殆尽。我总结,刘英雄是个情商智商都堪忧的人,每一步的人生选择都是错的,然后错上加错,连本带利地输光。比如他犯了强奸罪,接着又自暴自弃,改过自新救女儿后,又后悔救了她,接着又花巨资为女儿打通剧组关系,让高慧演上了女二号,出了小名,又去帮女儿投资电影(看来这廝还是藏了些钱的),结果被人骗得精光。我已经闹不懂这人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了。
……说完了高慧,我们转过来说说刘英雄。他的境遇可谓一泻千里,越混越不堪,我聘他顾问就是赏一口饭吃,原先是才华横溢的人,现在大相径庭,抠抠搜搜一个流浪汉,我认为主要是意志垮了,斗志不存,了无生气,整个人就变得非常普通平庸。这桩案件不但毁了高小书母女,也毁了刘英雄自己。他一度到处找工作,到处被人赶。我把他介绍去我一个好友的公司工作,他却到处说人家包小三,搞得我同事骂他,你他妈的还是强奸犯呢!真讨人嫌。后来又介绍他做另一个工作,他居然嫌弃上班的地方远,要坐好几趟公共汽车!他啥时候变得这么懒了?所以我总结他是意志垮了。看来犯罪的威力太大了,是要祸传三代的。
既然他的工作意志垮了,那他的注意力在什么上面呢?他的主要精力投放在了他女儿高慧上面。虽然他的生活开始拮据不堪,但与女儿关系越来越好,前期将所有的钱都花在了高慧的演艺事业上面。我說我有能力支持高慧的事业,但他说他的支持意义不一样。我们一起喝酒时,他的主要话题还是高慧,天天夸高慧如何如何远胜女一号的演技。可是我要实事求是地说,高慧这一年下来就是混了个脸熟,她演戏好像并没有什么天分。
你在瞎说八道!你到底会不会欣赏艺术呢?他不高兴了。
我说我们自家人,就不打诳语了,高慧不是当演员的料。还是早早换轨道的好。
刘英雄就因为这话,一个星期不理我。
有一次他去剧组看望高慧,当着全剧组的面说女一号不如高慧,让大家都很难堪,尤其是高慧,让他别说了,把他轰了出去。我很理解刘英雄对女儿畸形的爱,不就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吗?这是傻瓜都能明白的,只是他做得太露骨太过火了,招来了高小书的妒忌。高小书拿着刘英雄的赔款,去投资了一个服装厂,结果厂子经营不景气,没一年厂子就倒闭了。她把工厂卖了,去投高利贷,结果钱被人卷款跑路了。高小书把所有怨恨发泄在刘英雄身上,说刘英雄害了她一辈子,这话好像也没说错。高小书天天管刘英雄要钱,刘英雄后来自己也没钱了,她多少都要,拿去酗酒和赌博,摧残自己,然后发酒疯,在街上胡说八道,把苦难全归咎于他。有那么半年时间,刘英雄还要照顾她,因为高慧要去拍戏,刘英雄时不时被叫去派出所领人,因为高小书酗酒闹事,老是被留置在派出所。刘英雄于是和高小书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关系。这是一种多么荒谬的关系呢?我告诉你们这些,主要是感慨:为什么一场好好的认罪悔改秀,会延续发展成这么一地鸡毛的狗屁倒灶的烂事呢?这就是现实,真实的现实。
……
高慧拍戏间隙回来,到我家住,她不想回家跟她妈住一起,嫌她一身酒臭。我倒劝高慧去看看她爹。高慧说,我没认他是爹呢。我说,那至少是生物学上的爹吧?你去看看他,也算是对他倾力支持你事业的一种感谢吧。高慧瞪着我问,我需要感谢吗?
高慧虽然嘴上不饶人,还是去看了她爹。她和刘英雄一见面,俩人就开始斗嘴,她还是唤他刘狗熊。刘英雄很高兴,弄了一大桌子菜,但嘴上说:高慧,我是你的害虫,你是我的灾星。我是害虫,害了你们母女一辈子,你为什么是我的灾星呢?因为自从认了你,我就打短命了。“打短命”是我们当地的土话,就是“折寿”的意思。
高慧鄙夷地说,你真的对我有爱吗?你在骗谁呢?你没有爱,只是有愧吧?
你怎么说都行。刘英雄喝了几盅口齿有些不清了,我就是死了,也要换来你事业的红,你说这是不是爱?
高慧笑道,你等等,让我去厨房拿把菜刀,剖开脊椎骨,把骨髓还给你!
刘英雄满脸通红地摆摆手,说,不,不用,不客气,你好好留着,养着,慢用。
这叫哪门子的父女对话呢?
……高慧也喝了个半醉,她对刘英雄说,刘狗熊,我有三个重要问题要问你,一直想问,一直没问。
刘英雄说,你是我女儿,你尽管问。
高慧说,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强奸?
刘英雄想了想,回答道:我是个坏坯子。这个不用怀疑了,别人为什么不会犯罪?就我会?说明我和别人不同。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与众不同,我会用针插在苍蝇上,用打火机烧老鼠,看着它们痛苦,我没有多大的反应。我想了十多年,得出结论,我是个坏种。
高慧说,我相信你,你是说实话了。
刘英雄说,在女儿面前,我还要说假话吗?
高慧说,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问题好像把刘英雄难住了。他想了好半天,还没憋出一句话来。
高慧说,别给我整良心发现那些鬼话,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刘英雄张了张嘴,这么说吧,我这十八年真够熬的,这个你承认吧?我处于一个什么状态呢?既没有信心悔改、去派出所自首,又没有信心很快乐地活下去。我就夹在中间。我无论做什么,都像在地洞里做的,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还有吗?高慧问。
还有,就是想见见你。他说,这是真的。
高慧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第三个问题,以后你想怎么办?高慧问。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你想以什么身份和我相处?
刘英雄看着高慧……眼神中透出渴望:……这个,我怎么说呢……我不好说,主要看你……他讪笑道。
高慧注视着他:你还指望着我叫你爹是吧?你真是高估我了!
说完,她起身就走了。
高慧就是这样,对刘英雄的态度反复无常,有时好像开始热络了,突然就翻脸,形同陌路。刘英雄对我说,你别强迫她了,她这样对我,是非常正常的,她长到这么大,是被羞辱过来的,没那么快恢复,我认,我已经很满足了,能恢复到这个程度,也是托老天爷的福,对我改邪归正的最大奖赏了!
不但高慧的态度反复无常,连刘英雄自己的状况也是极不稳定,时好时坏。有时候在他极端沮丧时,会去酗酒发泄。我基本上一周跟他喝一次酒,主要是看看他的状况,帮他减压。都是我带着酒菜,到他的出租屋一起喝。有一次,他喝到一定程度了,突然在我面前哭起来。
他骂道:他妈的,做好人一点好处也没有!我认罪了、改过了,坏事却一件接一件地发生,越混越操蛋!我现在非常后悔当初没听你的话,去沾了这件破事儿,当初如果置之不理,也许我今天还生活得好好的,当我的大老板,赚得盆满钵满,做坏事儿的人多着呢,为什么单单算我的账?我算明白了,忏悔这种事情,只能想想,不能真去做的,真去做了,会吃亏的、会输光的,我现在就输得精光了!
我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吃了什么亏?你认罪改过,本来就是应该的,如果你没作恶,去替人背罪,那你是吃亏的,而你有负于高小书母女,你是有罪债的!人家没算你的罪债,你是赚了还是亏了?现在命运对你很公平!不要瞎咧咧。
他奇怪地看着我,你啥时候变得这么高尚?这不像你啊。
我一惊,只好说,我是高慧的男朋友啊,我不乐意你这样胡喷!也不允许你这样胡喷。
心里卻在想:刘英雄,你他妈的也太坦诚了吧!我本来还对你勇于认罪残留一丝崇敬,现在都让你自己糟蹋光了!你就不会伪装一下?你是傻子不成?
我预感他今后还会出事。
……果然不出所料,大概过了不到一周,就是星期六的晚上,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以为是高小书又酗酒了。结果是刘英雄出事了:他再度犯事儿,嫖娼了!居然要我去把他领回来。
我到了派出所,还领不了人。因为他还在缓刑期内,虽然嫖娼不算是严重的罪,但对于缓刑的人,就难说了,全在于警察的一张嘴。刚好警察里面有一个我合作的人,叫老邢,我让他去通融了好久,最后罚了五千块钱,人领了回来。
我开车送他回家,刘英雄一声不吭。我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事,但对他自暴自弃的行为非常生气。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在做了一件好事(指认罪悔改)之后,一个人反而会变得如此不堪?难道说那件事儿真不该做?
……整个回家路上刘英雄一言不发,闭着眼睛。接下来一整个星期,他也不给我打电话,我不放心,怕他想不开,拨他的手机,居然关机。我不安了。
……下班后我直接奔他的出租屋。门没关,他在呼呼大睡。桌上一排的空酒瓶。这家伙看来是垮了,垮了就拿酒撒气。我不是看不起这样的人,因为他是刘英雄,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蔫成这样。我闷闷不乐地坐一旁抽烟,直到他醒来。刘英雄呆呆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你他妈的,至于吗?
……刘英雄向我讨烟。我说,喝死你去吧。没想到你那么容易自暴自弃。刘英雄吸了一口烟,缓缓地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这回真的垮了,原因有两条,第一,这回的重蹈覆辙可与过去不一样,这回要老命了!我问,有啥不一样?不就是管不住裤裆吗?刘英雄说,因为,我现在有女儿了,有高慧了,以后跟高慧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要是知道了,我还怎么做人?有了高慧,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和高小书要是知道我又嫖娼了,我就彻底完了!
……我盯着刘英雄,我真没想到这些。
第二, 他继续说,自从见到女儿以后,我很决绝了,就光光为了女儿,我也要与罪和我的旧人告别,从她手术那天起,我就赌咒发誓,从此做一个好人,可现在……我是一触即溃!赌咒发誓根本没卵用!境况一不好,就反攻倒算,要连本带利一起捞回来!我罪比猪血还红!娘胎里就犯了罪!我堕落回原形是注定的,也就是说我这十八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一切都是幻觉!
第三, 我被他的描述吓得目瞪口呆。人不但是太坏了,而且是永不悔改的,没救!什么忏悔故事,都是骗人的!这对我打击很大,我是靠这个跟高慧打交道的,现在我信心垮了。我为此赋诗一首,来说明这罪的可怕和恐怖。
我简直要笑喷了。他居然还为发现自己深重的罪孽写诗?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这首诗是写在一张烟盒纸上的,诗是这样写的:
罪
那世代相传的
呈现罕见的重力
使灯相继熄灭
一切妥协
从此涌起的盼望
都变得黑而细长,孤独
细长的不是道路
孤独的亦非兄弟
每一个恐惧都想离开另一个
每一次远行都成了私奔
凝望着的是另一次更黑更深
的凝望
死亡也不过如此
我看完,嘲讽地说:好诗!……这是你写的?你写得出来?你骗谁呢?
我看来的。他说,好像在写我。
我一看,是一个叫北村的作家写的。我说,你别净听这什么狗屁作家乱发感慨!没那么复杂,是个人,屁股就不干净。你还是你,高慧还是你女儿,她又不会扒你的屁股看。
老六,求求你了,这事儿绝对不能让高慧她们知道。
我给你保证,一定帮你保密。我说,我还会叮嘱派出所的人保密,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别再喝酒了,太难看了!哥,不,可能我要换一种称呼了,我和高慧准备举办婚礼了!你应该高兴,不能再颓废了!
刘英雄愕然之后,喜极而泣!你们要结婚啦?
是啊,老岳父,您同意我娶她吗?
刘英雄哆嗦了:……我没资格答应你,但我现在高兴得要掀房顶了。
那你答应我要好好的。我说,到时候请你出席婚礼。
结果在他出席不出席婚礼的事上闹出了大事。高慧和母亲高小书吵得不可开交。高小书骂女儿疯了!他是个强奸犯!你是要对外宣布你是被强奸出来的吗?高慧说,我不是要让刘英雄作为我父亲登台,只是让他作为一名普通来宾出席婚礼的。高小书骂高慧被刘英雄的几块钱收买了,连亲妈也不要了,她指的是刘英雄倾尽家财帮助高慧进入演艺圈的事。高慧说这跟刘英雄的钱没有半毛关系,刘英雄无论如何也是她生父,结婚把他扔在一旁不太好。高慧和我商量了一个办法,把刘英雄的座位安排在邻近上菜口的门边,那桌没人注意,坐的也是我们原来公司的刘英雄的几个熟人,所以不会被发现的。
高小书坚决不同意。她认为刘英雄完全没有资格参加婚礼。这好像也没错。最后,我们放弃了。
当时我和高慧问刘英雄会不会参加婚礼时,他张了张嘴,不置可否,好像还怀着能参加的希望似的,所以当我告诉他高小书坚决不同意时,他眼中的希望之光瞬间暗淡了。他说,你就不应该跟她提这事儿。
于是整个婚礼那几天,刘英雄成了一个勤杂工,忙前忙后,到处张罗,高声安排,显得异常忙碌。谁都心知肚明:他是在尽力表达对高慧的弥补。
那一夜,刘英雄没喝一滴酒。
我觉得他开始振作了。女儿的婚礼对他真是一剂良药。
……新婚之夜,我抱紧了高慧。我们没有做爱,因为忙得身心俱疲,就一直说着话。高慧忧愁地说,我今天可能伤我妈的心了。我安慰她,你提的要求不算过分,旧事总有一天要让它过去的嘛,总不能一辈子活在它的阴影里。高慧忧郁地说,我现在夹在我爸和我妈中间,非常痛苦!我肯定是爱我妈支持我妈的,我是我妈养大的,知道她受的多少苦,她的人生都让这件事毁了。可是,她也不能一辈子揪着刘英雄不放啊,你恨他,就把他送进牢里算了,这样不明不白地纠缠不清算个什么事呢?每次酗酒赌博被抓了,竟然还要打电话让我爸去领?这叫什么事呢?这不清不楚的到底是啥关系啊?还无休止地管刘英雄要钱,人家都赔过你款了,现在一贫如洗了,你还管他要钱,不是钱的问题,就是想着法子折磨刘英雄罢了!你瞧瞧她现在这样子,我还对她同情得起来吗?
我叹气道,只能原谅她了!她一直就觉得自己一生不值,这也是事实。
我可以原谅她,但她不原谅刘英雄也不成啊。高慧道,她把他干脆送去坐牢也好,这气兴许能消,糟糕就糟糕在为了给我治病,她压下了所有怒火,表面原谅了刘英雄,实际上没有,于是现在反攻倒算了!永远觉得自己吃亏了,自己的生意又破产了!好,这一下账全部算到刘英雄身上了,算到他身上我没意见,可你也不能糟践自己啊!你看见没有,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她居然还忘不了赌博,竟然就在大厅角落开了一局聚赌,闹了这出大笑话来!她把我当女儿了吗?!
高慧指的是今晚出的一个笑话:高小书喝醉了,在宴席一角开了一桌麻将,赌输了,还不给人钱,麻友又没管她要钱,她自己发酒疯,把三个麻友的全家问候了一遍,整整骂了二十分钟,骂完麻友骂刘英雄,最后躺在地上耍泼,弄得全场侧目,看笑话,高慧羞得抬不起头来。就在我庆幸刘英雄不在场时,只见刘英雄大步走上前去,从地上抱起高小书,迅速离开了大厅,把她抱到一间客房里。他放她到床上休息,对我说:别人可以笑她,我不能笑她,我也不允许别人笑她。我说,你们这叫啥关系啊,夫妻不像夫妻,仇人不像仇人。
所有宾客众目睽睽地看着刘英雄抱着高小书离开。他们睁大了眼睛。有一个人悄声问:他们复婚了?旁边有人骂道:瞎说什么啊!他们啥时候结过婚?被骂者恍然大悟:那他们这算什么关系呢?什么乱七八糟的……
……想来想去,不怪我妈,也不怪刘英雄,怪我。高慧躺在我臂弯里,说,要不是我得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得病之前,认为限制女性打胎是荒唐透顶的,自己的子宫都不能做主吗?可是自从知道我是我妈被人强奸后生下来的之后,我的所有观念一夜之间都坍塌了!我到底是为谁活着?我活着一点价值也没有!我就他妈的不应该活着!可我又是无辜的,为什么账要算到我头上?好,现在我们家三个人聚头了,问题解决了吗?并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活了!
……
我抱紧了高慧,除了拥抱她,我无言以对,不但回答不了她的任何问题,而且,今晚我才发现,她的最大问题是没价值感,这个空洞太大太深了,这块空洞是刘英雄造成的,不是我能填满的。我无能为力。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言不发,听高慧像江河一样宣泄。
……接下来刘英雄平静地过了一年,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就是身体不太好,我就没让他来上班,处于半休养状态,照样发工资,说白了就是报恩。高慧很忙,一直在外拍戏,越来越出名了。这三个人的关系依然是不清不楚不三不四不尴不尬,高慧仍旧没有认他爸爸。高小书继续赌博酗酒,然后管刘英雄要钱,醉在外面就呼叫刘英雄背她回家。但这种平静维持不到一年多,还是出事了,刘英雄的慢性腹泻越来越严重,便血,查出了直肠癌,临床第四期。
我把他安排进了协和医院的肿瘤科。这一年开始疫情暴发,我的公司受到了严重影响,处于半倒闭状态,于是我有时间陪刘英雄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高慧只要拍戏有空儿,都会来医院看看他。高慧来看他的时候,劉英雄就对病友狂吹这是他女儿,在某某电影里演什么什么角色,眉飞色舞。高慧皱着眉让他不要胡说八道了,他讪笑着。他当着众人的面说,我死后,我的财产全部归我女儿!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他女儿是演员,比他可有钱多了,他是穷鬼一个,家徒四壁,我不知道财产一说所从何来。但高慧听了低下头,很受用。
关于得癌症的原因,他从不吱声。好像很乐观,整天在病房里说笑话。直到有一次病房只有我们俩时,他对我小声说:命运这家伙是相当残酷的,我犯一次错,它非要整死我不可。这时我才发现他对死亡还是恐惧的。
那期间我和高慧闹了一些矛盾:我们发生认知冲突,她老是要求我,无论我怎么做,她都觉得我不够爱她,这就过分了。她责问我,你是不是要说我,别以为你是私生女就可怜,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我愕然了:我这样说过吗?你是疯了不成?结果她就冲出门去,说要去死。我打电话给高小书,高小书打她手机骂她,高慧回答母亲:你一定是留着我后悔了!她失踪了一夜,刘英雄从病床上爬起来,冒雨找了一夜,在银行门口找到了她。我去接她的时候,刘英雄打了我一巴掌。
她无论怎么发脾气,你都不能让她一个人跑出去!他说。
……高小书对刘英雄的仇视添了新意。她认为刘英雄在和她争夺女儿。她告诉我:刘英雄伤害了她两次,一次是强暴她,一次是抢走了她的女儿。我说这不是事实,高慧总要面临一个问题:如何面对一个这样的父亲?况且刘英雄生病了,也没多少时日了,他再有多大过错,就一笔勾销了吧。
刘英雄在苟延。高慧要回剧组,我送她到动车站。她注视着远处山峦的夕阳,说,你知道为什么你给我讲道理没用吗?你不断告诉我,我和强奸没关系,因为强奸与堕胎的结果是不同的,都无法说服我,不是你说的不对,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认刘英雄是父亲,怎么也叫不出口爸爸,只要这个情形没改变,我就永远是没爹的孩子。
我不知道说什么了……
送走高慧的第二天,好久不见的李甘露突然给我打电话,想见刘英雄。她居然不知道刘英雄生病了。貌似本来是有一些重归于好的意思。离开刘英雄后,她遵父嘱跟一个省领导的秘书结婚了,两年后又离婚了。她在病房里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刘英雄。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她问。刘英雄说,我怎样了?不就是生个病吗?你变好了。李甘露说。刘英雄笑了:我既没变好也没变坏,人是不会变的,本性难移。李甘露说,听老六说你现在跟高小书母女打得火热?刘英雄呵呵两声。李甘露惊愕地说,你居然和这对母女生活在一起?你还是人吗?你是妖怪吧?
……刘英雄的最后日子主要是我在陪伴,高慧要拍戏,我又闲得无聊。但让我无比震惊的是,就在刘英雄死前半个多月的一天,高小书突然来到了医院,说是来看看刘英雄。我很吃惊,但刘英雄高兴坏了,让我快去找茶叶,他要给高小书泡茶。高小书说我不喝茶,我是来看看你什么地方要帮忙的。说着开始替刘英雄收拾东西,把内衣裤拿到公共洗衣房去洗。刘英雄悄声问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我说,人心不是石头长的。刘英雄说,她可以不来的,这对高小书太不容易了。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这三口人这叫什么关系呢?乱七八糟的。这时刚好高小书进病房,高声说,什么关系?屁关系也没有!我是看在女儿面子上来帮忙的,省得她回来骂我。刘英雄连忙下床,帮着高小书一起收拾。高小书看着刘英雄,叹道:你当初为什么干那不靠谱的事儿呢?这是我听到的迄今为止最奇怪的一句话,高小书好像在说一件与她不相干的事情,在感叹另一个人的人生,并为他可惜。这太吊诡了。刘英雄听到后,尴尬地哈哈也不嘿嘿干笑了两声。
……高小书离开时我送她到医院门口,我说,妈,要是为了高慧,你真没必要来。高小书叹气道,你都叫我妈了,我能不来吗?我笑了,你真的原谅他了?高小书说,不,不可能的,只要一想到我这悲惨的一生我就永远不会原谅他,人是很難原谅人的,但你知道为什么最后我还是放下来了吗?因为,我看到了刘英雄是真爱高慧的。爱,真有爱,罪的事,就算了。我听后立即想起曾读到的一句话:爱能遮掩许多的罪。是的,有足够的爱,就能遮掩罪,不是刘英雄的罪没有了,是爱把它涂抹上遮盖住了。
我把刘英雄和高小书一起收拾东西的场景偷偷录下来发给高慧看。高慧好久没回话。晚上她突然回了说:我哭了!我告诉她医生说他撑不过一个星期了。高慧说,我过几天赶回来。
刘英雄开始不停地发高烧,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人瘦得脱了形。他不停地念叨那个高小书来服侍他的下午,他重复说:她竟然跟我家属一样在洗脸盆。我也暗中称奇:这个为他洗脸盆的女人,居然是被他强奸过的女人!这谁能想得到呢。真是个神迹!
我喂他吃点白米饭他都吃不进去,勉强吞下去之后,又哇哇大吐,白吃了。他一直靠鼻饲,所以馋坏了。他痛骂起来:操他妈的,知道吃下去是一样难受,一样吐掉,我还不如不吃白米饭,直接吃酱油猪油蛋炒饭好了!
我收拾完秽物。刘英雄说,我要是早点发现我的病就好了,老六,我觉得大便变黑或者大便出血都不是直肠癌的典型特征,而是另一个,就是我从一段时间开始,拉出的屎不是圆柱形的,是凹形的了,就是旁边有一个凹槽,说明长东西了,这个是关键!
我听了不知怎的,鼻子一酸,眼泪要喷薄而出!
……刘英雄死前两天,晚上,他突然回光返照,意识异常清醒。他说了两句话,我不知道这两句话算不算他的遗言:一,我的出名是可笑的,就因为做了一件落水救人的小事。二,我的毁灭也是可笑的,也因为做了一件救女儿的小事,谁都会去救人,不是吗?谁都会去救女儿,对不对?所以,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好人。我最近想通了这个问题,好人不可能一定有好报,如果有,那就变交易了,人人都会争着去做好人,这肯定就不对了,说不通了;但做一个好人,心情会变好,这倒是真的,我这些年心情不错,所以,这个问题就看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个标准,各人需求不同。
我在心里说:你都快死了,还操这份心?
他看我没吱声,就开玩笑说:讣告,刘英雄,别名刘狗熊,男,生于1979年10月23日,十八岁时因犯强奸罪,并畏罪潜逃十八年,以网络流量明星身份逃避惩罚,2016年4月2日投案自首,获得宽大处理。此后无业。患直肠癌医治无效,2021年10月23日晚间八时三十分,卒。
我却笑不出来。
……高慧正从浙江横店往家里赶,但还是没赶上。刘英雄走时就我一个人在他身边,我能算他女婿吗?也算有亲人为他送终了。我握着他的手,他的喉咙里糊里糊涂拉风箱一样响了一会儿,就咽气了。我发现他的手还是热的,是慢慢变温、变凉的。最后彻底冷了。
高慧在太平间看到了刘英雄。她没哭,也没说一句话。我扶着她,我们就这样在灵堂坐了两个小时。高慧说,我看到了你发来的视频,看到母亲与父亲一起收拾病房的一幕,突然意识到,自己终于是个“女儿”了,以前一听到女儿这词就哆嗦难受,现在终于看到一丝仿佛是一家人的幻觉,对,只是幻觉,但我就奇怪地平静下来了。我是女儿了。
但直到刘英雄死,这个所谓的女儿终究没有叫他一声爸爸。
……我和高慧在火葬场取骨灰时,我想:我迟早也要面临刘英雄死前类似的问题,不管我有没有犯过罪,没人能逃脱得过这种审视,到时我会怎么想、怎么评价我自己呢?到时我是否还来得及呢?
骨灰中竟然有一颗牙齿没烧掉,它不是假牙,但就是没烧掉。高慧笑道:这个吝啬鬼,也不留颗金牙给我。我说,这个牙齿有他的DNA,你可以拿来做一个纪念品。高慧捏着这颗牙齿说,这个刘狗熊,真是顽固得很哪,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一千度也没把他烧化,这个可怜虫、倒霉蛋,死了还要跟我开玩笑,用这牙齿呲我一口。
我正想笑。
她却哭出来了。
刘英雄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只有一个人曾经理解我——不过严格说来,他也并不理解我。”
这句话太费解,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原载《作家》2023年第7期
原刊责编 莫 南
本刊特约编辑 朱旻鸢
创作谈
叙事就是思想以泪水的方式析出
北 村
那就汇报一下我复出写小说这一年多的体会:
第一,要写人。无人领导的故事就是脱缰野马。
虽然小说是故事,但小说的核心始终是人。一篇故事如果人没有写好,基本就废功了。素材放在那里就是一堆原材料。比如我们请客人到家吃饭,一定会说“今天我请你吃水煮鱼或西湖醋鱼”,从来不只说“今天我请你吃鱼”“今天我请你吃肉”,鱼和肉不是菜,只是材料。是什么把素材统率起来的呢?不是故事,而是人。我创作的习惯与别人可能稍有不同,我从来不急于构思故事,从一个素材原型到文学故事之间的桥梁很容易搭建,你大可一日之间建起很多浮桥,过河了事。可那是一种偷懒。所以,我的构思几乎有90%的时间全部用于思考和构思我的主人公,这个第一号人物会和我生活几个月之久,天天像一只鬼一样骑在我身上,我驮着它做各种事,它就像寄生胎一样在我心思里慢慢成长,最后瓜熟蒂落。我必须钻进他的内部,体会他即将上演的所有难题和处境,然后帮他思考如何脱困。他的处境思考完毕,作为逻辑成果,故事自然形成,根本无須“构思”。
第二,除了人物心理,无甚可写,所谓“问题意识”。
这里的“人物心理”不是心理学意义的,那不是作家关心的事情。作家只关心人物的困境,即精神困境。以及人性的选择,指从困境通往出路的选择,它的前因后果。是人性、灵性和精神层面的,不只是心思、情感和意志层面的。但它是通过后者表达出来的。你是一个无问题意识的作家,你笔下的人物也将是没问题意识的人。他既然没有困境?写他作甚?他如果有了困境,你就要负责帮他摆脱困境,所以你就成了思想家,终日想着如何突围。从本质上看,没有思辨金线的叙事不是叙事,因为时间的含义消失了,意义之链(存在之链)消失了,就没有叙事了。只是观测和抒怀,这不是叙事。所以小说是“现代性的产物”,而且是舶来品,因为东方的问题意识是不延展的,而在西方的“现代性”以前,人与神的关系紧密,质疑尚未起头成为重要的存在之链,所以小说也不发达。中世纪之后,西方小说才开始鼎盛。可见小说是疑问的产物,必须进行思辨和诘难。
这篇《表舅纪》就是我对表舅的困境进行诘难的记录。
北村,本名康洪,著名作家, 1965年9月16日生于中国福建省长汀县。 北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者说》系列中篇小说、《玛卓的爱情》《周渔的喊叫》和长篇小说《施洗的河》跻身中国先锋小说代表作家行列。其作品擅长人性挖掘和灵魂探索。2006年北村以长篇小说《我和上帝有个约》获华语传媒文学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和汤清文学奖。最新作品为长篇小说《安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