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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山枫叶红

2023-09-13赖雨冰

中国铁路文艺 2023年9期
关键词:工区杨柳枫叶

那天的夕阳金灿灿的,柔软的光将半山腰的青山站层层包裹,四周寂寥,呈现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感。我背着旅行包走在通往青山站的山路上,包里装着我的生活用品和一套《平凡的世界》。

旅行包是妻子买的,是一种很耐看的黑帆布包,很轻,可以装很多物品。妻子是一名初中英语老师,吃苦耐劳、勤俭节约,我们的感情很好。当我牵着妻子的手在小区散步的时候,她常笑说我们是现在才开始谈恋爱,以前我从没有跟她一起散过步,也从没有牵着她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说:“说明我们日久生情,这种感情更牢固。”

她接口道:“说不定是你收心了。”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自觉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紧。我承认,我是有一丝紧张,好在我的表现让妻子理解成亲昵。四年前,我们响应国家号召,生了二胎,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说实话我很满意目前的生活。

眼前的山路熟悉而又陌生,跟二十三年前相比,除了山下的村庄从平房变成了别墅式的洋房外,其他并没有不同。但我知道一切都变了。

我这次來青山站,主要是来慰问在这里工作的新工人,他们都是优秀的大学生。作为通信段的人劳科科长,我一直很注意跟一线员工的互动,这也是一种人文关怀。段管辖的五十六个沿线车站,我已走了五十五个车站,唯独还没来过青山站。这几天晚上,做梦老是梦到青山站。我觉得是时候该到青山站了,有些事总归要有个结局,就像长篇故事,兜兜转转再久,还是要画上句号,才能让人甘心。

山路有点陡,不知道是不是我老了,感觉走了很久才到达青山站。现在,青山站出现在我面前,在夕阳反射的微黄的光影下,看起来陈旧而沧桑。再走近一些,夕阳斜斜地挂在青山站的站牌上,站牌的位置正是候车大厅。那幢熟悉的建筑,仿佛是站在原地等了很久的老友。我感到心跳加快,血往头上涌,有一瞬间快喘不过气了。我定了定神,一改缓慢的步伐,快步走了过去。长长的站台落在后面。

我把行李放在候车室门口,迫切地走进候车大厅,一阵穿堂风吹来,由于爬山时出了一身汗,现在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很响的喷嚏。声音透过候车室,有一种钝金属落地般的沉闷。我环顾候车室,这个四方形的空间,跟当年比起来,显得更空旷了。我走进去,俯下身,左边墙壁上的枫叶还在。用黑色的木炭画的枫叶,在二十三年的岁月里,居然没有褪色。门外的青山站,到处是枫树,我知道此时满山一定都是红红的枫叶。来的时候,我只顾着走路,没有抬眼看看山上的景色。现在不禁有点懊悔。一想,人生就是这样,美丽的风景总会在不经意间错过。

黑色的枫叶立在墙壁上,让这个闲置的候车室多了一丝雅致。候车室没有按常规摆放座椅。在来之前,我就知道这个车站已经取消了客运业务。没有了客运,自然不需要摆放座椅。取代座椅的是两张乒乓球台。两个穿着短袖T恤的小伙子正在酣战,看到我进来,黑瘦的小伙子先冲我笑了笑,露出白白的牙齿。

很阳光很温暖的笑容,是青春的特征。我朝室外看了一眼,夕阳已经快速下山了,我迎着笑容走了过去。

“请问,食堂还有饭吗?我有点饿了。”我问那个微笑的小伙子。

“我们食堂吃饭要提前预订,下午超过五点半就没有饭菜了。现在,食堂阿姨应该下班了。您要是不嫌弃,可以到我宿舍给您煮方便面。”对方回答道。

“顾云飞,你不问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就这样把人带到你的宿舍?”另一个微胖的小伙子握着球拍,冲着他的伙伴说。

“不好意思,自我介绍下,我是《××铁道报》的通讯员,准备去通信工区采访。”我看着微胖小伙子手里用力握着的双喜牌球拍,赶紧从口袋里掏出证件。我不是故意骗他们,他们应该是车站职工,我不能表现出我对这里很熟悉。只有跟他们交上朋友,我才能经常来这个候车室。我并不擅长交际,如果他们知道我是通信段的人劳科科长,肯定会有隔阂的。

“我就说嘛,如果不是来工作,谁会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来青云站嘛,而且走路上来。”黑瘦的小伙子看了一眼我的工作证,回过头冲对方调侃道。

我微笑地看着他们,猜测他们的实际年龄。二十一?二十三?跟我当年在这里工作的年纪差不多,只不过那时的我,不会打乒乓球。

“我叫顾云飞,您穿这么少一定很冷,山里就是这样,太阳一下山,温度就下降了,走,先到我宿舍,吃饱了再带您去通信工区。”黑瘦的小伙子一边放下球拍,一边到门口把我的行李提了过来。

“哎,你不打球了?”

“不打了,我先招呼客人。”顾云飞朝身后的同伴扬了扬手,在前面带路。

我们从候车室穿过去,走了约十米的小长廊,在一处长满月季花的地方停下。花还是月季花,但肯定不是当年那株。这里的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就是在这个宿舍,我跟杨柳一起看《平凡的世界》,一起听《如果云知道》。杨柳,想起这个名字,我又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这是我的宿舍,您随便坐,我来煮方便面。”

我环顾顾云飞的宿舍,房间干净整洁,床头柜上有一叠厚厚的小说,一本《平凡的世界》放在枕头边。

见我盯着《平凡的世界》那本书,顾云飞走过来把书放到我的手里,说:“这是我最喜欢看的书,看业务书看累了,我就会看看这本书,听听音乐,就当解压。”说完,他打开音乐,一阵悠扬的乐曲顿时回荡在房间上空。

方便面很快就煮好了,扑鼻的香气袭来,面煮得不软不硬,上面还卧着一颗鸡蛋,莲蓬一样荡漾在面汤上。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山路,加上中午没吃饭,我确实饿了。我顾不上形象,从顾云飞手里接过面,飞快地吃起来。

“您一定很饿了,我们调车累的时候也这样大口大口地吃。”顾云飞可能见我吃得很香,开心地笑着说。

“很好吃,比我妻子煮的还好吃。”我把最后一口汤喝完的时候夸赞顾云飞。当然,这不是实话,妻子煮饭的手艺非常好,湘菜、粤菜都会做,面点也做得非常地道。我喜欢看着妻子围着花围裙,把各种食材变成可口食物的过程,也很享受这人间烟火味,这也是我越来越珍惜妻子的原因。

“您吃完休息一下,喝点水,等下我带您去通信工区,通信工区在轨道的对面,走过去大约需要五分钟。”顾云飞端来一杯水,把我要起身洗的碗抢了过去。

“您是客人,只管坐着休息。”顾云飞转过身的时候,我仿佛闻到了他身上散发着的青春气息。

收拾完,我们坐着喝了一杯茶,我问顾云飞:“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顾云飞说他在车站调车。他喜欢调车时追风的感觉。“我在飞,而不是在工作。”顾云飞说。我猜他肯定是一个热爱工作的好青年,又问他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这样闲聊了几句,看天色已晚,顾云飞说带我去通信工区。通信工区在铁路的另一端,太久没有走山路了,又有点黑,我走得有点趔趄,在一个道岔处,差点摔跤,顾云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我,他的手温暖厚实,有一瞬间,我在想要是我有这样一个阳光温暖的儿子多好。我的十五岁的儿子,上个星期因为玩手机,我批评了他两句,结果跟我怄上气了,到现在都不理我。

脚下的路,不到两分钟就走完了。顾云飞在走下轨道的时候才把我的手轻轻放开,透过白色的灯光和红色信号灯的聚焦,我看到顾云飞的脸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实际上,我确实没有见过他。

在一处平房组成的院子前,顾云飞说:“这就是通信工区,跟信号工区在一个院子里,我就不进去了,有空时可以找我们打球,或者来我宿舍听音乐。”说完,他转身踏上小路往回走了。

通信工区的工长见到我,很是惊讶,赶忙跑过来。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上次在职代会上见过,他关于简化光缆故障汇报流程的建议非常好,因此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周时。

“杨科长,您来也不说一声,我派人到镇上去接嘛。”周时说。

“不用,我对这里很熟悉的。”我拍了拍周时的肩膀。

他回给我一个理解的微笑。“杨科长对这里很熟悉,您是来过很多次吗?”他问道。

“我以前就是在这里上班的。”我笑着走进通信工区办公室,在一个黑色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服老不行,不过是走了点山路,腿就酸了。想当年,我在那条山路上提着两桶水来回六趟都没问题。

“杨科长,您这次来准备待多久?要不要给您煮点吃的?”周时问。

“不用,我在车站吃过了,遇到一位很热情的小伙子,我跟他一见如故。我这次可能待上三五天,你不用在这里陪我,你忙你的。”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周时这几年一直是职工代表,很优秀。当初得知他是青山通信工区的工长时,我对这个小伙子充满了兴趣。半个月前开的那次职代会,我有意跟他同住一间房,一直观察这个年轻人,知道他很真诚,也很懂事。

“是不是车站的顾云飞?那个小伙子不错,我经常找他打球。”周时说道。

“嗯,就是他,在他的宿舍给我煮的方便面。我喜欢跟你们年轻人一起,所以他让我去,我也没客气。”

“是的,他人很热情,很喜欢调车,工作也很出色。”周时说道。

“年轻人喜欢铁路工作挺好的,干我们铁路这行,就要喜欢才好。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嘛。”我说道。

“是的,同事们都在旁边那栋宿舍楼,要不我喊他们过来聊聊?”

“不用,下班时间别打扰大家伙,以后有时间聊。”我说道。

“那晚上您睡隔壁的调休室,有事喊我,今天我值班。”周时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这里曾是我工作了十年的地方,因为没有列车通过,此刻非常安静,一些虫子的鸣叫声从墙根下传来,仿佛是专为我举办的一场音乐会。我想起当年刻苦学习通信维护知识时,在夜晚也是这些虫子陪伴我。时间过得真快,我离开这里已经二十三年了。可惜现在是晚上,不然真想去外面看看,不知道这二十多年来,青山站的变化大不大。这中间周时端了一杯茶过来。我喝着热茶,思绪在缭绕的热气中飘飞。

三十三年前,青山站是一个客货三等站。我是最早来青山站的一批工人中的一个。一开始,生活配套设施还不是很完善,通往山下的公路还是泥巴路,遇到下雨,一脚踩进去都是淤泥,此时自来水也都变成了黄泥浆,不能喝,只能到附近山下的村民家打水。那时候我们最常去的是顾仁盛家。顾仁盛是村里的屠夫,年纪比我小,但他看起来像是比我年长。他在青山站摆了一个肉摊,有时也给工务家属带一些自己种的蔬菜,不收一分钱。

顾仁盛对铁路上的人都很热情,谁要想捎个日常用品啥的,他都会从镇上带回来。当得知下雨天我们喝的水成泥巴水后,他热情地让大家去他家打水。他家的手摇井据说是村里打得最深的井,大家都说把青山上最清澈最甘甜的水引到了他家的院子里。别说,那水确实很甜。青山站离他家最近,后来时间久了,一到下雨天,大家都习惯去他家打水。

顾仁盛对我们特别客气,每次去打水,他总是邀请我们进屋喝茶。下雨天,他不会出摊,见我们来打水,就主动在手摇井边帮忙摇水。打好水,他不让我们走,一定要拉我们到他家喝茶。他家是烟云色的四合院,青板砖铺成的地面,宽敞而宁静,天井的边缘一些绿色的苔藓在雨水的滋润下闪烁着柔和的光。屋子收拾得很整齐。他的母亲是一位很慈祥的老人,见到我们,老人家就要端出自己种的花生和各种食物让我们吃,她说见到我们跟顾仁盛相处得好,她就高兴。

“你们都是干大事的人。”有一次大家聊天,顾仁盛这样说。

“大家都是一样的,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我看着顾仁盛说。

“反正我挺羡慕你们的,在铁路上班多好啊,可以让更多的人坐上火车。搞铁路建设,让大家出门有火车坐,就是大事。我还没坐过火车呢。”顾仁盛的眼睛里流露出孩子一样的向往。

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对铁路家属那么好。在他看来,铁路上的工作是神圣的,是他眼里的大事,就连家属都值得尊敬。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久了,我们也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带他参观通信工区,给他介绍通信铁塔的高度……

“哥,有機会让杨柳姑娘卖张票给我,你带我坐火车。”顾仁盛说。

那是第一次听到杨柳的名字。我在想能叫杨柳,这姑娘一定很美。我突然对这个叫杨柳的姑娘感兴趣起来。不久,我就在顾仁盛家里见到了一个走路如杨柳一样轻盈的姑娘。

在连续下了一场两个小时的暴雨以后,我们发现自来水又跟往常一样变得很浑浊。我照例拿起扁担去顾仁盛家打水。到的时候,看见顾仁盛正在帮一个姑娘摇水。手摇井的把手被他摇得吱吱作响。

见到我来,他高兴地说:“哥,我妈今天炖兔肉,必须把你和杨柳留下来吃午饭。”

“不行,工区还等着用水煮饭呢。”我推辞道。

“你怕啥,等下我用摩托车把水先送回去,你们就留下来,我妈最擅长做白切兔。”顾仁盛不由分说地把我推进屋,他转身去送水。

“他说吃饭,你就留下来呗。”那个叫杨柳的姑娘大大方方走进来,笑着对我说。

那是非常迷人的笑容,干净,热情,两个小小的酒窝挂在她上翘的嘴角上,仿佛点缀着两颗圆润的珍珠。我看得有点呆了。她的声音也很动听,像山谷里的小鸟在唱歌。我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半晌,才想起车站放客的时候,广播里正是她的声音。

“你好,我叫杨柳,我听说过你。我们站长说你的技术非常好,什么通信故障到你手里都能很快处理好,我们站长还让大家向你学习呢。”她说。

“哪里,我只学到一些皮毛。”我谦虚地说。这是实话,通信设备更新换代快,我现在学到的只是一些基本设备的维护方法。

顾仁盛的妈妈给我们端来一盆花生后,就进厨房忙去了。杨柳要去帮忙烧火,被顾妈妈拦住。雨早就停了,偶尔有一两滴雨水从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掉落,发出滴答的清脆声响。有一瞬间,我们没有话说。后来,低头发现苔藓变绿了,从青板砖的缝隙里钻出来的苔藓又绿又茂盛。

“你看苔藓一条条的,像不像铁道线?”杨柳问。

从青板砖的缝隙里生长的苔藓隔着规整的长方形的砖块,确实像平行的铁道线。

“像。”

“像啥,铁道线明明很宽。”门外传来顾仁盛的声音。

“哈哈,像不像只有我们俩才有发言权。因为我们比较专业。”杨柳反驳道。

顾仁盛没较真,停好摩托车招呼我们喝茶。“我跟工长说了,你俩在我家吃午饭,所以你就安心待着吧。”

我相信这世间是有一见钟情的。那天我跟杨柳从顾仁盛家一起往车站走,我的眼光一直没离开过她,她的笑容就像这雨后的阳光,温暖而又绵软,我陷在这样的光里出不来了。

顾仁盛知道我喜欢杨柳,时不时地,他就喊我和杨柳到他家打牙祭。每次从他家回青山站,我跟杨柳都会沿着那条山路缓慢地走,把满山的景色和爱情一起放在心里。当然也像很多恋人一样,我跟杨柳也会吵架,吵得最多的是能不能接受异地恋这个问题。那段时间,铁路建设全面铺开,很多青山站的职工都被抽调走了。我说我接受异地恋,杨柳说她不要那种生活。但我坚持我的想法,当初入路的时候,我就决定好好学习专业本领,到铁路建设最需要的地方去。

有一次,是深秋时节,满山的枫叶都红了,在夕阳下如一幅油画,看起来唯美而浪漫。顾仁盛找我去爬山,这次他没有约杨柳一起爬山,他说他有话想跟我单独说。我有点纳闷,问他有什么事还非得在满山枫叶红的情景下说。

他说:“到山顶再跟你说。”

爬了很长一段陡坡,到了山顶,我习惯性地往下看,看到整个青山站如一颗淡紫色的珍珠镶嵌在脚下。青山站的站房铺了紫色的屋顶,让青山站看起来更加鲜明,特别在枫叶红遍满山的时候,青山站显得喜庆而祥和。

顾仁盛望着半山腰两条并列的铁轨看了很久,这才问道:“如果有调走的机会,你会离开青山站吗?”

“要分什么情況吧,如果是铁路建设需要,那我肯定会离开,因为我努力学业务学技术,就是为了贡献自己的力量。”我回答说。

“如果杨柳不想让你离开青山站,你也要走吗?”顾仁盛问。

“走,因为我的理想就是为铁路事业奋斗,杨柳想得通的话会支持我的。”我说道。我一直在专业领域里努力,想让铁轨遍及大江南北,这是我奋斗的目标。

如果不是因为调动,或许我会跟杨柳在顾仁盛的村庄盖所两层半的房子,或者跟顾仁盛一样起个烟云色的四合院,铺着青板砖,让苔藓在雨后爬上天井,在袅袅炊烟中过着乡野气息的日子……

因为工作需要,我离开了青山站。走的时候,顾仁盛请我吃饭。吃饭的时候,顾仁盛都在问我不离开青山站行不行,他说如果我不离开,他甚至可以把他家的四合院让给我住。

我很直接地说:“不行。”

“杨柳的想法你真的不在意?你们谈了五年啊。”顾仁盛红着眼看着我。

“如果她不接受异地恋,那也没办法。”

那天晚上怎么回到青山站的我已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离开青山站的时候,杨柳隔着公路站在青山站的铁轨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送我,我看到满山的红枫叶带着秋天特有的伤感,纷纷扬扬地飘落。

后来,我收到一封杨柳托人捎来的信。信中,她为我们五年的爱情画上了一个句号。我其实也很难过,好在新线建设各项繁忙的工作填满了我的时间。

再后来,杨柳就像枫叶一样从我的生活中飘走了。青山站客运业务取消后,估计她也调走了。当年我们都太年轻,她其实跟我一样热爱着自己的工作,想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工作中,所以才害怕两个人分开。我望着青山站通信工区白色的日光灯,突然很想去问问顾仁盛知不知道杨柳的下落,我猜他肯定知道杨柳的情况。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猜到顾仁盛当年拒绝提亲的原因。因为他也喜欢杨柳。

顾仁盛应该结婚了,不知道跟他结婚的女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突然好奇起来,正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问我到了没有,我说到了,让她别担心。我听到三岁的小女儿在电话里喊着“爸爸”,我跟她讲了两句后,妻子在电话里交代我早点睡,就匆忙挂了电话,还有一堆家务活在等着她。

一夜无梦,青山站的空气非常好。第二天,我精神十足地跟通信工区的年轻职工们聊天,跟着他们到区间给光缆包封。这些年轻人非常上进,他们并没有因为待在小站而失落,反而一有空就努力学习业务。傍晚的时候,我想起顾云飞,便朝车站方向走去。

他果然又在打球,见到我他很是开心。他带我去他的宿舍喝茶、聊天。在聊天中,得知他以后想到别的车站工作。“我还年轻,想为铁路多做点事。”他说。

我问他谈女朋友没有。他爽朗地笑着说:“没有,先干工作,把工作做好了再说。”

我又问他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因为我很喜欢他的态度,觉得他跟我当年很相像,一心想为铁路建设出力。

“我母亲是铁路上的,但父亲不是。”他说。这个时候,周时打电话来喊我回去吃饭。我跟顾云飞告别,往通信工区的食堂走去,在经过候车室的时候,我又瞄了眼墙壁上的枫叶,耳边回响起杨柳的声音,我又感到喘不过气来了,我不得不扶着墙壁站立,而那片枫叶就在我站立的位置。

“这是你送我的礼物,我画在这里,这样给旅客剪票时也能看到。”杨柳指着墙壁上的枫叶说。那是跟杨柳一起爬山时,我捡的一片红枫叶。杨柳特别喜欢,说握在手里就像看到一整个秋天。

“喜欢枫叶还不简单,以后我在院子里给你种一棵大枫树,你每年秋天都能看到美丽的红枫叶。”我说。那时,根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永不会实现的承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杨柳心存愧疚,越愧疚越不能触碰往事,这也是我迟迟不来青山站的原因。

第二天,我照旧跟着通信工区的小伙子们到区间干活。枫叶越来越黄了,在阳光照得充足的地方,一些枫叶隐约露出了晚霞般的红色。今天还是光缆包封作业,我熟练地用抹刀往光缆径路的缝隙里填水泥浆。当完成一个包封点后,我抬头望了望满山的枫叶,觉得时光并没有老去。很多年前,我在区间作业时,也会望一望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枫树。那时候,那些枫树只有碗口粗。如今一些枫树已经长成了茂密的参天大树。小伙子们看我干活还是那么熟练,都称赞我宝刀未老。“没想到杨科长还没有忘记老本行。”周时也打趣地说。

“不会忘,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忘。”我说。也不管周时他们能不能明白。

傍晚,我照例去宿舍找顾云飞,这个小伙子身上有一股劲,我总觉得跟他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见我到来,顾云飞一边道歉说今晚不能陪我,一边把《平凡的世界》装进书包。看见顾云飞装书,我问他要去哪里。

“我回一趟家,看看老头在干什么,他一个人在家。”顾云飞说。

“那我下次再来找你。”我说着,转身准备往外走。

“您要是不嫌麻烦,也可以去我家看看。我家不远,就在青山站的山脚下。”顾云飞热情地说。

“你家在山脚下的青山村?”我确认似的反问道,突然想起顾仁盛,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如果跟着顾云飞一起回去,可以顺便去村子里看看顾仁盛。我本来是打算周五离开青山站之前去看他的,现在顾云飞的邀请真是一个巧合。

“是的,我三天回一次家。车站有宿舍,我喜欢待在车站看书、打球。

“走吧,去我家看看,我们走路回去。这个时节,山上到处都是红枫叶,很好看。”

我被他带着往山下走去。夕阳柔和地照耀在我们身上,不远处的青山上,枫叶五颜六色,非常漂亮。我边走边想象顾仁盛的样子。

在靠近村庄的地方,顾云飞朝一栋别墅走去。“那就是我的家。”顾云飞指着别墅说道。那栋别墅很气派,一个男人在房子前面扫着什么,见我们过来,他停止打扫,远远地盯着我们看。待走近,我和他同时惊呆了。

“老顾,顾仁盛。”我一边喊一边往前走。

“杨思凡?真的是你啊。”顾仁盛把扫把一丢,朝我奔来。他胖了一些,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下身是一条淡蓝色运动裤,显得笃定而悠闲。

“你到底回来了。”顾仁盛使劲握住我的手。

“爸,你们认识?”顾云飞吃惊地问道。我这才想起为什么对顾云飞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来来来,云飞,我给你介绍下,这是我以前的好朋友杨思凡,他以前就在青山站工作,快叫大伯。”顾仁盛一边把我让进铁艺大门围起的别墅,一边跟顾云飞说。我一眼看到我以前经常打水的烟云色院子里,一棵海碗粗的大枫树正在夕阳下安静地立着。

“世界真小,我前天来的时候刚好遇到云飞,我还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原来他是你的儿子。”我笑着说道。

“是是是,缘分,快坐快坐。”顾仁盛说道。

“你没什么变化,身材保持得很好。”顾仁盛给我倒了一杯水。

“你也没大变化,而且比过去更加成熟了。”我在沙发上坐下,對顾仁盛说。

“不行,老了。”顾仁盛拿出花生,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那时候,只要我来顾仁盛家喝茶,他必定会拿出一袋花生来。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我跟顾仁盛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顾云飞看我们聊得很热烈,他跟他爸说他去做饭。

“云飞,冰箱里还有一只别人送的兔子,你拿来白切,白切兔肉是你思凡伯当年最喜欢吃的菜。”顾仁盛特意给儿子交代。

“老顾,这你还记得?”我想起以前顾仁盛总是把兔子腿夹给我和杨柳,眼里不禁有点热辣辣的。

“当然记得,当年我特别羡慕你在铁路上工作,那时候,我经常偷偷学你,还强迫自己看完了《平凡的世界》,当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跟你一样,成为铁路上的工作人员。因此,你走后,我承包了青山站工务的道路施工,现在我也算半个铁路人了。”顾仁盛笑着说。

“真好真好。”我说道,并问起顾仁盛妈妈的情况。

“我妈妈五年前去世了,她当年特别喜欢你,对你比对我还好。”顾仁盛故意愤愤不平地说。他眼里的真诚让我感动。

“你老婆不在家吗?”我又问道。这个点了,还没见到女主人,但我隐隐猜到了顾云飞的母亲是谁。

“看我,都忘记跟你说了,云飞的母亲是杨柳,她回娘家了,要照顾88岁的母亲。杨柳退休好几年了。”提起杨柳这个名字,顾仁盛的眼里闪烁着炽热的光。这种光,当年我看到过很多次。那时候,我跟他和杨柳三个人一起爬青山,经常会看到顾仁盛望着杨柳,眼睛里就是这种特别的光。

“真好真好。”尽管突然得知杨柳的消息让我有点慌乱和震惊,但我知道顾仁盛会好好照顾她的,所以由衷地说道。

“当年,你走后,杨柳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可能是太累了,有一天半夜突然在车站晕倒了,后来我骑摩托车把她送到医院。再后来,担心她工作起来不要命,我就每天来车站看她,给她送好吃的。本来我是想去找你的,让你回来照顾杨柳,但杨柳说你是一个视工作如生命的人,不能让你分心。而她也是那样的人。你们两个都把工作当成最重要的事,杨柳说你们不适合在一起过日子。后来,杨柳就跟我结婚了,有了云飞。结婚后,我什么都顺着她,知道她喜欢枫叶,就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给她种了一棵,她每年秋天都会捡一片最美的红枫叶夹在书里,就是你们都喜欢看的《平凡的世界》,只要是她喜欢的,我都想办法实现。”顾仁盛小心翼翼地说着他跟杨柳的故事。

我拍了他一下,笑着说:“這是最好的结局,值得祝福。”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我的呼吸突然顺畅起来。这二十多年来,我老是呼吸不畅,心慌心乱,看过医生,都说没什么毛病。

吃饭时,顾仁盛拿出他泡的养生酒,我们像家人一样互相敬酒,顾云飞做的白切兔肉非常可口,一大盘基本都让我吃了。虽然这次出差前,妻子一再叮嘱我少吃肉,少喝酒,她担心我一喝酒呼吸又有问题。以前我一喝酒呼吸不畅就会更严重。

但现在我只觉得胸口老是压着的石头不见了,内心无比轻松。那天晚上,周时来接我,我们走在通往青山站的山路上,我跟他讲了很多当年的故事。我说:“我决定明天就回去了,我看到这里的年轻人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非常欣慰。我来这里的目的和心愿都了了。”最后,我还唱了两首歌,一首是《再度重相逢》,一首是《朋友》,歌声引得山上的虫子叫得越发欢快。周时很受感染,说他会像我一样,把工作当成事业,为铁路建设出谋划策。

第二天下山的时候,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的,她说:“思凡,生日快乐。”我这才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妻子都会为我过生日。平凡的生活,却给了我不平凡的幸福。

“亲爱的,等我回来。我现在出发去坐高铁,晚上十点到家。”一阵风吹过,一片绯红的枫叶飘落在我的脚下,我一回头,发现满山的枫叶都红了,红得那么彻底,红得没有遗憾……

作者简介:赖雨冰,1978年出生于广东梅州,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广州局集团公司广州通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惠州文艺》《工人日报》《劳动午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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