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
2023-09-13俞敏洪
俞敏洪
我的岳父姓杨,十几岁就当了兵,赶上了抗日战争的末尾和解放战争,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无数回。
有一次他们一个排打得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岳父的第一支枪是用大刀杀到敌人中间夺下来的,后来成了有名的快枪手。由于打仗勇敢,立了不少战功,从战士变成班长、排长、连长、营长。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调到天津警备部工作,最后升为团长。
岳父和岳母大概是组织牵线的婚姻。但看到他们年轻时的结婚照,一个英俊,一个美丽,显得蛮般配的。我第一次见到岳父、岳母时,他们的头发已经有点花白了。在看《激情燃烧的岁月》时,我头脑中怎么也抹不去岳父的身影。后来我跑遍天津,买到了这套电视剧的光盘,又买了一台VCD机,拿去放给岳父看。他看着就激动起来,脸憋得通红,双手微微地颤抖。
岳父、岳母一辈子生养了五个女儿,妻子排行老四,是五个女儿中唯一上了大学的,上的还是北京大学。岳父对军人充满了敬意,他先后把两个女儿嫁给了军人,又把三女儿送到部队去锻炼了一番。
听说岳父年轻时脾气火爆。部隊上有一些兵谁都治不了,岳父被派去当了连长。那些兵看到来了一个比他们还年轻的军官,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明着暗里欺负他,他也一声不吭。
直到有一天大家一起打靶,那些兵大部分人枪枪落空,岳父拿起枪来,呯呯几枪,几乎枪枪十环。正在大家拍手叫好时,岳父一把抓住平时领头闹事的一个兵,要和他赤手空拳比个高低。那个兵没有办法只能应战,结果岳父三下两下把他打倒在地,从此奠定了在连队的领导地位。
我第一次见到岳父时,他对我并不十分看好。他大概更喜欢那种孔武有力的人。倒是岳母对我更加爱护,觉得我尽管尖嘴猴腮,但架着眼镜还有点文质彬彬。
岳父对我产生好感来自于一件小事。当时他们住的房子冬天没有暖气,在入冬时要储备很多蜂窝煤球,因此要在房子后面搭建一个煤池子。我一个人认认真真不声不响把煤池子砌好,再把煤球在池子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结果自己弄得一身漆黑。岳父觉得我一不怕苦,二不怕脏,从此认为我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再也不允许我做零碎的家务活,一到家就让我进房间读书。
我果真没有辜负他,慢慢做成了新东方学校。岳父把我砌的煤池子保留了很多年,逢人就说:煤池子是我四姑爷砌的,就是那个新东方学校的校长。其实听他讲话的人,大多根本就不知道新东方学校。
1988年,岳母病了,得了脑出血,被拉到医院抢救了两个月。她终于被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但从此就瘫痪在床,并且失去了语言能力。当时全家都比较穷,没有财力可以请得起保姆,所有的女儿、女婿都要上班谋生。岳父已经转业到一家工厂当厂长,为了照看岳母,他义无反顾地辞掉工作,回到家里开始一心一意照顾老伴。
岳母行动不便,岳父帮着端尿盆、擦身子,还要做各种各样的家务,从来没有做过家务的他一切都从头开始学。过去岳母身体好时,都是她照顾岳父,现在一切都反过来了。岳母失去了语言能力,表达任何意思都需要不厌其烦地去猜。沟通不畅,老太太有时就会发脾气,岳父原来急躁的脾气却消失殆尽,从来都没见他对老伴发过火。这相依为命的精心照料,一直持续了整整18年。
在18年的6000多个日子里,除了到周围的菜市场买东西,岳父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也没有睡过一次完整的觉。他脸上皱纹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少,我们心痛却帮不上忙。我们看着他从一个健步如飞的军人,变成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后来我们开始挣了点钱,大家商量着请个保姆照顾岳母,但她已经习惯了岳父的照顾,任何保姆都没法做到像他那样精心。岳父就干脆拒绝再找保姆,一身重担继续扛在自己的肩上。只有在过周末或节假日时,女儿、女婿才能去帮一点忙。
一年又一年,岳父承受的压力越来越重。岳母满身是病,脑出血、心脏病,后又得了乳腺癌,癌细胞逐渐转移到肺部,多少次被送到医院,多少次又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
在18年的岁月里,他们两个人变成了一对不可分割的灵魂,谁都离不开谁,互相依靠着,和死神进行着坚韧不拔、艰苦卓绝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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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3月,岳母再次被送进医院。医生在对病人进行全面检查后,对我们说,她能够活到今天真是个奇迹。但这一次老太太再也没能走出医院,2个月后,岳母握着岳父的手离开了人世。
我得到岳母病危的消息时,还在北京开新东方董事会。
等我赶到天津家里,家里已经设置成了灵堂,岳母的遗像,一张五十多岁时照的面带微笑的照片,放在灵堂的中央。在对遗像三鞠躬之后,我走进岳父的房间。
正瘫坐在那里目光失神的岳父看到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迎接。我们的眼泪同时都在眼眶里打转,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的不是18年辛苦后的解脱,而是一种失去依恋的绝望,一种亲人永别后彻底的哀伤。
岳父一边给我让座,一边说没事,接着坐下来给自己点烟。由于双手颤抖,点了三次都没点着。我接过打火机帮他点着烟,自己也拿起一根烟点燃。
岳父说:“你不是不抽烟吗?”
我说:“爸,我陪你抽一根。”
岳父说:“你不要抽,这样对身体不好。”说完,伸手把我手里的烟拿过去,掐灭在烟灰缸里。我们俩一时都没有了语言,呆呆坐在那里看着他手里的香烟散发出来的青烟,在房间里袅袅上升。
当天晚上我还要离开天津,因为接下来几天我有两个重要会议,上千人在那里等着我,我不能不去。面对亲情和工作,我感到了无边无际的迷茫,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忙,不知道为什么在亲人们最需要的时候我却不能待在他们的身边,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终极意义。
我茫然走出家门,突然觉得仿佛无家可归了。在车里听着刘德华的《男人哭吧不是罪》单曲循环,我的眼泪终于没有节制地流了下来……
(本文摘自2020年8月群言出版社出版的《生命如一泓清水》,有删节。作者为新东方学校创始人,著名企业家)
编辑/吴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