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依然站在那里

艾青的诗歌如同一幅全景式的艺术长卷，呈现出波澜壮阔、包罗万象的丰富与辽阔。解读艾青诗歌，像“太阳”“土地”“河流”“黎明”等宏大壮阔的意象会第一时间展现眼前；紧随其后的，还可能有“火把”“手推车”“礁石”“伞”等具体而微的“小意象”。这些丰富多彩的意象，让艾青诗歌显得自由而开阔。

简陋的“手推车”

1938年初，艾青从阴冷的武汉来到了真正冰天雪地的北方。手推车这个北方特有的古老运输工具，在艾青的诗歌里背负着沉重的历史重任。“手推车”这个意象充分表现了艾青敏锐的诗心，他从手推车中看到了民族的深重灾难。

手推车“以唯一的轮子/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揪住了人们柔软的心，“以单独的轮子/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碾压出我们这个民族的沉重负荷，也沉沉地碾压在读者的心上。这保守、单调、毫无生意的生活重复着不变的苦难与悲怆。

手推车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迹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一九三八年初

“唯一的轮子”和“单独的轮子”，“从这一个山脚/到那一个山脚”和“从这一条路/到那一条路”，“彻响着/北国人民的悲哀”和“交织着/北国人民的悲哀”，这些简单的重复恰恰从语言和形式上表现出一种单调、贫乏、悲苦的生活境况。“手推车”这一形象的简陋、单调正好和诗歌语言节奏的沉重、形式的单一相吻合，共同表现了这北方土地上沉重的生活气息。

坚韧不屈的“礁石”

《礁石》写于新中国成立以后的1954年。但是经历磨难后，1985年艾青访问秦皇岛为青年诗人们题诗时再次引用并写下了“含着微笑，看着海洋……”，由此可见这首诗在诗人心中的分量。

礁  石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的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五日

这首诗中塑造了坚韧不屈的“礁石”形象。诗人用一个“扑”字就写出了浪的汹涌、猛烈，更何况还是“无休止地扑过来”，可见这浪的气势多么汹涌。但“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一动一静中，我们看到了礁石的沉着坚毅；鲜明的对比中，礁石坚不可摧的形象便自然地树立起来。尽管“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礁石是何等的从容与自信。

读这首诗，我们不由想到：伟大的中华民族正如礁石一样迎接着一个又一个“无休止地扑过来”的骇浪，然后静待它们在自己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我们的民族如礁石那样，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这首诗正好表现了我们的民族精神如礁石那样百折不屈、坚韧不拔。可以说，“礁石”的形象是我们伟大民族精神的一种象征。

纵观艾青一生，这首诗还可以说是诗人的自我写照。从少年时代起，诗人就显示出一种倔强的品格。他不屈服于父亲的压力，和地主的家庭以及这个家庭根深蒂固的旧观念决裂。他在敌人的监狱中，一如“礁石”般刚毅，不仅没有屈服，反而变得更加顽强了。诗人在经历了多年的折磨后，那一首《光的赞歌》就是对“礁石”最好的注脚。

胸怀博大的“伞”

《伞》这首诗虽然形式短小，但其妙趣横生的语言蕴含着隽永的情致和哲理。

伞

早上，我问伞：

“你喜欢太阳晒

还是喜欢雨淋？”

伞笑了，它说：

“我考虑的不是这些。”

我追問它：

“你考虑些什么？”

伞说：

“我想的是——

雨天，不让大家衣服淋湿；

晴天，我是大家头上的云。”

一九七八年

在诗人的笔下，平常物品“伞”被发掘出深邃的诗意。在“喜欢太阳晒/还是喜欢雨淋”这个看来没有多少道理的询问下，“伞笑了”，并且说：“我考虑的不是这些。”这“笑”后面的“考虑”，揭示出一种崇高的心灵境界，“我想的是——/雨天，不让大家衣服淋湿；/晴天，我是大家头上的云。”

“我”为什么会问这些呢？“我”的内心又是如何呢？这就要从“我”的问题里探究了。“喜欢太阳晒/还是喜欢雨淋？”这是从“我”自己的角度来发问的，显然这个问题传递出的是一种思维方式——“自我中心”。喜欢与否完全由自己的意愿出发。“你考虑些什么？”这个问题显示出“我”内心的惊讶和意外。这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所以“我”感到疑惑就不难理解了。

伞考虑的是“别人”。有的人在经受一些坎坷曲折之后，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看成弱肉强食的生存竞争。这种人生哲学与伞的生活格言是格格不入的。艾青在经历了二十年的暗淡岁月后并没有透露出一身怨气，反而更加热情地拥抱生活，创作诗歌。

这首诗充满儿童稚气的问答里，恰恰体现的正是伞简单却博大的胸怀，也表现了艾青恪守着坦诚质朴的人生态度与处世原则，不矫饰、不虚伪、不从俗、不追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