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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15杨少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8期
关键词:国宾老头子

父亲涉黑,身为副市长的儿子决定将父亲藏在自己家中。可惜周旋良久,仍是败露。他决定一死了之,既解救父亲,也成全自己。事情皆按他的计划展开,可是再厉害的人物,也无法抗衡作家的一再反转。是的,在最后的反转里,杨少衡改天换地,惩恶扬善,起死回生。

1

工作小组决定接触蔡国宾。我们都知道这个决定相当重大,不同寻常,蔡国宾不是谁想碰就可以碰一下的。一段时间以来,关于蔡国宾的流言不时流传,听来不免让人胸口止不住“扑通扑通”激动不已,就像在刑场观摩枪决死刑罪犯一般。在类似事项上,看客们总是不嫌热闹,当事者除外。

据我们所知,这个案子的突破口是蔡成茂,也就是别名“阿摆”的那家伙。阿摆四十来岁,头是头脸是脸,长得人模狗样,在涉嫌“黑恶”名单之前,曾经贵为一村之长。阿摆村主任任职期间有若干政绩,不外修桥铺路建祠堂等,但是人们大多不认为是他的功劳,其中另有缘故,大有来头。阿摆作为“明星村主任”曾经上过市政府表彰名录,并进入本地报纸、电视。据说当年领荣誉奖牌时,所有受表彰者中唯他最引人注目,不是因为头发梳得整齐且穿着全套正装,而是因为他在主席台行走时身段显著,晃过来晃过去,幅度极其开阔。他是残疾者,右侧腿脚瘸得厉害。

半年多前,阿摆的老母去世,他为亡母举办了一场阵容豪华的出殡仪式,出席仪式的有死者的画像、各级领导和相关部门赠送的花圈、铜管乐队、舞蹈队、法术师、俗称“土公”的抬棺者、孝子贤孙和亲朋好友。一如本地重要人家大型送葬,区别只在于以往村人出殡抬的是棺材,而阿摆这一行只能抬一只骨灰盒。这是因为推行殡葬改革,大势所趋,村主任自难例外。

那一天,正值铜管乐队齐奏哀乐、出殡仪式隆重之际,忽有巨大的鞭炮声如排子枪般轰然而起,响彻村社上空,与哀乐遥相呼应。鸣炮地点在村主任家的小楼西侧,隔着一排民居。几分钟后,阿摆瘸着右腿赶到了鸣炮地点,随同他前来的竟是整个出殡队伍,包括土公、死者画像和骨灰盒。

这里有一片工地,一座即将落成的三层小楼正在浇注水泥封顶。这一工序相当于早先乡间的新屋上梁,按当地风俗这种时候应鸣炮志喜。本地风俗同时认为出殡时响鞭炮是对死者大不敬,会严重伤害亡灵及其在世家人。

三層新建小楼户主叫陶山水,三十出头,有一张长方脸。

阿摆指着陶山水大骂:“挑日挑时!狗东西!”

陶山水也骂:“阿摆欺人太甚!”

村子里几乎人人都管村主任叫阿摆,没有人尊称其大名蔡成茂。但是陶山水属于例外,他不行。他当众这么一吆喝,阿摆整个儿顿时给点着了。

他大喝:“给我吹!”

铜管乐队呜里哇啦卖力吹奏,哀乐对着新楼铺天盖地而来。这在本地风俗里当然不是吉兆。陶山水怒目圆睁,暴跳如雷,顺手操起身边一把铁锹。有个老头突然从小楼里跑出来,手举一支扁担朝阿摆挥去,啪嗒一下,却不是阿摆挨打,竟是陶山水胳膊挨了扁担一击,手中铁锹“咣当”落地。

老者是陶山水的父亲陶宗。

陶宗把扁担扔在地上,对阿摆拱手赔笑:“村主任,别跟后生计较。”

阿摆指了指满地鞭炮屑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陶宗表示绝非故意,他们不知道村主任家今天上午出殡,意外冲撞了。

“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你们不知道?”

陶宗咬定不是故意。既然冲撞了,愿意赔礼道歉。

“就一句话?”

陶宗回过身,朝儿子陶山水的小腿用力踢一脚,喝一声:“跪下!”

陶山水在父亲逼迫下,不得不跪在地上,对着出殡行列中的死者画像和骨灰盒连磕三个响头,每一个都在地上敲出结实的“嗵嗵”声响,额头上顿时一片血迹。然后他一抹伤口的血,当众放声大哭,捶胸顿足。

这是哭丧吗?当然不是。

阿摆一甩手转过身,带着送葬队伍离开。所谓死者为大,此刻只能先料理丧事。哀乐渐行渐远,留下遍地阴森森的白纸花在轻风中飘飞,陪伴着尚未完全落成的小楼。

几天后,这段出殡逸事被好事者传到互联网上,有声有色有图有真相,当时却没有引起太多注意,毕竟不是什么重大事件,且丧事比较晦气,粉丝和追捧者要稀缺一点。不久后曾有基层信访处理人员下来了解过此事,估计是接到上级部门的函询件,需要了解反馈。此后风平浪静,没有更吸引眼球和流量的事件发生,直到工作小组突然到来。这个小组像是很低调,实际不得了,其工作是办案,兵强马壮,人员来自不同方面,出自各强力部门,办的不是普通民间纠纷事项,居然是“黑恶”案。这种案子的厉害在于不仅收拾前台涉黑涉恶人物,还重在挖掘隐身其后的保护伞。一个村主任算个啥?芝麻绿豆而已,后边的大瓜才更为重要。于是大家都知道,这回是来真的了。

据说办案组向知情者了解案情时,还有人表示:“阿摆真是不能叫的。”

那意思是,出殡当日陶山水当众叫了一声“阿摆”,那是火上浇油。为什么村主任大人的绰号全世界几十亿人都可以叫,陶山水却不行?因为阿摆蔡成茂的右腿原本好好的,是后来给人弄瘸的。弄瘸它的人是谁?就是陶山水的哥哥陶山林。

这牵涉到一起旧日恩怨。

几年前村民委员会换届,陶山林早早从市区回村,报名参选村主任。此前陶山林离村多年,在市区办加工厂,其企业落脚于工业开发区,生产低密度纤维板,同时染指家具行业,生意不错,赚钱不少。陶老板回乡参选村主任,阿摆是他的对手。当时阿摆的右腿尚完好,却属寂寂无名,没啥名堂,充其量只当过村治安主任,与陶老板不可同日而语。不料到头来竟是阿摆当了村主任,陶山林则因企业偷税漏税被查,被迫退出。随后不久,有一个晚间,阿摆骑摩托车从镇上回村,半道上被人拦截袭击,脑袋给套进一条麻袋,人给拖到路旁小树林,在那里吃了一顿棍棒,打个昏迷不醒。清晨时他被发现浑身血淋淋的,让人用急救车送到市医院,在那里捡回了一条命。但是从此他便成了残疾,再也无法正常走路,因为袭击者打断了他的右腿骨,还挑了他的右脚筋。

这个案子涉及刑事犯罪,由警察办理。警察不含糊,仅十来天就锁定嫌犯,终在工业开发区陶山林的厂子里将陶老板抓获。

原来这是一起买凶伤人案,陶山林是该案主谋,出资方。“乙方”则是一伙流窜作案人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双方通过某中间人达成口头协议及款项交接。据说那个“乙方”藏得很深,专干黑活、脏活,专业范围集中于人的五官和四肢,也就是根据客户需要伤害仇家身体,唯人命不做,因为有偿命风险。陶山林花了一笔大钱买阿摆一条腿,指定为右腿,不需要如宰猪般卸下该腿扛交客户验证,保证弄残,有目共睹即可。为什么只要右腿?因为队列口令从来都是“向右看齐”,右比左显眼。为什么只要腿而不要手?那得怪阿摆自己。阿摆大名蔡成茂,却从小被叫作“阿摆”,据说因为幼时学走路比别人家的小孩慢,走起来总是摇摇晃晃重心不稳,被亲友和邻居戏称之,居然就叫成了别名。本地话里“摆”亦有“瘸腿走路”之意,所以在陶山林看来,让阿摆真的“摆”即使不算替天行道,至少也属帮助他实至名归。陶山林没想到如今警察那般厉害,除了破案功夫不凡,技术手段也极其了得,特别是监控天眼,比孙悟空火眼金睛厉害百倍。阿摆还在医院里“唉呀唉呀”叫唤不止,陶山林自己就被警察铐进了看守所。起初陶山林拒不承认买凶,却不料警察已经将“乙方”和中间人一并抓捕到案,天网恢恢,无可逃避。陶山林只得承认因故与阿摆积怨,报复伤人,案子告破。

他被判了十年,吃牢饭去了,不久其加工厂亦破产倒闭。陶山林的弟弟陶山水原在大哥厂里帮忙,当小老板,买凶案没有牵扯到他,工厂倒闭后他一直在外边游荡,偶尔回村露个面。陶家新楼早在其大哥出事前就埋好地基,因事发停建数年,而后再建,封顶时大放鞭炮,招来了铺天盖地的哀乐和纸花,也属事出有因。阿摆葬母,不能说全世界都知道,芝麻绿豆大的村子里应当人人皆晓,参考两家人之旧怨,陶山水借机大放鞭炮幸灾乐祸的可能确实不能完全排除,尽管他父亲陶宗坚称不是。当时陶山水给蔡母遗像下跪,表面上是其父陶宗所逼,并非村主任阿摆强迫,归根结底还是阿摆以势压人。陶宗怕儿子硬刚吃亏,大的还关在牢里,不想让小的再惹麻烦。

一个大如芝麻绿豆的残疾村主任,凭什么如此强势?原因是其背后有人。办案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阿摆“请”进办案地点,查问他几个问题,他或者避而不谈,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最后都歸结到一句话:“你们去问他。”

“都是听他的?”

“你们去问。”

“他”是谁?就是蔡国宾。

蔡国宾是本村老村主任,执掌本村大权累计近三十年,现已七十大几,奔八十去了。蔡国宾是阿摆的堂叔,当年蔡国宾因年纪大了,身体欠佳,开个会都有困难,不再适合当村主任,上级有意找人接班,蔡力推阿摆,还帮助阿摆力克陶山林。阿摆上任后,大事小事都找堂叔拿主意,言听计从,一村大政没有旁落,依然掌握在蔡国宾手中。阿摆被陶山林买凶伤成残疾,伤愈后继续当村主任,一瘸一拐地处理村务。由于伤残怨恨,阿摆对陶氏家人及其亲友从来没有好脸色,逮着机会便情不自禁在明里暗里加以收拾,双方矛盾日深,难以化解。几年间关于阿摆村主任挟嫌报复仗势欺人的举报屡屡出现,曾有上级领导批示查问,有关部门屡次派员到村了解情况,最终都不了了之,阿摆始终摆来摆去于村部小楼,稳坐钓鱼台,直到打击黑恶办案工作小组悄然抵达。

如果阿摆在村中的种种行为涉嫌黑恶,那谁是他的保护伞?无疑就是阿摆直截了当提到的“他”,蔡国宾。表面上看,把一个卸任多年的前任村主任,七八十岁病恹恹的高龄老头摆到现任村主任及村中黑恶势力保护伞的高度,似乎有点高看了,“德不配位”,勉为其难。但是只要稍微再做一点了解,那就心中了然了。

工作小组组长叫吴霖,他亲自上门,带人到蔡国宾家了解情况。蔡家有一座四层楼房,位于俗称的“村部”近侧,周边民居多为小洋楼,高的五层,矮的三层,蔡家居中。该村位于城乡接合部,山清水秀条件好,是个富村,楼房鳞次栉比,装修比较亮眼。蔡国宾夫妇与儿子一家在小楼里共同生活,俩老住顶层,三层是儿子、儿媳和两个孙女的卧室,二层是孩子们的书房和活动室,客厅、饭厅和厨房安排在最下层。

吴霖组长不卑不亢,管主人叫“蔡国宾同志”,声称上门与老村主任“聊一聊”,核实一些情况。蔡国宾请对方不必客气,管他叫“老头子”就可以了。他早就什么都不是,就是个乡下病老头。

老头子很放松,胸有成竹。他知道阿摆已经给叫进去了,知道吴霖他们是怎么回事,却没有丝毫胆怯。他拿“乡下病老头”自贬也属话中有话,似暗指被视同“黑恶保护伞”太高看了。在本村,确实人们都管他叫“老头子”“老家伙”,没人称他“蔡国宾同志”。乡里乡亲,叫“老头子”透着亲近,好比管“蔡成茂同志”叫“阿摆”。老头子亲切会见吴组长一行的地点是在自家客厅,这里有一圈红木太师椅,老头子坐在主位请客人喝茶,他自己光着两脚,于会见贵客期间抓紧泡脚,公务保健两不误。

他向客人告罪,称自己患痛风多年,严重时路都走不动。前几年又查出糖尿病且有并发症糖尿病足。这种并发症很厉害,后期病情会恶化,从脚趾头一点一点往上溃烂,医生只能把病腿一段一段锯下来。为了控制病情防止恶化,儿子为他找了名医会诊,其中有个老中医建议他泡脚,泡脚水用几味中药熬制。他试了试,似乎有用,因此每日定时泡脚,每次都泡半小时以上。病老头了,没办法,很抱歉。

吴组长说:“泡吧,没关系。”

老头子指着泡脚盆介绍:“这也是儿子专门给买的。”

那个泡脚盆并非高大上,很普通,就是一个塑料盆加几个按键,接通电源后可加温,可扰动水流做足底按摩并发出“噗噗”声响,从低到高有几个不同挡位。老头子称平时泡脚多在顶层自己的卧室里,省得跑上跑下,毕竟腿脚不好。今天贵客上门,恰好也到了泡脚时间,只好边“噗噗”边谈。儿子对他泡脚很上心,经常亲自给他按摩脚背,检查伤口,泡好后帮他擦脚,还会陪他到外边走一走,说是让脚部“活血”,他们会一直走到镇上,在那里的小吃馆吃一碗咸菜大肠头,老家伙好这一口。这座楼盖早了,当时考虑不周,没装电梯。没料到腿脚活动不便的一天转眼就到。儿子说了,等空下来,他会请人来家里看看,加装个私家电梯。儿子真的很有孝。

老头子接连提及儿子,吴组长只是听,不表态,未加置评。

双方交谈时,泡脚盆里水声“噗噗”不绝,伴奏很卖力。

吴组长向老头子提了个问题:“村里这些年大的收入和开支情况都了解吧?”

老头子称他并不了解。阿摆有时会来谈些情况,但是他没有兴趣听。不当村主任不操那个心,现在他只操心自己泡脚。

“听说过伟达工程集团吧?”

老头子摇头,他不记得这家企业。

“他们老板林金同好像给了一笔钱。”吴组长提示。

老头子笑笑:“他要是给我送一只洗脚盆,我会记住的。”

当天的交谈没有实质性进展,这个结果在吴霖预料之中。与老头子初步接触,属于“火力侦察”,很有必要,却不能抱太大希望。此刻办案的着力点还在于阿摆,突破口只可能在阿摆那里。

阿摆的素质与其堂叔不在一个档次,无法同日而语。事实上现任村主任除了很会记仇、报复心强,以及在主席台上行走大幅度摆动令人印象深刻外,确实资质平平。他在任上修桥铺路,村政建设亮眼,被表彰为明星村主任,实际尽是堂叔替他操办,从资金到运行,他充其量算个跑腿的。因此时候一到,突破他难度不大。面对经验丰富、志在必得的办案人员,“你们去问他”能抵挡几个时辰?没过多久他的心理防线便被攻破,一点一点开始交代问题。他承认得知自己被工作小组盯住后,心里很紧张,曾求救于堂叔。老头子让他不要怕,“你们去问他”也是老头子教他说的。老头子自认为工作小组轻易不敢动他,阿摆尽管把事情往他身上推,有助于自己脱身,事情也就到此为止。

关于伟达工程集团那笔钱,阿摆提供了一个细节:带该公司老板林金同去见蔡国宾的就是他本人。是一个晚间,林送给老头子一个手提箱,说是一点小意思。老头子没有推辞。走的时候该箱子就留在蔡家。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办案人员追问。

阿摆不清楚,感觉手提箱似乎很沉。

“是钱吗?”

“不知道。没打开。”

不需要他说,里边确实是钱。工作小组已经通过特殊途径查到可靠情况,当时伟达工程集团参加市区内河清理工程某标段招标,林金同分别从几家银行取款,共取出一百万现金,塞满一个手提箱。该手提箱从此销声匿迹。

但是老头子蔡国宾不记得了,因为手提箱里装的不是洗脚盆。

老头子明摆着是在对抗调查。任何黑恶势力活动的背后,都有经济利益在充当推手。办案组在吴组长的率领下,不动声色地顺藤摸瓜,掌握了更多确凿证据,已经具备把老头子从他那座小楼里“请”出来深入调查的条件。吴组长却还在反复掂量。

“那个泡脚盆怎么办?难道一起请来?”吴组长问。

办案人员认为无妨。老头子可能确有糖尿病足,但是泡脚见客更像是即席表演。据了解,工作小组到来之前,老头子还经常独自在村里四处跑,动作麻利,健步如飞,作为前任村主任,其行走状态比现任村主任阿摆还强过十倍。

吴组长说:“必须请示一下。”

事关重大,请示是必须的。两天后相关决定下达,工作小组立刻行动,直扑小楼。

他们扑了个空。小楼里只有蔡国宾的妻子在家,她说:“老头子出去了。”

一个小时前,蔡国宾突然离家,骑一辆电动车走人。走之前交代说,他出去办点事,让老太婆不要做他的饭。至于去哪里,要多少时间,都未提及。

蔡国宾就此人间蒸发,居然玩起了失踪。

事后分析,可能是请示环节出了纰漏。由于情况比较特殊,对蔡国宾的组织措施要由比较高的层级来做决定。吴霖的请示會一级一级往上传递,每多一个环节,就多了一重消息走漏的风险。

蔡国宾充其量也就一前任村主任,哪怕比芝麻绿豆大一点,给阿摆当保护伞还有些勉强,何须这般兴师动众?原来这个七老八十之辈之不寻常不在其糖尿病足,却在其儿子。老头子先后娶过两个妻子,前妻病亡,娶了后妻,两个妻子都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兄弟俩同父异母,相差十几岁。眼下与老头子一起住在村里的是他的后妻及小儿子,该子叫蔡仁业,时为附近乡镇一所初中学校的副校长,儿媳也是该校教员。小儿子无足轻重,老头的大儿子却分量充足,村里修桥铺路建设明星乡村,其实都跟其大儿子有关。老头子与吴霖组长泡脚相会时,曾屡屡提到其子,包括提到其子帮他泡脚擦脚还陪他“活血”,很“有孝”。此时他所说的“儿子”其实特指大儿子,且有所暗示。而吴装作没听见,不加置评,回避那个话题,其实是因为有所顾忌。

蔡国宾的大儿子叫蔡仁功,时为本市常务副市长。

这把保护伞足够大。

2

老头子失踪当天,蔡仁功从省城赶回本市。

据我们所知,返程途中,他在高速公路上接过几个电话,其中有一个是常太昆打的。常是市委政法委副书记,时兼市扫黑除恶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由于蔡不分管政法事务,通常情况下常很少直接与蔡联络。

蔡仁功在接电话时很放松,他跟常开玩笑:“常副书记没挂错吧?”

当然不会错,找的就是你。但是常不能接茬开玩笑,毕竟是下级,且事涉敏感。

“蔡副市长什么时候到?”常问,“有个事需要赶紧向您汇报。”

“听起来很严重?”蔡问,“五千万,还是一个亿?”

常一时说不出话来,蔡即笑:“别急。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一个半小时后蔡仁功回到本市,却没有进政府大楼,也没急着与常太昆联系,他的轿车直接穿城而过,去了位于城南郊的浦子尾工地。

这是一个排水河道工地,工地上钩机、铲车来去如梭,一片繁忙景象。有一群人在工地边恭候蔡仁功驾到,包括政府办、国资委、建设局、城投集团等部门的头头脑脑,以及施工部门的大小经理,其中有几个人刚刚到达,因为刚接到通知。

这是一个临时召集的现场会,为蔡仁功在高速公路上行进时下令召开,市政府办紧急通知与会人员到场。蔡仁功风尘仆仆,下车时抬头四望,即眉头一皱。一旁郑文泉低声报告:“他们还在路上,快了。”

“哦。”

郑文泉是市政府办副主任,分工保障蔡仁功,是俗称的“大秘”。

几分钟后一辆越野车飞快驶临,是市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一组记者匆匆从车上跳下,扛着他们的摄像机。

蔡仁功点点头:“咱们开始。”

没待主持人宣布开会,蔡仁功忽然又大声问一句:“伟达工程集团是谁?”

场上有个年轻人举手。

“你是干什么的?”

年轻人称他是董事长助理。

“林董事长呢?他在哪里?”

年轻人称他们董事长出差,一时赶不回来。

“去哪里出差?”

年轻人一时支吾,答不出来。

“让他给我打电话。”蔡仁功下令。

“好的。”

林董事长是谁?就是某个夜晚拎着一只沉甸甸的手提箱跟着阿摆进入“蔡国宾同志”乡居小楼的那一个,伟达工程集团老板林金同。该集团如愿中标承建浦子尾工程,此刻工程正吃紧,相关人员正竭力赶工。

现场会进入正题,先汇报,再发言,最后领导讲话。从头至尾,蔡仁功表情凝重,有一种恶狠狠之态。他的讲话言辞犀利,强调临时召集现场会是因为情况紧急,汛期一天天逼近,留给大家的时间不多,必須背水一战。别看现在工地上车来人往,一切正常,背后问题不少,隐忧重重,决不能掉以轻心,等等。他提到背水一战,表面上指的是汛期,似乎亦流露出一点弦外之音。

此刻他是否已经得到“蔡国宾同志”失踪的消息?我们不得而知,却有足够理由怀疑。作为本市目前重要负责领导,他有很多消息渠道。不能排除他是从某个隐秘渠道紧急得知消息后,临时决定迅速召集工地现场会,以便把自己贡献给电视台的摄像机瞄准扫射。今天晚间,现场景象便会出现在本市电视新闻中,本市广大干部群众会看到蔡仁功副市长于工地现场发表重要讲话。这很需要。近段时间传闻四起,蔡仁功被传“进去了”,引发了众人的注意,其父突然意外失踪,必引起更多的注意。这时需要把这个“菜”再端到桌上,表明该同志依然健在,出现于电视新闻中有权威发布意味。

蔡仁功的现场“重要讲话”还提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字眼。当时蔡强调浦子尾工程务必按期完工,否则市区将面临全面内涝威胁,东南低洼地带将严重受灾,该区域生活有七万余人口,三万余套住宅,具体数字是35214套。工程一旦出问题,几场大雨下来,那一带就将如几年前海王台风扫荡时一样,道路上只有冲锋舟,小区地下停车场变成了水库,变压器受淹短路,电梯一动不动,人不被困在私家车里溺水而死,也会被困家中,无电无水,饥渴交迫。所以浦子尾工程务必如期完工,确保汛期内河排水顺畅,让35214套住房尽为安全屋。

作为政府领导,主管一大块经济事务,掌握、牢记和运用数据是蔡仁功的看家本事,一向开口就来。他的35214应当有其出处,虽然精确到个位,却未必那般准确。由于是临时召集的现场会,事前无法准备讲稿,蔡的讲话为即兴而作,无论是35214、“背水一战”还是“安全屋”,知识产权都归他本人,至少没有秘书代笔之功。“安全屋”这个字眼于我们并不陌生,经常出现于谍战片里:某特工被追杀,同伙把他藏在某个人所不知的隐秘地点,那个藏身之所就叫安全屋。蔡仁功提到的安全屋内涵有别,当然也有相通之处。特别是此刻,他家老头子跑了,藏起来了,跑到什么地方去?藏进了哪个安全屋?这是眼下我们最关心的问题。类似藏身之处有一处就够人家去找了,如果狡兔三窟,找起来便很困难,如果竟有三万,那还了得。

散会之前,蔡仁功交代电视台记者:“今天这条留下资料就可以,不必播出。”

记者一时支吾:“这个……”

一旁郑文泉忙说:“按领导要求办。”

这有点奇怪。刚才下车时,蔡仁功四处张望,似乎就在找这些记者,以便在今晚的本市新闻里“健在”,怎么此刻又不让人家报道了?想来也有道理,此刻蔡副市长高调露面未必就有正面效应,人们或许会感觉诧异,询问:“这个‘菜怎么还在?”“到底什么时候才把它端下去?”那只能敬请期待。

现场会匆匆结束,众人散去,蔡仁功留在现场。常太昆带着吴组长匆匆赶到。

“听说蔡副市长在这里开会。”常解释,“我们就赶了过来。”

蔡仁功称自己本想回到办公室后再给常打电话。既然常赶得这么着急,那就委屈两位了,在工地找个地方谈谈情况吧。

他看了看吴霖:“这位好像是市局的干部?”

吴是从市公安局政治处抽调到工作小组的。

工地一侧有一排简易模板组装而成的临时工棚,现场施工经理给蔡仁功找了个安静的空间,供领导听取重要汇报。理论上说,作为下级,常太昆、吴霖他们前来约见蔡仁功,还得自称是“汇报”,尽管这一所谓“汇报”之实质已经接近于追查。

听说自己的父亲突然不见了,蔡仁功表现惊讶,似乎难以置信。

“不会吧?”他脱口道,“确认失踪?”

“应当说,目前是下落不明。”

所谓“失踪”是一种通俗说法。法律意义上的“失踪”须在人员下落不明满两年后,由其利害关系人,也就是配偶、父母、子女等亲属或债权人、债务人向法院提出申请,由法院来宣告其失踪。如果没有人提出申请,法院还不能主动宣告。目前蔡国宾下落不明才十几个小时,蔡的家人包括蔡仁功并没有向哪个公安派出所报案,因此只能说其下落不明,法律上确认失踪是两年后的事。也许不需要等那么久,只要两天时间老头子就会自己从哪个旮旯里冒将出来。

“我们觉得有必要迅速向蔡副市长报告,希望能得到重视与帮助。”吴霖表示。

“是你们这样认为吗?”

吴霖绵里藏针:“您是领导,比我们清楚。”

人员失踪有多种情况,老年痴呆者走失,儿童离家出走,经营失败者“跑路”,时下都不稀罕。通常情况下都是失踪者家人最早发现,为之焦虑并迅速投入寻找。蔡国宾情况不同,是在面临调查时逃匿,其亲人即便没有暗中助其逃跑,至少也是心知肚明,不声不吭。此刻当然不能坐等老头子自己冒出来,或者其亲属到派出所报案,相关部门人员必须迅速出面找当事者家人了解情况,查问究竟,这属于办案标准程序。蔡仁功除了是嫌疑人的亲儿子,他还是本市在位的重要领导。其身份具有特殊性,涉及他,不是工作小组想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的,具体做法也不是常太昆这一层次的负责官员可以决定的。包括此刻的直接接触,此前必有一个请示程序,由管得着的人拍板同意。这一点,身为领导的蔡仁功当然很清楚。

他反应激烈,脸一板发火道:“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是个老人,患有多种疾病!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万一出了大事,谁来负责!”

常太昆在一旁解释,称他们已经做了细致了解,工作小组所做的工作完全符合规范,没有不当之处。

“但是老人没有了!我们家人得去哪里找?到公安局,还是你们政法委?”

“所以我们需要马上向您汇报。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找到。”

蔡仁功不作声好一会儿。

“请你们理解。我对他很牵挂,但是不能怪你们。”他放缓口气,“我表个态。”

他的表态有三条:第一是支持,工作小组承担重要任务,当事者以及家人都应当无条件支持,配合办案。第二是关切,这个当事人年高体弱,有别于其他当事人。作为家人,担心与关切是免不了的。第三是请求,希望办案人员能充分考虑当事人的具体情况。老人充其量一个旧日村主任,当年主持村务,有功有过。他个人认为功大于过。无论好坏功过,都是明日黄花,眼下都已无足轻重。没必要去折腾一个老人,需要了解什么,尽管问当儿子的便可。作为儿子,作为副市长,他愿意好好配合办案,这也是责无旁贷。

对方两位均不吭声,因为不是他们可以答复的。此刻只能加以记录。

常太昆还是那句话:“现在首先是把人找到。”

“我同意。”

吴霖需要了解近段时间以来,特别是近一两天,蔡国宾下落不明之前,蔡家父子间有什么联系,是否发生什么异常事件。

蔡仁功再次强调:“他是我父亲。”

父子之间常有联系当然再正常不过。市区与蔡家所居乡村相距不到二十公里,只因为蔡仁功工作很忙,难以经常回家看看,平时多靠电话表达关切。通常情況下,隔一两天蔡仁功会给父亲打一个电话,问问吃饱了没有,睡得怎么样,特别是痛风和糖尿病足,那必须经常留意过问,免得酿出大病无以挽回。近一段时间里,由于内河治理工程进入冲刺阶段,加上需要到省里跑项目跑资金,忙得顾不上往家里打电话,算一算,已经有一周多时间没跟老头子联系了。哪里想到竟然出了这种事。

蔡仁功表现得像是对父亲的涉案及失踪一无所知,可能吗?欲盖弥彰。七老八十的病老头蔡国宾能长得多漂亮?值得人们这般眷顾?没那回事。查老头其实意在查儿子,我们作为旁人都能看明白,当事人自己还能不清楚?可以想见,吴霖组长带着人与“蔡国宾同志”相会于泡脚盆前,不待贵客出门走出十步,消息就会一五一十从泡脚盆边传递到儿子那里,强烈的紧张感会像盆里的气泡伴着“噗噗”水声不住翻滚。一段时间以来本市一再风传蔡仁功要“出事”,风口浪尖之际父亲被盯上了,于蔡仁功肯定压力山大,必千方百计以应对。在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们不能说蔡仁功一手导演了其父的失踪桥段,但是他自称一无所知毫无说服力,只能拿去哄鬼。老头子潜逃后,即便他本人没与儿子通电话,也必有人在第一时间通风报信,否则这一对父子岂不枉为慈父孝子?

“蔡副市长觉得他可能会去哪里?”吴霖问了一个要害问题。

“如果知道,我会告诉你。”

“如果他跟您联系……”

“我也会告诉你。”蔡仁功说,“可以谈谈他主要涉及什么问题吗?”

吴霖表示案子还在办理中,案情不合适谈。

“一定有什么需要我配合。”

“当然,眼下最需要的配合就是让相关者到案说清楚。”

蔡仁功摇头:“我确实有点心理障碍。”

如果工作小组办的是蔡继承,那很好办。蔡仁功一向干脆,需要的话他会拿一条尼龙绳把该小子捆成一团,亲自扛着从北京大学送到本市政法委去,因为蔡继承是他儿子,大义可以灭亲。但是换成蔡国宾就比较棘手。毕竟是老爹,七老八十了,还有糖尿病足。让老爹受累受罪,当儿子的想来心里实在有愧。

“再次恳请你们办案中体谅他的实际情况和身体情况。”蔡仁功请求。

吴霖没吭声,只是低头做记录。

“没有干扰办案的意思。”蔡仁功强调,“我刚才已经表态三条,首先就是支持。”

实际上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干扰办案,他的表态类同于表演。

当天,他还有另一场异常表演。

常太昆与吴霖两位离开后,蔡仁功没有在工地上久留,匆匆察看了一番现场,即登车走人。上车后他给陆欣雨打了个电话。

“陆书记在办公室吗?”

“开会呢。”陆询问,“有事?”

“比较急,想立刻向您报告。”

陆很爽快:“来吧。”

二十分钟后蔡仁功进了市委大楼陆欣雨的办公室。陆果然在开会,竟是书记办公会,书记、副书记、纪委书记和组织部部长都在。陆把办公会先停下,跟蔡仁功谈了话。

“你这人我清楚。”陆欣雨道,“长话短说吧。”

蔡仁功居然一字不提父亲之事,他跟陆欣雨只谈浦子尾工程,且集中谈一个人,就是伟达工程集团的董事长林金同。蔡仁功告诉陆,他刚在浦子尾开了个现场会,林金同没有露面,公司派了个助理出场,说是林出差了。其实林是躲起来了。据说林牵涉到某个案子,办案方面要动他,他听到风声,三十六计走为上,脚底一抹油跑路了,此刻无从联系,几个手机无一能通,人下落不明。

陆欣雨立刻警觉:“有这事?”

蔡仁功主要担心工程。如果林金同出问题,伟达工程集团群龙无首,很快就会乱成一团,浦子尾工程有可能被迫延宕。那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作为咽喉工程,排水河道必须在汛期前完工,否则一场大雨下来,内河的水卡在咽喉排不出去,城区必定内涝,其严重性堪比地震,灾情将如当年海王台风一样厉害。

“如果合适,盼望陆书记能亲自过问一下。”蔡仁功请求。

“你的意思是放林一马?”

蔡仁功表示并无此意。有问题该查要查,但是需要考虑时机。如果确实需要办林金同,建议目前暂缓,待浦子尾工程完工再办不迟。伟达工程集团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林金同其实也跑不到哪儿去,缓些时间应当不是大问题。

“我了解一下情况。”陆欣雨表示,“不能干扰办案,同时也需要顾全大局。”

“书记水平高。我想一想,没有其他办法,现在只能找书记解决。”

这时蔡仁功的手机振动,蔡低头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是个陌生号码。恰有人推门进来,给陆欣雨送一份明传电报。趁着陆看电文之机,蔡仁功接了电话。

竟是林金同,说鬼鬼到。

“蔡副市长找我?”

当着陆欣雨的面,蔡仁功管林金同叫“老李”,称现在不方便,等会儿再联系。挂断电话后,陆恰也放下手中明传电报,蔡仁功即告辞,起身要走,被陆欣雨一摆手叫住。

“还有事跟你谈。”他说。

“陆书记尽管指示。”

陆欣雨谈的竟是蔡仁功父亲的事情。

“我刚听说。”陆问,“为什么不跟我提起?”

蔡仁功苦笑:“这种事不合适劳烦书记。”

陆欣雨命蔡仁功务必正确对待。案件刚在查,具体情况陆也不甚清楚,即便知道也不能说。有一点可以告诉蔡仁功:相关案子被列为省督办。事情涉及蔡国宾,当然也会连带到蔡仁功,外界肯定就此有不少议论。根据自己对蔡仁功的了解,陆相信蔡没有大问题,但是这种事不能以彼此信任为准,只能让事实说话。如果调查中发现问题,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蔡仁功不能逃避也无法逃避。如果调查结果跟陆的印象吻合,没大问题,那么也是还蔡仁功一个清白,有利于他日后工作与发展。

“谢谢书记。”

“现在你要做的是赶紧把人找到,做通他的工作,让他正确对待。”

“我明白。”

又有人轻轻敲门,然后办公室门轻启,一个年轻人从外边探进一个头:“陆书记,范宁副市長到了。”

“请她进来。”

蔡仁功再次站起身要走,陆欣雨说:“不急。跟你有关。”

范宁是本届市政府领导中唯一的女性,模样端庄,温文尔雅。在班子里她排名最后,年龄最小,学历最高,是物理学博士、民主党派人士,分管文化旅游等方面的工作。范宁进门后看到蔡仁功,表情略显吃惊:“蔡副也在啊。”

陆欣雨笑笑,问一句:“你们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当着蔡仁功的面,范宁摇了摇头。

“需要我来协调吗?”陆欣雨问。

蔡仁功哎了一声:“误会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支笔,对范宁伸出手比画了一下:“范副,把《纪要》给我。”

范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指着陆欣雨的办公桌问:“就在陆书记这里签?”

“可以吧?”

问题是那份《纪要》此刻不在范宁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范立刻挂电话,命人到她办公桌上拿,马上送到书记办公室来。

“不好。”蔡仁功说,“陆书记还在开办公会呢,不能拖他时间。”

当着陆欣雨的面,两人三言两语,确定半小时后在蔡仁功的办公室碰头,把相关文件签了,一些具体事项一并商定。

陆欣雨满意:“就该这样,快刀斩乱麻。”

蔡仁功起身告辞,这一次终于获准。

离开市委办公楼,坐上轿车,蔡仁功立刻给“老李”挂了电话,用的是回拨方式,打那个陌生号码。手机里的呼叫铃响了好久,终于有人接听,果然是林金同。

“你跑什么跑?”蔡仁功张嘴就骂,“你以为你跑得掉?”

对方大叫:“领导,您得救我!”

“领导怎么救你?”

“把钱给我。我已经撑不住了。”

“撑不住也得撑。”

蔡仁功命林金同立刻回公司,把工程管起来,无论如何不允许耽误。林尽管放心回来抓工程,目前不会有事,不会立刻把他叫进去。

“得给我钱啊。钩机开不动了,把我裤子脱了也不管用。”林抱怨。

“我会想办法。”蔡仁功厉声道,“马上给我回来!”

说话间,轿车从政府大楼前穿过,直接开上大道。

驶出城区,开上环城路后,蔡仁功才给范宁挂电话。此时范宁已经回到市政府大楼,正在耐心等待蔡仁功相请,双方刚才在陆欣雨面前约定的半小时之限已经临近。

“不好意思,咱们那个事只好暂缓。”蔡仁功告诉她,“我临时有急事需要处理。”

对方大惊,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父亲失踪。范副一定也听说了?”

“你、你怎么……”

“陆书记要我马上把他找回来。”

3

经反复比对,确认监控记录里的骑车男子就是蔡国宾。

蔡国宾所居村庄位于城乡接合部,得益于“平安乡村”建设,该村设有多个监控探头,全部接入镇综合治理办公室统一管理,虽与城区安保设施密度相去甚远,但重要路段和治安黑点基本也能覆盖。奇怪的是,办案人员察看几个相关监控探头资料,都没发现蔡国宾的踪迹。想来也不奇怪,老头子长期掌管村政,对村中每一个探头及其监控范围了如指掌,加之土生土长,熟悉环境,村中每一个旮旯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对他来说七拐八弯躲开那些探头实轻而易举。

逮住老头子的监控探头位于当地俗称的“大路口”,村道与省道在那里十字交叉,省道车流较大,交警在该路口设了红绿灯,并安装监控探头,以利车辆行人安全通行。蔡国宾躲得过村中探头,却躲不过大路口。根据那里的探头记录,当天上午九点十五分,蔡骑着一辆电动车自西而东,从村庄方向穿越十字路口,去往镇区方向。探头录像中他的脸面略显模糊,灰头土脸,但是轮廓和特征依然可辨,經人像识别系统辨认,加上人工识别,确认无误就是蔡国宾本人。录像中的老头子动作基本从容,骑行状态稳健,看不到落荒而逃的紧张,似乎就是到附近去走个亲戚喝杯喜酒。电动车有效掩盖了他的腿脚病患,看不到任何痛风或糖尿病足的影子。

他当然不是出门走亲戚或者即兴旅游,否则完全可以如实告诉家人。当然,其妻声称不知道蔡去哪里有可能是假话,其作假本身就表明蔡国宾是在逃避调查。蔡国宾失踪的时机非常耐人寻味:吴霖是在当天上午十点得到准许,率工作小组直扑蔡家小楼,蔡国宾刚巧就在此前一小时拖着病体离开家门,逃之夭夭。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巧合。考虑到蔡国宾生有一大孝子,该孝子身份特殊,人脉和信息渠道众多,类似风声走漏、嫌疑人出逃有很大可能性。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蔡国宾跑到哪里去了?时下涉案人员跑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跑不到的。但是蔡国宾情况有别,无须担心他偷渡国境,远涉重洋,不需要像对付跑路贪官一样将机场、高铁站等交通枢纽作为追踪重点,更不需要国际刑警和红色通缉令。老头子已属风烛残年,其年纪和身体已经经不起太大折腾,只可能就近奔逃藏匿,其藏匿处应当大体就在蔡国宾离家时骑走的电动车车程之内。以资料推算,这种车充满电续航里程达四十公里,蔡国宾却不可能骑着它狂奔三四个小时,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还能骑车穿过大路口,没在监控探头注视中滚落车下,已经相当令人吃惊。以其年龄、身体状况和体力,其骑行必属短程,最大可能目的地是大路口以东近侧几个村庄。

但是这几个村庄的监控探头均无发现,无论是人还是车。合理的推测是老头子抄小路进了某一个村子,避开主要通道上的监控。然后他和他的车进了某一个院落,这是他的某一位亲友或熟人的家。本地乡村多聚族而居,蔡姓为本镇第一大姓,大路口东西两侧几个大村都姓蔡,彼此同祖,血缘相沿,多半沾亲带故。蔡国宾执掌村政多年,其子在市里当大官,这都方便他拥有比其他人大得多的交往范围与网络,一旦风吹草动,他一头钻进自己的网络中,那就像《西游记》里沙和尚跳进他的通天河,你根本就不知道得到哪里去找他的人影。

这老头却是务必找到的。从办案角度看,前台乡村黑恶势力与藏身其后的保护伞构成了一根人际和利益链条,老头子蔡国宾处于链条连接两端的位置。他的身上藏有关键证据,缺失这些证据,案件便难以从前台延伸到其纵深,妨碍将黑恶势力从根子处铲除。找到这个人成为工作小组的当务之急。

蔡国宾离家出走时并未带走他的手机,该手机的定位始终显示为蔡家小楼。蔡的妻子没有关闭那个手机,几天里它始终处于静默待机状态,没有电话打进来,也没有电话打出去。这种状态似也不奇怪,毕竟年纪大了,既不可能去刷短视频,也不需要上淘宝。通常情况下,如他这种老头,除了病鬼与阎罗王,已经越来越不受他人惦记,手机于他已经渐成摆设,逃跑时不带也罢。只是这么一来也给办案人员采用技术手段追踪造成了困难。但是离开技术手段就没办法了吗?蔡国宾钻进他的网络藏匿,那就声息全无好比掉进黑洞了吗?当然不是。乡村里监控探头不多,耳目可不少且信息渠道众多,谁家来了客人,是谁的七大姑八大姨,往往顷刻间便传了个遍。只要下功夫搜索,总会摸到蛛丝马迹。

吴霖组长他们全力搜索,蔡仁功当然更不会闲着。蔡国宾离家出走,下落不明当天,蔡仁功处理完他的“35214安全屋”事项,立刻着手寻找。他把与范宁商定的碰头“暂缓”,说是“找父亲”,倒也不假,当时他确实是在找人。他的轿车穿城而过,直奔二十公里外,老家村庄的蔡家小楼。所谓“从源头找起”,老头子是从那座楼出走的,大孝子当然得从那里开始摸索其失去的踪迹。

当晚有不少人进了那座小楼,都是村中亲友,听到蔡仁功回家的消息后自动汇集而来。他们向蔡仁功提供了各种信息,具体到近日老头子在村中的每一声咳嗽都可以列入时间表,偏偏就是其出走的细节几乎没有被注意到。已知的就是村南一个与蔡国宾同辈的远房堂弟跟老头子打过一个照面,当时堂弟随口问一句:“吃了没有?”堂哥回答:“吃了。”电动车一闪就消失了。

蔡仁功的村中调查进行到深夜,当晚他就住在自家小楼里,这里有两间卧室属于他,尽管以往他几乎没住过。如其父所言,蔡仁功“很有孝”,时常“回家看看”,给父亲泡脚,陪同“活血”,吃咸菜大肠头,但是无论早或晚,探望完毕他都会告辞回城,毕竟这里距城区不远,片刻便至,且他的事多,给父亲泡脚的时间都属忙里偷闲,市里还有很多事待办。这一晚例外,他住了下来,当然也只住一晚。第二天清晨,司机早早从市区把车开来,蔡仁功匆匆告别继母和弟弟、弟媳,返回市区。

今天蔡仁功不能不在市政府大楼露面,因为要开市长办公会,且由他主持。本市市长于三个月前荣调省城,当了省直一大厅长,接替人选尚未到位,据称拟在年底全省各市级班子换届时统一调配。蔡仁功是常务副市长,在政府班子里排名第二,仅次于市长,因为是本地人,他不太可能接任市长,却可以依例在新市长到位前主持市政府工作,包括主持市长办公会。今天的市长办公会有十几个议题,其中有几个比较急迫,需要尽快研究决定。蔡仁功虽然一脸疲惫,表现却与往常无异,节奏掌握较快,表情似乎略好,不比昨日浦子尾现场那般严峻,其实只算表象。场上几乎人人都知道其父突然失踪,这种消息传播起来堪比光速。有别于其他高龄老人老年痴呆,蔡副市长老爹还不需要在胸前挂一张名牌卡以便找回,老头子不是在公园里意外走失,是在被调查之际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一段时间以来机关内外一再风传蔡仁功要出事,此刻其父被调查与失踪,显然不是孤立事件。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蔡仁功还能坐在那里,一脸疲惫主持开会,也算略有定力。

范宁当然也要参加市长办公会,会前蔡仁功与她打个照面,彼此握握手,蔡半开玩笑略做解释:“昨天放鸽子,不好意思。”

范宁没吭声。

蔡仁功主持开会一向不会拖泥带水,加上恰值风吹草动,没心情多耗时间,当天上午的议题被他挥刀砍削,舍难存易,只讨论几个相对急迫与容易的,其他的能拖则拖,“暂缓”。上午十一时即宣告会议结束。

范宁离开会议室前,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纪要》,走过来放在蔡仁功面前。蔡仁功卻没有掏笔签字,如同昨日在陆欣雨办公室那番表演。当着范宁的面,他把那几张纸拿在手上掂了掂,说:“容我看一看。”

范宁不做其他表示,只说:“要说明一下,是陆书记主动问起的。”

蔡仁功嘿嘿:“陆书记当然应当关心支持。”

范宁什么意思?她是让蔡仁功不要误会,她并没有去向陆欣雨告状,打小报告,指责蔡仁功不支持她的工作,搬出陆欣雨来压蔡仁功。昨天陆欣雨过问他们之间的工作事项,是此前陆主动了解工作进展并决定出面协调的。范肯定不希望蔡仁功心存芥蒂,无论蔡是否真的要出事了,目前相关工作不经他同意还真是推进不了。

范宁指着蔡仁功手上的《纪要》要求:“现在看一眼不行吗?”

“我得马上走。”蔡仁功回答,“老头子还没找到。”

范宁没有吭声。

蔡叹口气:“只怕凶多吉少。”

蔡仁功把《纪要》收进公文包,即匆匆离开。

两天后,这份《纪要》回到了范宁的手中。蔡仁功没在文件上签字,也没有亲自与范宁联系,只是委托郑文泉将材料转交。郑转告称,蔡认为纪要中一些措辞还要再斟酌,包括一些标点符号。蔡用红笔画出了几处。

范宁气坏了,该女领导一向温文尔雅,竟当场失态开骂:“见鬼!”

郑赔笑:“范副有什么意见?”

范宁说:“没有。”

明摆着,蔡仁功是有意拖延。在此之前事情已经被蔡仁功一拖再拖,所以当陆欣雨主动问起时,范宁才会告知工作进展困难,也才有陆过问协调之举。但是显然书记过问也白搭,蔡仁功在陆的办公室装模作样,似乎真是范误会了,他马上就能掏笔签字。实际上他只是做给陆欣雨看,料定范不会把那份《纪要》塞在公文包带到书记这里。而后蔡仁功故态重萌继续拖延,也是料定范宁不会转眼又跑到书记那里告状,让彼此工作关系越发僵硬。蔡仁功明摆着是在欺负人家女领导,这种行径之恶劣不亚于性骚扰。难得他在父亲失踪,自己风雨飘摇之际还坚持拖延,乐此不疲。有趣的是,此刻他竟然是以其父失踪作为拖延的理由。

那份《纪要》其实并不涉及天大事项,只关系设立市旅游投资发展集团的若干事务。这家企业为新设,由市属几家集团相关资源整合而成,以期推动本市旅游业的发展。市党政两套班子研究该整合时,蔡仁功并没有发表不同意见,却在范宁牵头会商确定具体方案并形成《纪要》时频频找碴拖延。范牵头做这件事,是因为旅游归她分管。而《纪要》需要蔡签字,因为蔡目前主持市政府工作,国资委包括城投也归他管。城投即城市投资发展集团,为目前市属主要融资平台和城建投资企业。城投被确定为拟成立的旅投一大股东,由政府委托为其注资,因此这份《纪要》必须经蔡仁功会签。蔡仁功为什么要在这个事上作梗?纯粹就是耍弄权术,看女领导不爽,或者竟是作为其“背水一战”的一部分,以此拖延、抵抗对他的调查?后一猜测似还比较勉强。

但是拖延其父现身对相关调查就有直接影响。老头子失踪后,蔡仁功做努力寻找姿态,连夜回乡开调查会,安排亲友四处扑腾,实际上只是表演,类同于他在陆欣雨办公室对范宁掏出钢笔。那几天蔡仁功的家人亲友走遍了各个特定部位,机场、高铁站、水运码头、公园、游乐场等一访再访,连周边几家殡仪馆和医院太平间也去一一光顾,但那都是做表面文章。他和我们都很清楚,基于老头子的各方面状况,老头子根本不可能在那些热闹地方找到。蔡仁功的搜索表演,其目的只可能是以此拖延。一个七老八十的病老头离开他那座小楼,离开他盘踞多年的村庄之后还能有多大的活动空间?肯定得有人把他藏进某个所谓的“安全屋”,安排他吃住睡,给他弄药,帮助他泡脚,并为他通风报信,否则他活不下去。谁能够安排这些?老头子自己骑辆电动车逃跑,已经勉为其难,其他的实无能为力,只能依靠他人,包括他的大孝子。完全有理由怀疑蔡仁功的全面寻找纯属作假,即便不是他把父亲藏起来,他也肯定知道父亲藏在哪里。他当然不会去把父亲找出来交出去,会让老头子一直在“安全屋”里躲猫猫,除非其踪迹被人发现。由于老头子蔡国宾的问题还在调查,以目前掌握的情况,可以“请”他来配合调查,却还不到可以发布通缉令抓捕的程度,因此对他的搜索目前只做不说,并暂时限定在一定范围内。蔡仁功就是利用这种状况,竭力设法拖延。除了在本市内外大张旗鼓搜寻,那些天蔡仁功还往外一个一个挂电话,远至北京,近到省城,声称是找线索寻求帮助。他老爹打死了也跑不了那么远,往那边挂电话有什么意义?实际上只是借一个由头,到上边找关系打探消息,试图通过某些途径化解一场对他本人的调查。从父亲被调查的迹象,可知对儿子的调查已经迫在眉睫。这种调查一旦正式进行,基本上就意味着被查者身败名裂。因此把老头子紧紧藏在安全屋,阻碍目前的案子步步深入,是在为蔡仁功自己对抗调查争取时间。

那些天,蔡仁功不敢拖延的唯有浦子尾工程,也就是他所说的“35214安全屋”。如他反复强调,那个工程绝对拖不得。该工程属于本市内河清理整治项目,为市区本年度城建头号重点项目的重点部分。本市内河水系发达,市区内河曾四通八达,历史上许多河段可以通航。近代以来,随着城区人口的剧增,城市道路的通达,内河运输渐渐凋零,河道淤积日益严重,大量河段萎缩成城市生活废水排水沟和垃圾沟,产生诸多环境、卫生方面的问题,也存在巨大的灾难隐患。数年前本市遭遇海王强台风袭击,由于内河排水阻滞,市区发生严重内涝,造成巨大经济损失,也有十几条人命丧失。其后清理整顿内河的呼声日益高涨。经多年准备,该项目于今年全面开建,它是一个系统工程,以城区内河几条主干的清淤、拓宽、铺砌为基础,加上引流与排水两大重点工程,也就是从市区北部引江水入内河,使内河从准死水变成活水,水流穿城而过后,从城区东南浦子尾利用高差排入江流。浦子尾工程位于该系统工程的最末端,相当于在地面挖一条人工河,工程量最大,重要性也最大,如果未能在汛期前完成,整个系统工程便不能发挥作用,排水不畅必造成严重城区内涝,重复海王台风灾难惨状,任谁都承受不起。内河整治项目属重中之重,由本市市长亲任总指挥,蔡仁功是第一副总指挥。市长荣调之后,蔡仁功责无旁贷。他很清楚利害,所以时时刻刻盯着浦子尾,即便在四处扑腾寻父以及到处打探消息试图自保之际,也不敢稍有放松。浦子尾工程招标时,伟达工程集团在竞标中力压几家强力对手,拿下工程。从当时起就有人质疑,匿名举报其中标实有猫腻。有关方面亦曾派人了解,后不了了之。近期传闻再起,据说相关调查已经悄悄铺开,企业老板林金同听到风声,赶紧藏匿起来,工程进度因此受到影响。如蔡仁功在现场会所说,工地上车来人往,一切正常,背后问题不少,隐忧重重。别的人或许不需要为此操心,蔡仁功不行,工程一旦出问题,第一副总指挥首当其冲。不可抗灾难还可能翻出一些老账、烂账,招标时如有猫腻也别想再捂住,肯定会死一堆。因此无论如何,蔡仁功都要保证该工程顺畅。他几次三番,从各个方面强力逼迫,终于把林金同从其“出差”地点弄了回来。林回来后,暂时还没有谁找他麻烦,显然是陆欣雨起了作用,蔡仁功的进言他听进去了。

却不料转眼间又出了事情。

星期一早晨七时许,有三辆载重卡车于车流早高峰到来前相继开到市政府大院门外,有数十名穿工装戴安全帽加口罩的工人从卡车上跳下,于政府大门外迅速排开,拉出了几条白色长幅布条,布条上写有标语,分别是“恳请市政府依法处置无良企业主”“还我工钱,还我生活”,等等。

这是一起突发性群体事件。上访工人来自浦子尾工地,他们所控诉的“无良企业主”就是他们的老板林金同。工人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领到应得工资,老板每月只给预支一点生活费,数额只有应得工资的四分之一。工人们与老板的代表几番交涉无果,遂前往市政府上访以求解决。

市委书记陆欣雨在第一时间接到报告,他立刻给蔡仁功挂电话。政府班子里,分管信访另有他人,只因为问题出自内河工程,负责领导为蔡,作为常务副市长其处置权限也大一些。陆命蔡火速到现场牵头处置,务必快刀斩乱麻,平息事态。

蔡回答:“我已经在现场了。”

蔡仁功不是火速,简直是神速了。陆欣雨电话到时,他确实就在现场,当时上访人员刚刚拉开他们的长布条,附近开始有人聚集,一些路人停步,围着看热闹,有的拿出手机拍摄。蔡仁功即指挥现场几位保安与上访人员接触,让上访者和他们的布条靠一边,不要妨碍人员车辆通行。蔡仁功自己站在路旁,不停地打电话。几分钟后市信访办主任带着几个干部匆匆到来,警察也赶到现场维持秩序。蔡仁功命信访办主任说服上访人员全体转移到信访办,市领导要在那里听取他们意见,协商解决问题。而后蔡仁功掉头走开,先行前往信访办,该办大门就在机关大院大门近侧。

这时林金同来了电话。蔡仁功在上访现场不停地打电话,就是找林。林的手机未开,蔡通过几个途径传递信息,终于把林召唤出来。

“这么早,领导找我有事?”林金同问。

蔡仁功张嘴就骂:“你该死!知道不知道!”

对方大惊:“出什么事了?”

蔡仁功命林金同立刻到市政府信访办,协助解决问题。

“这又怎么啦?”

“装蒜!别耍心眼!”蔡仁功大怒,“你还想玩过我?”

十五分钟后,林金同赶到市政府大院,此时大院门外已经恢复平静,上访者都进了信访办,十几个为首人员在屋里跟蔡仁功与信访办人员交谈,其余的散在外边院子里抽烟,交头接耳。关于“无良企业主”的布条已经收起来了,他们没想把动静闹得更大。事实上也已经不小,此刻互联网上已经到处可见“还我工钱,还我生活”。

蔡仁功看见林金同到,指着他当众点评:“说林董事长克扣工人血汗钱,还不够。我再添加一个罪名,胁迫政府领导。”

林金同大叫:“领导要我死啊!”

“你不可以死。”蔡仁功斩钉截铁,“你来跟你们工人说。”

他语气平和,像是半开玩笑,话音里却有强势。林金同当场检讨,称自己对不住手下员工,也对不住政府领导。虽然实在是没有办法,但他还会再想办法。他已经把公司一处房产抵押出去了,马上可以借到点钱救急。

经半个多小时的劝说,上访者同意撤离。他们把一封请愿书留在信访办,后边附有数页密密麻麻的签名与手印。

事态初步平息,蔡仁功站起身,也不多说话,急急忙忙从信访办大门走出去,把林金同等人丢在屋里。

领导很忙。

他去了市扫黑除恶领导小组办公室,声称要“汇报一点情况”。

接待他的还是常太昆。理论上,此刻蔡还是领导。通常情况下领导对下级只做指示,并不“汇报”,此刻例外,蔡仁功以蔡国宾亲属身份跟常太昆交谈。他向常介绍其家人近日四处搜寻的详细情况,其“汇报”有两个中心词:“都找了”和“没有”。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老头子依然不见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且没有任何线索。

“我们亲属非常担心。”他黯然道,“老人家折腾不起,太揪心了。”

当着常太昆以及现场一位笔录干部的面,蔡仁功掉了眼泪。

“也想了解一下,你们是不是掌握了一点线索?”蔡仁功问。

这才是他“汇报情况”的真正目的,那就是刺探消息。蔡仁功表面賣力找人,实际揣着明白装糊涂,意在千方百计拖延,试图“背水一战”,争取时间另谋转机。办案人员当然不会坐等蔡副市长回心转意,主动把老爹交出来,这些日子里他们一刻不停始终都在寻找。蔡仁功显然很不放心,唯恐对方已经查到蛛丝马迹,因此上门打探,以求防在前头。

常太昆表示他没有更多的情况。蔡仁功苦笑:“有的话你也不能说。”

他倒是很明白。

“汇报”毕,蔡仁功告辞,继续其艰苦而悲壮的寻父之旅。

吴霖突然有发现,问了一个问题:“他怎么会那么快?”

这指的是蔡仁功“汇报”前处理的那起突发事件。上访人员刚刚拉起布条,蔡仁功就赶到现场,先于信访办主任之前,只比大门保安差一步。如此神速令人吃惊,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个细节与黑恶案件或追踪老头子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吴霖注意到了。

“悄悄了解一下。”常太昆交代。

这一了解就明白了:蔡仁功并非长了翅膀,可以从家中阳台闪电般飞到市政府大院。之所以那么快,是因为他是从近在咫尺的市政府大楼九楼他的办公室赶到现场的。当晚他没有回家,在自己的办公室过夜。他的办公室有一张折叠沙发,那是两用的,平时叠起来让客人坐,需要时拉开便相当于一张单人床,可以用来午睡,过夜稍嫌勉强,凑合着当然也行。

根据了解,近几晚蔡仁功都在办公室凑合。事实上不仅仅是过夜,自从省城返回本市,赶到浦子尾工地开现场会那天起,他似乎还没回过家,已经完全以办公室为家了。为什么呢?因为近日特别忙,有“35214安全屋”要做,有很多电话要打,再加上老头子不见了。如此解释似有道理,却也不免显得异常。

“会不会是……家里有些情况?”

难道有一只老虎突然闯进他的住宅,盘踞在里边,令主人胆寒而退避三舍?绝对不可能。没有哪只老虎能闯进城市某小区某高楼,走出电梯按响某户人家的门铃。但是老虎做不到,人却可以。此刻恰有一个人下落不明多日,遍寻无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他在那里?他不是一只老虎,不会张开血盆大口吃掉谁,特别不会吃掉该住宅的合法主人,于该主人却意味着巨大风险。

蔡国宾失踪之后,办案人员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接触了他的每一个比较亲近的人,以求寻找线索,却一直没有去注意其大孝子的住宅。一方面是因为以常理推想,老头子藏匿在那里的可能性极小。调查该老头实是调查其子的前奏,老头子逃到儿子那里岂不是把儿子往绝地推?而儿子在自己家里金屋藏老更是引火烧身,他怎么会那般行事?另一方面还有干部管理权限问题。蔡仁功是常务副市长,省管干部,按现行干部管理规则,在省里做出决定之前,本市可以去查他家老头,却不能擅自调查蔡仁功或对他进行监控。因此除非绝对必要,工作小组目前不能多接触蔡仁功,对他的若干异常也难以迅速全面掌握。或许这些因素被蔡家父子料定,他们干脆就把安全屋设进副市长官邸,恰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此刻父子俩过多接触自然风险加大,出于谨慎,蔡仁功作忙碌状每日过家门而不入。所谓“不入”当然也可能有假,或许蔡仁功会在某个不为人察觉的安全时间点偷偷潜回家,父子密谋,共同对抗调查。此刻风声鹤唳,于蔡氏父子无疑是重大关头,表为其父,实为其子,堪称生死攸关。

如果真是这样,该同志的胆子真是比天还大。在把父亲偷偷藏匿家中之际,他还装模作样气喘吁吁满世界找人,为父亲病体而担忧下泪,其表演功夫简直无与伦比。

4

怀疑迅速得到印证。

办案人员从小区监控资料入手搜索,没有找到直接证据,却发现了异常。

如果蔡国宾出逃后藏匿在附近乡间,乡村相对薄弱的监控系统对他有利。而如果竟然一头钻进城里,他很难指望茫茫人海提供掩护,倒是多得多的安防设备会让他更难遁迹。从村中那座蔡氏小楼,到城市西郊蔡仁功的住宅,一路上有足够多的探头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小区内更加严密,从大门口到停车场,从各幢大楼门厅到每一部电梯,都有探头在静悄悄地监控,几乎没有死角。理论上说,蔡国宾想进入蔡仁功宅,不可能不在若干个探头下经过。即便有人把他藏在轿车后座送达小区,让他避开从路面直到小区大门口的所有探头,他还是会在小区地下停车场现身。假设送他的人特别有经验且擅长躲避,直接把车开到地下停车场的特定电梯间外,老头子也会走进那部电梯的探头里。

但是他就是不出现。

在上级尚未做出决定之前,办案人员不能直接对蔡仁功实施监控,进入小区追索蔡国宾是否潜入却没有问题。办案人员发现本小区安防设备齐全,工作状态良好,保安室里一面屏幕墙,小区各角落各重点部位尽在墙上显现。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办案人员点了三幢住宅楼,调看近日这三幢楼的电梯监控记录,蔡仁功宅所在的二号楼为其中之一,结果就发现了异常。

“二号楼没有资料。”安保人员说明。

“为什么?”

“没有记录。”

“为什么?”

小区物业负责人被请来做解释。他说:“主要是考虑领导。”

蔡仁功是居住于本小区里最大的领导。半年多前,物业负责人到蔡家拜访,征求领导对物业工作有何意见与指示。蔡仁功做了充分肯定。物业负责人告辞时,蔡把客人送到电梯口,指着安装在电梯里的探头开了句玩笑:“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负责人忙称本小区安防设备完备,工作状态良好。蔡仁功交代:“注意点,不要谁想看就看,谁想买就卖。”什么意思呢?据传有人在收购各级领导干部的隐私照片和影像资料,明码标价,歌厅唱歌若干元,酒楼喝酒若干元,公共场所爆粗、骂娘若干元,收送财礼若干元。电梯探头里免不了也有可用资料,例如大包小包来来去去,有的还能看出是烟是酒或者别的什么。这些资料没准都可以卖两个钱。蔡仁功点到为止,并不多讲,物业负责人却出了一身冷汗。该负责人经反复考虑,决定做点调整。他向蔡仁功反馈,拟保留二号楼电梯监控探头,要求安保人员时刻盯紧,随时防止安全意外,同时不留任何资料,杜绝隐私泄露风险。蔡仁功问:“安全没问题吧?”负责人连称:“没问题。”蔡表示:“你们可以试试。”从那以后就照此办理,表面上屏幕墙二号楼电梯监控与其他探头无异,后边却不做记录,该探头已经无异于乡下农民在田间立起来的驱鸟稻草人。由于知情人极少,住户除蔡仁功无人知晓,小偷当然更不知道稻草人底细,所以该楼至今安然无恙,没有发生入户行窃之类的安全问题。

这无疑成为安全漏洞,给蔡国宾不露形迹潜入提供了方便。

问题蔡国宾是否真的在这里,蔡副市长官邸是否真的成了其父的安全屋?

当晚,工作小组有了进一步发现。

晚十点来钟,办案人员在小区的工作告一段落,一行人离开小区。这时他们已经连续工作了七八个小时,连晚饭的时候都是在小区安保室边吃快餐边看探头资料。离开小区经过二号楼时,一位年轻办案人员情不自禁抬头观察,拿指头从上往下数,辨认哪一层是倒数第三层也就是第十六层。他找到了那一层楼,同时注意到该层最东侧三个房间灯火通明,一排明亮灯光从窗户透将出来。那三个房间属于1601,蔡仁功宅。

年轻人有疑问:“不费电吗?”

吳霖轻描淡写:“可能是主人在找东西。”

根据物业提供的情况,二号楼是精装样板楼,这幢楼的业主们比较省事,无须敲柱砌墙大搞装修,看中意了买下来,抹布一抹便可拎包入住。购买类似精装房的业主通常不对住宅布局做大的变动,会基本维持原本模样。从物业提供的建筑平面图看,二号楼东侧住宅都是四室二厅结构,南北通透。四间房里,有三间在南侧,都按卧室设计,分别是主卧、次卧和客房。另外一间房在北侧,设计为书房。蔡仁功是三口之家,夫妻俩加一个儿子。蔡子很牛逼,两年前考上大学,就读于北大。目前住在这套住宅里的实际只有蔡仁功夫妻俩。蔡妻是市博物馆行政人员,工作比较轻松。闲来无事,把家里的灯逐一打开,照得到处亮堂堂,电费自己出,别人管不着。

当晚吴霖独自回到小区继续观察。在上级决定对蔡仁功进行调查并监控之前,吳组长此刻的观察属于自发行为,出自对尽快找到潜逃调查对象蔡国宾的迫切心情。经过比对分析,吴霖判断蔡宅三个朝南房间里,中间那一个,也就是次卧的房间亮灯属于临时偶发,亮过一阵便熄灭。这个房间应当是蔡子的卧室,其赴京上学后原样保留,寒暑假归来时仍然由他使用。次卧的两侧,也就是主卧和客房的灯光一直亮着,直到深夜,最靠东头的主卧先熄灯,近一个小时后客房才进入暗黑模式。这表明两个房间均有人居住。蔡仁功夫妻住的当是主卧,谁住在客房里?不排除蔡仁功事情多,为避免干扰家人而与妻子分于两室睡觉的可能。问题是近日蔡仁功忙得过家门而不入,他不可能半边身子躺在办公室的单人床上,半边身子钻进家中客房里。

因此这个房间很可能就是蔡国宾的安全屋。这当然也还属于推测。有什么办法能够加以验证?一个直接的办法就是打上门去,例如以例行燃气安全检查为名入户。这套住宅的厨房在北侧,燃气表和阀门安排在厨房里,检查员可以名正言顺进入厨房,虽然不合适跑到南侧把几间卧室的门一一推开进去找人,却也可以在门厅做进一步观察,例如拖鞋怎么摆、外衣怎么挂、沙发靠垫什么状态等,从中发现更多蛛丝马迹。

还有一个更直接的方式:与蔡仁功短兵相接。

那一天常太昆给蔡仁功打了个电话,称有重要情况需要汇报。蔡仁功即回答:“来吧。我在办公室。”

常、吴两人马上赶到政府大楼九楼。蔡仁功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开一个碰头会,屋里坐有七八个人,碰头会内容还是“35214安全屋”。常太昆他们到时,蔡仁功把碰头会暂停,让与会者到走廊去休息片刻,自己与两位来客闭门会谈。常、吴两位“汇报”的重要事项必与其父有关,作为大孝子当然得格外重视。

吴霖直截了当,向蔡仁功“报告”了一个情况:有目击者称近日看到过蔡国宾,就在蔡仁功宅所在小区附近。

蔡仁功把手上拿着的一支水笔在办公桌上敲了一下。

“怎么可能呢!”他作难以置信状,“要是到了附近,为什么不到我那个1601?”

吴霖差点就脱口而出:“他不就在那里吗!”

蔡仁功表示他很着急,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家人的担忧每一秒钟都在加重。这几天亲友们撒开网到处找,大家都吃不下睡不着。他自己没有片刻之闲,忙完工作便是找人。老头子下落无着,一个病老头能撑多久?当儿子的能不着急吗?

他确实显得焦虑,不可能是佯装。与其说是因为父亲下落不明,不如说是因为自知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他肯定深知其风险,也深知更大的风险还在其后。

常太昆试探:“蔡副市长准备向公安部门报告失踪吗?”

“我在考虑。”

类似人员下落不明,只能由其亲属向派出所报告,其他任何人越俎代庖,法律上并不认可。如果蔡家亲属到派出所报案,有助于表现蔡仁功所一再表达的“很着急”“很担心”。但是一报案事情便正式升级,蔡仁功是副市长,其身份让案情更显严重,公安部门必调动起大量资源和力量直接介入,如果最后证明事涉欺诈,后果必严重十倍。所以蔡仁功需要“考虑”,且肯定不会这么做,理由可以是“担心影响不好”。

蔡仁功还要开会,常、吴两位不便久谈,匆匆告辞。

常太昆他们没有直接提到怀疑蔡国宾就在1601,这是有意留有余地。他们预料蔡仁功会断然否认,为什么还要去“汇报”一下?这就是所谓敲山震虎,或称打草惊蛇。必须让蔡仁功知道人们已经有所怀疑,安全屋已经不安全,迫使他另想办法。他的应对办法不外两条,一是接受现实,把父亲交出来接受调查。二是继续对抗,把父亲转移到其他安全屋。如果是前者最好,如果是后者,工作小组需要继续追踪,但是也比目前藏在蔡仁功家中,让人投鼠忌器要好。

不料蔡仁功竟还有第三个选项。

当天下午,蔡仁功的弟弟蔡仁业开着他的比亚迪轿车,把其母从乡下送到小区1601。蔡仁业地形不熟,未能避开地下停车场探头,其行踪被一一记录在案。办案人员发现他除了把人送来,还大包小包送来一堆物品,其中有一只泡脚盆。

蔡国宾的现任妻子是他在前妻病故后再娶的,与蔡仁功没有血缘关系。据说蔡仁功与继母关系一般,一向只管她叫“姨啊”,那是本地方言,相当于城里人的“阿姨”。蔡仁功肯定不会因为父亲失踪,担心继母孤单而把她接来。此刻该妇人待在自己亲生儿子蔡仁业夫妻身边,肯定会感觉更自在。把这位继母从乡下接到蔡宅只有一种可能,或称是一种需要,那就是照料老头子。老头子有病,跑到任何地方都需要有人照料。必须有人给他做他爱吃的,让他按时用药,为他泡脚擦脚,加上洗澡换衣服。这些日常琐事,只有其妻可以提供全方位服务,除此之外绝无他人。孝子在这方面难比妻子,儿媳更不用说。仅从这位妇人和那只泡脚盆来看,基本可以断定蔡国宾的安全屋确实就在1601。同时也可以推断,老头子潜入此屋之后,屋主具体承担照料之责,恐已苦不堪言,特别是蔡仁功的妻子,费尽心力,处处做到位也难。既然安全屋不再是秘密,索性不管不顾,既不承认,也不交出,更不转移,让老头子继续待着,同时把继母接来,既能让老头子得到最好的照顾,也让蔡仁功夫妻多少缓一缓气。

当晚,蔡仁功不再以办公室为家,堂而皇之返回小区。或许他要在自己家中为父亲泡脚,想怎么泡就怎么泡,只是尚不便陪他下楼走路“活血”。

现在怎么办?可以听任蔡家父子如此玩“躲猫猫”,公然对抗调查吗?在蔡仁功还没有从市领导位子上落马之前,是不是蔡国宾就能待在那个安全屋里,父子俩想玩多久玩多久,任谁都拿他没办法?

那一天又是市长办公会,一如既往,蔡仁功主持,三下五除二,几个议题一一研究过,不到下班时间即宣布散场。会后范宁走到蔡仁功面前提出:“蔡副,需要跟您交换一点意见,不需要很多时间。”

“哎呀,咱们另约怎么样?”

“不行。”女副市长斩钉截铁。

“对不起范副,我还得马上去……”

“找父亲。我知道。”范宁说,“我就谈这件事。”

蔡仁功略吃惊,不再推托。

他们去了蔡仁功的办公室。坐下后蔡给范倒了杯茶,自嘲道:“这些天见到范副只想绕道溜走,好比老鼠见了猫。那份《纪要》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那没什么。”

范宁已经去向陆欣雨请求,将旅投交还给蔡仁功,她不想管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蔡仁功立刻解释。

“我就是这个意思。”范宁不含糊。

关于旅投确有一些内情。提出成立这么一家市属旅游投资发展企业的是蔡仁功,初步方案也是蔡召集相关部门制订的,而后还是蔡仁功自己向陆欣雨建议,从功能考虑,把旅投这一块划给范宁。旅投是从城投分出,且城投依然是未来旅投的最大股东,城投由市国资委主管,蔡仁功分管国资委,因此无论怎么“投”,理论上蔡都管得着,只不过确定划给范宁后,相关事务主要还由她去拿主意。當时恰逢沿河景观带项目推进之际,该项目为内河整治的一大配套,拟在治理工程完成后,趁热打铁沿河建设一条景观带,包括步道、公园、观景台和相关附属旅游商业服务设施等,从而变昔日臭水沟为来日旅游打卡点。范宁接手前该项目已经筹备了一段时间,接手后推进加速,很快完成了第一期工程招标,中标单位为省内重要工程企业城际集团,该集团总部在省城,全省各地都有项目,沿河景观带是其进军本市的标志性项目。

当时蔡仁功调侃:“美女碰上帅哥,肥水流入外人田。”

所谓“帅哥”说的是城际集团的老板贺来,贺很年轻,四十出头而已,有留美背景,能讲一口流利英语,风度翩翩,与号称“美女”的博士副市长范宁很搭。蔡仁功调侃他们,话里透着一股酸气。所谓“肥水流入外人田”暗指景观带项目招标结果。城际是外来企业,本市也有若干工程企业参加该项目竞标,包括林金同的伟达工程集团,结果地头蛇不抵强龙,项目让外来企业竞得。

范宁说:“招标只能严格按照规则,该是谁就是谁。”

从那时起,蔡仁功便对旅投事项屡屡作梗,以致一份《纪要》都要反复拿捏。范宁有个性,找书记抱怨,甚至提出撂挑子,虽属气话,但也是事出有因。

“其实我只是对那个帅哥有一些负面看法。”蔡仁功表示。

“他得罪你了?”

“是我得罪他。”蔡仁功自嘲,“后果有点严重。”

蔡仁功提到了林金同。那一回林金同的员工上访,拉布条骂“无良企业主”,蔡仁功把林金同叫来,给林加一条罪状叫“胁迫政府领导”,这可不是胡乱加罪。实际上,蔡仁功一眼就看出来,肯定是林金同亲自策动、导演该群体事件,那叫作“苦肉计”,打出“无良企业主”布条只是为了帮林撇清关系。林金同是以这种方式向政府施压,要政府给钱。这里的背景因素是:近年间伟达工程集团在本市承接了若干政府项目,包括医院新门诊大楼、文化三馆建设等,至今还有大笔工程款出于各种原因被拖欠,最长已经拖欠四五年,并非工程质量上的问题,主要还是政府流动性资金紧张,财政困难。浦子尾工程也有这方面的问题,负责项目的城投集团的流动性资金一直不宽松,很难按照协议及时拨付工程款,所以林金同屡屡向蔡仁功诉苦讨钱,还搞出一场上访,玩苦肉计施压。但是无论林金同怎么玩花样,都属总体可控,一般不会弄得不可收拾,本土企业这方面比较有利,毕竟知根知底,解决问题的途径多,企业资产人脉大多在本地,跑也跑不到哪里去。相比起来城际就有很大不同。城际与伟达两家企业在本市有竞争,城际集团也曾参加浦子尾工程招标,输给了伟达,景观带项目则反过来。蔡仁功感觉,城际这种企业越大越强越有名就越难对付。帅哥神通大,招数多,地方上根本控制不了,工程能否按要求做好很难说,弄不好鸡飞蛋打,人家赚得盆满钵满,拍拍屁股跑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地破烂,一笔巨债让地方上去背。

“那么严重?”

“仅供参考。”蔡仁功说,“也要请范副谅解。”

范宁却不跟他多谈“参考”,直截了当表示:“我听说你父亲的事了。”

“是吗?”

“据说是你把他藏起来了。”范宁直言不讳。

蔡仁功挺意外,一时无言。

“就藏在你家里。”

蔡仁功目不转睛地看着范宁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

“太可笑了!”他说。

范宁却不笑:“这不是好办法,不应该。”

为什么不应该?范宁说,无论蔡仁功对她有什么看法,她自己是从一开始就非常佩服蔡的。她当副市长的时间不长,起初什么都不会,就是把蔡当作模板,观察蔡怎么处理事情,怎么协调怎么拍板,这才一点点上手。记得当时她常去请教,蔡总是不吝赐教,对她帮助很大。近期外界风言风语,称蔡要出事了,她很不安,也在可能的范围内做了些了解。以她目前所知,蔡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特别严重的问题,不像外边所传。她发现陆欣雨也持同样的看法。彼此共事这么些年,心里确实不忍,她特别不希望蔡突然栽个大跟头。

“谢谢。”蔡仁功调侃,“也许我会藏,特别大特别严重的问题范副还不知道。”

“那就该自己去说,争取主动,减轻后果。”范宁说。

“我会认真考虑。”蔡仁功调侃,“虽然风雨飘摇,自认为这个蔡其实不错。”

“为什么会风雨飘摇?”

蔡仁功称凡事皆有因果。有些特殊情况下,没事也能整出一大堆事来。碰上了能怎么办?虽然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逃避,但不到山穷水尽还是不能放弃,该想办法还得想办法,该努力还要努力。

“我认为现在这样不是办法。”范宁还是直截了当。

关于蔡仁功父亲的事情,根据范宁目前所了解,她个人认为性质还可以斟酌,处理得好未必不可挽救。但是目前这种状态绝对不行,藏匿不出,对蔡家父子都非常不利,只会推动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这个道理蔡仁功肯定比谁都明白,根本无须范宁来说,只是当局者迷,心里的一道坎过不去。范宁非常希望蔡仁功权衡轻重,放下顾忌,正确对待,尽快处理好,不要弄个无可挽回。

“确实是肺腑之言。范副总是这么善良。”蔡仁功表示,“无论如何我要感谢。”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让范宁看他的右掌小指。当着她的面蔡活动那根指头,原来略有畸形,始终显得蜷缩,无法伸直到位。

“我曾经打算拿这根手指头去评残。”蔡仁功自嘲,“虽然等级不高。”

“小时候受伤的?”

“小学二年级。不是受伤,是老头子打的。”

范宁很吃惊。

蔡仁功说,他从小是村中小混混,仗着父亲是村干部,桀骜不驯,超级顽劣,上学后不思悔改,打同学、骂老师、撕课本、逃学,几乎无恶不作。父亲没少教训他,二年级那次闹大了,班主任告到家里,父亲一怒之下,决意让他长记性,把他手掌按在桌上,顺手抓起一根木棒打那根小指头,一棒致残。从那以后他恨死了父亲,但是也给打疼了,学乖了。成年之后回头想想,如果当年父亲不这么狠,他最大可能是继承父亲衣钵,在家里当个村主任,或许还是个村霸,哪有今天什么蔡副市长。比较起来,他弟弟要好一些,父親虽然依旧严厉,但毕竟父母疼小子,打起来手下留情,所以弟弟只当到蔡副校长,比哥哥略逊一筹。

“开玩笑。”他说,“自曝家丑。”

“你儿子也是这么打出来的?”范宁问。

相反,蔡仁功从不打儿子。实际上他一直非常忙碌,儿子主要是其母教育,儿子懂事,成为学霸,母亲功劳最大。蔡仁功觉得自己最成功之处不在于当官,而在于妻子不错,儿子挺好,从来不需要他多操心,让他后顾无忧。说起来,最让他放不下的还是老头子。他知道老头子这么些年一直通过阿摆操控村政,也曾设法劝说过,甚至想把弟弟、弟媳调入市区,在城里给父亲两口和弟弟一家买房子,把他们与老家切割开。老头子很固执,不听,做儿子的很难强迫老爸。父亲让他帮助村里做过不少事情,他是能帮则帮,小心处置,除了支持公益,其他的基本不过问不插手,唯有阿摆与陶山水闹出葬礼风波那一次,他闻讯后直接给阿摆打电话,命他主动去陶家道歉,设法调和双方关系。可惜阿摆就那么个德行,矛盾难以根本化解,冤冤相报,以致弄成这样,牵累了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自己感到也有责任。”他感叹,“这道坎心里真的很难过去。”

“你得挺过去。你知道的。”

蔡仁功一声不吭。

5

第二天蔡仁功便有所动作。

确如范宁所说,秘密已被知晓,安全屋已被识破,这时候继续装聋作哑,硬扛下去真的不是办法。范宁都这么清楚,蔡仁功自己还能不知道?范宁是党外人士,身份与纪委、监委、政法、公安都搭不上,肯定有人有意识地把部分内情透露给她。她以个人名义,出于班子同事的工作情谊出面找蔡,出自真心和好意,不愿意看到蔡仁功弄个无可挽回。她是女子,近日她分管的旅投等事情又被蔡仁功故意拖延折腾,这种情况下人家不计较,反而主动前来坦承相劝,对蔡仁功实比任何人都更有影响。

那一天是星期六,蔡仁功罕见地没有到办公室去,在家里一直待到上午九点半,才出门进了电梯。有一个人与他一起从家门走出,正是失踪多日的蔡国宾。老头子至此终于现身,果然此前是把儿子这里当成了安全屋。他换上一件崭新的外套,气色不错,不像数日前监控探头里骑一辆电动车出逃时那般灰头土脸。电梯上恰有别的业主在场,他们注意到蔡仁功神情淡漠,上电梯时一手按着电梯门,一手伸出去扶老头子。父子俩乘电梯一直下到地下停车场,有一辆比亚迪已经在那里等候,是蔡家老二开的车。兄弟俩陪送老头子,比亚迪迅速开出了小区。

他们是送老头子投案自首吗?虽然时逢双休,工作小组和扫黑除恶办都正常上班,可容送人上门。事到如今,蔡仁功已经没有其他选择。把老头子交出去,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了结,相反只会是更大事情的开始,他们当然很明白。昨晚父子俩在安全屋里一定有过一番漫长而艰难的交谈,蔡仁功在说服自己之后,还需要说服老头子。病老头在面临调查之际逃跑藏匿,显然是心怀恐惧,此刻要被儿子交出去,必定是一百个不愿意,说不定会咬定死也不走,还会抱怨儿子贵为副市长,竟连疾病缠身七老八十的亲爹都保护不了,这种儿子生下来养起来何用?儿子可以如父亲早年那样,抓过一只老手掌按在桌上,一棒致残以压服吗?当然不行,必须一边细心为他泡脚,一边耐心做思想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事实上只要能放下,也没必要过于担心,办案人员不会太为难老人,虽然不可能帮他泡脚,却不会有意过不去,毕竟老子头并不是主要目标。年纪这么大的病老头其实是额外负担,万一老人身体恶化,于办案方还挺麻烦。因此与其东躲西藏担惊受怕,不如豁出去,大不了待几天就解脱回家。除了说服老头子同意被儿子交出去,父子俩肯定还探讨了应对之策,包括为什么跑?是谁的主意?跑的过程如何?怎么潜入小区?以及以往如今村里村外涉黑涉恶各种问题。所有老头子在调查中可能会被问到的都必须想到,必须有回答脚本。考虑到接下来的案件深入,有必要抓住最后的时机,统一口径,建立攻守同盟,打死了都得这么说。类似思想工作有如临阵磨枪,沙盘推演,准备充分,才好把人交出去。

不料比亚迪却不是去投案,它穿城而过,开上前往蔡家小楼的道路。

原来是把他送回家。根据“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原则,让老头子回到他潜逃前的地点,也算画上一个句号。吴霖他们有兴趣,那就去那里带走他吧。

问题是老头子的妻子,还有那只泡脚盆却未曾上车随往,莫非还得分批进行?

比亚迪在离蔡家小楼还有两里路之处止步不前。

这是在镇上,这里有一家小吃馆,有一面大招牌,上面写着“咸菜大肠头”。这家老店有一批乡间老主顾,老头子为其一。以往其儿子回家探父时,常会陪同老爹走路“活血”,一直走到这里,吃一碗咸菜大肠头,满足老头子口腹之好,然后再掉头往回走。

他们到达的时候还远不到饭点,小吃馆里暂时没有其他顾客。父子三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本日热腾腾第一锅端上来,三人刚刚开吃,蔡仁功的手机响了。

浦子尾工地告急:部分工人闹事,拒绝工作,原因是没有领到工资。上几个月拖欠的工资还没有补发,本月工资又已拖欠。闹事者虽然只是部分员工,却给整个工地造成波动与混乱,且有扩大趋势。闹事员工声称只要老板给钱,他们马上发动机器,不发钱就只能把事情闹大,请政府来解决。目前工地钩机和铲车已经基本停止运行。

这一次不是“苦肉计”,闹事者属临时自发行为,他们不上访,不拉布条,也不制造影响,目前只是情绪冲动,就地躺平。给蔡仁功打电话告急的不是别人,就是公司老板林金同本人。林称已经派出手下所有工头到现场维持秩序,他本人也会立刻赶到工地。无奈此刻公司账上只有负数,根本拿不出钱,即便把林老板千刀万剐,也给员工们发不了一分钱。

蔡仁功骂:“要是把工程搞黄,林老板死定了!”

林金同叫唤:“领导快救我!”

蔡仁功把手机一关,不予理会。

他们继续享用咸菜大肠头。

又一个电话打到蔡仁功手机上。

“蔡副市长,我是吴霖。”

“吴组长啊,什么事?”

“您父亲跟您在一起,是吗?”

“是啊。”蔡仁功毫不掩饰,“我陪他吃顿饭。”

“我们就在附近。”

“是吗?”

吴霖说他们可以等一会儿,到时候可否请蔡仁功回避一下?蔡仁功觉得什么时候方便,尽可先离席,走出“咸菜大肠头”就行,有一部车可以送他回市区。剩下的事情交给他们就可以。他们会严格按照规则行事,蔡仁功不必担心。

蔡仁功笑笑:“谢谢,不急。”

工作小组堪称准确高效,显然蔡国宾一露面,他们就注意到了,然后便迅速跟进。蔡国宾下落不明已经多日,办案人员千方百计寻找,一旦发现踪迹自当穷追不舍。他们追踪蔡国宾有足够理由,完全符合规定。理论上说,即便当着蔡仁功的面,他们也完全可以对蔡国宾宣布相关决定,带老头子去配合调查。但是毕竟蔡仁功是现任副市长,他在场不免让办案人员有所顾虑。如果接下来轮到蔡仁功要“进去”被调查,那要由层次更高的案件办理人员来对他宣布。此刻吴霖他们还必须以现任领导视之,予以足够尊重,给他留个面子。

蔡家父子三人继续吃饭,老头子显得很满意,红光满面。蔡仁功自己吃得不多,却一直待在桌边。在老头子吃饱喝足之前,蔡仁功没像吴霖建议的那样,找个“方便”时候起身离席,自行回避,让办案人员去完成他们的任务。也许蔡仁功是感觉不忍,想在交出去之前让老头子吃个痛快?老头子终于吃饱了,站起身说了句:“走。”身旁两个儿子随之而起,一人扶一边,带着老头子走出了小吃馆。他们的比亚迪就停在门边,一旁还有几部小车,吴霖他们的车应当就在其中。

蔡仁功把父亲扶上车后排,自己往前一步,拉开前排右侧车门,坐到了副驾驶座位上,比亚迪“轰”地开了出去。

吴霖他们没在现场采取进一步行动。

比亚迪上路了,竟没有朝向两里路外的蔡家小楼,而是原路返回。这时道路车辆很多,略堵,半小时后轿车才驶进市区。吴霖他们紧追不舍,大家都觉得纳闷,不知道蔡仁功想干什么,或许他还是要亲自送父亲去扫黑除恶办投案?投案之前让父亲大吃一顿,好比旧时枪毙犯人之前给一顿酒菜?为什么就不愿意直接交给吴霖?

不料该比亚迪竟是奔回蔡仁功所居小区,停靠于地下停车场。蔡国宾由其小儿子陪同上电梯,回到了1601室。在公然露面,于城区乡间跑了一大圈,饱餐一顿咸菜大肠头之后,蔡国宾非常惬意地又回到了他的安全屋。

蔡仁功没有回家,有一辆政府公务车停在地下停车场等候,是蔡于回城途中打电话紧急招来,提前守在他家楼下的。蔡仁功一到,即换乘那辆公务车,迅速离开小区。

现在怎么办?蔡国宾已经跟蔡仁功分开,没有待在同一个物理空间。办案人员可以进入1601安全屋把老头子带走吗?理论上完全可以,但是得考虑虽然蔡仁功不在场,该住宅却还是属于他。在未得主人邀请的情况下,擅入私宅有所不宜,特别是该主人身份特殊,且待在安全屋里的老头子可能不愿意开门迎客。这种情况下采取激烈行动必须报经主管领导同意,同时未必有利。办案人员始终很注意掌握分寸,当天他们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拦截行动,也因为蔡仁功已经表现出合作迹象。蔡与父亲离开安全屋时未做任何伪装与躲藏,表明已经想明白了,此刻不在乎被谁看到,来就来吧。吴霖给蔡仁功打电话时,他没有否认自己与父亲在一起的事实,对吴的回避建议也没有反对,只说“不急”而已,这也似有合作之意。目前情况下,让他自己把老头子交出来最好。但是这绝不意味着可以一直拖延。

当天上午,蔡仁功离开小区后匆匆赶到浦子尾工地,那里已经聚集了一批有关人物,都是蔡仁功在陪同父亲吃罢咸菜大肠头后,返程途中用电话下令召集到现场的,有如此前其父失踪当天,他从省城返回途中下令召集浦子尾现场会一般。

那时现场气氛紧张而凝重,躺平风潮已经波及整个工地,所有施工机械全都熄火,趴窝,一动不动。林金同手下管理人员在工地上到处乱窜,试图说服这里一伙那里一群聚集于各角落的工人回到工作岗位,称老板已經承诺,保证尽快解决欠薪问题。类似承诺已经无法再令人相信,此刻任何言辞都苍白无力,没有真金白银难以撬动工程,而汛期正在一天天逼近。

蔡仁功带着几大员进了工棚,林金同在里边抽烟、喝茶,表情漠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之态。

“领导把我抓去关了吧,完蛋了。”他说,“什么办法都不管用。”

蔡仁功发怒:“放心,便宜不了你。”

然后他转过身,指着身边的曹钦问:“曹董事长,你在这里是大金主还是大欠主?”

曹钦尴尬:“蔡副,您都清楚。”

曹钦是城投集团的董事长,他在这里可以算大金主,因为内河整治项目由政府委托城投负责。但是他也是大欠主,因为很难按协议足额及时把工程款发给施工单位。于伟达工程集团而言,除了眼下浦子尾工程相关款项,另有几笔以往的待结工程款也挂在城投账上,其中还有城投集团成立之前的项目遗留,后来整合划转到城投。作为市政府的主要融资平台,城投集团得承担现在,也承担以往,债务负担相当沉重,流动性资金一直紧张。这些状况不必曹钦解释,蔡仁功很清楚。

“作为拖欠巨额工程款一方,曹董事长有什么好办法?”蔡仁功问。

应当说把曹钦当作欠债大冤家是不公平的,毕竟城投归属于市政府,其所背债务可追溯到历届政府遗留问题和欠账。但是毕竟此刻这些欠账都挂到城投这里,曹钦作为集团老总当然必须承担。

曹钦苦着脸说:“请蔡副指示。”

“账面上已经山穷水尽了吗?”

曹钦表示账面上还好,但是实际周转还是很困难。工程款拖欠问题蔡仁功已经多次过问,他们想了很多办法,也筹措了部分资金,无奈有一笔债务马上就要到期,一旦违约会出大麻烦。

“债务违约麻烦大,还是市区受灾麻烦大?”蔡仁功问。

曹钦答不出来。

“麻烦都大。”蔡仁功自己作答,“都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他转而问工棚里的其他人,包括政府办、财政局、国资委、建设局的头头们有何妙计,可以变出真金白银,打破当前困局。

工棚里鸦雀无声。

“那么随他去吧,听天由命。”蔡仁功说,“散会。”

蔡仁功竟不是开玩笑,他严令与会者立刻离开工棚,不许磨磨蹭蹭,叫走就走,该干吗干吗去。于是呼啦啦一阵搬椅子声,几分钟后工棚里只剩下蔡仁功,还有被他点名留下的三个人:曹钦、林金同和郑文泉。

“林老板先出去一下,别走远。我跟曹董事长先谈个事。”蔡仁功交代。

林金同遵命离开。

蔡仁功问曹钦:“那笔预留资金怎么样?你们没有挪用吧?”

曹钦连称预留资金还在,未经蔡副市长同意,流动性再困难,谁也不敢打它主意。

“除了那笔预留资金,再没有其他机动财力吗?”

“真的没有。”

蔡仁功不说话,眼睛看着工棚天花板好一会儿。

这时他的手机铃响。

“蔡副市长,我是常太昆。”

“知道,知道。”蔡仁功竟开玩笑,“有五千万,还是一个亿?”

“是您父亲的事。”

对方直截了当,称他们有个重要事项,需要向蔡仁功的父亲蔡国宾同志“当面了解”。领导要求他跟蔡仁功“沟通”一下,请蔡给予重视支持。

蔡仁功回答,只一个字:“好。”

“什么时候方便呢?”

“容我考虑一下。”

“我们需要今天之内见一见他。”

“不用那么急吧?”

“已经拖延很长时间了。”

蔡仁功称还需要做一做老头子的思想工作,毕竟是亲生父亲。当儿子的不能不考虑父亲的身体和心理承受能力,也需要考虑外界影响。

“还是要请蔡副市长重视支持。”

“我感觉压力很大。”蔡仁功笑笑。

他告诉常太昆,此刻分身无术,他在浦子尾工地,这里出现严重事态,需要立刻处理好。待这边的事办好了,他会给常回一个电话。

放下手机后,蔡仁功又把眼睛朝向天花板,思忖许久,下了决心。

“先用。”他说。

他决意动用那笔预留资金。

曹钦支吾:“可以吗?”

蔡仁功说:“缺口我来想办法,尽快筹集资金补上。”

“是不是要……”

“我已经跟范副市长沟通过。”蔡仁功说。

“那就好,那就好。”

当着曹钦和郑文泉的面,蔡仁功用手机给范宁挂了个电话。电话迅速接通。

“范副市长,我要感谢你。”蔡仁功说。

对方的回应曹钦他们听不到,却可以猜出来:“蔡副市长客气啥呢。”

蔡仁功说:“报告范副一个最新消息,我父亲找到了。”

“是吗!”

蔡仁功站起身,举手示意曹钦他们待在屋里稍等,自己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到工棚外。待在外边的林金同看到蔡出门,立刻往他这边凑,蔡亦举手示意,让林不要过来。这可以理解,其父事项牵涉隐私,此刻谢绝旁听。

几分钟后,蔡仁功收起手机,招手把林金同叫过来,两人一起回到工棚。

“范副市长表示支持,顾全大局。”蔡仁功宣布,“现在立刻安排。”

相关各方立刻紧张忙碌起来。

事后才知道,蔡仁功确实是跟范宁通了电话,该电话却只谈其父亲“已经找到”“正在设法做通老人思想工作”等,关于预留资金的事情一句都没提起。这笔资金目前在城投集团账上,理论上城投可以支配,实际却不行,因为已经明确是预留给即将成立的旅投,作为市政府注资的一部分。它既是旅投的启动资金,也是其内河景观带工程项目的启动资金,该项目被帅哥的城际集团中标拿下,前期准备已经全面展开,急着用钱且需要用大钱。等着蔡仁功签字的《纪要》上就有一条涉及这笔资金,一待文件下發,资金将迅速划转过去,而后便归范宁管。此前范宁为筹措准备这笔资金跑上跑下,费了无数心血,此刻如果确实有天大的理由需要动用它,肯定也得先征求范宁本人意见,而范宁肯定不会同意,因为将直接使她一手推进的项目停摆,提交到陆欣雨那里十有八九也会被断然否决。因此蔡仁功自导自演一出戏,当场谎称已经跟范做过沟通,且像煞有介事再打电话,演得如此逼真,让在场两位都深信不疑。

四个小时后,工地上的工人纷纷接获银行短信,告知他们账号上有薪金到账。躺平的人们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回到岗位,工地施工迅速恢复正常。

蔡仁功一直待在工地,与曹钦和郑文泉一起吃了一顿盒饭。施工恢复正常后他也不急着离开,直到曹钦的一位助理拿着几份单据匆匆到来。那是刚处理的这笔资金拨付的相关单据,一般情况下曹钦签字便可,蔡仁功却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做个批示并签字,以示特殊情况,领导负责。这于曹钦当然是求之不得。蔡仁功签完字后问:“知道这三个汉字一共多少笔画?”曹钦赶紧伸出指头去数。蔡仁功告诉他不必数,不多不少,一共二十三画。

“现在山穷水尽了没有?”他问曹钦。

曹钦表示确实已经两手空空。

“钱不是问题,总有办法找到退路。”蔡仁功安慰。

然后上车离去。临行前天已显暗,蔡仁功命林金同安排当晚加班,务必将耽误的工程量补回来,他要时时检查。离开工地后,蔡仁功到了邻近的上渡大桥,俯瞰大桥下游江岸排水闸门的施工现场,那是浦子尾工程最末端,目前看来工程进展顺利。看完闸门后,蔡仁功交代司机送郑文泉回去。

“蔡副呢?”郑问。

他要打一个电话。一会儿有一辆车会来接他,他让郑文泉别管了。

郑文泉听命离开。此刻蔡仁功确有些私事不便告人,他还有一辆比亚迪可用。

蔡仁功的电话是打给常太昆的,这种通话比较私密,谢绝旁听。蔡仁功在电话里再次提出要求,以其父年龄与身体情况为理由,希望办案人员不要触及。老头子的事其实并不重要,他儿子的事才重要。需要了解什么、调查什么尽管找他蔡仁功,他会认真配合。老头子就算了,随他去吧。

“蔡副市长的意见我们会报告领导。”常太昆回答,“根据要求,今天我们还是需要跟他见一面。请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这么说没有退路了,只能先把老头子卖掉。”蔡仁功自嘲,“这种儿子生他养他真是顶个屁用。连累老人不算,到头来还要卖几个钱顶账。”

“蔡副……”

“开玩笑,别急,等我电话。”

其后蔡仁功又挂了一个电话,讲了足有二十分钟,一边讲一边沿着桥右侧人行道往前走,此时大桥上车水马龙,众人忙着穿越晚高峰,没有谁注意到桥旁一边打电话一边散步的该领导。电话打完时,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桥中部,蔡仁功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放,竟径直翻过桥栏杆,一跃而下。

一旁有人大叫:“不好!”

6

一个月后,阿摆被批准逮捕。瘸腿村主任利用权力,组织黑恶小团伙,挟嫌报复,为非作歹,欺压对立群众的大量事项得以核实,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老头子蔡国宾扶持、帮助阿摆,在村中相关事项上犯有严重过错。考虑其卸任村主任已久,对相关问题不负直接责任,加之风烛残年,身体状况不佳,终没有过多追究。

伟达工程集团董事长林金同在参加浦子尾工程招标前,用一只手提箱携百万巨款,由阿摆领入蔡家小楼行贿,经查确有其事。该集团中标之后不久,蔡仁功命市政府办副主任郑文泉通知林金同前来,在郑的办公室把手提箱和款项退还,郑留有录音记录作为旁证。这笔钱没有回到伟达工程集团的账上,由林金同用于各种“打点”。后根据林的交代,有五位接受“打点”的官员落马受审。

郑文泉还证实把城投预留款项挪付给林金同确是蔡仁功个人所为。蔡仁功曾当众怒骂林胁迫政府领导,宣布林死定了,他没拿林百万贿款便罢,居然还帮林弄钱,不惜自己担责,说来有些不可思议。郑文泉的证言以及蔡的亲笔批示和签字使曹钦得以解脱,无须承担责任。但是拟议中的旅投成立及正在筹建中的沿河景观带项目因资金問题不得不延缓。虽然蔡仁功此举并非为自己或者林金同谋利,客观上是为了所谓的“35214安全屋”,但其擅自做主和欺骗手法还是令人不齿。特别是范宁不计前嫌,曾苦口婆心劝告蔡仁功,蔡竟然以这种方式投桃报李,不惜在跳河之前用力踢她一脚,让我们听来感觉特别可耻。

蔡仁功却没有被一笔勾销,关键竟在郑文泉:蔡在桥上下车,郑感觉有异,很不放心。那段时日里,无论蔡仁功多会掩饰,没有一点异常是不可能的。作为跟随多年的所谓“大秘”,郑不能不多个心眼。蔡命司机把郑送走,郑假意答应,实则自己在前边也下了车,走到桥的另一侧观察,在第一时间发现蔡越过栏杆。郑即紧急处置。这段河道以下有一个堤防管理处,有一条水上交通艇和若干值班员,郑通过交通局命该处值班人员立刻开船下河搜救,居然在江中找到蔡仁功,他已经溺昏,被流水冲上一处浅滩。所幸不到汛期,河里尚无大水,浅滩多现。搜救人员立刻施救,并叫来救护车把蔡急送市医院。他被查出身上多处骨折,头部受伤,却无碍性命。

他在住院期间接受有关部门讯问,对自己的种种行为供认不讳,包括为父亲提供庇护、擅自决定动用预留款项,以及所谓“一了百了”,等等。他声称“没有退路了,感觉只能这样”。为什么只能这样?他语焉不详,只说:“时候到了自然清楚。”考虑到其身体情况和所造成的不利影响以及接下来需要进行的调查,他被宣布停职。

不料半年后这个案子竟根本反转。

原市委书记陆欣雨被调查,免职,锒铛入狱。

陆涉嫌巨额利益输送,输送方为城际集团。该集团背景复杂,在省城政商界人脉丰富,帅哥贺来只是个白手套,倚仗几大后台,其中一个与陆欣雨关系密切。陆帮助贺到本市拿项目,最初试图染指浦子尾工程,陆数次交代蔡仁功务必关照。蔡阳奉阴违,一番操作倒把城际弄出局去。陆非常生气,即命调整分工,还命必须以蔡主动提议方式,安排范宁接手旅投和景观带项目。范不似蔡老到,以为其主持的招标完全公正,却不知陆直接交代招标办领导背着她做了手脚,暗箱操作让城际如愿以偿。城际集团之所以看中景观带项目,是因为该项目圈走了周边大片地块,作为来日旅游和商业服务用地,这些地块将因为内河整治和景观带建设而身价百倍。该项目由于蔡仁功作梗未能如期启动,后又因陆欣雨案发加上项目进行中的各种猫腻终被搁置。这倒意味着本市没有掉进一个大坑,无须加背一笔巨债,范宁得以从中全身而出。如此看来,蔡仁功跳河前不是踢她一脚,倒是拉了她一把。陆欣雨在省城的亲友得到了城际集团的数百万利益输送。由于蔡仁功对城际集团始终警惕,对景观带项目招标也表示怀疑,不断作梗,陆感觉到危险,即利用手中掌握的主导权,试图从蔡父在乡下的问题入手调查,搜集线索以最终拿下蔡仁功,表面上却还以“相信蔡没大问题”作为烟幕。蔡仁功清楚在本市除了陆欣雨,没有谁可以做出相关决定,心知陆“快刀斩乱麻”,自己难以抵挡。在劫难逃之际,蔡千方百计设法拖延,应该是在争取时间与转机。拖延其父现身,可能是想让自己不至于很快涉案落马,争取最后一点时间办最重要的事情,包括他所负责并特别看重的“35214安全屋”。其拖延《纪要》签署,可能是想留下一点余地,防止浦子尾工程陷于资金困境难以为继。到了最后关头,山穷水尽,蔡仁功狠下决心,办掉难办之事,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只能一跳了之。那时他心里肯定有很多遗憾,但是至少浦子尾工程没有在他手上停滞,而他既不会承担背弃亲生父亲的骂名,也能指望父亲逃过此劫。毕竟查父只为查子,儿子自己一笔勾销,再去查父亲还有什么意义?他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陪父亲最后饱餐一次咸菜大肠头,一饕老爹,也算“有孝”,就此一了百了吧。

如此推测是否准确?可待该二十三画痊愈后再行核实。

他在跳河之前最后打的电话竟还是背水一战:该电话挂到省监委举报中心,他在电话里实名举报,列举若干可疑迹象,怀疑城际集团的本市项目涉及腐败。他并没有点名道姓直接举报陆欣雨,却有明显指向性。据说他在电话里没有一个字提到自己涉嫌事项,既无解释,也不申诉,更没有拿他殚精竭虑谋划“35214安全屋”而自我摆功标榜。只因为在举报之后即跳河,虽自杀未遂,却引发上级高度重视,陆欣雨案就此开篇。

如此看这个蔡其实不错。

原载《芙蓉》2023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反转的得失

杨少衡

这部小说情节与人物有若干反转,有些反转幅度相当大,这是我有意为之,却也并非主观臆想。我的小说主人公多有原型,这个中篇也不例外,现实生活中的那位是我的熟人,基层从政生涯比较波折,有过几番起落。其中一次便是因为其乡间老父涉事出走,藏匿于其宅中。他被指处理失当,经受不顺,数年低沉,直到时来运转,东山再起,终上到市里高位。他的最后结局并不好,出事“进去了”。几年后一手把他“送”进去的主要领导自己也“进去了”,殊途同归。类似情节眼下并不罕见,似已不太有表现余地,只因为此人有个性有能力,身上的故事多,加上彼此较熟悉,他的事让我听来很有感触,这才有了这个中篇小说。小说里的人与事比之真实人物故事已经天差地别,所能提供的思考空间却仍接近,我觉得还值得在小说里表达。要把它表达出来,需要借助某些叙述方式,包括反转,它在现实生活本身存在,小说只是把它强化而已。类似强化的价值不在于让读者感觉意外,而在于或有助牽引深究与思索。意外之余,人们多会停下来想一想:为什么会这样?这可能吗?这合理吗?如果他们的结论是接受,认为并非不可能,那么作者与读者便形成一致。能达到这种效果,作为小说作者便可以小有成就感。出于这种理解,我让小说主人公一出场就显得晦暗,身上光环尽失,所作所为似乎都属劣迹,垂死挣扎而已,到了最后才表明事情原来并非如此。为了强化反差,我需要在讲述过程中尽量处理掉有可能露出马脚的痕迹,有如将雪地上的脚印扫去,或者制造一些乱真迹象,别让读者过早察觉作者意图而兴味索然,失去继续读下去的兴趣。这么做固然能取得某种阅读效果,却容易损伤主人公形象的完整性,所谓有得必有失,我得想办法在其中找到某种平衡,最大限度兼顾二者。我知道这篇小说仅表现自己的努力而已,并非已经做好。感谢原发刊《芙蓉》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对它的认可。

杨少衡,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新世界》;中篇小说集《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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