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母亲的等待(外一篇)

2023-09-13亢凤英

都市 2023年4期
关键词:母亲

文 亢凤英

今夜,母亲像往昔一般走入我的梦境,依然是旧时的容颜,她正伏在炕桌前写信,一笔一画,认真的模样活脱脱像一位正在写作业的小学生。

记得,那张小方桌是父亲打制的,依着母亲的意思,父亲漆成了枣红色。母亲说:“枣红色不扎眼,又喜气。”小方桌不仅是我和弟弟妹妹做作业的书桌,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饭桌,同时记录着母亲为父亲写信的幸福时光。

我九岁那年,父亲单位在保德县承建的天桥电站终于竣工了,大部队即将踏上南水北调的新征程,当时正赶上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为了不耽误我,和父亲商量好她带我回家上学,不再随父亲辗转漂泊。那些年还没有民营建筑工程队,父亲供职的是重点事业单位,负责兴修大型水利工程,哪里有任务就浩浩荡荡开拔到哪里。父亲记挂母亲,所以每到一处总要将母亲和孩子接到身边,一家人相守在一起让他心里踏实。

那时,天桥电站也需要一部分专业技术人员留守,不必经烦琐的手续,只要领导一句话父亲便可以留下来,而且待遇优厚。这意味着一家人既可以守在一起生活,还不会耽误我上学。父亲征求母亲意见时,母亲低着头沉默了好久,然后抬眼望着父亲很坚定地说:“叶落归根,我不想让孩子们流落在外乡,穷也好,富也罢,还是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心里踏实!”

母亲知道父亲心里有多么失望,可我和父亲都懂母亲,其中还有一个不能对外人道的原因。父亲领会着母亲眼里的坚定,将已经签了字盖了红印章的手续文件慢慢撕碎,同时撕碎了我童年怀着的梦,也将母亲和父亲相守的岁月撕成了片段。父亲用单位的解放车连夜将我们送回了故乡,从此,母亲和父亲两地守望,在鸿雁传书中寄托思念、彼此等待。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一般逝去,刚回到乡下的新鲜劲儿很快过去了。父亲不在身边,母亲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里里外外独自打理照应,爷爷奶奶有时会让母亲承受一些烦心事,要强的母亲扛着所有委屈难过,把一切铺排得井然有序。

每当夜阑人静,母亲对父亲的思念像疯长的藤蔓,不可遏制地延展着。有时我半夜醒来,见母亲伴着孤寂的身影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做着针线活,口里断断续续地哼唱着,那曲调在静静的夜里像凄楚孤寂的长臂伸向我,一股酸楚自我少年的心底汹涌而出。一丝淡淡的忧伤笼在母亲的眉眼间,我看见了母亲眼里闪烁着的泪花花,我的眼泪不觉间已落满双颊。我知道,母亲又在想念父亲了。

那时,我只为母亲剪不断的愁绪而难过,并不懂得体会母亲情感的孤寂。此刻咀嚼起来,我蓦然想到柳永的词:“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辗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这恰可形容母亲辗转难眠的每一个漫漫长夜。不知父亲在千里之外是否能接收到母亲心里泛滥的孤独。

“娘,时候不早啦。”我摸着母亲盘叠的腿,轻声说。

“等娘缝完这几针,你先睡。”母亲俯身给我掖好被子,摸摸我的脸催促着我睡觉。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歇了灯,母亲常常一整夜地做着针线。再后来,母亲学会了吸烟,一毛钱一盒的三环环牌香烟成了慰藉母亲孤寂的一味药。彻夜难眠,让母亲患上了轻微的抑郁症,母亲在黑暗中吸着烟,唯有那明明灭灭的星火和洒在窗格子上清冷的月光明白母亲的心事。

父亲为了排解母亲的孤独,特意为母亲寄回一台收音机。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在我的家乡,村里人家能拥有一台像样的收音机是很不寻常的。喜欢戏曲的母亲,每夜都听到“曲终人散”。也许正如余秋雨所说:“孤独不是一种脾性,而是一种无奈。”母亲的无奈迫于生计,同时源于她那个时代最时兴的择偶标准:“一军二干三工人”,父亲占了其中的两样儿。

母亲在孤寂中期盼着父亲的书信。每当村大队的高音喇叭发出“咝咝”的声响时,村里人都知道,此时一定有重要通知,或将提示有谁家的书信。当村干部习惯性地清清粗哑的嗓门,拖着长长的尾音,用正宗的山区口音一字一顿地唱念起有信件、电报的人名,母亲会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如施了定身法般屏声静气地捕捉着喇叭里传出的一字一腔,一向调皮的弟弟妹妹都乖乖地缩在炕角不敢出声。喇叭里的念唱声早已结束了许久,母亲依然一动不动。“再等等!”母亲在期盼着奇迹的出现,或许粗心的广播员落下了一封没有念到的信件。

“妈,我饿了。”弟弟带着哭腔说。

“唉……”母亲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无奈、失望、悠长的叹息,随即很快用衣襟抹去眼泪,不好意思地对着我们笑笑。母亲一边拉风箱,一边俯身往火膛里添煤,睫毛上的泪珠在灶火的映照下闪着光亮。

母亲心里的期待在一次次失望后变得愈发强烈和迫切。她既担心着父亲,又恼火着父亲,但母亲绝不会用粗俗的言语去责怪父亲。

那天中午,和往常一样,村里的喇叭又开始发出沙哑的唱念声,母亲看似漠不关心地做着家务,可我能从她专心倾听的身影里读懂她的期待。

广播终于唱出母亲的名字,母亲立刻回转身催促着我:“英子,快些!”我像领了军令状的士兵撒腿就跑。往日近在咫尺的村大队似乎遥远了许多,青石铺就的街巷坑坑洼洼,我跑得跌跌撞撞、上气不接下气。我高扬着父亲的来信,从村大队一路蹦蹦跶跶拐过大街小巷,像高举着一面得胜凯旋的旗帜,唯恐人们看不到。我期盼着从哪个巷子拐出一个人影,或从哪个墙头上冒出一个人头,好奇地问我:“英子,得啥欢喜啦?”我定会炫耀不可抑制的喜悦,也许他们一生都不会收到一封来自远方的信,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呢!当我一边跑着、一边沉浸在独自的遐想中,猛抬头看见母亲正站在我家的巷口等着呢。午后的微风拨弄着母亲的发丝,牵扯着她的衣襟,母亲的脸上舒展着幸福的笑容。我把信小心地放在母亲掌心里时,母亲笑了,笑得羞涩而美丽。母亲扭身往院子里疾走,边走边招呼我:“英子!”我们急匆匆的声势惊得那对觅食的芦花鸡扑扇着翅膀满院子乱飞。

这是一个带着父亲体味的白色信封,封口处斜贴着一张邮票。封皮上有父亲用油笔留下的熟悉的字迹,母亲的姓名方方正正地写在中央。母亲没有拿剪刀剪开信封,因为怕慌乱中剪坏里面的信,她倚在父亲打制的衣箱前,像倚靠着父亲健壮结实的胸膛,小心仔细地撕开信封。

母亲一手执着信封,一手抖开信纸,她定了定神,立即沉浸在父亲的来信中,浑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时而不自觉地发出轻轻的笑声,时而又喜极而泣,好似委屈的孩子。我好奇地踮起脚悄悄地瞥见了几个字:“亲爱的……见字如面……”后来,我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看了父亲写给母亲的信。大母亲十岁的父亲,对于母亲来说,既是丈夫,又是兄长,他的来信中满是对母亲的嘘寒问暖、关切安慰、牵挂思念。我惊讶于军人出身、一向耿直的父亲,竟也如此细腻周到。

对母亲来说,也许正如父亲所说的“见字如面”,读着父亲的信,犹如父亲在耳畔低语。我相信,于母亲而言,能从每一个字间闻到父亲的味道,能由每一句话中听出父亲对家的牵挂和对她的关切,即便是平平淡淡的一句问候,都足以让母亲兴奋欢喜好一阵子。此刻,母亲感受到了天涯咫尺的幸福,一封盛着父亲温情的书信,补偿着心有所盼的母亲一个个漫漫长夜里的孤独落寞。

收到来信的一段日子里,母亲的欢喜无处不在,不仅写在脸上,还表现在她童心未泯的言笑间。那天母亲在给我们擀豆面时,为了逗我们开心,竟然闭着眼睛切面,让我们欣赏她高超的切面技艺。我们在一惊一乍中,看着母亲手中的刀起起落落,面片欢快地飞作棱角分明的片片柳叶。我们惊呼不止,母亲笑了,笑得像孩子一样甜美。

晚上,当孩子们都进入甜美的梦乡,母亲一个人伏在方桌前开始给父亲写回信。母亲从我们的作业本上撕下一页洁白的粉连纸,铺展在垫了课本的炕桌上,又从我的文具盒里小心地拿出钢笔。母亲托腮思想了一会儿,郑重其事地进入角色,俨然一位做作业的小学生。母亲写给父亲的回信,都是一模一样的开头,我躺在被窝里望着母亲遮挡着眉眼的发丝,心里默念着母亲写给父亲的信:“亲爱的(此处当然是父亲的名字)来信收到啦,放心吧,家里一切都好,切勿挂念!”

母亲将滑落在额前的头发拢在耳后,像雕塑般静坐了一会,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旋即又俯身书写起来。母亲时而凝神思考,时而执笔书写,脸上忽而欢喜,忽而忧虑。我相信此刻母亲的眼里、心里都是父亲的影子,父亲就坐在她的对面,母亲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面对着父亲尽情的倾诉。母亲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给你父亲写信要报喜不报忧。她不会把家里鸡毛蒜皮的烦心之事讲给父亲听。但母亲会将孩子们的调皮、懂事、勤快汇报给父亲,比如会讲到弟弟妹妹怎样骑着那只会下蛋的老母鸡满院子跑;会讲到天光放亮时她和大妹如何像一头老黄牛领着小牛犊,吃力笨拙地耙地;会讲到她分不清野草和谷苗,多亏路过的妗子指点,才让谷苗幸免于难;她还讲到了玉米长高时,我每天放学后好似大人一般扛着锄头去锄草;甚至将我如何用功学习、如何因学雷锋做好事而得到老师和村里人的赞扬,都一一讲给父亲。母亲也会向父亲提起令她特别高兴的事情,比如村里放映的电影《诸葛亮吊孝》,剧中诸葛亮三气周瑜、又惊又险的吊孝过程。母亲写着写着,不觉间会独自发出笑声。母亲写到对父亲的思念、牵挂时,总会抬头望望对面,犹如望着父亲,眼里溢满了柔情。我坚信此刻的父亲、母亲定会心有灵犀,遥远的父亲一定会脸红耳热。

常常正当母亲沉浸在与父亲的呢喃细语中,15 瓦的电灯泡突然断电,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唉……”母亲发出一声懊恼的长叹,这种不解风情的乡村断电时有发生。冷寂的月光爬上窗格子,照出母亲寂寥的身影。我听见母亲摸索着下地趿拉鞋的声音。虽然母亲能很准确地摸到火柴和煤油灯的位置,可还是碰倒了箱子上的什么,寂静的黑夜里发出格外刺耳的声响。“笨手笨脚!”母亲低声埋怨着自己。“啪啪啪……”火柴眨巴了几下眼睛又熄灭了,夜深人静,连火柴都懒得睁眼。母亲喃喃自语:“唉,咋潮湿了。”终于擦亮一根火柴,母亲用火柴的火舌去舔舐煤油灯的灯芯,一阵“噗噗嗞嗞”不情不愿的呻吟后,摇摇曳曳豆大的火苗终于让屋子里亮堂起来。母亲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护着火苗,轻手轻脚地脱鞋上炕,像安顿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小心地把灯摆放在炕桌上。那是一个用我使过的墨水瓶改装成的简易煤油灯。母亲在桌旁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仿佛重新等待父亲依约而来秉烛夜话。母亲再次俯身开始了与父亲之间的轻声慢语。摇摇曳曳的灯光,将母亲的影子贴在墙上,也深藏在我少年的记忆里。

看着母亲写信的背影,忽然间觉得此刻的母亲是世上最美丽、最幸福的女人。母亲事无巨细地诉说着,唯独不诉她的孤独忧郁,好让父亲安心工作,少一些对家里的牵挂。其实,父母之间的每一封书信里,都没有缠绵悱恻和甜言蜜语,不会写什么海枯石烂、不离不弃,而即便只是用了最寻常平淡的话语,他们也能读懂彼此千里相传的心意。

父亲的归期也是可盼的。每年春种秋收或春节将至之际,是我们一家人迎来团聚的欢乐时光,更是母亲期待已久的幸福时刻。母亲期盼父亲归家的心情是急迫的、欢喜的,她据父亲信中所言的归期掐指数着日程。那个日子终于到来时,母亲会提前领着我们走过村前的小桥,经过村里十里飘香的油坊,听着流经油坊的河水欢快的吟唱声,来到那个班车必经的丁字路口守候着。

母亲一路上话多起来,似乎也年轻了许多。她给我们讲她和父亲的故事,讲她那个时代“一军二干三工人”的择偶标准,讲她时身着军装英俊挺拔的父亲的一见钟情,讲她不顾姥姥、姥爷的反对,义无反顾、偷偷摸摸和父亲领取结婚证书的潇洒和果断,讲她婚后独守着家徒四壁的逼仄小屋的煎熬,讲出嫁前被娇惯着的她面对婆媳关系的种种不适,讲父亲为了她毅然舍弃部队提干前程返回地方工作的长情,讲她和父亲鸿雁传书的幸福和甜蜜……一直讲到班车从尘土飞扬中疾驶而来,车门开处终于看见了风尘仆仆的父亲。母亲微笑着站着没动,我们像几只快乐的鸟雀一起飞向父亲。

父亲每夜讲的神话故事,点亮了我们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母亲陶醉在父亲总也修理不完的叮叮当当的妙乐中,父亲则尝遍了母亲为他做的所有家里的味道。父亲的假期短暂得像一场未及做完的梦,在母亲“七不出门,八不回家”的种种挽留下,父亲在无奈和不舍中又多住了一日。

“再不回去超假了。”父亲摸着弟弟的头,躲避着母亲的眼神。

母亲再也无法抑制蓄积已久的眼泪,默默地整理着父亲的帆布挎包。母亲领着我们又一次走过村前的小桥,经过油坊去丁字路口送父亲,我惊讶自己怎么没有闻到那十里飘香的油香味,没有听到小河潺潺的吟唱声。父亲摸摸这个、拍拍那个,最后拍拍母亲的肩膀,回头反复叮嘱我们:“听娘的话,多帮娘干些活,不要惹娘生气!”我内心在默祷着汽车慢些来,慢些来,再慢些来,可它还是依着时刻表准点开来了,它像一枚引爆的催泪弹,让我们憋屈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决堤啦,我和妹妹放声大哭起来,我看见母亲面颊上默默淌过的小河,父亲眼里也闪烁着晶亮的泪花。父亲朝我们摆了摆手示意母亲领着我们回家,我紧盯着父亲上车的背影,紧盯着汽车缓缓关闭的车门。当汽车绝尘远去的刹那,我和妹妹拼命追着汽车跑了很久,很久。母亲眼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像一尊石雕静静地呆立着……

如今,我似乎有些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喜欢哼唱《十八相送》。也许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生活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缩影。父亲母亲的结合,恰如现代人的一句时尚话,叫“闪婚”,但他们对于爱情的执着和忠诚,是值得彼此信赖并托付一生的。你许我一生,我陪你到老,无须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就像四季轮回、日升日落一样自然简单。一条爱情的红丝线,这头牵着父亲的责任,那头牵着母亲的期盼,两颗心在迢迢的岁月里相守相望着。直至母亲化作天边遥远的星辰。

母亲将写好的信仔细折叠起来,装在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里,在封面上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写下父亲的名字、邮寄地址,终于心满意足地长舒了一口气,好似放下一块在心中搁置已久的石头。我和妹妹走过5 里的黄土沙道,把母亲对父亲的一肚子话送到公社邮政所,用糨糊小心翼翼地贴上一枚邮票,邮政人员抬手间,黑色的邮戳便印在上面,母亲的信便拥有了通行证,插上翅膀飞向父亲。

于是,母亲又开始了下一轮的期盼和等待。

曾听酷爱集邮的老师讲过一枚邮票的行程,一个信封,一枚邮票,一戳印章,寄信人在这头,收信人在那头,一次车马劳顿的邮路奔波就是一个完整动人的故事。想起邮票,便想起思念,想起母亲等待父亲书信的望眼欲穿,想起她收到信件之后的喜极而泣。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木心的诗,说的就是母亲的等待。

悠悠岁月

“记着,送完‘五穷’千万不要回头看,记住啊!”娘的话像来自遥远的星空,绵长而悠远。

正月初五,在我的家乡也叫“破五”,这天家家户户都要早早起来送“五穷”。在我的印象里,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可以统统归于“五穷”的范畴。娘常说,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喜乐,这是娘最简单朴素的祈愿和向往。

正月初四晚上,黑暗像拉上的一帘黑色幕布,乏困的村庄终于收敛起袅袅炊烟。彼时村子里勤谨讲究的婆姨、汉子们都心照不宣地做着同一件事——为次日早上送“五穷”做准备。在那个物资匮乏、生活普遍贫困的年代,送“五穷”是家乡百姓新年伊始除旧布新的庄严祈愿。娘事先叮咛我们不准乱讲话,唯恐小孩子不懂事说出一些不吉利的话来。娘就着悬挂在头顶那盏15 瓦的白炽灯,在昏暗中极仔细认真地从家里每个人的衣裳上捏取着起皱的毛球和线头,又从棉袄棉裤的针脚缝里撕拽出少许的棉花,那些曾经像云朵一样柔软洁白的棉花,早已蒙上了一层岁月的微尘。

昏暗的灯光下,娘专注的影子被投射在窗户纸上,娘的影子恍若一幅会移动的窗花,出没在由她剪出的各式窗花间。娘把搜集到的线头、毛球、棉花丝全部放进一个空烟盒里,那烟盒仿佛被施了巫术,里面似乎真挤满了大大小小的“五穷”。娘又爬上炕,跪在印着大朵牡丹花的油亮葱绿的漆布上,轻轻掀起东西南北四个角的炕席,象征性地捏了几撮浮尘。炕是过了腊月二十三娘撸起袖子光着臂膀、赤手蘸着红胶泥水仔细抹洗过的,那仿佛施了厚厚脂粉的土炕,裸露出光滑细腻的肌肤,散发着惬意的温暖,这温暖,乘势将她处子般纯净清新的体香浮起,热腾腾地盈满小屋。父亲也没有闲着,将烟卷深深吸了一口,屋里顿时腾起一片呛人的烟雾。父亲在娘的指挥下把地下东西南北犄角旮旯清扫了一遍,又把紧挨着炕的铁洋炉子的炉灰归拢到铁簸箕里。一切准备就绪,娘仔细检点了一遍,唯恐落下什么。娘说送“五穷”就是要把所有的不如意彻彻底底统统送走。我家铁洋炉子上那把黑亮的铁皮茶壶,“咕咚咕咚”独自哼着些谁都听不懂的乡村小调,给沉默严肃的小屋平添了几分活泼。我们姊妹几个坐在娘叠得方方正正的铺盖上,好奇地感受着父亲和娘营造的这份紧张和神秘。

天光尚未揭去夜的帷幕,村口罡洞外“咚哒”一声,响亮的大麻炮爆炸声启动了送“五穷”的仪式,沉睡的村庄被惊醒了,也惊醒了守夜的狗,于是村东头村西头、沟里的巷内的、远处的近处的,洪亮的狗吠声和响亮的炮仗声此起彼伏,为送“五穷”助威呐喊着。

“几点哩?”娘悄声问父亲。父亲摸索着拿过放在炕头的马蹄表,借着铁洋炉子的微光低声说:“五点多了。”

一阵窸窸窣窣后,父亲从炕上爬起来趿拉着鞋下地了。“别落下东西,记着,送完‘五穷’千万不要回头看,记住啊!”娘压低声音安顿着父亲。

“哧——”一根缺灯儿(土语,指火柴)在黑暗中摇曳起来,映着父亲红润润的脸膛,我听见父亲贪婪的吸烟声和开门声,一股冷飕飕的寒气裹挟着浓烈的纸烟味争相涌进屋内,我赶紧把头蒙进被窝里,想象着父亲拿着准备好的一切——一炷香、一根大麻炮和剪下的一截小鞭炮。送“五穷”的炮,是年前买炮仗时娘和父亲精打细算合计好留出来的,年三十晚上响的、走亲访友出行时响的、孩子们零零散散地响的(都是拆散的小鞭炮)、正月里接财神、送“五穷”时响的、二月二龙抬头必不可少要响的,不多不少刚刚好。父亲特意带些小鞭炮,是以防大麻炮瞎捻响不了时备用的。父亲顶着稀疏孤冷的寒星,走进朦朦胧胧的街巷里,轻捷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冷寂的小巷里留下一阵紧似一阵的呛咳声。我是很想陪着父亲一起去送“五穷”的。记忆中我就是父亲的肉尾巴,就连年三十家族里给老祖宗们上坟父亲都没落下过我,可父亲却说送“五穷”不需要成群结队的,又不是打狼。娘也说送“五穷”是男人的事,女儿家去怕村里人笑话没规矩。乡村里的臭讲究多着呢!我缩在被窝里,尽力用耳朵追逐着父亲送走“五穷”回来时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和咳嗽声。在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中,父亲早已回来,并且忙完了院子里的活计,把地面整饰得干干净净。除夕以后讲究不动扫帚,怕扫走福气,初五这天除了送“五穷”,家家户户还要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的旺火塔子不见啦,地上花花点点像红蝴蝶一样的炮屑不见啦,唯有簇新的红对联依然笑盈盈地沉浸在年的喜乐中。

父亲挑满的水缸,犹如嵌了一面碧色的镜子,早起的娘习惯性地俯身对着水缸理了理鬓发。哐——当,哐——当,哐哐当当……风箱像娘手中的一把古老乐器,娘和村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把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拉奏成了一曲悠长的乡村小调。灶膛里霎时红火热闹起来,那些飞舞跳跃的火焰时而像蓝色妖姬般妩媚动人,时而如醉酒的红衣舞女妖娆奔放,不大工夫,灶台上的大铁锅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咝咝——”地回应着这热烈的气氛,缭绕着的水雾从娘擦得油光锃亮的原木色大铁锅盖四周争相涌溢而出。瞬间,整个屋子都被这热腾腾的雾气笼罩起来,忙忙碌碌的娘,在如云似雾的缥缈中时隐时现,这是乡村女人最美的姿容。“起喽,起喽,孩子们!”娘把湿润润的凉手摸进了我们的被窝,逼仄温暖的小屋顿时被我们的惊叫声、嬉闹声喧腾起来。

终于有一回,我这个禁忌颇多的女儿身获得了破除“清规戒律”的机会。那年,父亲因为想挣那份节假日的双倍工资而没有回家过年。那个缺少了父亲的年过得无趣而寂寥,我的眼泪就像不听话的孩子总也无法管束得住,那个年,也让少不更事的我一夜之间懂事了许多,俨然成为娘打里照外的小帮手。不管父亲在不在,日子照样少心没肺地往前赶,转眼又该初五送“五穷”了。初四晚上我一直纠缠在送“五穷”的梦境中。我一个人心惊胆战地走过昏昏暗暗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的村口静谧诡异、浓烟缭绕,恍恍惚惚中咋也找不着大麻炮的炮捻,急得我直想逃离,可罡洞又被汹涌的烟雾遮蔽起来无迹可寻,梦醒之后,慌乱的心跳声一阵紧似一阵敲击着我的耳膜。

我听到娘一整夜翻来覆去,我知道娘空落落的心里一定在发愁着咋送“五穷”,乡村里还没有婆姨去送“五穷”的惯例。父亲不在,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弟弟还小,耳听着村口送“五穷”此起彼伏的炮仗声渐渐稀疏下来,眼瞅着窗户纸泛白、要明亮起来,娘知道,不能再拖啦,以往父亲在家时都是天光微明时分就送完“五穷”回来了。娘叫一声“英子——”“娘,我能去送‘五穷’吗?”未等娘说完,我一骨碌爬出被窝急迫地询问着。胳膊上立即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肥大的红棉布腰子衬得我裸露在外的胳膊越发细瘦。我早想好了,我去送“五穷”。尽管那可怕的梦魇叫我心有余悸,我还是很想替娘担当起送“五穷”的责任,谁叫我是家里的老大。娘说送走一年里的晦气不顺,讨个新年的平安和顺,送“五穷”可是村里人家正月里的大事。娘急忙用被窝裹住我,目光里满是怜惜和无奈,仿佛我是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也将“暮至黑山头”、也将“万里赴戎机”、也将“寒光照铁衣”、也将“壮士十年归”。我瞬间从瘦弱的胸腔子里萌生出几许豪情壮志,我要破除这女儿家不能送“五穷”的旧习俗。

“英子,送完‘五穷’千万记住不要回头看啊!”娘像嘱咐父亲一般反反复复叮咛着我。我学着父亲的样子端起小簸箕,里边装着娘从衣物上揪出的那些线头、毛球、棉花丝,以及从屋子犄角旮旯里清出的几撮灰尘,还有那根令我惴惴不安的大麻炮。“英子,记得拿上香和缺灯儿。”我是怀里揣着十五只小老鼠出发的。当我拉开屋门时,天光已然大亮,对面邻家的烟囱里几缕炊烟正迎着寒风袅袅升起,几丛枯黄的狗尾巴草一如既往地簇拥着烟囱快乐地朝我招手。我小心翼翼地端着小簸箕,担负着娘托付给我的一项无比神圣光荣的使命,紧张而兴奋,还夹杂着些许羞于见人的别扭。

我家那扇刻满沟沟壑壑的木头大门,像面容沧桑的老者,在一阵“吱——扭、咣——当”的叹息声中被娘拉开,千万缕柔光斜斜地洒在娘和我的身上,我的心里也装进了千万缕光明和温暖。听我娘和父亲说,我家的小院还是当年从地主手里分来的,我总以为那朴素而斑驳的大门更像一本老旧的故事书,我甚至可以听得见岁月在木纹里流动的潺湲声。此刻,娘倚在大门里目送我走进新的故事里。我没有回头,怕看见娘强撑着的微笑,我更怕遇见村里那些爱打听是是非非的婶子大娘,还怕村里人责怪女儿家送“五穷”坏了规矩,我像见不得人的贼,贴着墙根急慌慌地走着。迎面走过一位挑水回来的大伯,那是乡村里一幅经年不衰、悠然自得的风景。我闭着眼睛都可以想象到大伯挑着水桶的情景,双手一定交叉地套在袖筒里,肩上的扁担忽悠悠地颤动着,两只水桶有节奏地在身前身后晃荡着。有浓烈的旱烟味随风而至,不用看也猜得出定是大伯嘴里叼着一棒旱烟卷,正惬意地大口吸着呢。大伯抬头朝我望过来,又扫视了一遍我端着的簸箕,欲言又止。我能感受到大伯探询质疑的目光,我的心无端地慌乱起来,我缩起肩膀与大伯擦身而过。

上天总是怀着一颗悲悯慈爱的心体察人世,他洞悉了我勇敢的外壳下一颗胆怯孤独的心,于是,为我送来小我一岁的慧清姑姑。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慧清姑姑端着满满一簸箕炉灰,一边小跑着追撵着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唤着我的小名。她白皙的脸蛋被清晨的寒凉敷上桃花一样的腮红,隐在口鼻呵出的薄雾里,新月一样的眉毛上和那条艳丽的围巾上结着细细薄薄的白霜。“你咋也去送‘五穷’?”我知道她是家里人掌心里的宝。“我大和哥哥们不在哩。”她垂下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簸箕,旋即抬头笑着望向我,那笑容宛若春天里的一抹阳光,悄无声息地化解了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惴惴不安。少年结伴春意生,我们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双肋生风,飞过小巷,飞过街心,飞出罡洞。尽管街巷上挑水的人渐次多了起来,我们不再担心被人指指点点,事实上根本无人理会我们。

我们错过了送“五穷”的好时辰,罡洞外寂静无声,一条经年累月让村里人和牛羊驴马们踩踏得结结实实的黄土小道,被散落在地的炮屑点缀着,如同铺上了斑驳的花毯子。道旁的河滩石和黄土,被朔风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聚沙成塔”,一个新聚成的土堆上烟雾缭绕,好像村里人家的烟囱都聚集在一起,此间似有一场盛大的集会。神秘的香火味和大麻炮响过后刺鼻的硫黄味纠缠不清,冬日温暖的阳光把这一切涂染了一抹祥和。我和慧清姑姑竟感受不到丝毫令人紧张的气氛。我们望着眼前的一切不知所措,但我俩很快达成一致,商量着把香插在哪个方位更合适,簸箕里的“五穷”是不是该倒得远一些、更远一些。我们窃喜着有了更自由的选择,一定要比别人家把“五穷”送得更远更远一些。拢土上香,丝丝缕缕的香雾摇摇曳曳飞升直上。

慧清姑说,大麻炮响完才算送走“五穷”呢。响炮可是村里孩子一年到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的开心乐事,可我和慧清姑姑说到底还是胆子极小的女儿家,只敢拿着香头戳着去点放在地上或插在石头缝里的小鞭炮,见着那些震耳欲聋的大麻炮,还没等点着早捂着耳朵跑远了。“我点!”我豪气陡生,俨然电影里冲锋陷阵的战士,只是缺少了猎猎旌旗、声声号角。我模仿着父亲响炮的样子,先找到炮捻,再把捻子插紧些,轻轻弹了几下炮身,邦邦硬的麻炮碰得我细瘦的指头隐隐作痛。我选了处没有香头没有炮屑干净松软的土堆,把炮结结实实地栽好,划亮缺灯儿、点燃娘塞在我兜里的一根纸烟,烟的辛辣呛得我眼泪鼻涕一把抓。我向外侧斜着身体,做出左腿弓、右腿蹬随时准备溜之大吉的动作,鼓足勇气哆哆嗦嗦将伸展的胳膊朝炮捻移去,近些,再近一些,眼看着烟头和炮捻很快就对接在一起了,电光石火之间就可听见一声送走“五穷”的惊雷。可我的胳膊却像绑着一根橡皮筋,伸出去不由自主地弹回来,伸出去又弹回来,几次三番支棱得胳膊酸困,一边看着的慧清姑姑急得直跺脚。

“啊,啊哦……”身后传来一阵叽里呱啦的嚷嚷声,不用回头我和慧清姑姑也听得出是村里的哑巴。我俩不约而同地把手拉在一起。平日里哑巴就喜欢撵着年轻媳妇和小姑娘跑,做出老鹰捉小鸡的样子,吓得大家远远看见他就叫喊着四散而逃,随之而来是哑巴龇牙咧嘴、手舞足蹈的大笑。

“啊,啊哦……啊啊……”没等我和慧清姑站起来,哑巴已经像一棵被风吹雨打过的歪脖子树立在我俩面前,手里比画着、嘴里哇啦着、唾沫星子飞溅着,吓得我和慧清姑姑连爬带滚躲开。哑巴俯下身子拔了一根土堆上快燃尽的香头,指指麻炮又指指我们,再叽里呱啦指指他自己,哑巴每靠近我们一步,我和慧清姑姑便吓得倒退一步,于是哑巴更加焦躁地挥舞着手大声哇啦着、比画着。香头烫得哑巴抖抖索索一阵乱跳,他在烟雾缭绕的土堆前像极了驱魔逐怪的巫师,叫人既害怕又失笑。我很快明白哑巴是想帮我们响炮。我看看慧清姑姑,慧清姑姑望望我,无奈之下,我们准备接受哑巴的帮助。我也用手比画着,指指哑巴,再指指插在地上的炮,把我手里的纸烟递向哑巴,哑巴丢掉香头,一把抢过半截纸烟贪婪地吸起来,他那涂满烟灰的花花脸瞬间笼在烟雾里。眼看那半截纸烟很快要被哑巴吸完,我急得直朝哑巴吼,哑巴不好意思地看看我,拿手指了指地上的炮。我和慧清姑姑还没反应过来,只听惊天动地一声雷鸣,我家那根大麻炮像穿云踏雾的大鸟直蹿向高天,很快又一声炸响,纷纷扬扬的炮屑宛如天女散花撒落下来。当慧清姑姑的大麻炮又一次炸响时,终于把“五穷”送走了。我和慧清姑姑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握紧了彼此的手,哑巴也露出满嘴的黄牙叽里呱啦欢笑着。此刻,即将日上三竿,村子里早已在鸡鸣狗吠、驴嘶马叫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多年后我毕业工作、成为人妇,落脚在和家乡毗邻的一个小城,不论是城里人还是乡村人,已全然告别那个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时代了。正月初五送“五穷”的场景还在,但人们不再像父亲那个时代为每一枚大麻炮、每一挂小鞭炮精打细算。每年的这一时刻,我都会在记忆的长河里拼补那些遗落在岁月里的点点滴滴,一如小时候娘给我们缝补衣裳。那些喜忧参半的过往,那些虔诚和执着,记录着一代人对于未来生活的无限向往和美好希冀。

“记着,送完‘五穷’千万不要回头看,记住啊!”我对着爱人提溜着垃圾袋离去的背影重复着我娘的话。在正月初五美丽的晨曦里,我们走进了那不曾远去的风景。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树 五章
母亲的“禅”
母亲
母亲点亮了我的一生
给母亲的信
母亲
摔倒的母亲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