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那时花开

2023-09-13吕阳明

都市 2023年4期
关键词:龙血树老头儿花坛

文 吕阳明

1

我妈去世好几年了,我时常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她,比如在街上看到一个身形相似的老太太,在商场里看见一件她常穿款式的衣服,或者在熟食店里看见她喜欢吃又舍不得买的酱鸭脖。近两年,这座北方边境城市接连闹疫情,时不时就居家办公,有大把的时间,更让我经常想起过去的日子。

我家阳台上摆满了花盆:君子兰、茉莉、玻璃翠、夜来香、百合、富贵竹,我妈在世时爱养花,这些花的名字最早都是她告诉我的。最显眼的是一盆高大的龙血树,养了十九年了,跟我儿子同岁。那年我妈来伺候月子,在市场上给我买的,老大的一个六角形花盆,里面一株纤弱的花苗。我当时还说,妈你整这么大花盆,太夸张了吧。我妈说,这龙血树长寿,能长老高呢。如今,这棵龙血树长了两米多高了,蓬蓬勃勃地分出六个枝杈,若不是我时常修枝剪杈,大概早已长到屋顶上去了。

小区封闭了,还好是管控,虽然不让出小区,但可以错峰下楼取生活用品,在微信群里订货,保供商店给送到值守卡口。我老公在市城建局当个小科长,平时兢兢业业的,撅着屁股干活,一闹疫情更忙,参加抗疫先锋突击队,在各小区轮流值守,经常一连几天见不到人影。

我想买点水果,乘电梯下楼,出了单元门,正看见卖水果老头的电动三轮车停在楼前花坛旁。那老头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一来疫情生意就红火,他眉开眼笑的,推着他的破三轮车在小区里卖水果和蔬菜。平时我从不买他的水果,烦他,宁可走上一段路,到小区外面的小市场去买。我烦他,也不是因为他一有疫情就眉开眼笑。我烦他是因为他长得太像张喜山了,就是我爸。从他出现在小区,我看见他时就吓了一跳,以为我爸活过来了呢!他和张喜山真是太像了,也是一瘸一拐的,衣服灰土暴尘的,脏得打铁,黑黢黢的脸上满是灰白色的胡碴子,脖子黑得像车轴,歪戴着一顶蓝黑色的遮阳帽,两撮灰白蓬乱的头发,从帽子两边呲出来,挓挲着。我问了几个熟人,都说不知这老头儿什么来路,听说是个老光棍儿,租了小区里的一个车库,自己支起电锅做饭吃,经常去小区商店里买一瓶白酒,喝得红头涨脸醉醺醺的。

我舅和姨都在南方滨海市,唯独我妈跑到了兔子不拉屎的内蒙古农村。当初一起去的人,过个三年五载的,都返城了,唯独我妈没回来。据我舅后来说,那会儿已经在滨海市找到了接收单位,我妈却改变主意,不回来了,跟张喜山结了婚,婚后没几个月就生下了我,把姥姥家的人气得发疯,都说是张喜山那个混蛋把我妈一辈子给祸害了,对我妈也恨铁不成钢。后来我姥爷和姥姥相继去世,我妈和我舅、我姨慢慢没有了联系。

我小时候不得好烟抽,张喜山看见我,要么像看见冤家,要么视同空气,重男轻女。记得有一次,家里那只大公鸡追着叨我,我抄起一根棍子打了它一下,张喜山上来给我一脚,把我踢了个大马趴。不过,他跟我弟亲近不了多一会儿,翻脸也揍一顿。从我记事,张喜山就喝酒,家务活啥都不干,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脾气贼大,动不动把我妈打一顿。那时,我妈在村里小学当代课老师,经常鼻青脸肿地去给学生上课。

张喜山不是懒汉,农忙时从不含糊,弯腰撅腚在地里挥汗如雨,农闲下来就不行了,推牌九,喝大酒,天天和狐朋狗友一道,小桌往炕上一放,一碟子咸菜能喝一天。走东家窜西家喝圈酒,好几次喝得找不到家,我妈领着我,三更半夜打着手电筒去找,从别人家牛粪圈子里、仓库里、柴火堆里,拖死狗一般把他弄回来。

我妈性格软弱,总是一脸逆来顺受的认命样子。等我长大一些,明白事了,才知道张喜山不是啥好东西,东村小媳妇、南村小寡妇的,跟很多女人有一腿,有时候一连好几天不着家。就他那德行,也有女人跟,我也是服了。我上高二那年,张喜山把腿摔折了,从小卖部买了两瓶子散白酒,拎着往家走,地上有冰,刚下了一层小清雪,滑倒了,就这么着,酒瓶子没舍得扔,完好无损地护住了,腿摔折了,胳膊肘子上的鹰嘴骨也摔裂了。我妈找人把他抬到镇医院做手术,打钢钉上夹板。住了二十多天院后回家休养,我妈露出难得的笑容,说,这回好了,能消停一年半载的。还真是,在家养了几个月,一瘸一拐地能下地了,不那么豪横了,对我们还挺有笑脸的。

好景不长。第二年,我高考落榜了,张喜山的脸又猪肚子一般耷拉下来了,说,考不上学放羊吧。我就去放羊,家里有八只羊,一小群,瘦得跟狗一般。羊离不得人,早晨赶出去,晚上赶回来,跟在羊群屁股后面满山转悠。我特招蚊子,一团一团的长脚大蚊子围着我嗡嗡叫,没两天咬得我脸上胳膊上都是大包,又红又肿,又痛又痒。我妈心疼我,直掉眼泪,给我抹肥皂止痒。张喜山斜着眼睛看我,死牙歹口地骂,你那肉香。我把脑袋扎进被垛里,委屈地哭了好半天,把两只眼睛哭得跟烂桃似的。又过了一星期,张喜山起个大早,赶着羊群走了。一直到晚上,他疲惫地回来了,把一沓子钱放在炕沿上,对我说,羊都卖了,再供你败家子一年,明年再考不上,可不怨我。

我就去复读了。那一年真是拼了,没日没夜地学,宿舍关灯了,到走廊里学,走廊也关灯了,到厕所里去学,厕所里是感应灯,学一会儿就得连咳嗽带跺脚的。挺好,全当课间活动了。我一学期没回家,张喜山着急了,拎着一兜子煮玉米到学校来看我。见了我吓一跳,嘴唇哆嗦着,眼圈都红了,说,闺女,实在不中就算了,都瘦成九条了,青蛙一蹦三尺高,癞蛤蟆一挪一挪,咋都是活。听他说这种丧气话我就来气,一梗脖子,扭过头去不看他。

转过年高考,我考上了财经大学。那时候考上大学可是大事,张喜山露出了笑模样,杀鸡宰鹅的,请全村人吃饭,整得跟嫁闺女似的。乡人们都甩开腮帮子,吃得嘴唇子油汪汪的,讨好张喜山说,张瘸子啊,你闺女了不得,将来不得当乡长啊。张喜山喝得快站不住了,满嘴都是舌头,吹牛说,乡长算个㞗,县长也指不定。我当时在心里喊,做梦去吧,这鬼地方,我就是在外面讨吃要饭,也不回来,别说我还考上大学了。

在年少的记忆里,只有我妈养的花算是一点亮色。我妈喜欢花,家里东一盆西一盆的,几个窗台摆得满满的,昏暗狭小的土坯房里就有了那么一抹生机。每当有花开的时候,我妈会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风和日丽的春天,我们还要把花盆端到院子里去,让它们晒晒太阳,尝尝雨水的滋味。我帮我妈往外搬花盆,我妈一边不停地提醒我要小心,别扬了二正的,一边絮絮叨叨地给我讲那些花如何如何,我总是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去,始终对它们一知半解。

张喜山摔断腿住院那段时间,我妈在医院护理,我和弟弟在家自己做饭,火烧得不好,土坯房子透风,不保暖,把窗台上的那些花都冻硬了。把我吓坏了,使劲往灶膛里填柴火,幻想着那些花能活过来。炉子也不争气,呼呼冒烟,呛得我和我弟鼻涕眼泪的。

我妈回来,看到那些软软地歪倒在花盆里的花,心疼得直掉眼泪。我心里愧疚极了。我妈没有责怪我,她抹了眼泪,说,人都顾不了,哪顾得上这些花啊,都扔了吧,花盆留着,明年咱再栽花。

我大学毕业后没回内蒙古,跟着男朋友来到东北这座不大不小的边境城市。结婚,生孩子,逢年过节往内蒙古老家寄些钱,却很少回去。有一年我带孩子回去,张喜山还是那副样子,满嘴的酒臭味,见了我一脸拘谨讨好的神情。我对儿子说,喊姥爷。不到三岁的儿子似乎被吓住了,怯生生地望着他。张喜山激动地在裤子上搓搓手,张开老鸹爪子一般的黑手要抱他外孙子。我儿子吓得“哇”一声哭了,都哭没气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张喜山到了死在酒上,把肝喝坏了,肝硬化。他去世时,赶上我儿子小升初,正是关键的时候,我一个人匆匆回了趟内蒙古老家。我妈不停地哭,不停地念叨说她没有家了。我没哭,心里也难受,毕竟是我爸。三天圆坟,我弟歪戴个帽子,举着一瓶子酒在坟头上哗哗地洒,嘴里还呜咽喊着,爹啊你喝酒吧,喝酒吧。他越长越像张喜山,看得我气不打一处来。回家后我劝我弟,让他戒酒。他歪着脖子望着我,说,姐,咱这嘎大半年冬天,不喝酒我干啥呀?跟张喜山说得一字不差,气得我要死。我说,你这样喝下去,早晚也得喝死。我弟满不在乎地说,该河里死的,井里死不了。我跟我妈说,你跟我走吧。我妈说,不去,住不惯楼房。我说,你帮我接送孩子,指不上他爸,当个小科长忙得不见影。我妈说,那我也不去。我说,你在这瘪地方一辈子了,还没待够?她说,农村挺好。我说,妈你跟我吧,我给你养老,你女婿也同意。她说,我才不用你养老呢,我有儿子。

2

小区封闭,别的商贩进不来,成全了卖水果老头儿了。我出不去小区,只能在他的水果摊儿上买。物业的甄阿姨也在挑水果,看见我,热情地打招呼,问我,有最新消息没,还得多长时间能解封啊。不等我回答,卖水果老头儿先搭话了,说,早着呐,昨天还有新增的呢,着啥急啊,这不挺好的吗?不缺吃喝,还不用上班。我懒得搭理他,谁不知道他的小算盘啊,一闹疫情,没人跟他竞争了,趁机多卖几个钱,有了钱使劲灌猫尿。

甄阿姨是个热心人,去年夏天的一天,天气很热,我把被子搭出去晒,没想到来了场急雨。我从学校打车,着急忙慌赶回来,甄阿姨已经替我收起来了。从那以后算是熟悉起来。这几次闹疫情,和甄阿姨遇见,打招呼问候时总免不了讨论时下的情况,甄阿姨唏嘘地问我,小张啊,你说说,这疫情啥时候能过去?我心里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专家。嘴上说,快了,怎么的也快了。

卖水果老头儿一看见甄阿姨就眼睛发亮。甄阿姨也爱买他的水果,逢人便夸老头儿的水果不错,挺新鲜的,还够秤。老头儿每次卖给她水果都打折,凑近了小声说,桃给你6 块钱,卖别人7 块5,香蕉给你3 块5,卖别人4 块。还再白送一个小香瓜或者两个李子。有一次我逗甄阿姨说,那卖水果老头儿对你不错啊,看上你了吧。甄阿姨哈哈笑,说,他也真是不容易,热心人,瘸了拐杖的,前几天还帮我抱上楼一袋子花土呢,累得吭哧瘪肚的。我笑,说,你也养花啊。她说,养着玩,都是些耐活的,仙人球、仙人掌啥的。我好几次看见卖水果老头儿远远地盯着甄阿姨看,都瞅直眼了,觉得好笑,在心里头暗骂,跟张喜山一个德行。

解封了,静默了半个月的小区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像冬眠之后的小动物一般,蓬头垢面从窝里钻出来,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刚开始疫情解封时,小区里还放烟花,社区还组织大家在小广场上跳舞,唱《谢谢你》,大家激动地喊着,我们胜利了。后来事实证明,疫情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大家就都习以为常了,疫情一来就猫在家里,天不亮睡眼惺忪下楼做核酸,回来钻被窝接着睡,一说解封了就跳起来,该干啥干啥。

正常上班了,感觉还不错,我在农学院做财务工作,高校的后勤保障,默默无闻,开工资,编预算,应付各种财务检查,还挺忙碌。我老公也不用半宿半夜地值岗了,不断闹疫情把他们折腾得够呛。我老公明显见瘦,风吹日晒,弄得黑不溜秋的,精神头还不错,兢兢业业为人民服务,值得点赞。周日中午我们在家睡了一大觉,睡醒后还亲热了一回,好久没在一起了,又是大白天的,有点不太习惯,不过感觉还不错,这病毒把一切都整乱套了。

外面阳光明媚,天蓝得像假的。我冲了个澡,穿上家居服,给花浇水,围着那盆龙血树看了好久,用纱布沾水轻轻擦去叶片上的灰尘。那么多叶子,束状的,又细又长,擦着擦着,眼泪涌上来了,又想起了我妈,真没福气啊,跟我弟一起生活了三年多,又做饭,又拉扯孙女的,任劳任怨,老黄牛一般,还得时时看儿媳妇的脸色。

那年暑假前,我给我妈打了好几通电话,她总算是同意来我家住一段时间,计划着等我放了暑假,一起回趟滨海市,看看我舅和我二姨。都岁数大了,他们早已忘却了早年的不愉快,惦记着内蒙古农村的我妈,毕竟血浓于水啊。我筹划着带我妈回趟滨海老家,来一次寻根之旅、亲情之旅。那段时间,我激动得睡不着觉,就像是上中学时盼着学校组织去大河边春游一般。

那天半夜,我被手机铃声惊醒,一看是我弟打来电话,就觉得有些不妙,心突突直跳。他在电话里抽抽搭搭地哭,半天说不出完整的话,总算听明白了,我妈脑出血,连夜送到镇医院了,医生说够呛。我跟我老公连夜开车出城,上了高速一路向西,往内蒙古赶。第二天中午到了小镇医院,人已经没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接受不了,跟做梦似的。每次看到这盆龙血树,眼泪就往上涌,鼻子发酸。前些年每年夏天我们都把这盆龙血树搬下楼,放在楼下的花坛里,让它见见阳光雨露。我就坐在花坛边陪着它,感觉像陪着我妈一样。这两年一直没搬出去过。我说,老公,咱把龙血树搬下楼吧,几年不见阳光,你看它都不那么绿了。

我老公爽快地答应了,从床下把我儿子小时候玩的四轮滑板车拽了出来,这是那些年探索出的经验。我们把花盆搬到滑板车上,小心翼翼出了房门,推进电梯下楼,真沉啊,我们俩勉勉强强把它抬起来,放在楼下水泥花坛里。我在花坛边上坐着,出了一身汗,天气真好,心情也好。我老公把滑板车放在楼下车库里,抽了支烟,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对我说,干坐着干啥,咱去小区外面散散步吧,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我有点犹豫,说,不行吧,花在这儿呢。我老公说,谁拿它呀,没两个人都抬不走。

我想想也是,就跟我老公一起出了小区,边走边聊。好久没这么逛街了,不知不觉走过了几个街口,停下来转身往回走,起了一阵风,吹得行道树直摇晃,哗哗直响,明晃晃的太阳,却噼里啪啦掉下一阵雨点来,这三伏的天,真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我们钻进一家超市躲了一会儿雨,买了点水果,拎着往回走,街道上湿漉漉的,凉爽了许多,我老公路上还说,你是能掐会算啊,这回咱的龙血树可喝着雨水了。

进了小区拐上两个弯,看见我家楼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花坛里那盆龙血树不见了。我说,完了,花不见了。我老公大咧咧地说,怎么可能。我们走到花坛边,左看右看,那盆两米多高的龙血树真的不见了踪影。我慌了,把水果放花坛沿上,围着花坛打转。我老公想了想,跑去小区门卫房,问看没看见有人搬花出去,门卫的保安直摇头,说,没看见。我跑过去问在哪儿能调到小区的监控录像,保安说,那得有公安机关的证明,你要不先打听打听,那几个老头天天在院子里打扑克。

我大步疾走,气喘吁吁地走到打牌的那几个老头那儿,问他们看见我的花没有。一个看热闹的老头儿说,我好像看见卖水果那个瘸老头在花坛里忙活啥来着,后来把啥东西乒乓地扔进垃圾箱里去了,整挺大动静。我愣了一下,扭身跑向那一排垃圾箱,掀开铁盖子一看,差点晕过去,我的龙血树,被分割成一段一段的,断口上流着红色的树汁,像是伤口在喷涌着鲜血。

我愣了半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得站不住,蹲在地上哭,号啕大哭那种。我老公跑过来劝我,我根本听不进,还是哭。我妈去世时,我都没这么哇哇地哭过。那时我脑袋里木木的,内蒙古农村丧事讲究多,按照白事先生的安排,一会儿送山,一会儿上香的,折腾得人直迷糊。关键是不相信是真的,回来的路上才反应过来我妈没了,流了一路眼泪。一到家忙着四处找人联系儿子文理科分班,就顾不上伤心了,没办法,死了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

我哭得惊天动地的,引得小区里一群人围观。把我老公整蒙了,连声安慰我,说,不哭不哭,咱回头再买一株,天桥下花卉市场里有卖的。我不理他,哭得更伤心了。好巧不巧的,卖水果的老头儿骑着他的破电动三轮车过来了。我老公冲上去,薅着他的衣领子,一把他从车上拽下来了,指着垃圾箱问,这花是你锯的?老头儿紧张地说,是我弄的啊,在花坛里倒着,枝干都折了,我以为是谁家不养了扔的呢,就把花薅出来,把花盆拿走了。我老公怒不可遏,说,你看谁家那么好的花说扔就扔了?你拿花盆为啥还把花锯了扔垃圾桶里?老头儿嗫嚅说,我这不是想帮物业小甄的忙吗,她没有工具弄不动啊。我老公气得挥拳头要打老头儿,被我拦住了,再怎么着也不能动手打人啊。卖水果老头儿脸色发白,不住地辩解说,倒在花坛里,好几处枝杈都折了,我真以为是业主不要的呢,对不起,我,我赔你们,对不起啊。我老公说,你赔得起吗?那花是我岳母留给我媳妇的纪念,一百年开一次花,能活几千年呢,生生地毁在你手里了。

我不哭了,坐在花坛上发了一会儿呆,叹了一口气,这是这株龙血树的命吧,没有什么东西能永远陪伴我们的。我说,算了,你也不用赔了。我老公恨恨地说,那花盆呢,整哪去了?老头说,在我住的车库里,我这就给你们拿回来。我问,你要那花盆干啥?卖水果老头儿歪着脑袋低着头,不吱声。我明白了,说,算了,花盆也不用拿回来了,花都没了,还要盆干啥,看着伤心。

卖水果老头儿还想再说什么,我站起身走了。我妈跟我说过,这龙血树要上百年才能开一次,一棵龙血树能活上千年。我当时说,哎呀妈呀,那我可够呛看到它开花了。我妈笑,说,没几个人能看到。我说,它要是真能活上千年,得长成什么样子啊?侍弄它的人都往生了十几个轮回了,它还活着,得多寂寞呀。我妈说,那是理论上说,理论上说人平均寿命一百五十岁呢,你看哪有人活得到啊。

3

解封不到一星期,有传言说又可能受到疫情影响,正在确认中。尽管每次闹疫情保供商店都能供应得上,人们还是纷纷跑到街上去购物。我老公忙,指不上他,我跑去购回了五斤鸡蛋,一箱子牛奶,算是心理安慰。到了晚上,确切的消息传来,果然需要采取防疫措施,小区又封闭了起来。

第二天早晨,在小区里配合防疫做核酸。卖水果老头儿早早地推着他的电动三轮车出摊了,不只卖水果,还有茄子、黄瓜等蔬菜。我看了他一眼,老远绕着走,眼不见心不烦。他也看见我了,很不自在地瞄了我一眼,低头去看他的电子秤。等我做完核酸出来,他那一车水果蔬菜卖得差不多了,叼着一支烟,倚靠在三轮车上,很疲惫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在心里说,死老头子,生意还不错,成全了你了。小区里的几个老头儿不能聚在一起打扑克了,就围着他的三轮车,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一个很有派头的老头儿背着手,问,你几点出的摊啊,这么早。老头儿说,不到六点就上好货了。那老头儿说,不容易啊,我们哥几个把这剩下的水果都包了,你快回家睡回笼觉去吧。卖水果老头儿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合计着卖上它一天呢。

借着做核酸的机会,我在小区里散散步。先走到小区出口,再折返回来绕到小区西门,没想到又看见了卖水果老头儿,正在小区西门口鬼鬼祟祟地接货呢,马路对面批发市场的人推一辆小车,装上几箱水果和蔬菜推过来,从小区铁栅栏门底下的空隙里塞进来,老头一瘸一拐的,动作还挺敏捷,把几个箱子抱上车,开动三轮往回跑。旁边一个牵小狗的女人喊,哎,那老头儿,我想买几个香瓜。卖水果老头儿说,这嘎可不能卖,让城管看见可不得了,你跟我往里走。我心里好笑,原来老头儿卖的水果和蔬菜都是这么偷偷弄进来的。

老公又去值守了,我在微信里跟儿子聊了一会儿。大学封闭管理,上网课,不让出校门。没聊几句,儿子就不聊了,说有事。看样子不缺钱。我叹了口气,还是小时候好啊,那个胆小的小男孩,看到他姥爷吓哭的小男孩,走到哪儿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如今成了大小伙子了。

我歪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按着遥控器随意换台。忽然,某卫视台播出的龙血树开花的新闻吸引了我。说是一位市民养了十多年的一棵龙血树,奇迹般地开花了。我一下子站起身,凑到电视屏幕前仔细看,还真是,叶片中长出一支主茎,又分出很多枝串,上面密密麻麻开满了一簇簇乳白色的小花,那么安静典雅。我还想再细看,镜头过去了,开始播广告。我在电视机前站了良久,想起那棵龙血树已经不在了,像我妈一样,不在了。

卖水果老头似乎卖得更起劲了,一连几天,我早早起床下楼去做核酸,他已经卖了大半车了,也不用叫卖,电动三轮往那儿一停,电子秤一摆,做完核酸的人就三五成群地围上来。晚上我下楼在小区里散步,看见他还舍不得收摊,也没有照明灯,黑乎乎的,电子秤的小显示屏绿莹莹地发着光,像一只孤独的眼睛。那个很有派头的老头儿也在散步,冲他喊,你这老家伙,都没人了,还不收摊,你这是想发家致富啊。卖水果老头儿说,我再卖一会儿,刚还卖出去两个大香瓜呢。有派头的老头儿问,晚上吃饭了吗。他说,整了二两白酒,粮食精,顶饿。

微信群里看到社区的提示,说有商贩在小区里贩卖水果蔬菜,这样会增加人员聚集风险。我老公说,这回那老头儿能消停了。第二天早晨,我下楼做核酸,离老远就听见吵吵巴火的,走近一看,两个穿制服的城管人员正围着卖水果老头儿。老头一改平日里温顺的样子,把电子秤紧紧抱在怀里,围着电动车与城管人员捉迷藏,大声嚷嚷,不让我卖,你们养我呀,我上你们家吃饭去啊?就在这时,那个很有派头的老头儿说话了,你们城管怎么回事?这是管控小区,谁让你们进来的?两个城管人员望着派头十足的小老头,有些蒙,问,咋的,不行啊,我们在执法。老头儿说,我是好心提个醒,按照防疫要求,各管控小区人员不得随意流动,你们这么进来,是不是得在这小区里隔离十四天啊?他这么一说,旁边几个老头随声附和,对呀对呀,你们可别大意,当心别还得在这小区里隔离十四天啊!

两个城管人员似乎接受了大伙儿的提醒,上了车开出小区外去了。老头这时又神气活现了,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跟几个老头儿吹牛,我才不怕他们呢,他们要是再来抓我,我就把棍儿抄起来。老头儿们笑,说,哎呀,没看出来,你还带家伙事儿呢,怎么着,你还敢打城管啊。老头儿把手伸到水果箱子下面,摸索了一阵儿,掏出一根拐棍来,说,我哪敢打城管啊,我就拄上。老头儿们哈哈大笑。有老头儿问,你这腿天生就这样啊?他说,那哪能呢?多少年活蹦乱跳的呢,七八年前得了股骨头坏死,差点瘫了,喝了一年多中药,强多了。旁边一个老头说,你岁数还没我大呢,咋造成这模样。卖水果老头儿说,当初我长得老带劲了,喝中药喝坏了,副作用,喝得我这脖子黢黑。有老头儿问,你娶过媳妇没?卖水果老头儿说,那咋没有,老水灵了。有老头儿问,在哪儿呢,领出来让我们看看。卖水果老头儿说,早死了个屁的了。

我从三轮车旁经过,他住了嘴不说话了,犹豫了一下,举起一个方便袋,里面装了几样水果,怯生生地说,这个,拿去吃吧。我白了他一眼,说,用不着,有保供商店。卖水果老头儿脸一红,垂下眼皮,那神态太像张喜山了,我心里隐隐难受了一下,转身走了。

防疫见效,又过了几天,终于恢复正常了。人们照旧冲出小区,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该干啥干啥。单位积压了一堆活儿,我每天加班加点地记账,编财务报表,忙得抬不起头来。卖水果老头儿也不见了,我想大约是骑着三轮车到人多热闹的地方去了吧。

这天我下班回家,猛然看见那辆电动三轮车停在我家单元门口的花坛旁。卖水果老头儿坐在驾驶座上,歪戴着帽子,不住地点头,困得磕头打盹的。三轮车上赫然一棵龙血树,栽在那个熟悉的大花盆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凑过去仔细看,没错,就是我家那个六角形的花盆,六面分别刻着梅、兰、竹、石和松柏图案,相伴了近二十年,怎么会认错呢?只是那棵龙血树,比原来的那棵稍微矮了些,也是六个枝杈,看起来和原来那棵一样生机勃勃。

我在花坛边坐下来,望着那棵龙血树,眼泪禁不住涌上来。卖水果老头儿睡得还挺香,像是一个远途的旅人终于卸下了肩上的重担,摊手摊脚的,口水都流出来了,帽子歪得快要掉到地上了。

我在蒙眬的泪光中看见张喜山了,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回来,把带着羊膻味的一沓子钱放在我眼前;看见我妈了,她说,这龙血树长寿着呢,听说一百年才开一次花……我在心里一遍遍念叨,我会看到这棵龙血树开花吗,它会开花吗?

微信提示音响,我老公问我,你在哪儿,今天还加班吗?我擦了擦眼泪,没头没脑地回复他,春节前陪我回一趟内蒙古老家吧。我老公回复,回去干啥?后面跟着一个惊讶的表情。我说,不干啥,好多年没回去了,我想去坟头烧点纸。

猜你喜欢

龙血树老头儿花坛
感情强烈的叹号
路遇老头儿当学徒
龙血树的生存智慧
龙血树的生存智慧
冬日清晨
树木中的老寿星
薛老头儿的橱柜
美丽的花坛
黄永玉:这个老头儿不寻常
我家的“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