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渊之盟”对北宋经济增量的影响
2023-09-14华春勇
华春勇
(广西民族大学,广西 南宁 530006)
“澶渊之盟”是研究宋朝和周边少数民族关系的“热”话题,其对于北宋财政的影响,学界也多有论述。长期以来,一般认为澶渊之盟加重了北宋的财政负担。这种结论长期在史学界占主流,并影响到了历史教科书的撰写。这些年来,有学者就其影响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但大多数是没有做财政数据上系统的梳理和比对,因此,用系统的眼光厘清澶渊之盟对北宋财政经济的减量与增量的影响,并对其作定量的深入探讨有其必要。
一、澶渊之盟是宋辽都比较满意的双赢协定
北宋建立之初便面临着北面强辽的军事压力,但当时全国大部分地区尚未统一,内政方面又面临着骄兵悍将的威胁,宋太祖对辽也只能采取隐忍和牵制的策略。整体而言,宋太祖一朝,在辽宋边疆采取的主要措施是安置悍将,给予其极大的军事自由指挥权,以保证宋对辽的压制性态势。加上这一时期辽朝内部政治腐败,统治阶层上层斗争不止,政局不稳,在宋太祖朝辽也不敢对宋有过多经济利益的诉求,太祖后期双方关系有所缓和。
太宗以“斧光烛影”的方式继承大统,由于其继位的合法性遭到质疑,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和舆论焦点,采取了通过对外战争的方式来创建功勋,积累政治资本,以获得王朝上下对其皇位合法性的认可。然而,幽燕之役宋军以三倍于辽军兵力的优势,折戟沉沙,大败而归,军事上的失利,使得太宗政治上蒙羞,对辽朝的态度也发生了较大变化,由主动进攻转为被动防御。相反的是,这次军事行动却让辽军看到了宋军的军事实力,也激起了辽对于宋财富的急切渴望,辽军频频南攻,宋军大致处于防御态势。整体而言,此时双方战场上互有胜负,据史料记载太平兴国四年九月宋军在满城 (今属河北省)“三战,大破之”杀敌数万,并缴获千余马匹和其他大批物资[1]。辽景宗死后,辽圣宗即位,辽太后萧氏摄政,宋廷低估了这位女性统治者的能力,以为可以趁机一雪前耻。不料,雍熙北伐宋太宗再次大败而归,甚至险些丧命,宋太宗统治集团产生了辽军不可战胜的恐惧性认知,从此放弃主动北伐,对辽政策转向了全面防御,“守内虚外”的统治思想就此形成[2]。
战场上的态势往往是此消彼长,宋朝雍熙北伐的失败使得辽朝统治集团彻底看清了宋朝的军事实力,加之中原王朝风华物美,极大地刺激了辽朝上下的战争热情,基于对财富的追求和对对方军事实力的蔑视,辽朝统治者放弃了消极防御的政策转为主动进攻,从此辽军时常发动对宋战争。
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闰九月,辽军南下,一路攻城略地,仅用了两个月就攻到澶州城下。澶州地理位置特殊,辽军若攻下澶州,很快便能到达汴京,宋朝危在旦夕。前线军情传到京城时,朝野上下一片混乱,毫无主张,逃跑主义路线几乎一度占了上风。参知政事王饮若劝宋真宗南逃金陵(今江苏南京),陈尧叟却劝宋真宗避乱成都(今四川成都)。宰相寇准在殿前都指挥使高琼等人的支持下,力排众议,丝毫不顾及两位重臣的颜面,当着真宗的面说“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斩也”[1],建议真宗亲征,抵抗辽军的进攻。为了增强面对强敌的信心,以图扭转战局,寇准吹嘘了一通真宗的神武英明,最终在其强行裹挟下,真宗才勉强到达前线。
通过对宋朝前三代皇帝与辽朝关系梳理可以看出,面对强敌,太祖尚且可以维持局面,太宗也曾试图决一雌雄,但战场上的失利已经给宋朝军民留下了失败的阴影,这种恐惧战争的心理不能不影响到宋真宗,此其急于求和的心理基础。其二,从宋朝的政治传统来看,遵守“祖宗家法”是多数皇帝需要遵循的施政纲领。全面防御、避免战争的对辽战略在父辈已经形成,真宗无意突破这一外交政策。其三,从个人能力尤其是军事素养来看,真宗也不愿意用军事手段解决问题。与父辈不同,真宗从小长于高墙深宫,没有太多军事经验,本就无抵抗的决心,澶渊之盟的时候完全是被寇准鼓动才勉强上前线,目睹了战场的凶险,更是无心恋战。当辽提出议和的时候,正中下怀,当即答应,并派出使节谈判。宋真宗的反应可以看出,他是希望尽快以非军事的手段解决目前的战争危机的。
宋真宗对于这场谈判是有心理预期的,在派曹利用去辽军营谈判之前,就已经许诺百万之内可以完全接受的谈判底线,从后来真宗的反应来看,这个底线还可以更低到三百万,宋真宗是有急切的以财物换和平的愿望的,这是对对方战略意图充分考虑同时对彼此利益综合平衡之后作出的决策。以己之长——财力,补己之短——武力,这看似是胆小怯懦的表现,但何尝不是统治者权衡利害得失的理性思考的结果。对宋而言,恢复幽云十六州的战略意图已不可企及,第三代君主更没有荡平辽朝一统华夏的雄心壮志,既然如此,议和,保持现状,维护大宋王朝基本的体面,无疑是目前最佳的选择。就辽而言,战争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追求财富的手段,如果通过谈判就可以实现长期稳定的获得财富的目的,同时又避免了战争的一切不确定性,那无疑也是最佳选择。事实上,看似强大的辽军也正遭遇着瞬息万变的战场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此时的辽军,长驱直入,后勤补给已然困难;战事开始,连损大将,士气萎靡,持续战争已经给辽朝的统治者释放了不利的信号,此时,见好就收,通过和谈谋求财富,无疑是代价最小的明智之举。因此在求和的主观意图上,双方是不谋而合的。
既然如此,剩下的无非是谈判筹码的问题。宋真宗大笔一挥,许以谈判代表百万筹码,寇准限定在三十万,曹利用不辱使命果然以三十万复命。
史料对于曹利用复命的记载颇值得玩味:
入见行宫,上方进食,未即对,使内侍问所赂,利用曰:“此机事,当面奏。”上复使问之,曰:“姑言其略。”利用终不肯言,而以三指加颊,内侍入曰:“三指加颊,岂非三百万乎?”上失声曰:“太多!”既而曰:“姑了事,亦可耳。”宫帷浅迫,利用具闻其语。及对,上亟问之,利用再三称罪,曰:“臣许之银绢过多。”上曰:“几何?”曰:“三十万。”上不觉喜甚,故利用被赏特厚[1]。
在这段记载中最值得品味的是宋真宗态度的变化。起初以一百万作为可以接受的筹码,当误认为是三百万的时候,一时难以接受大叫一声 “太多”,似乎略有心疼。然而,略做盘算就做出了比较理性的答复,认为“姑了事,亦可耳。”即便三百万可以平边患,也还是可以接受的。当他后来确认是三十万时,喜不自胜,内心觉得赚了两百七十万的大便宜,于是才会重赏负责谈判的大臣曹利用,并且诗兴大发,“作回銮诗,命近臣和”[1]。显然,宋真宗对于谈判的结果是非常满意的。
对于辽朝而言,盟约签订以后迅速撤兵,不数日张凝等言“契丹已出塞”[1]。从之后辽遵守契约的情形来看,对于这次盟约当时的统治者也是满意的。事实上,澶渊之盟促进了辽朝由游牧经济向农业经济的转变;为培育人才,辽朝不得不发展自身教育文化,进一步推行科举制,这使辽人的整体文化素养得到了显著提高,文化教育事业获得巨大发展;澶渊之盟”签订后,宋辽停战,实际上切断了辽朝掳掠人口的主要来源,是对辽朝奴隶制的极大抑制,也缓和了阶级矛盾;“澶渊之盟”签订后,随着阶级关系、社会构成的变化以及民族融合的加快,辽朝统治集团内部出现统一官制的呼声,辽朝统治者作了相应的法律调整;“澶渊之盟”签订后,辽宋双方保持“友好”往来,进一步促进了辽朝各族人民学习中原文化。与此同时,汉族也深受契丹文化的影响,民族融合趋势得到进一步加强[3]。
回顾这段历史,我们至少可以得到三个结论:
第一,辽朝为追求财富而发动的战争,目的已经达成。深陷战争泥潭的辽朝,此刻也非常清醒,继续进军自己未必能够有更多利益,何况攻城掠地也并非其兴趣所在。倘若每年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可以如愿得到固定的岁币,就能够实现了其战前基本的战略意图,澶渊之盟使得辽朝可以避免军事行动潜在的风险,又能持续的获得稳定且不菲的经济收益,辽对于这次军事行动的结果是满意的。从以后与宋相处的结果来看,正是基于对和谈的满意,辽朝也基本信守了宋辽和议的相关承诺,双方保持了相对持久的和平。
第二,宋真宗将这次军事行动同样视为其处理民族政权关系的重大胜利,甚至影响到了后代统治者,基本形成了宋朝以后历朝统治者对于处理边患问题的依赖性路径。真宗以较小的经济代价,避免了迁都,维护了大宋王朝和自己的尊严,从回京之后大肆封赏群臣的举动来看,宋真宗对这次亲征结果也是满意的,当然之后被教唆认为是“城下之盟”要大搞封禅来遮羞,则完全是基于意气的面子之争,而非基于利益权衡。
第三,既然当时双方对于这次军事行动的结果都表示了满意,这种满意的基础一定是基于各自利益计算的“双赢”性的协议内容。因此可以认定,至少在当时看来,澶渊之盟是实现了对彼此经济利益均有“增量”效应的盟约。
二、澶渊之盟有助于实现宋朝财政经济增量
澶渊之盟对于辽朝的经济利益实现增量比较容易理解。对于宋朝而言,每年需要增加对辽朝的岁币,无疑这会增加财政开支,从表象来看,是造成财政经济的减量的,显然对辽有利,对宋有害,双赢似乎无从谈起。这是财富总量一定假设前提下的线性思维所得出的必然结论。然而,如果全面系统地来看待澶渊之盟,则可以发现,对于宋朝的财政经济利益而言,至少有三笔增量的帐可以算。
首先是军费的减量而造成的财政间接增量。边疆的和平,边防压力缓解,理论上可以大大节约军费的财政开支,财政总收入一定的前提下可以“节流”,财政间接增量就能够实现。军费开支取决于两个主要因素,一个是军队的整体数量,一个是军事人员的个体福利。宋辽澶渊之盟之后,因为盟约的签订,宋辽边境上的军队数量确实有减少的迹象。宋朝的军队大体分为三种,禁军、厢军、乡兵。其他或有四种之说,有所谓役兵、民兵等称呼,大体可以看成是乡兵的别称。真正需要国库出钱来养的兵是禁军和厢军。从现有的史料来看,确切地掌握宋朝军队数量的变化几乎不太可能,宋人记载军队的数量极其随意,也比较混乱。一方面,因为军队数量历来是军事秘密,从统治者角度而言即便是统军将领对军队数量也未必需要知晓。史载,太祖皇帝召见武将党进,问其“兵籍几何?”党进支支吾吾,太祖不仅不恼,反而对其赞誉有加[1]。另一方面,宋朝长期没有一个有效的军队数量统计制度,致使其数字非常混乱。加上军队中缺籍现象普遍,为了多领军饷,中饱私囊,统兵将领谎报军士数量时有发生。根据程民生教授的研究,宋太宗朝末期的至道年间包括厢军在内的总兵力是六十六万六千人,其中禁军三十五万八千人。真宗朝总兵力九十一万两千人其中禁军四十三万两千人[4]。真宗朝从整体而言相对于太宗朝兵力是增加的。但是,事实上在签订“澶渊之盟”的第二年也就是景德二年(1005年)正月,宋真宗的确有一次大规模的裁兵,“壬子,诏河北诸州强壮,除瀛州城守得功人,第其等级以闻,余并遣归农,令有司市耕牛送河北。”[1]在澶渊之盟以后宋真宗时期的总兵力确有减少的趋势,史载至和元年(1054年)范镇所言:“景德中契丹内冦灵夏不臣。是时兵不满五十万。西备北御沛然有余。”[1]从范镇所言“景德中”大体可以判断此兵力为宋真宗大规模裁军之后。到至和年间经历了约五十年,兵力人数已经大增了。必须要说清楚的是,宋朝各个时期兵力整体是增加的,至和年间“今兵备之”,养兵的费用一年多达数百万缗,这种现状一定程度上与各地出现的叛乱相关,如侬智高在岭南地区的割据,同时也与宋朝整体军事训练与军队管理策略相关[1]。这种军费的增加与北方尤其是和辽朝关系并不直接关联,是另外军事困境所引起的军费增量,不可以与宋辽关系影响的经济增量和减量之间混为一谈。这五十万军队相对于宋太宗末期的六十六万,数额已大大减少。
究其原因,普遍认为真宗朝国防力量的锐减,是当时朝野上下对于谈判造就的和平现状心存依赖的一种反应,与澶渊之盟达成的和平局面是有内在的关联的,对此富弼有清醒的指出,“当国大臣,论和之后武备皆废”认为契丹“必不敢背约,谓边不必预防,谓世长安,谓兵永熄”[1]。因此,相较于澶渊之盟之前,假定其他因素不变的情况下,澶渊之盟之后军费应该是减少的。当然我们所说的只是一种理论状态,真实情况的军费增加,正如前文所言,是因为出现了其他军事困境的变量。历史的具体情况是复杂的,纵观宋真宗朝军队的整体数量没有减少,加上澶渊之盟之后对军事将领的各种赏赐,军费整体而言未必减少,但这个增量,不是由于澶渊之盟带来的,而是其他因素,就澶渊之盟而言,边境裁兵,是有利于减少军费开支实现财政节流的。
从当时朝廷重臣的观感来看,也认为澶渊之盟确实减少了军费的开支。宋朝宰相王旦认为澶渊之盟所送的岁币,相对于战争对峙状态的军费而言,是不足称道的。公元1008年,王旦曾对真宗说过:“国家纳契丹和好以来,河朔生灵方获安堵。虽每岁赠遗,较于用兵之费,不及百分之一……”[1]这种观感并非王旦一人,后来富弼也曾在《河北守御十二策》中指出:“自此(澶渊之盟)河、湟百姓凡四十年不识干戈,岁遗差优,然不足以当用兵之费百一二焉。则知澶渊之盟,未为失策。”[1]澶渊之盟时,王旦任参知政事、权留守东京事,富弼曾任任仁宗朝宰相,也曾两次出使辽朝,两人生活的时代距离澶渊之盟很近,尽管其说法中不免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就观感而言,认为澶渊之盟确实省下的军费是确定无疑的。
第二笔账要算的是榷场贸易中宋朝财政经济的增量。依据大卫·李嘉图(David Ricardo,1772年4月18日一1823年9月11日)完善的国际贸易的比较优势理论来看,商业贸易本身并不是完全的彼输此赢的竞争关系,而是可以通过交易实现双方共同经济利益的增长的。也就是说,在宋辽贸易中可以实现“双增双赢”的经济关系。在这个理论里面,交易双方存在不同的优势分工,这种优势分工通过商品交易的方式可以实现双方各自利益的最大化。假设,辽朝人平均每月能够饲养十匹马,但每个月只能制造两件铁器;宋朝人每个月能制作十件铁器,但每个月只能饲养两匹马。在和平且可以互市贸易的情况下,如果辽朝人和宋朝人都专心做自己擅长的事情,那么每个月他们就可以有十匹马和十件铁器,通过交换,各自平均的财富值是五匹马和五件铁器。如果他们不能互相交换产品,辽朝人只能用一半的时间放牧,一半的时间制作铁器,他每个月就只能饲养五匹马,制作一件铁器;宋朝人也是这样,一个月只能制作五件铁器,饲养一匹马。最后加起来,他们每个月只能饲养六匹马,制作六件铁器,各自平均的财富值是三匹马和三件铁器。如果考虑战争的因素,尚若有三分之一劳动力在打仗,财富平均量只能是两匹马和两件铁器,比他们和平条件下彼此分工交易下降了百分之六十。这是一种简单的理论模型,真实的历史情景当然要复杂得多,但这种理论的推演,至少可以揭示“商业交换不创造新价值”的短视,更深刻地阐释商业的深层价值。按照这种理论推演,辽擅长畜牧业,北宋精于手工业,通过边境的榷场贸易可以整体提高双方的生产效率,以实现双方利益的最大化。
回到历史的真实,即便按照对抗性的“输赢”视角来看宋辽贸易,宋朝经济的增量也是不言而喻的。一般而言,在贸易中居于主导的优势地位的一方,往往可以凭借其贸易中的优势地位获得较多利益。这种优势地位一方面表现为掌握贸易的主动权,另外一方面表现为其贸易产品的高附加值。在北宋与辽、西夏的边境贸易中整体而言宋是处于主动地位的。澶渊之盟后,北宋相继在新城、雄州、霸州、安肃军、广信军设立榷场,允许北商前来贸易,宋辽两国之间的贸易关系迅速恢复,北宋向辽、夏、吐蕃输出的产品主要有茶叶、缯帛、罗绮、书籍、漆器、粳糯、香药、犀角、象牙、瓷器、姜桂等,辽向北宋输出的产品有“银钱、布、羊马、橐驼”[5],西夏有“驼马、牛羊、玉、毡毯、甘草、蜜蜡、麝脐、毛褐、羱羚角、冈砂、柴胡、苁蓉、红花、翎毛”[5]等物,其中牛羊为大宗。从这些商品的种类可以看出,辽和西夏所需要的物品具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均为生活必需品;二是以深加工高附加值的手工业品为主。生活必需品决定了这些物资对于辽和西夏的重要程度,而高附加值决定了这些物质的贵重程度,显然这两个因素都是有利于北宋掌握交易主动权和实现贸易高附加值优势的。至于北宋进口的商品,大部分都是牛、羊之类的畜牧产品,因为北宋自身就拥有相当发达的畜牧业,具有很强的自给自足能力,对于这些商品的需求并不迫切,北宋唯一不能出产、被辽夏禁止出口的战马,又可以从吐蕃、女真以及西南少数民族那里获得。这就决定了宋朝在榷场贸易中整体处于主导的优势地位[6]。宋朝的政治家对北宋在贸易上的优势地位有着清楚的认识,张宗道就将西夏在经济上对北宋的依赖比成鱼和水的关系,认为“天朝,水也;夏国,鱼也。水可无鱼,鱼不可无水”[7]。司马光对于双方贸易中的依赖程度认识则更为深刻:“西夏所居,氐羌旧壤,所产者,不过羊马毽毯。其国中用之不尽,其势必推其余与它贸易;其三面皆戎狄,鬻之不售;惟中国者,羊马毽毯之所输,而茶采百货之所自来也。故其民如婴儿,而中国乳哺之矣!”[1]婴儿对于母亲的依赖,何其形象地揭示了宋与周边政权的贸易中所居的主导地位。
从贸易金额来看,宋对辽的贸易处于优势地位,获得了极大的利润。据统计双方的贸易规模十分庞大,仅河北一地的贸易额就逼近每年一百五十万贯,北宋也因此获利匪浅,“岁入四十万贯”[5]这统计的仅仅是官方交易的利润,如果将民间贸易和走私贸易考虑进去的话,宋朝整体对于辽朝的榷场贸易获利会更多。这些财富无疑远远超过了送给辽朝的岁币。后人宋昭曾说:“盖祖宗朝赐予之费,皆出于榷场。岁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以予虏,中国初毫发无损也。”[8]当时也有人说:“祖宗虽徇(原文作“狗”,误)契丹岁输五十万之数,然复置榷场与之为市,以我不急,易彼所珍,岁相乘除,所失无几。”[9]这些论述都看得出来,由于榷场贸易,整体而言宋朝在边境贸易中处于出超地位,而出超所产生的大量利润是足以偿还给辽、西夏每年的岁币的。
第三,和平局面所造成的财政经济增量。宋太祖以来常年的战事,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宋朝经济的健康发展,所谓“百万家之生聚,飞挽是供;数十州之田土,耕桑半失”[10]。太祖之后的屡次对外战争中所造成的巨大损失,都使得宋朝的统治者苦不堪言。因此对于宋朝而言,实现边境的和平已经成为了历代统治者的共识。一方面,和平作为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重要条件,其本身的经济价值不容忽视也难以估量。根据聂崇歧先生考证,北宋时期“综一百六十五年中,两朝和平时间为一百二十二年,其失和者仅四十三年而已”[11]。宋辽之间由于澶渊之盟而达成的和平局面,长期维系,这成为宋朝经济繁荣、文化进步、社会安定的重要外部条件。另外一方面,如前文所言,在澶渊之盟签订的第二年,宋真宗就下令,让大批的士兵复员回乡务农。士兵复员,对于财政的开支是一个重要的减量;士兵释甲归田,劳动力增加,生产力发展,对于财政的增加又是一个增量。一增一减两个方面,不仅减少了国家的军政开支,还有利于河北等主战场的生产力的恢复。这种生产恢复的情形在盟约签订后的几年便凸显出来,权三司使丁谓曾上奏朝廷,谈及景德三年(1006年)财政状况说,“新收户比咸平六年计增五十五万三千四百一十户,二百万二千二百一十四口”,“赋入增三百四十六万五千二百九”[1]。如果说这种增量不足以表明是由于双方实现和平直接带来的,那苏东坡在谈及此时局势所言,“真宗自澶渊之役却狄之后,十九年不言兵而天下富”[12]则无疑认为天下富与十九年不言兵之间是有因果关联的。正如西塞罗所说,最勉强的和平也比最正义的战争更受欢迎。澶渊之盟的结果是皆大欢喜,得到了各界普遍认可。对于盟约带来的和平稳定,即使是对澶渊之盟持否定态度的王安石也曾作 《澶州诗》予以赞颂:
“去都二百四十里,河流中间两城峙。
南城草草不受兵,北城楼橹如边城。
城中老人为予语,契丹此地经钞虏。
黄屋亲乘矢石间,胡马欲踏河冰渡。
天发一矢胡无酋,丞相莱公功第一。
苏辙也认为:“稍以金帛啖之,虏(辽)欣然听命,岁遣使介,修邻国之好,逮今百数十,而北边之民不识干戈,此汉唐之盛所未有也。”[13]今天的学者也普遍认为,澶渊之盟是值得提倡的可以接受的处理民族政权的有效方式。
结语
从以上经济利益的算计来看,澶渊之盟确实对宋朝财政总体具有增量的作用。其负面影响不在经济而主要在政治和军事上,对于军队而言“和久必堕”,合约的好处是如此显而易见,必然使得北宋诸臣难以拒绝这样的利益诱惑,当面对军事压力的时候,形成力主和谈的路径依赖。宋廷过分依赖议和的手段轻视武备建设从而在边防上长期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2]。这几乎也成为宋朝统治者,处理对外关系的一种祖宗家法,到南宋高宗赵构时,在面临来自金朝的攻击时,本能地将自己向金求和的行为看作是效仿真宗“澶渊之盟”的良策,“真宗与契丹通和百余年,民不知兵;神宗虽讲武练兵,实未尝用。朕自始至今,唯以和好为念”[14]。如果我们忽略其人格上所表现出来的怯懦,此论调恰恰从另外一个反面证明了,议和对于宋朝财政经济的增量颇为可观,以至于两宋历朝统治者乃至于君臣上下朝野内外,对于议和都能够达成某种默契的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