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来吹
2023-09-14温州大学黄靖雅
温州大学 黄靖雅
每一棵树都有根,没有根的树,喝不了水,扒不住土,在风里站不起来。简单点来说,没有根的树,很快就会死去。
我父亲的根种在一个村庄里。他住得离他的根不远,会偶尔回去照顾他的根。父亲的根已经很老,老得不能住人,但这老根是他的命。
父亲年轻的时候远离过他的根。我在一次稀松平常的晚餐过程中,拼凑起父亲当年离开家乡的回忆一角。父亲当年离开家乡,在湖南长沙的火车站里过夜,身上只有八块钱,包里还有两桶泡面。“几个高大的男人围住我,要我交保护费。”他停顿了一下,似在回忆,清朗的声音之中带着怀念,“我说,我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两桶泡面,你们怕是不够分。”现在想想他当时的语气,总觉得有几分年少的狂妄嚣张。
后来,他说他年轻的时候跑过大半个中国,在外面混得风生水起,但他还是选择回到家乡。他说,他的妻子女儿在这里,他的根在这里。我没有说话,但在心里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因为我不相信,我觉得他的话听起来简直冠冕堂皇。在他刚回到家乡的那几年,他只有我一个孩子。我们俩之间的距离虽然不超过五公里,但我每年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我觉得他肯定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回的家乡,却死要面子地拿我和母亲当借口。
东良《阳台》
他回到家乡那年,我的母亲还在另一个镇的医院里工作。他用自己在外面打拼剩下的钱在镇上开了个轮胎店,开店的房子是租的,是那种在广西农村很常见的平房,有个夹层,我称之为“伪二楼”。这个夹层不太大,也没有楼梯,父亲用木板往外扩了一米,还用木板做了个楼梯。而在这个夹层里,放着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柜,一张电脑桌,一个可移动茶几,剩下的空间放着一摞摞黑乎乎的救生圈形状的东西——新轮胎。
在我刚上小学的那个秋天,身为农民的外公外婆忙着收获,因此我在下午放学之后去过父亲的店铺,于是我也有幸参与了他几个小时的生活。当时店里没客人,我自己一个人走进去,没看见他的身影。我试着喊了他一声,回应我的是另一声响亮清脆的“哕——”。我抬头,看见半空中架放着一排排摞起来的轮胎,而轮胎的背后,站着我的父亲。
我按照他的指示从一个人造的木制楼梯爬上去,他让我坐在他的转椅上,我一抬头就能看见他的电脑,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我看不懂的新闻。而他,正坐在一张矮凳上,在移动茶几前,煮泡面。小学下午放学早,我下午三点半就能走出校门,从学校走到他的店铺大概要二十分钟。而他,才刚刚吃午饭。
我一直以为他晚上也住在店铺里,因为我看到了那张单人床。后来某一天晚上,他突然来到外婆家,说要带我回家吃饭。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穿过镇中心,经过镇中学,十几分钟后,车子停在一栋两层小楼前,我又从他的车上下来,走进一扇敞开的大门,穿过没有开灯的狭窄走廊,在昏黄的灯光和柴火的呛鼻气息里,见到了我的奶奶。我的奶奶当时还很硬朗,她一看见我的父亲,就站起来边给他盛饭边问:“今天怎么这么晚?”我向她问好,她才注意到我,问我有没有吃饭。我的奶奶在听到我说在外婆家吃过了之后,就心安理得地坐在我父亲旁边陪他吃饭了。我当时坐在桌子旁,满脑子都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外婆家。
几年后,我的母亲生下我的妹妹,没过两年我又有了一个弟弟,父亲的店铺也从一个地方搬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偶尔也离开外婆家与他们住几天。唯一不变的是父亲的新店铺依然有个小夹层,要上小夹层依然要依靠他做的木制楼梯。那几年,一家人一年四季都蜗居在小店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夹层里,而那个夹层上面除了几张床之外堆满了生活物品,过道只容一人通过。有一次,他载上我们一家八口人去亲戚家吃饭,回去时弟弟在车上很兴奋地嚷了一句“回家咯”,却瞬间激起了他的怒火:“回什么家?我们现在回的是档口(当地人对自己店铺的称呼)!你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吗?你读书干什么吃的?自己看看你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可是一个幼儿园小班的小孩,哪里有家的概念?当时狭窄的车厢里,虽然开着空调,但仍然莫名地让我感到难以呼吸。我的母亲,我的外婆,还有我,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吼叫,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我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发那么大的火,我只觉得他一天比一天喜怒无常。
后来我终于知道,父亲那次发火,是因为他将家的定义定得非常死,他的家只能是他的根,别的什么地方都不行。但我仍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固执。
再后来我读《一个人的村庄》,第一次有点理解为什么父亲会固执地把他出生并长大成人,然后攒钱在那块土地上建起的两层现在不能住人的房子当成家。中国是这个地球上“根”意识最强烈的国家。传统的中国人所认定的家,往往就是他的“根”。他们心中的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也不一定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间里度过的生活,而是他、他的父母甚至他的祖辈曾在这里出生并活过一辈子的地方。尽管那个家已经不能住人。
那么,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根的人吗?有的。没有根的人会死掉吗?不会。
我曾把很多地方当成家。我在外婆家住了十几年,我把外婆家当了十几年的家。我六年级时,外公去世,我和外婆住进了父亲租的档口,我把放在不到二十平方米夹层上的一张木头都被睡朽了的单人床当了一年的家。初中时,我住了一年的家在父亲搬档口时破裂,于是我换了一个新家——一张一米二的新床。在这个“家”里,我已经断断续续住了六年。
我初中在一个阿姨家住了两个月,我曾把她家当成家。我曾把高中三年寝室里的小床当成家。也曾把高三时在学校对面住过三个月的小出租屋当成家。现在,我把E 区寝室的床当成家。
我不像父亲,我对家几乎没有执念,只要那段时间里那个空间完完全全属于我,我就把那个地方当成家。很多时候,我都把一张床当作我的家。
高考报志愿时,我一心只想报省外的大学,可是我母亲一直劝说我留在广西。可是怎么可能呢?我辛辛苦苦十二载,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地方。于是我不顾母亲的小小期望,撇下十几年里对我最好的外婆,义无反顾地报了外省的志愿。所幸,我如愿以偿地被第一志愿录取。
我在来温州的前几天,被父亲带去祭祖。广西人,逢年过节、大事小事都得祭祖。祭祖非常讲究,按照节日决定杀鸡还是杀鸭,通常还得配上一块猪肉、茶酒和五碗白米饭,而且祭祖的地点多,又分散,每次都得走完。那天,我跟着父亲走在田埂上,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田间地头都是水,我总怕一不小心栽沟里去,走得慢,很容易就跟父亲拉开了一段距离。等我爬上第一个祭祖的坡,父亲都把东西摆好了。他先自己给祖宗敬茶敬酒,我跟着他作揖祭拜。然后他指导我给祖宗敬茶敬酒。他跟我说,先倒酒,再倒茶,酒三杯,茶五杯。我拿起酒壶,往第一排酒那边伸,在父亲倒过酒的基础上倒酒,耳边是父亲那苍老了不少的嗓音:“你出去读书,不管你走得多远,都不要忘记你的根、你的家在哪里。”我把酒壶放下,换茶壶,又听到他对祖宗说:“请祖宗保佑我们黄靖雅一路顺风,平平安安。”我起身向祖宗作揖,捋了捋被淋湿的头发,沉默无言。
我不要求祖宗保佑我平安一生,因为我不相信祖宗会保佑我平安一生。心不诚,则不妄求,不奢求。在听到我的父亲要求我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记住我的根时,我不说话,可心里早就在歇斯底里。我在心里说不,并一遍一遍提醒似的重复:“我这一辈子,只想流浪。”
父亲在家人面前,永远认为自己都是对的,就算是不对,也不允许有人反驳他。我和他极少有意见统一的时候,所以我在有他的场合,大多时候都是沉默。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我也不反驳他的观点。我始终觉得,没有一个人能改变另一个人的思想。父亲受过中专的教育,但仍然迷信,我改不了,唯有尊重。
母亲曾问我为什么这么不想留在广西,我支支吾吾不敢回答。我怕她发现她辛苦生下的孩子对母亲没有什么依赖,我怕她发现她的孩子对亲情冷淡如水,我怕她会因为从小把我放在外婆家,很少给我关照,从而使我成为一个淡漠的人而感到难过,我怕她发现我是一个没有根的人。
一个没有根的人,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多久就会想要离开。我会在某一瞬间理解那些有根之人对家乡的执着与眷恋,可这些理解又会在下一瞬从我的思想里抽离消散。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找到我的根了。因为我要拿那个东西,去换一生的漂泊与自由。我希望我的一生,可以像一棵没有根的蒲公英,漫无目的地随风飘荡,却不要飘回我来时的地方。
最后飘累了,在某一片草地停下,枯萎腐败。
等风来吹,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