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英雄的成长与呈现——评京剧《风华正茂》

丁 雪

2021 年9 月21 日，京剧《风华正茂》在梅兰芳大剧院首演。该剧是国家京剧院隆重推出的一部为建党百年献礼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由知名剧作家何冀平编剧，讲述了青年毛泽东为实现救国救民的革命理想，上下求索、抵抗奋争的英雄人物成长故事。

作为一部史诗性人物传记式作品，《风华正茂》可谓第一次在京剧舞台上书写青年毛泽东到英雄毛泽东的成长史。传记叙事与英雄塑造的特质让这一题材在剧作、导演和表演上面临巨大挑战。一方面，毛泽东作为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如何成长为缔造新国家的一代英雄？如何在舞台上呈现这一宏大的历史题材？需要创作者谨慎细致地布局和安排；另一方面，传记式舞台剧自带历史真实的属性，对具体历史事件和人物的真实性有严格要求，如何在历史真实与戏剧性之间寻求一种合理的平衡？需要创作者完成从史实到舞台呈现的艺术化处理。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剧的创作和演出经验为我们在同类题材的舞台剧创作上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思路。

在创作中书写英雄成长史

戏曲剧种的多样化决定了每个剧种的艺术形式都有其擅长的戏剧情境和创作题材，因此戏曲创作的基本原则首先是最大限度地发挥剧种特色，让观众在审美中更直接地感知剧种带给题材的艺术风貌。京剧自形成起就以表现历史和政治题材为主，京剧端庄大气、饱满厚重的特质在塑造英雄人物中极尽优势。从这个角度看，在《风华正茂》的剧本创作上，编剧何冀平正是借助了京剧这一剧种的独特表现力，充分发挥了京剧在题材情景对于故事情节的实现能力，在戏剧性中展开矛盾冲突，从而更好地传达出该剧的思想立意。

在实现了该剧创作的剧种化后，编剧在英雄人物这一题材的处理上也运用了一定的创作技巧。首先，为了更好地塑造英雄伟人的成长史，该剧不同于以往大多数同题材剧目，没有以大历史观的眼光审视伟人毛泽东在重要历史时期或重大历史事件下的历史价值，而是聚焦于毛泽东“风华正茂”的青年时期，讲述了“恰同学少年”的毛泽东道路坎坷却又激情澎湃、满怀希望的人生故事。

为了剧情的完整集中，编剧在九场情节中紧紧围绕毛泽东这一伟大的革命英雄是如何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这个中心思路展开。最初，毛泽东是一名心怀民族大义的学生，凭着一腔救国救民的热血奔走奋争。他从长沙来到北京，打算留法学习，又因受陈独秀、李大钊等人的思想感染放弃出国，回到湖南发动劳工，投身革命。这期间，毛泽东面临几个改变他人生的重大转折点，也是一位普通学生走向革命英雄道路的阶梯。一是进京，准备留法，尝试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二是在北大，认识李大钊、陈独秀，接触到“为了让中国从黑暗走向光明，为了让劳苦大众都过上人一样的日子”的伟大思想；三是与陈独秀谈话，确立了心中的真理，决定放弃留法，回乡干革命。全剧的最后一场“继往开来”，开国大典的背景声音响起，一位“有血有肉，可以触摸，不需仰视”的革命英雄毅然站立在天安门城楼上，为革命画上了完满的句号。反观全剧，一件件事情有如大浪推波，将青年毛泽东的形象一层层堆叠起来，结尾既庄严肃穆，将人物形象推向高潮，又顺其自然，毫不突兀。

剧中所塑造的青年毛泽东学识渊博、幽默风趣、坚韧自强、有情有义，极富人格魅力。他与杨开慧识于微时，也经历了情感上的割舍；他思念和感恩家人，也因忙于革命错失了见母亲的最后一面；他勤于学习、乐于思考，也不免在求知路上经受打击；他在苦闷中寻求革命的突破口，也苦中作乐琢磨出诙谐有趣的毛氏红烧肉。他是一位普通人，也要面临许多抉择，也要遭受生活的困顿、磨难和苦闷，但他能在困顿中坚持真理、在磨难中不断成长、在苦闷中寻找乐趣，他从一个普通人慢慢成长为一名革命英雄。剧中的毛泽东与任何时代奋进中的青年人都能产生共鸣，编剧的高明之处正是在于从细微处见性格、从平实中见才能、从成长中见英雄。

其次，编剧通过多元的创作手法营造了引人入胜的戏剧情境，以凸显京剧现代化。一部戏的开场部分是给观众的第一印象，《风华正茂》的第一场“计保长沙”讲述湖南第一师范的青年学生毛泽东巧施计谋收编敌兵，是全剧结构的一个独立单元，也是一个有力的引子，为青年毛泽东这样一位处于成长初始阶段的伟人形象设置了色彩基调。从编剧技法的角度来看，这场戏采用了影视编剧的手法——热开场，即通过开头的热闹动作，迅速引导观众了解全剧总情境，吸引观众的观看兴趣。该剧中，编剧先设置悬念，写傅良佐带部队逃跑，长沙大门无人把守，此时北洋军三千溃兵也正往北退，到处杀人抢劫，马上就要到学校，这时学生该怎么办？是撤离还是抗争？随着观众被带入到紧张的戏剧情境而不知所措时，临危不乱的毛泽东出场，通过巧施空城计诈降溃兵来解开悬念。影视编剧手法运用在剧中，既完成了一个扣人心弦的开场，又树立了青年毛泽东沉稳智慧的形象，进一步引出毛泽东离开学校、投身革命的重要决定以及之后的艰苦历程，流畅自然，毫不违和，也让观众能带着更加饱满、激动的情绪继续欣赏。

在现代京剧创作中融入电影创作思维，这与编剧的创作经历不无关系。作为京剧《风华正茂》的编剧，何冀平曾经凭借话剧《德龄与慈禧》《天下第一楼》、电影《投名状》《龙门飞甲》等轰动剧坛。她还担任过与《风华正茂》李博饰毛泽东、郭霄饰杨开慧同题材历史电影《决胜时刻》的编剧 。同时，何冀平对京剧创作也并不陌生，多年前与国家京剧院合作过一部《曙色紫禁城》，获得很大成功。京剧《风华正茂》的创作对何冀平本人来说是同一题材、不同艺术种类的挑战，既要符合史实，又不能与之前的同题材电影重复，更要遵循京剧的艺术要求。在疫情期间资料不足的情况下，何冀平依然凭借其成熟的剧作手法为观众捧出一部精彩的作品。正是凭借在话剧和影视创作方面的经验，编剧一定程度上又为这部剧增添了很多戏曲的现代化元素，用话剧和影视剧的编剧手法，突出戏剧矛盾，增加剧情的节奏感和紧张感。

这样的舞台场面既让我们联想到元杂剧《单刀会》中“呼之欲出”的关大王，而镇定自若的毛泽东巧施空城计时则让我们看到了犹如诸葛亮般的智慧光环。现代京剧如何表现人物是戏曲追求现代化过程中的重要命题，编剧既“现代”又“传统”的表现形式也为我们的戏曲现代化探索提供了一条有效的路径。

在传统和现代融合中呈现英雄形象

编剧何冀平在谈《风华正茂》的创作时说到：“京剧创作，不宜群像，不宜史诗，还是人物和人物关系，写出感情和戏来。”从这个意义上看，导演的创作理念是对编剧戏剧观念最好的注解。如何将剧本中的伟人搬上舞台？又如何把伟人拉进生活？导演宫晓东在二度创作中用独到的艺术手法给我们做出了回答。

为了凸显以青年时代毛泽东为主线，在《风华正茂》的排演中，导演特别突出“青春版”的特点。《风华正茂》塑造的是毛泽东的青年时期，剧中陈独秀、李大钊、杨昌济、邓中夏、蔡和森等早期革命家也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因此在编、导、演、服、化、道上都要与之配合，体现青年的特点，更要在引导青年人的接受度上做出努力。在角色选择上，该剧以国家京剧院的青年演员为主，毛泽东的扮演者李博、杨开慧的扮演者郭霄以及陈独秀、李大钊等扮演者都呈现出极佳的表演效果，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角色演绎，舞台上一派昂扬向上的“青春”形象。尤其是李博在扮相上非常贴近青年毛泽东意气风发的形象，例如李博在收尾的开国大典一场中，扮相极具雕塑感，散发着革命英雄的光辉，象征着此时的毛泽东已经由青年知识分子成长为一代伟人，彰显出神圣感。同时，“青春版”演员的安排与现在的年轻观众也能产生良好的共鸣，剧中青年革命英雄的敢闯敢为、勇于担当、舍身取义深深地影响到年轻观众，起到的育人效果值得肯定。

“青春版”的舞台标签恰好契合了以青年毛泽东为主线的剧作风格。事实上，京剧的传承和发展不但要以青年人作为主体，更要以时代特点作为依托。因此，在创作上应该特别注重对时代审美的吸纳。导演在二度创作中非常尊重传统与时代审美要求之间的平衡。一方面继承京剧的精华，用自由的时空、程式化的动作以及韵律化的语言展现剧情；另一方面也根据剧情和人物的需要以及时代的审美特点进行戏曲的现代化创作。

戏曲传统戏的“一桌二椅”主要优势在于为表演留出了充分的发挥空间，以及体现了虚拟性和写意性的美学特点，给观众带来空灵、诗意的审美感受。随着新型媒体时代的到来和舞台技术水平的提高，单调的“一桌二椅”已经满足不了观众对舞台视觉效果的期待。该剧在舞台创作上既坚守了写意性的审美原则，又在守正的前提下进行创新，删繁就简，净化舞台，借助桌椅的巧妙设计，在还原中国传统戏曲舞台手法的基础上，创造出有新意的舞台效果，舞台画面和人物行动都删去了纷繁复杂的、可有可无的内容，留下最清晰、最核心的巧妙设计，没有复杂景片的堆砌，也没有过于复杂的人物动作，整个舞台像一副淡雅细腻的工笔画。导演将桌椅运用到造景方面，不堆砌、不繁琐，用最简约的桌椅组合呈现了恰到好处的留白，起到了较好的舞台效果，更凸显了英雄的光辉形象，是一次比较有意义的京剧舞台现代化探索。

导演把控整体舞台风格，演员作为舞台艺术的核心载体，是编剧和导演理念能否“落地”的关键，因此，如何通过表演来塑造英雄是对该剧演员的最大挑战。尽管京剧的艺术风格和特点非常适合表现政治英雄，但京剧演现代戏也存在表演的程式化和现代题材格格不入的问题，这就要求演员根据具体情节和人物，摆脱固化的程式，进行“现代化”的表现，才能成功塑造人物。这一方面非常考验演员的基本功和创造力，加之人物传记类型的作品需要一位撑得住场面的主演。可以说，国家京剧院青年演员李博顶着很大的压力承担了这部剧的演出，获得了不错的反响。

李博饰毛泽东、魏积军饰李大钊、张小清饰陈独秀

一方面，李博的表演功底扎实，对人物塑造也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比如毛泽东喜欢京剧，几句《空城计》的加入，对毛泽东形象的塑造有很大的帮助和提升，凸显了毛泽东的爱好，让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也借几句传统戏词表达出毛泽东当时的心情，这种安排在剧情和人物塑造上都是非常合适的。而且，对于京剧的老观众而言，他们十分乐于在新编戏中听到传统的经典唱段，既能看到新的剧情，又能过一过戏瘾；对于新观众而言，传统唱段的加入起到了很好的宣传作用，可以借此引起新观众对京剧传统戏的兴趣。另一方面，李博在毛泽东内心变化的演绎上起伏得当，从初出学校的一腔热血，到道路坎坷的深思熟虑，再到最后指点江山的叱咤风姿，整个表演过程张弛有度、游刃有余，满足了观众对青年毛泽东形象在表演呈现上的期待。值得一提的是，李博凭借在该剧中出演毛泽东一角获得了第十七届文华表演奖，得到了业内的认可。

从观众的接受来看，京剧《风华正茂》一经上演就引起热烈反响，舞台大气干净、造型贴合人物、节奏清晰明快、情感细腻悠长，演出效果很好。整体来说，京剧《风华正茂》对戏曲中伟人题材的创作探索难能可贵，既为当下的英雄传记式人物创作提供了思路，也是京剧现代化乃至戏曲现代化有意义的探索，对当代的舞台创作极具现实意义。

（文中剧照由国家京剧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