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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听·光

2023-09-13

都市 2023年4期
关键词:二伯堂兄火球

文 方 言

1

时至匆然而逝的上一秒钟,你也许都并无意识: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二日有什么特别。那一天,曾被很多人瞩目,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各界、各宗、各派人士也都有。那天是丙寅年七月初七,夜幕降临后,京西发生了一件奇事。此事至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几年前,幽隐在缭绕祥云间的云居古刹,以寺庙惯用的壁画手法,图说了这一事件,但画儿画得极其糟糕,不忍评说。我是那桩奇闻的亲历者,所以我完全可以原谅才思枯竭的庙宇画师。毕竟,那事离奇到了常人不可想象的地步。

在京西房山县有一古村落,名曰天开。天开建村于缓山丘陵的坡冈,坡谷并不深,谷底岩缝里引出一线泉,积水为渊,粼光黑碧,有瘆人感,不知从哪世起就被称作黑龙潭了。在全国治理淮河时期,政府号召乡民也要修造水库。于是当地百姓便在谷塘下游建设了一道混凝土坝,截流黑龙潭水。坝址在龙门口村,水库便以村名命了名。水库建成蓄水后,风景壮观、明滟,晃晃荡荡的水面如开匣之鉴,丰水期可达四百余亩,碧波汪洋,让世代生活在太行臂弯的山里人,第一次产生了看到大海的幻觉。每年夏天,库容达峰,库水可漫至天开村盘踞的土坡中腰,在那座破败寺院残断的石阶前停下。

话说天开村里的这一古老寺院,新中国成立之后,人民当家做了主人,群众生活日渐好转,寺中因贫苦出家的人纷纷还俗,又经历许多年后寺破败,断壁残垣的庙圮上,只留存了一座几欲倒塌的砖塔,曰:天开塔。

塔,始建于唐,重修于辽代。南向。坐落在山岗的腰窝里。为八角形三层空心楼阁式,高约五丈。须弥座装饰斗拱,束腰浮雕团龙、行龙等。塔身四个正方向每层均开券门,其他四面则辟为直棂假窗。每层檐均装饰斗拱。塔刹半毁,蒿草肆意登上塔顶,呈现出荒秽竟高于塔的怪象。塔内设中心柱,柱体半边外露,如潦倒者嶙峋瘦骨。柱与外墙之间设置回廊,上下各层有爬梯贯通,梯板经多年风雨销蚀,逼仄腐朽,令人望而生畏,攀登者甚寡。

一九八六年初秋(说初秋,其实也只是根据月历牌上日期得出的判断),在京西之南,八月的天气还正闷热,俗称秋老虎。在塔方圆几百米之内,每到夜幕降临时,就会由地下冒出一团团“火球”。“火球”无火,也并不伤人,一冒一闪,腾空后即逝。冒出的地点也不固定。当时前去围观的人很多,但谁也不知“火球”将要从山坡的什么位置冒出升空。据见者说,有时还会从围观群众的脚下冒出,但冒出前没有任何征兆,冒出时人也不会有丝毫觉察,脚和身体没有冲顶的感觉,也没灼烧感。那时在乡村里,有一个新出现的行当——乡村照相。从事的照相师傅,走街串巷以为老百姓拍照为生。当乡村照相师的大脑灵光乍现,搬着笨重的木制三脚架,天真地去捕捉“火球”,想从静态人物摄影升级为科学考察时,孤单地等待了多个夜晚,浪费了多张珍贵的胶片,可是终于也没有拍到什么,便悻悻然放弃了。

“火球”喷冒了大约半个月才结束。粗摸估算有数万人亲眼得见。这虽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但也不是一个夸张的说法。天开塔周边数百亩的坡地庄稼,都被从远村近舍赶来观光的人,踩踏得东倒西歪,青苗成席。包括我在内,也有过践踏的罪行。

从地下冒出、被普通群众称为“火球”的光团,被稍早匆匆赶到的地质学家们研判为极为罕见的地质现象——地光。这种光与人们口中讹传的鬼火、磷火,风马牛不相及。但是后来一些前去观瞻的佛教人士似乎并不同意这种叫法。他们认为此事不能以先来后到为由,抢占、强加上带有地质专业领域倾向的名字,以求达喜功。佛教人士认为“地光”这一说法,忽略了光的神秘与来处,淡化了禅意。在他们看来,世间万事皆有缘起,“火球”毕竟是在天开塔周遭显现,天开塔是佛塔,故此事便是佛家之事,理应由佛家来命名。于是释迦牟尼的弟子们便将“火球”谓之为“佛光”。据传,后来还有道家一派赶到后谓之“道光”、民间堪舆术士谓之“现世祥光”等等多种光的称谓和流派。在没有手机的年代里,这类异事、怪现象的传播,速度也十分惊人。天开喷薄佛光一事,没用几天时间,便被五湖四海的僧侣、居士获悉,他们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欣然前往,纷纷赶赴天开塔朝拜。

“火球”冒了几天之后,这消息也在乡间遍地开花。我家距冒“火球”的地方,并不太远,仅五里。当时我十一岁,上小学三年级,正在放暑假,也很想去看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大火球”。可是家里人不同意我去,说这些都是人间的诡异之事,担心我受到惊吓,散了阳魂。我奶奶说,人的魂魄只要一散了,就再也不好聚拢了。她还拿我的一个有疯癫病的堂兄举例,说十多年前堂兄从周口店回家,赶夜路时,途中撞了一个狐狸精,结果魂就散了,后来找了好几个会“看香”的人做法事,也未能重新把魂魄归拢。堂兄人就是这样废的,一见到女人就色眯眯地傻笑,馋涎三尺,还常常偷偷地潜入乡邻家的茅房,谁家女人俊俏他就去谁家,抠剐尿盆上凝结的白尿碱吃。

奶奶讲的堂兄的故事,令我惊心,因为有疯癫的堂兄在现实生活中为故事佐证,所以只要一想起这个事情,便觉得可怕至极。我知道奶奶本来是想以这种恐怖,摁下、削弱一个少年强烈的好奇心。然而我觉得,在她这一番教育之后,堂兄的故事比冒“火球”还令我害怕。她的讲述反倒增强了我对诡异事件的免疫力。相比之下,冒“火球”的事,便没有那么可怕了。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堂兄的疯癫病并不是被狐狸精吓出来的,而是他在周口店龙骨山里修京原线铁路时,和一个姑娘搞对象,两个人互相爱慕,互许终身。但女方家长坚决反对,姑娘三个月后抑郁而终,堂兄为此悲痛欲绝,神情恍惚了半年后便疯掉了。堂兄这故事的情节,听起来让人觉得特别古老,好像很多的民间传说和各类戏曲中都有相似版本。冲撞狐狸精一说纯属子虚乌有,只为坊间口舌乱传。疯堂兄家的大娘怜子怨世,爱恨交加,常常咒骂那个痴情的姑娘是狐狸精变化,倒确有其事。

一九八六年农历七月初七,这天晚上我偷偷跑去天开。四五里路,对农村的男孩来说不算个事。其实,在这个“怎么去”的环节上,我的记忆时常变换、出现乱码。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可是每当回忆起这件事时,就总会在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两个亦真亦幻的记忆版本:其一,我恍惚记得我说去看看就回来,严厉的父亲却不同意,不但怒斥了我,而且还掌掴了他不听话的逆子。之后,他见我痴心不改,便一反常态地决定自己带着我去。按理说这一版本是最不可能的,因为我父亲是个非常倔强的人,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妥协过;其二,我叫上了前院比我大一岁的吕刚哥,吕刚是玩伴中知名的皮猴儿,儿时记忆的所有顽劣事件里都少不了他的影子。所以,我觉得那一晚无论怎么说也应该是他和我一起去的才说得通。

天开塔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旁边没有其他建筑物。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天色已晚,古塔附近河滩上的庄稼地黑魆魆一片,观看“火球”的人纷沓而至,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跳跃。我那时又矮又小,挤了半天也挤不到最里面。其实,所有赶来的人,虽然都以天开塔为中心,向人群最里面挪动着步子,但是这只是认知上的错觉,属于没有目标地瞎挤,因为没有人知道那神奇的“火球”究竟会从哪里冒出来,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距离塔身越近,似乎越有见到“火球”的可能。

我盲目地向前面挤,忽然之间,就听我左侧不远处一阵人声哗乱,原来是一个“火球”从正在向里面拥挤的人群中“忽”地闪现腾出,升空至两米左右时,消失了。于是围观的人们就像是有了拥挤的准确目标,瞬间就开始以刚刚那冒出“火球”的地点为中心,奋力地不能自已地向那个方向挤去。

我的好奇心虽然巨大,但物理个头实在是太弱小,在这大海波浪一般的人潮中,不得不随着人们拥挤的脚步,向那个刚刚明确了继而又被湮没的中心点挪动着步履。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条小鱼,根本无力阻止洋流的方向,只能随着海水一起奔流、翻卷、回旋。

一整个晚上,围观的人们都是在一次一次的大混乱和嘈杂声中,毫无目标来来回回的拥挤中度过的,像海浪,更像从贫瘠的想象力中,只能压榨出来的“夜色下起伏不定的高粱田”的影像。只可惜,我始终处在每一次“火球”崩现的最边缘地带,隔着重重人墙,一次也没有亲眼看到“火球”的真容,遗憾至极。

我被拥来搡去,如同摇元宵一般被摇了大半晚。在渐渐消退的兴奋中,浑身有散架的感觉。我举目远望,认定漆黑之下嘈杂声寥落处就是人海边缘,于是便朝着人迹稀疏的地方撤退。可是谁承想自己却多次与怀揣兴奋、迎头挤进来的浪潮撞到一起,彼此呃呃发出痛苦声。后来,我发现一块齐臀高光洁的大石头,便一屁股坐上去,静观夜色下这纷扰的世象。倏然间我顿觉这黑魆魆的河畔山地,就像一整幅延绵了几千年的蹉跎长卷,画中的人谁也不晓得自己从何处而来,为什么而来,亦不知要去往何方。只感觉这些自愿被蒙昧的人们,是多么无知、无趣及无聊。(三十年后,我从妻子口中听闻,据说有一个阿根廷著名作家博尔赫斯忠实的文字追随者、作品的痴迷者,在阅读了博尔赫斯先生遗留在世间的每一个文字之后,撰写了厚厚一本名为《观复》的阅读手札。在这本札记中,有一段文字提及博尔赫斯曾计划要来中国观览天开寺放光一事。但遗憾的是,博尔赫斯在一九八六年六月中旬,夙愿未遂,先逝世了。)

过了大约一两个小时,估计已经到了半夜时分,看“火球”的人减少了一半,依稀可见人群中渐渐出现了罅隙。就在这时,我身边六七米远的地方,一个盘口般大小、微微泛着红白光亮的“火球”,从地上瞬间冒出,速度非常之快,一现即逝。本来有些困意正要回家的我,霎时兴奋得心脏几乎蹦出了嗓子眼,一下子从大石上跳下来,朝着刚才冒“火球”的方向跑去。这时旁边很多人也一拥而上,他们和我一样,尽管这一晚已目睹“火球”四五次之多,但跑到那个地方之后,一定还要亲自用脚踢开地上的石头和杂草,要一探究竟,看看地上到底有什么痕迹、有什么异样,是不是有洞穴或者奇妙的机关。

我蹲在地上,用手刨弄着身前地面上的石块。我刚刚搬起一块南瓜状扁圆的石头,就在此时,只见一个极为白亮耀眼的光球,“腾”的一下,从我胸前的地面上喷薄而起,仿佛它一直就藏在那里,只是被压在那块南瓜石下面没有被发现。或者说它就像一只蜷卧在南瓜石下的野兔,时刻都在机警地洞察着身边的一切,稍有危险袭来,便立即窜跃脱逃。我当时毫无防备,浑身又乏又累,精神也早有些涣散。白亮的光球从我身前腾空而起,照得我头晕目眩。说时迟那时快,那光球现世腾空的一瞬,我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连一丝一毫的预警也没有,我在没有一点点防备的情形之下,便被光球喷中,当时我被吓得不知所措,本能地向后撇开身子,只一趔趄,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荒坡上,顷刻昏了过去。

我记得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有人大喊道:“火球”从这孩子的脑袋瓜上冒出来了……

昏睡了三天之后,我才醒来。但眼睛却睁不开,遇光则痛,流泪不止,即使在白天,眼前的世界也是一片漆黑,只有个极其白亮的光团在眼前摇坠。但是这光团说来也很奇怪,不管我是睁着眼还是闭上眼,都能看到它。我不敢下床行走,所见之处皆如无底深渊,只能倚躺在床上,听着母亲无休止的絮叨和父亲暴躁的谩骂。我能猜想到自己平静的表情,是那种无所谓的不急不躁,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言不发,不搭话也不反驳。

苏醒之后的我,不仅是视力受损,身体也极像一个卧床多年的病秧子,虚弱得很,稍一动弹,就会出一身大汗。村里的赤脚医生陈泰是由传统中医转学的西医,村里人都说他有中西合璧的大能耐,父亲请他来看过我,但是他没开药方,只叮嘱母亲一定看住我,别让我出去玩耍,让我待在家里多休息几日,养养精神,调理情志。母亲问他我的眼睛还能好吗?陈泰说:悬了。

左邻右舍的小伙伴们相继来看我,问我那天夜里看到了什么,“火球”是什么样子,有多大,有多圆,是什么色儿的,像篮球还是像排球……我闭口不答。他们问得多了,我只说头有些晕眩,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件事很快就这样过去了。天开塔下的“火球”前前后后冒了大约半个多月,也不知是因围观的人去得少了,“火球”喷冒的次数才日渐稀少的;还是因为“火球”出现的频率弱了,去围观的人才去得少了。

我整日窝在家里静养,身体逐渐好了起来,有了力气,但是我仍然不敢走出屋门半步。即使在屋子里待着,也得把窗帘拉下,不让一丝光线倾泻进来,否则眼睛就疼得难以忍受,不仅什么也看不见,出不了三分钟,还会肿胀得脓汁流淌,像两颗烂杨梅。

2

我的妻子姓黑,但长得肤白貌美,贤淑文静。她是我大学时期的图书馆助理馆员,比我高两届的留校生,现在也依然在那所地质大学的图书馆工作。她先由助理升到中级,后又升为副研究员。我很爱她,但她不是我在梦中见到的那一女子。这件事我没和她讲起过,所以她并不知晓。

我十一岁那年首次耳闻“地光”一词,最终也因为这个词,准确地说,是因为那年与“地光”零距离接触而改变了我曾经想当一名作家的伟大的理想,并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人生目标。高考时,我顺利地考入地质大学的王牌学科——地质学专业。可后来还是事与愿违,没能从事心向往之的地质研究工作,去揭开“地光”之谜。农村走出来的娃,没有啃老的资本,为迁就择业和生活带来的压力,只能委屈梦想。当时正好有一个不错又半对口的工作,似乎是上天为我设,天命不可违,于是我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大西北的石油物探队,从此与白美的黑妻两地相隔。我常年在大漠风沙中为祖国寻找油层油线,她则在大学图书馆里与世无争地读书,以此打发思念的慢时光。

或许是一个人寂寞无聊得太久的缘故,或许是为了替我圆一个作家的梦,黑妻在工作之余,喜欢上了创作,笔名黑光。她说,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感知到的时光便是黑色。三年间她出版了两本内容扑朔迷离的探秘小说,故事内容也大多来源于我给她讲述的荒漠求生经历和有关地质方面的怪现象。小说在网上和实体书店都有售卖,据她说卖得还不算坏,隔个一年半载就会收到出版社打给她的一些稿酬,虽然每次都不多,毛毛雨量级,但细水长流。她坦陈她的书不算是畅销书,但属于“长销”书系。黑光作家这样说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得意又狡黠的笑容。

每年我们都有四次“法定”团聚,当然,这四次机会主要取决于我的工作休假安排。我们很珍惜这四次短暂的温情时光,每一次都是我提前通知黑妻,她事先请好假或是闪转腾挪年假的天数,做好出游攻略,预定好旅行团。她甚至比我更加珍惜在一起的日子,每次相聚都能把时间精算到极致,有两三次我们都是在第一航站楼与第三航站楼之间做无缝对接,我刚走下返京航班的舷梯、挽到她的手,我们就能一起走向飞往埃及或欧洲的某个风情小镇的航班了……

结婚九年,我们巡游了四十多个国家,另外,把国内大部分省市自治区的主要景点也走了一遍。我们都是年轻人,每回团聚缠绵温存且热血沸腾是贯穿假期的好节目,长度像连续剧,但每天的剧情却像是前一天的重播。她幸福地闭着眼睛,抹着欢愉后淌在额头的汗水自我总结:感觉自己特别像个女流氓。我和黑妻不负韶华,大约是从第七年第二次休假开始,我们改成了北京周边游,基本足不出京,因为我们爱的结晶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了。

半年后,胖嘟嘟的儿子呱呱坠地,长得极其像我却一点都不像她,因此她表现出了一种很是小女人样的伤心。为了安慰黑妻,我把儿子的命名权慷慨地交给了她。她侧着头冥想了好一会儿,之后羞涩地窃笑着说,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是在天津怀的,还是在开封有的,反正前后只隔了一天,干脆就叫“天开”吧。我顿时愕然了。

有时,我都觉得这是天意。我和黑妻讲过很多沙海探油出生入死的故事。流沙、强磁、沙尘暴、极限温差……甚至我们在一次考察作业时,还意外地发现了20 世纪50 年代失联的一名石油物探工作者的干尸,那时我觉得那具干尸可能就是今后某一天的自己。黑光的小说俨然就是我的工作纪实。但是,我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天开”这两个字,以及童年与天开有关的一系列的往事。然而,黑妻在一点都不知情的前提下,我们的儿子,却被她以此命名。儿子被定名为天开的那一晚,我辗转反侧,久久难眠。

在京西农村,小孩在童年患过重病,即使早已痊愈了,为父母者也不愿向外人提及。我的眼疾算得上是重病,在我和黑妻谈恋爱的阶段,母亲曾多次嘱咐我,别什么都说,嘴上安把锁。父亲理冲话倔,反诘母亲话的同时也说给我听:你以为他傻吗?

我确实没把那场差点成为我终身大患的眼病告诉黑妻。并非因为父母的提醒和他们因爱而生出的自私,而是因为我对黑妻智商指数的评估以及对她与生俱来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心的恐惧。当然,世间所有人一切行为的原始出发点,皆因为:爱。

除了天开,儿子还有一个小东的乳名,是我母亲给取的。母亲对我说,在村子里不能总是天开天开叫孩子,乡邻们会产生疑问的,三传两传你媳妇就该知道你眼睛生过病的事了。我笑了笑,没有反对,但从心底感受到母亲在疼爱儿子这件事情上的伟大智慧与超强的联想力。小东,这名字也挺好听的,但“小东”又是母亲近于枯竭联想力的水池里的最后一点水,是我乳名的衍生,我的乳名也是母亲起的,带有强烈的时代感,叫:卫东。

常年的野外物探工作,消磨了我对地质研究的热情,也泯灭了我的初衷。甚至于我从很早以前就不愿多想“地光”这个词了。有了孩子后,人也到了中年,有了一点点申请调回北京的资本和牵强的借口,很快我就被安置在一个国有炼油企业的领导层。

黑妻已是大学图书馆的副研究员了,但她似乎更热爱写作,还加入了市级作协,可以一点不心虚地受用读者对她作家身份的称呼,同时,书店和网店里也多了几本长销的黑光探秘系列小说。

现在当作家光会写作也是不成的,还要顺势而为。黑光作家的周末比工作日要忙,经常要戴作家的桂冠客串一些综艺、访谈类节目,偶尔也到雪藏于八百年古都各角落里的会场、论坛进行文学创作的现身说法,赢得雷鸣般的掌声。所以每逢周六日,我便常常一个人带着小东回他奶奶家。

我的父母一直居住在那个距离天开塔有四五里远的乡村。天开冒“火球”事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岁月轮转,新一代人的大脑已经与网络接轨,尽管他们也看《鬼吹灯》《盗墓笔记》和《九层妖塔》等小说,但他们确实没有足够的耐心去了解发生在现实中的这件荒唐、离奇的真实往事。天增岁月人增寿,三十年前知晓这件事、亲眼看见了天开塔冒“火球”的人,已日渐稀少。滚滚红尘可以淡化、改变、掩埋一切重要与不重要的人和事。就连我那位痴情的疯癫堂兄,也在一生爱而不得的悲剧中,谢幕了。

疯堂兄去世之于整个世界而言,并非一个爆炸性事件,连个摔炮的响声都抵不上。其实在很多人的记忆中,早都把他这个可有可无的人遗忘了。人世间,真正在乎过他的人,或许只有那么一个,而那个姑娘又是最先离他而去的人。记得三十年前,村里很多人都嘲笑、讥讽甚至贬损过堂兄的相思与疯癫。然而,问世间情为何物,你?我?他?她?哪一个人又敢说自己跟疯堂兄相比,是一个幸福的人呢?不是吗?

一天早上我把小东送到幼儿园门口,互相挥手再见。这时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疯堂兄去世了。堂兄尽管疯癫和卑微,但从我有记忆力以来,他一直都是个身体健康的人。他也就五十七八,往多里说也超不过六十二三。母亲在他去世的第一时间通知我,目的显而易见,她希望我能回去为堂兄披孝,扶棺。在京西民俗礼节中,平辈分人离世一般不执丧孝礼数,除非逝者的年龄长于堂兄弟姐妹们过多,或逝者虽为同辈但为德高望重者。然而疯堂兄于两者皆不属于。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因为在三十年前,他治好了我的眼睛。

3

那年去天开看“火球”,结果伤了眼睛,我基本上成了瞎子。但因瞎得还不是那么彻底,并非一点视力无存,再者当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没有想到更加长远的未来,所以我只在百无聊赖时才偶有些许废人的落寞。故此,我也并不十分沮丧,也没有表现出平常人想象中应有的颓废。

我如猫头鹰一般,每个白天都躲在关闭着窗帘的屋子里,只有等到日落西山天色暗下来,才半眯缝着眼走出房门,舒活一番筋骨。几天下来竟养成了昼夜颠倒的习性。我心中甚至因此伴生出一些惬意的安逸感,但这种状态时间也不长,大约保持了三周,当我正积极努力适应这种“新生活方式”时,却被摔在地上的一只大花碗给搅了局。碗是父亲摔的。

一九八六年中秋节前夕,父母因为商量买月饼走亲戚的事又吵了起来。事实上自从我瞎眼之后,他们两人差不多每天都要吵吵一次,无论事情的起因是什么,但结果一定会落在我这个瞎眼的事情上。那天中午,我正蜷躺在床上休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为夜晚能走出房门蓄养精力。父亲吃完了午饭,只和母亲叨叨了几句,就大吵起来。尔后,就听到十分暴烈的一声脆响,“啪——”父亲把手中的大花瓷碗用力地摔在了地上。我没敢回头,但是我脑海里能够想象得出大花碗四分五裂放射状崩飞的画面。

“唉!咋他妈的就成了瞎子!?”父亲骂个不休。

我眼里含着泪水,心里委屈地想:明天就去田里干活。但我还是没忍住,从炕上跳起来,闭着眼睛冲着父亲哭,“世界上那么多瞎子,不也都活得好好的吗?”

“瞎子?你这能和瞎子比吗?”父亲也冲我吼。

我确实不明白父亲的话,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不能瞎子们比,便一时语塞,心里琢磨着瞎子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丢人现眼!”父亲又大声斥责,“你不嫌寒碜,我还要这张老脸呢!你看看,全村老的小的八百口,就只有咱们家族出了傻义(疯堂兄的别称)和你这么两块活废物,一个疯疯癫癫,一个眼瞎。唉!”父亲说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母亲无力地为我辩护:“咱儿和傻义的病不一样。陈泰也只是说悬,话没封口……”

过了几天,母亲双手捧着一副圆镜片的墨镜从外面匆匆地跑进家门,细细的镜框,金丝镜腿,很是精巧和别致。“儿呀,快戴上,试试行不?”母亲双眼充满渴望地看着我。我把圆片墨镜举上鼻梁,霎时间天空便黑了下来,明晃晃的太阳一下子就失去了刺眼的光芒,俨然成了一张白皮面饼子。

“妈,我能看东西了!”我惊喜地大叫。

墨镜的事,父亲好像早就知晓,或许就是他想出来的馊主意,而母亲只是他的“首席执行官”。当我为重新回归世界而得意忘形地在屋里转圈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多日来都黑着脸的父亲不知何时也站在了我面前,我在兴奋中竟与他撞了个满怀,父亲顺势揽了我的肩膀。这是一个久违的拥抱。我用鼻梁使劲顶着稍有些松垮晃动的眼镜架,仰头观看,才发现撞到的是父亲,此时,他正半嗔半喜地看着我。

“整得像一个活土匪!”他笑骂道。

有了这副可以避光的眼镜,我勉强可以去上学了。那时新学期开学没多长时间,我落下的课程并不多。但是我戴着墨镜上课,确实有些四不像。只要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同学们就趁机扭过头来看着我嗤嗤发笑。下课时其他年级的学生也在教室外面扒窗户看我,还一块起哄喊我“阿炳哥”。

我知道他们都是少见多怪,心想着过不了几天,没新鲜劲也就行了。我自己安慰自己,给自己打气,一定要挺住,不管别人怎么嘲笑阿炳,阿炳都要挺住。那一刻,我想到了那只摔碎的大花碗,也想到了父亲笑骂我“整得像一个活土匪”的话。

可是,在第二天放学后,我回家经过村中一处苇塘小路时,被六年级的李二虎和他的几个小喽啰拦下。李二虎是全校出名的坏学生,平日里仗着因打架斗殴被判了刑的亲哥李大虎的恶名,耀武扬威,还经常欺负同学。李二虎虽然长着猪头一样的脑袋,浑身是胖墩墩的肥肉,但显得十分威猛、令人害怕。他假作善笑地对我说,“把你的眼镜让哥看看。”

“给了你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说。

“二虎哥不要你的,就是看看,别那么小气。”一个喽啰替李二虎说话,然后上前一步就来摘我的眼镜。我双手按着眼镜框不让他摘,可另外一个喽啰抬腿就朝我小腹踹了一脚。立刻,我的肠子就像被扯断了一样疼,我双手一捂肚子,眼镜就被抢走了。那喽啰骂道:“真他妈找炼,虎哥想看你的破眼镜,你也敢不给?”“找炼”是京西土语,意思是欠打,但已经到了主动找打的程度,并有强烈的迫切感。

李二虎把眼镜架在肉乎乎的鼻子上,朝着近处远处、左左右右来回踅摸,他一边张望一边嘿嘿地奸笑着,其实他那种“找炼”的形象,倒是更加像一个活土匪。“嘿,嘿嘿……不赖不赖。借哥哥戴两天,戴腻了就还你。”说完,李二虎戴着眼镜转身就走。

“不行不行!”我微闭着眼睛追着他的背影索要。可刚才那个踹我的小喽啰回身又朝我胸口踹了一脚。我一个趔趄没站稳,掉到苇塘里。他们便胜利地凯旋了。

我挣扎着爬上塘岸,好在塘边的水并不深,只是湿了鞋和裤脚。于是我半睁半闭着眼,摸索小道,慢慢地走回了家。父亲得知后,十分生气,要去李二虎家找他的父母评理、要回眼镜。可是母亲拉住了父亲。母亲说那一家人生性都浑蛮,日后会有老天报应。咱们是本分的庄稼人,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以免吃亏。父亲便气哼哼地嗯了一声。

母亲问父亲:“你说宗强(指疯堂兄的父亲)修理部用的电焊帽上的黑玻璃能挡电焊机呲出的强光,它能给儿当眼镜用吗?”

“能!那个玻璃肯定能。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宗强啊!”

片刻,我老实巴交半生务农的父母,又为他们看到了新的希望而精神振奋起来。

宗强伯父于家族中行二,是父亲的堂兄,但父亲从不叫他二哥,只喊他宗强,大抵是因为父亲看不上他侍弄庄稼的那一手粗活。父亲常耿耿于怀地评价他:庄稼主儿不会种庄稼,算怎么一回事?宗强二伯确实是种不好庄稼,连他的疯儿子都嘲笑他,还给他编顺口溜,疯疯癫癫地满村子唱念:

老爹宗强,浇涝棒子,旱死高粱。

老爹宗强,锄掉豆苗,留下草秧。

……

二伯父虽然种不好庄稼,但是他有全村所有人都不会的一技之长:他是全村唯一一个会烧电焊的人。从前,乡亲们的镐耙镰锄用坏了,都要到老铁匠铺子把坏掉的工具重新烧红烧软了再趁热打接在一起,耗时费力。可自从宗强有了电焊的手艺,只要在耙头上啪啪地闪两下针一样的光,掉下来的耙齿就被重新焊上去了,不仅省时而且还十分结实耐用。

宗强伯父的电焊手艺师从于他与父亲共同的爷爷,也就是我和疯堂兄共同的太爷。太爷的技术从何而来无人知晓,新中国成立之前太爷基本不在家,新中国成立之后在家待了十来年,据说是犯了错误,被安排回家务农的。但是后来又被几名军人恭恭敬敬用汽车接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会烧电焊的人凤毛麟角,因为那时“电”还没有完全普及,但是太爷爷却用公社农机站仅有的一台电焊机,为乡里培养了三个会烧电焊的人才。宗强二伯就是太爷收的最小的徒弟。据说,那时太爷还想收疯癫堂兄为徒,说他心灵眼里有水,但却被宗强二伯给拦下了:“哪有既是父子又是师兄弟的道理?以后他要是想学,我教他也行!”宗强二伯对太爷说。可是在宗强二伯还没有把电焊手艺传给儿子的时候,堂兄去龙骨山里修了几个月的京原线,铁路还没有修完,人就先疯了。

“我倒是还有一块闲着的护目镜,就算没有,你把焊帽上那块抠下拿走给卫东用都行。”宗强二伯的话,说得我父亲心里一阵激动。可二伯的话锋突然一转:“但是呢……”

“但是个啥?你要不想给,我这就下手自己抠!”父亲的激动瞬间变成了愤怒,他提高了嗓门,瞪着眼说。

“我是说卫东这是病,不能总这样对付。得治!”

“他的眼是被天开‘火球’的凶光照的,陈泰都说悬了。”

原来在父亲心中,那“火球”的“光”另有归类,与地质专家和释迦牟尼的弟子等流派的叫法截然不同。

“我有个办法,兴许有治。”宗强二伯语气沉下来,放慢语速,说:“但——得你来端主儿。”端主儿,是京西土语,做最终决定之意。

“说!”

“咱爷被当兵的接走干吗去了,你知道么?他是被请去制造比原子弹还厉害的特殊的国防武器了。”宗强二伯说。

“你别扯了。他会做啥武器?他连弹弓都做不好。”

二伯神秘地屈身到父亲身前,极其小声地说:“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去过德国和苏联,是党专门派他去国外学的焊接技术,咱们国家打仗用的很多大家伙都是他弄出来的。”

父亲半信半疑,瞪着眼睛惊诧地看着二伯。“咱爷能把他重孙子送德国看眼去?”

“不能。”

“那、那扯咱爷又有啥用?”

宗强二伯对父亲说,他们的爷爷在德国时曾见过一种极为特殊的焊条,长约四十厘米,有豇豆角一般粗细,工作时要用超高电流,是极其少见的高频焊,德国人叫它“黑光”。咱现在使用的焊机,在焊接时发出的光是电弧光,光的强度大,对人眼伤害性极强,超出人视力所能承受的一万多倍。为什么焊工干活时若不使用护目镜,会被焊光打伤眼睛,轻者三五天、严重的十天半月也睁不开眼,那是因为电弧光中有超强的紫外线对视网膜造成了伤害。而德国人制造的这种“黑光”焊条,顾名思义,就是在烧焊的时候,发散的是极为少见的黑色长光,光线是地球可见光谱中不包括的黑色光,光中没有紫外线。据太爷说,德国鬼子那时在制造一种秘密军事武器,因为使用的金属很特殊,不但耐高温而且有很好的柔韧性,近似于锰钢,但是又比锰钢的质量轻了很多,硬度强了很多。这种金属很难冶炼且非常稀有。(二伯叙述到这里时,还十分低沉地对父亲说好像是外星陨铁,不是地球上的东西,咱爷爷说若擦破了肉皮儿,一时半会儿伤口愈合不了,常年流脓淌水的。)所以,特殊金属必须要用到这种黑光焊接技术,普通焊条在特殊金属上打不着火。当时德国的军工厂明令禁止苏、美、英、法等国工人进入制造区,但是对中国劳工比较友好宽松。有一次,一个德国工人工作时偷懒,让我太爷替他烧焊。恰好,那次用的就是黑光焊条,但是看不出是什么武器的部件。我太爷心中窃喜,兴奋得心脏突突地狂跳不止。太牛了,简直太牛了。想着盼着多少回了,也接触不到“黑光”,可万万没有想到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而且还有那特殊的金属焊材。尽管心潮澎湃,但面部表情还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不能让德国人看出来,甚至还要故作出一种愚笨和懒散。那个德国人为了少干活儿,便手把手教会了我太爷使用黑光焊条烧焊的技巧、焊接角度、电流强度和焊缝预留宽度等要领。

父亲被宗强二伯说得云里雾里,脑仁都要肿胀了。但是他还是不明白这和儿子的眼睛能有啥联系。二伯看出了父亲的茫然,于是就把他猜测的事情向父亲和盘托出了。

“什么地光、佛光、道光……都是瞎说。按我猜想,天开塔附近说不定在多少年前从天上掉下来过外星的陨铁。陨铁在地下埋藏久了,自身发生了化学变化。咱们见到的坟岗上的鬼火(磷火)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二伯说完用手指梆梆地敲了三下桌子,像是要以此警醒父亲,并打消这个以杰出农民身份自居的堂弟多日来积攒叠加起来的重重疑虑,但二伯的指骨与桌子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又好像那坚硬的指关节是敲在了父亲古铜色的额头。

以父亲的智商和见识理解不了二伯说话的深意,情有可原。不啻于此,二伯的讲述与我治疗眼疾之间还有很长的一段故事。如:太爷怎么取得德国人的信任,怎么成功调到焊接岗位工作,怎么窃取黑光焊条,怎么将焊条切割分段艰难逃过安检带回中国……父亲对二伯讲的故事既感兴趣又不耐烦,他让二伯直接说点痛快的。于是二伯才说出他最初也是最终的想法:

“我感觉卫东的眼睛是被陨铁的光照坏的,陈泰的药铺肯定抓不出治疗陨光的药,要想治好孩子的眼病,我认为必须得用黑光焊条的长光来进行刺激,黑光中无紫外线,又能吸附辐射,以此消除陨光辐射对卫东眼睛的损伤。”

父亲点了点头,但是瞬间愁云又爬上了眉额。“这事你吃得准吗?几成把握?”

宗强二伯说:“吃不准,也没把握。但是,黑光对人身体没有任何伤害。成不成可以试试。死马当成活马医。烧焊的事,你甭发愁,这活儿我能干,技巧咱爷传授给我了,但是黑光焊条你得自个儿去找。”

我找?我去哪儿找?

我知道谁有,但是他不给我。

谁?

卫义。

4

疯堂兄就是卫义,但只有二伯称他卫义或者小义子,其他人叫他傻义或疯子。

经二伯指点,原来常看到堂兄脖子上挂着的那一颗大号胶囊般闪闪发光的吊坠,就是二伯说的黑光焊条。前些年解放军来村里接太爷时,由于任务紧急,走得匆忙,太爷忘记带上这个“胶囊”了。二伯说,这样的黑光焊条头头,共有两个。另外一个也许是被我太爷随身带着走了。

太爷是个老光棍,他身后一族支脉没有传人。新中国成立后他回村一直独居。乡亲们见他日子恓惶,也曾有人给他介绍过女人,可他见也不见。后来有传闻说太爷在外面有女人,还是个德国姑娘。然而这种事情,在农村都是当玩笑听听就过去了,不会有人当真的。但也有人说,太爷是个狠人,他亲手枪毙了一个爱他的女特务……传言一共有好几个版本,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也许只有太爷自己最清楚。

疯堂兄那时正值少年,他主动搬到太爷的小院里住,与他做伴。堂兄十七岁时,太爷打算收他当徒弟,每晚熄了灯,不但给他讲故事,还口授给他一些电焊知识。但由于宗强二伯不同意太爷收堂兄为徒,这事就搁在那里了。太爷走后,一直没有音信,到底被接到了哪里、去干什么,无人知晓。但是家族中每隔一年半载,就能收到他寄回来的一些钱。族中长者按他的留言嘱托,把钱均分给我们十余个晚辈,鼓励我们好好上学。一直到一九八〇年以后,才渐渐收不到他寄的钱。有传闻说太爷在执行秘密任务时牺牲了;也有人说太爷退休了,被国家安置在某个海滨城市颐养天年;还有的说太爷在某造船厂当总教头,指导工人们建造世界最牛的潜水艇……说法不一。

堂兄一直住在太爷留下的房子里。他疯了之后,那所院落便成了“卫义王国”的城堡,除了自己以外,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院门,否则,疯癫病就会突然发作,投卵石砖头攻之,场面紧张而恐怖,真真假假,不得而知。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京西农村青年还没有充裕的物质条件培养出自己佩戴项链的爱好,不论男女都没有。疯堂兄是个例外。他是全村乃至全乡第一人。因为他是疯子。他肮脏黝黑的脖颈下,吊着个光灿灿的“钢筋头”,那种野蛮、粗犷的装饰传递给人一种另类、无常的感觉,与朴实的农民有了迥异的区别。因此,乡亲们便从心里面确信了卫义堂兄疯癫的事实。同时,也认为戴项链的形象更加符合一位疯癫者的身份。

到一九八六年时,卫义堂兄已经疯癫了十二三年。他那根钥匙链加焊条头的项链是什么时候做的,又是什么时候吊在脖子上的,没有人能说得清。当人们注意到它的时候,坠和链子早已被脖子磨得锃光瓦亮了。宗强二伯说在黑光焊条还属于他师傅时,他曾亲眼见过、摸过,是两颗,五六厘米长,没有丝毫光亮。当他发现焊条在他儿子胸前吊着的那一刻,焊条就是光光亮亮的了。有一天夜里,二伯想以一名电焊工的职业追求,趁儿子睡觉时从他的脖子上把焊条摘走,可刚一伸手,就被疯儿子紧紧薅住了手腕。电焊工在疼痛中大声骂道:“混账,快松手,我是你爹!”但疯堂兄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或者听到了但并不能原谅盗摘他项链的父亲,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愤怒,在黑暗中回击骂道“去你爹的”,之后双手用力一扭,“咔”的一下,二伯前臂的桡骨就被拧劈了。

父亲很惧怕堂兄犯病,堂兄犯起病来如一头疯牛,无论是谁都敢顶撞。若平常日子里,父亲在街上遇到他,都是隔着远远的距离向他喊话:“你去哪儿——”堂兄若能认得父亲是他的叔,便也扯着脖颈,或眯笑或嘿笑着喊:“叔,叔——”可他从来也不回答他叔的问话。事实上村里没有一个人不怕堂兄,大家都见过他一疯癫起来,就像是一头愤怒狮子的凶猛样子。乡亲们也知晓二伯曾被疯堂兄扭断前臂的事。一个连自己亲生父亲都敢打的人,别人还能怎样?只能敬而远之。父亲因此两三天都愁眉不展。

母亲说要不咱招呼傻义来家里坐坐,商量一下,他虽然是个疯子,但心眼不坏,明白的时候说话也不走板。咱让他看看他弟卫东的样子,兴许他会把那个东西给咱们的。父亲沉沉地“嗯”了一声,又有些胆怯地说,横竖都是要从虎口拔牙的事啊。

不得不说,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疯堂兄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他被父亲邀请到家里,往我家屋里走的时候,还表现出一种女人般的羞怯。他前脚刚刚迈进屋门,就又退了出去,然后,嘿嘿地笑着说:我、我就坐这儿吧。说着,他便面朝屋里背朝院子,一屁股坐在了木门槛上。无论父亲怎么喊他,他也不进屋里坐,母亲过去拉扯他,他扭捏着身子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偷瞄屋里的摆设,说:“我头上有黑头虱子,身上有骚臭味……”当母亲笑说他懂事,但还是薅着他的袖子拽他时,他就踉跄着坐在了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

父亲要说的话,是反反复复在心里想了若干遍又修改了若干遍的,包括每一句的先后顺序和语气语调的拿捏。在这样的场合,母亲永久性的工作是适时烘托气氛和为父亲“捧哏”,这种配合,他们老两口半生中有大把成功的合作范例,且从来不需要对台词、排练和预演,便能达到最完美的契合。

疯堂兄为父亲虚虚实实的话,感到震惊了。在他的脑海里,我依旧是一个快乐的小学生。他根本没有发现也没有听说我眼睛出现的异常状况。母亲引他到我住的里间屋,屋里空气凝滞,窗上挂着厚厚的布帘以遮阳蔽日。他对灼热腐败的室内空气,产生了毫不掩饰的强烈的条件反射,顺口说了一句:“捂得这么严实,你要孵小鸡吗?”然后就像城里人似的捂着口鼻屏着呼吸退到了正堂屋里。

“你都看到了吧,快救救你弟吧!”母亲抹着眼泪哀求。

疯堂兄捶摔着两只脏兮兮的手,神情紧张而恐惧,额头沁出了汗珠,好像身后有人追杀他似的。“我,我都忘了小九九怎么背了,我也没法替他写作业,这可咋办呀……”他在屋地上急得开始转圈圈。

母亲以为堂兄的疯病发作了,拉住堂兄的胳膊劝他千万别着急,一定好好的,不用你给你弟写作业。这时父亲走上前来,一把抓住堂兄的手,很正式地喊了一声“卫义”,表情严肃,声音洪亮,短短的两个字中,充斥着长辈对晚辈无比的信任和特别的尊重。堂兄立时停止了转圈,用心感受到了父亲浑厚话音中蕴藏的力量。这股力无影无形,却大到足以覆盖堂兄那小宇宙中起伏的波涛。与此同时,堂兄也回馈出晚辈对长辈的尊敬。

父亲审时度势地告诉堂兄不是让他做啥作业,扯出另外一个深思熟虑的谎,说只是想借他的吊坠来给我避邪用。

疯堂兄瞬间又像打了鸡血,眼中冒出光亮。他嘿嘿地笑起来,很神秘地凑到父亲跟前,悄声地问:用哪个?

父亲一怔,不明何意,下意识地指了指堂兄的脖子。

堂兄得意地笑了,笑得十分狡黠。他猜到了父亲必然的选择。就在父亲抬起手指的刹那,他已经从脏得翘起黑色污皮的脖颈上摘下了第一根项链,然后他又从贴着胸口的衣服口袋里掏出另外一根,两根链子同时握在手里,链子下面两个子弹头一般规整精美的吊坠,在父亲眼前不停地晃动,时而轻轻地碰撞在一起。他得意地笑着,但没有声音,笑容里散发着甜美的腼腆。

父亲抓住两个坠子,想一并拿过去甄选,但是堂兄死死地攥着链子不松手。父亲扽了扽,堂兄仍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父亲索性收回手,说:“哪个都行,随你意。”

堂兄把两个坠子握在手心,提起这个看看,放下,又提起另外一个瞧瞧,反复几次,最终把其中一个用两指尖轻轻拈着给父亲。“双、双手捧着!”堂兄疯癫痴笑着命令父亲。父亲以为这是疯侄的玩笑话,便笑骂堂兄是活王八羔子。父亲把吊坠捏起来想要仔细看看,可瞬间就又被疯堂兄抢了回去。“错、错了。不能把这个给你。”他拈起坠子让父亲看了一眼上面刻着的字,然后,就迅速地把另外一根甩在父亲的掌心里。

父亲提起链子,看到在摇摆不定的坠子侧面,刻着“卫义”二字。

5

开光,又称开光点眼,多用在神像或者宗教艺术品上,乃是透过宗教仪式,请来神灵以灵力进入神像或宗教艺术品内。其仪式大略是在念诵各种咒语或者吉祥话后,以朱砂笔点于神像或艺术品之上。

我对宗教没有太过深入的研究,以上这一节文字照搬于百度百科。其目的是想套文求意,自测己身,自查自省,到底算不算被开过光?

前有父亲重托,后有宗强二伯艺高人胆大,用疯堂兄献出的刻着他名字的吊坠——太爷从德意志裹挟回国的黑光焊条,通电烧焊,怒怼“陨光”,虽然未能看到黑光与陨光是如何博弈厮杀,如何争夺拼斗、占领我的身体、眼球儿,但由二伯主刀的那次大手术,竟然神奇地治愈了我终日见不得天日的眼睛。我在“术”后静养时冥想,我这个肉体凡胎的皮囊,不简单啊,竟和《西游记》中的石猴儿一般,如今吸收了天地精华。

有些判断在脑海里一直都在对峙着,它们令我极其困惑和矛盾。一九八六年,天开塔旁的山坡上,喷冒出的“火球”,到底是什么光呢?我重见光明后,开始反思这件事情。那一晚,从我身前腾跃而起的白亮光球,究竟是地光、佛光、道光、吉祥光、凶光、阿门光,还是天外来客——陨光?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于对各种光的推定之中,特别想搞清楚自己是被什么力量开的光。

回到村里后,充耳所闻皆是乡亲们对疯堂兄一生轶事的津津乐道,没有几人脸上挂着悲伤。但是人们对堂兄的追忆,并不少于德行宽厚的长者薨殁后人们寄予的追思。堂兄没有子嗣,有乡亲说是因他住了我太爷的“绝后院落”造成的,所以身着白孝的便都是各个堂屋里性格乖顺、年龄幼小的晚辈。年岁大一些的侄男女们,便对疯堂兄产生了意识形态上的轻视,也不再把疯堂兄当作长辈看待,自然也就不穿白孝。母亲看到我回来了,就把她早已为我扯好的一条丈二长白粗布递到我的手中,说,平辈分也无妨,咱要念他的恩。依京西民俗,丧事一般操办三天,为的是远近亲朋都能赶到。但是疯堂兄孤老而终,所以就从简了,三日降为一日。小时候村中白事,均是全尸入殓,红椁土掩。现已移风易俗,不兴使用棺木,人去世后要去县上的火化厂火化,抔灰入盒,再行土葬,积沙为冢。我对如何殡葬没有什么意见,入乡随俗便是最好。而心中淤积的所有悲伤,大抵是由疯堂兄去世联想到了岁月匆匆,感叹自我人生碌碌无为而又不能停歇所生出来的。

但是堂兄葬身的墓地,却很令人生疑,并不在家族坟冢聚集的墓园,而是天开塔下的龙门口水库。据说这是他生前遗愿。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将自己的骨灰撒在水库里。族中的一个堂弟告诉我,多年前与疯堂兄相好的那个姑娘是天开村的,因为去世时没有出嫁,孤女不能入祖坟,便葬在古塔旁边的土坡上了……我顿时毛骨悚然,脊背生风,赶忙又追问了堂弟其话中所言古塔,就是天开塔吗?

堂弟点头,称是。并说: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6

我问父亲,疯堂兄第一次给到你手里的吊坠,刻着什么字?

白莲。父亲说。

时光如滑梯,我的童年一出溜儿就进入了一九八七年。

九月一日,是暑假结束学校开学的日子。在开学前两天的夜里,我突然间从睡梦中惊醒,满头大汗地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境很干净,一点也不像这纷扰的人世间。梦的情节也并不复杂。梦中的我在一条清幽寂静的大街之上散步,迎面走来一位衣衫飘逸的漂亮的女子,手里拿着一枝白色花瓣上沾满了晶莹水珠儿的莲花,随着女子的走动,水珠儿颤颤巍巍地不停抖动,似欲滴落。眼看那女子朝我走得近了,到我的身旁了,我便驻了足,可她只是朝我轻轻一笑,欲言又止,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过去了。当我匆忙回头看她时,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整个梦境没有一点声音,静得让人迷惑,静得就好像是一段没有声音的早期电影。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一个诡异的梦。因为前一年去看“火球”的那天夜里,在我刨开石头时,见一道白光从我眼前升腾而起。我昏迷之后,第一次做了这个怪梦。三日后醒来,便觉得那梦境太过诡异,所以一直就把它封存在心底,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起。

我稍稍定了定神,看了看台历上的日期:1987 年8 月30 日。我又翻找出前一年的旧台历,查找到看“火球”昏睡不醒的那一天的日期——1986 年8 月12 日。可是当我把两本不同年份的日历放在一起对照着看的时候,却惊呆了。在两本台历的这两页纸上,赫然印着同样的一行文字:农历七月初七。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在此后三十载蹉跎岁月里,我的足迹遍布西北大漠每一个沙丘、祖国的名山大川以及地球上四十多个有着不同时差与温差的国度,但是不管我身处何地、梦醒何处,不管参照的是哪一个国家的历法,只要对应上中国农历七月初七这天的日子,璀璨星光之下的我,一定是在这个梦中游荡。时间准得惊人。

尽管如此,可我从未在现实中邂逅梦中的那位手持白莲花的女子。三十年间,我也一直在思考,那个手持白莲花的女子,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呢?

二〇一六年八月九日,是农历七月初七,我不再相信这是某种离奇巧合,倒觉得这是疯堂兄自己择定要去拥抱幸福的吉日良辰。我拨开寥寥的殡队人群,亲手向水库里撒了一抔疯堂兄遗留在人间的粉末,一松手,他就轻飘遁形,回归了自然。这一天的子夜,正好是天开塔的滩坡上冒“火球”事件之后的第三十个年头的同一夜晚。我不知是为了记录自己这段鲜为人知的经历,还是为了记述疯堂兄的爱情,在送别他后,我从龙门口水库直接回到家中,疾笔如飞,自午后至午夜,便写出了这篇文字。欲搁笔时,忽然听到墙上的电子钟刚好响起一阵嗡鸣,提示我已经到了子夜整点。我要去睡了,我想此时堂兄已在另外一世界与心上人执手相看泪眼,共叙绵绵情意,就此结束了彼此三十年的等待。我也该歇歇了。我知道,在这个午夜里,不会再有重复、静美的梦境出现,那个衣袂飘飘,步履轻盈,手持白莲花的女子,也终将不会再出现。

后记

二〇一九年,我的作家妻子黑光女士对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作品表现出浓厚兴趣。这期间,她以自己极其糟糕的西班牙语基础和贫乏的词汇量,艰难地阅读了伟大的博尔赫斯先生的部分原文著作、日常笔记以及一些有关博尔赫斯的评论和野史逸文。在一本文字十分蹩脚的札记手稿中,她惊诧地读到了博尔赫斯于一九六〇年暮春时节(彼时他那一双近于失明的眼睛已经全盲)曾有来中国寻求光明的打算,后因琐事未能遂愿。也是在这本手札中,妻子读到了如下的文字:“在渐渐生长的失望中也渐渐养活了遗憾。如果还有可能的话,最晚亦不能错过一九八六年的初秋。在璀璨的星光下,将有神奇的光照耀中国北方房山县一座名为天开的古老塔院,沐浴了千年神光的盲人,此时将会重获光明……”这本被妻子自以为是地译作《观复》的阅读手札,其权属者兼写作者是博尔赫斯先生一个忠实的文字“信徒”。作者自述他阅读了伟大的博尔赫斯先生遗留在世间的每一个文字,札记中不少内容摘录于个人私藏,未见于传世文献。妻子看不上作者的文字水平,对其史料价值倒是深信不疑。后来,妻子针对《观复》这本札记也写了一本自己的札记,名为《复观复》,我看了这个名字,简直头都大了。

博尔赫斯先生对中国的向往是举世皆知的。但是,非常令人遗憾,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博尔赫斯先生于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与世长辞,最终没能在那一年的初秋来到向往已久的中国。当然,他也没能沐浴到天开的神光,直到其去世前的一瞬间,那双失去了光芒的眼睛,已在无尽黑暗中企望了三十余年。后经各国的作家、翻译家和不具姓名的文学爱好者整理、证实,就目前找到且可以确认的他的全部遗作中,直接提及中国的文字共有四十余次之多,另外还有如“青岛大学”“红楼梦”等更多更为具象的名称。可想而知,他是多么想来中国啊!

诚然,对于妻子而言,四十次或四百次,“青岛大学”或“红楼梦”,都不如那本《观复》阅读手札中“房山”和“天开”两个名词令她更为敏感。这似乎是一种作家职业病,作家只关注他们想关注的。她问我房山是否有天开,天开又是否有古老的塔院?我并不想用一百句谎言去掩盖曾经的缄默,便告诉她天开是个小村庄,天开多年前确有一座残塔,现如今不知是否还站立着;寺院也是有过的,但早已不复存在。妻子旋即上网查阅,在“度娘”的引领下,链接连续链了三道弯,就拐到一九八六年房山县天开塔冒“火球”的那一事件上了。我心里忐忑,惶恐她再追问此事,但她只是提出让我陪她去一次天开的请求,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在心里也涌动了去龙门口水库凭吊疯堂兄的执念。疯堂兄已经走了整整三年。天开塔的神光博尔赫斯先生无缘得见,走早了六十天。但是当时的博老爷子并不知晓,那位《观复》手札的作者也未能及时发出感慨和做出赘述,在遥远的国度里,一个十一岁的懵懂少年替代伟大的盲人作家,接纳了神奇的千载灵光。

我和妻子来到水库大坝东侧,从一条十分干净规整的水泥路蜿蜒上山。转过几座滩坡后,远远望去有一座新修建起来的红围墙寺院。行至山门处仰观悬挂的匾额,写着“天开寺”。进到寺内,我与妻子逐层在殿宇焚香敬拜,我不知她默念的许愿词中是否提及了她崇拜的伟大的博尔赫斯先生,但是在我的祷告语中,我确实虔诚地又一次感谢了疯堂兄卫义,并愿他来生爱情自由、美满。

布施功德后,妻子恳请殿内一青衫僧人为我们讲一讲天开古寺的历史,僧人双手合十,欣然接受。他先引领我们走出殿宇,来到开阔幽静的院坪,手指了南北又指东西,从寺院布局开始讲起,说大雄宝殿、药师殿、钟楼、鼓楼等都有原址,但现在看到的建筑,完全都是重修的新古建。之后,我们出寺院西行,漫步至一座灰色挺拔的砖塔旁,未经僧人指点,我便看出这是三十年前曾经见到过的残破的天开塔,现已被修葺好,比我昔日见时长高了许多。古建修缮讲求修旧如旧,但单拿眼前的天开塔来说,砖瓦材料棱角过于硬朗,外观色泽太新,少了岁月洗礼之感的同时也乏了斑驳的古意。

僧人说:“当年,这里风景秀丽,气候宜人。文人墨客,云集至此,信男善女,进香拜佛,人群熙攘,络绎不绝。民国以后,该塔破坏严重,失去昔日秀美挺拔之姿态。然而,其残存部分仍不减其古朴壮观、巍峨凝重之神韵。”

妻子问僧人,天开塔院是否出现过神光事件?

僧人答道:“据《元代魏必复天开中院碑记》载:‘天开古名刹,在房山之麓,规制始于汉,历唐晋隋迄五季,盛于辽,废于金季之兵’。”

一九九〇年六月一日,山北天开村三名青年人无意中发现了裸露的地宫,及宫门处封堵的方砖。三人怀好奇之心,拆开砖头,下到地宫,见到了宫内宝藏之后,先是大喜,又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叹息许久,便报告了政府。六月三日,市文物研究所与房山区文物管理所,对天开塔和地宫进行了考古发掘工作。地宫券门南向,呈八角形,檐部饰以青砖斗拱,穹隆顶满布花草壁画。中央位置竖立砖石结构的小塔一座,高约七尺。小塔前摆放木质椅子和条桌。桌上陈设着高足碗、银钵、铜盆等供具。塔座两层,下为单层方砖,磨制成弧线形;上为白玉石的须弥座,座前侧刻有捐资人姓名。中腰的八面刻有“大辽燕京良乡县金山乡乐深村西约一里地有古严陵洞”等文字。塔中间是由半圆形石雕莲瓣座承托的石函。盖与函四面均刻楷书铭文。盖上铭文为“请到放戒,内更有释迦佛舍利壹拾颗……”,函上刻文是“严陵洞再建舍利匣序……”石函内套方形铜函、再内套方形金函,最里层的函是塔状的水晶瓶,内装有舍利子五颗。

一九八六年秋天,农历七月初,天开塔地宫内“释迦佛舍利”,历经千载,大放佛光,数十万人目睹了这一盛况,天开古塔一夜便名扬天下。至此,残损的宝塔和天开古寺才得以重修。

妻子不解地问:“此番来访前,我也道听途说一些放光的事,感觉十分虚渺。网络上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佛光,有人说是地光,有人是道光,有人说是阿门光……众说纷纭,师傅何以判定其为千年舍利之光?”

青衫僧人双手合掌,念诵阿弥陀佛,曰:“出家人不打诳语。政府文物部门在天开塔地宫发掘出包括五粒释迦佛舍利(应为十五粒,遗失十粒)在内,共数十件重要文物。据小石塔上铭文载,天开塔于大辽统和五年(公元987 年)夏日,释放佛光,满天绚烂,璀如光海,蔚为壮美。大江南北千山万寺僧众、信众,及高丽、日本、波斯、天竺等邦邻高僧闻讯,皆乘舟楫、策马驼或徒以脚力跋山涉水前来参拜观瞻。佛光普照多日方息。但此后三五载间,仍有不知详情的僧师信众,风尘仆仆而至,以企观沐佛光、加持法力,渡劫难、消灾病、避凶祸。一九八六年夏末秋初,佛光又现,惊动四海。此次放光距上一次相隔整整九百九十九年矣,放光约半月有余,数十万人均亲眼看到了“火球”喷冒之千年盛况。然“火球”云云,是为世间苍生之讹传,实乃塔中我佛舍利之光矣。现舍利藏于白带山云居古刹,而供奉舍利子的小木桌、镌刻铭文石函等法物,则收置于首都博物院藏宝的窨窖中。”

青衫僧人的话语,严丝合缝,因果平衡,既真实又玄虚,但修饰语和概词过多,倒使妻子产生实证不足将信将疑的感觉。一个整天码字的文字壮工,心里最清楚的就是每个字的重量,及每一字码放之处的虚实。

我站在妻子与僧人的身后,静然缄口,并用心揣度回味着她与僧人这一问一答中的玄妙。当妻子对僧人的话产生了疑惑和乏味之感时,她转过头来问我:“你的童年就在附近生活,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过,你对冒‘火球’的事有了解吗?”

“此事可信。”我答。

之所以如此迅速肯定地作答,是因为她是以“火球”一词提问,并没有让我判断那是什么光。如果她真的问那是什么光,我想我极有可能会答出所有备选答案之外的一种——“殒光”。

妻子转回身时,眼前便只有空寂的塔院了。青衫僧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去,踪影杳杳。

我扶着塔院的汉白玉围栏,眺望碧波荡漾的水库,想起了为情所困孤老一生的疯堂兄,心底便生出了无以名状的酸楚与悲切。

“你相信千年等一回这种事吗?”妻子问。

“爱情可以,我相信。”我答。

是时,山风习习,天开寺里传来了悠悠钟磬、僧弥梵唱及木鱼沉静的天籁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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