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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之夜

2023-09-13倪晨翡

都市 2023年4期

文 倪晨翡

李莱和付明在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待了七年,大学期间付明学新闻,李莱学文学,因一次社团活动结识。两人走到一起,结婚,定居于此,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事。付明的老家在冀北的一座内陆小城,那时李莱时常听见付明类似的言论:这座城市迟早会消亡的,所有年轻人都往外跑,所有年轻人都不再有乡愁,回来的时机是因为死亡。当然,这是一种极为消极的说法。现在想起时李莱的记忆里也只剩下这些消极的语词。

付明问李莱今年过年回哪儿,李莱什么都没说,她想付明本无需向自己询问答案。结婚四年,由于第一次在付明老家的糟糕记忆,接连两年李莱都拒绝再回付明老家过年。李莱仍然记得那个冬天的夜晚,由于生理期的疼痛,她不得不在零下十几度的露天公厕度过那个艰难的时刻,刺骨的寒风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骨头像是被击穿,甚至因此感觉不到难耐的疼痛。第二天李莱便病得起不了床,连续吃了三天药才勉强有了些力气。付明说李莱太过娇生惯养,李莱委屈得很,问付明,难道我想这样吗?付明不说话了。

李莱与付明争吵过几次,还冷战过一段时间,因为始终没能怀上孩子的问题,断断续续跑过几回医院,医生说你们两个身体没有问题,只开了些调理身体的中药,让李莱定时服用。吃过几回,李莱嫌苦,便不再吃了。付明似乎就是从那时开始对李莱转变了态度,结婚前,他说他想在一年内有自己的孩子,李莱表示同意。那时李莱对婚姻的向往大过畏惧,但对于生育并未有着如付明那样强烈的渴望。为人父母对李莱而言更像是一种逐渐堆积的压力。四年过去了,尝试的次数逐渐减少,有时李莱看到付明的眼神想跟他说我们再试试吧,后来付明躺在床上,侧过身,将双手交叠夹在腋下,很快发出鼾声。那些夜晚,李莱时常会不由得懊悔和自责,某种顽固的念头总是在说,是我耽误了付明,甚至连我们的结合也是个错误。结婚、生子,完成仪式,李莱不清楚这是否就是付明想要的。后来,她继续喝剩下的中药,浓浓的药汤熬了一整碗,憋着气一口气喝下去,舌头和嘴唇都麻了,咂咂嘴,竟觉得口腔里泛出一股微微的甜味。付明闻到屋子里的药味,跟李莱说如果觉得苦就别喝了。李莱什么都没说,躲进卫生间,捂着嘴,遗憾的是她并非一个擅长哭泣的女人。

腊月二十八,排队做完核酸检测,两人乘上了夜里一点的火车。去往那座小城的直达车只有这一趟,硬卧,十个小时的路程。李莱和付明两人的共处时间,对李莱而言并不算漫长。付明主动选择上铺,他脱了鞋,爬上去后便面朝外侧卧,捧着手机飞快地敲击起来。李莱坐在下面,想找些话来说。风声,隔壁车厢乘客的笑声,火车行进的咣当声,总好过寂静。

十分钟后,付明发出鼾声。又过了半小时,火车经停,熙熙攘攘地上来了不少人,李莱和付明所在的车厢迎来一家三口。男孩儿看上去六七岁的模样,一只手却仍拽着女人的棉衣下摆,小心翼翼地打量李莱。李莱不再看他,脱了鞋也躺了上去,余光瞥见男人爬到上铺,女人和男孩则坐在下面。这样的画面,李莱怕付明看到后会想些什么,所以她宁愿他睡下去,一直睡到火车到站。可鼾声早就停了。李莱想,在他们眼里,自己和付明也许真像是两个毫无关系的陌路人,同乘一个车厢是唯一的缘分。

窄小的床板又湿又潮,可李莱还是睡着了。第三次。十七八岁的少年,颀长的身子浮在云端,轻柔的声音,跟她说“爬上来”。李莱找到爬上云端的扶梯,但畏葸不前。她抬头与他对话。少年依然不告诉她他的名字。这个少年的多次出现使李莱渐渐意识到,他是潜藏在意识深处的某种思绪。李莱分不清那是上午还是下午,他趴在云上,她坐在地上。两人似乎在那儿待了很久。后来便很少说话,有时李莱竟会冒出一个念头,希望他跟她说,可不可以让我试试你的身体,像付明最开始跟她说的那样。在家写作写到灵感枯竭的时候,李莱多想能亲眼看到他,就好像他是她的缪斯。李莱希望存在房间里的是他,而不是那挥之不去的中药味。

付明摇醒了李莱,到站了,广播里冷淡的女声像某种对她的审判。对面的一家三口不知在何时下了车,只剩下皱皱巴巴的空床铺。付明的父亲已经在出站口等他们了,李莱不经意间瞥了几眼他的脸,较三年前胖了些,额上的花发更加稀疏。见着李莱,老付流露出明显的局促,但依然笑着,仿佛担心一旦笑容消失,李莱就会立刻跳上回程的火车。

付明的母亲早在他十三岁时便离开了人世,胆管癌,付明说那是他见过最残忍的事。李莱只见过付明母亲生病前的照片,温婉美好的模样,让人觉得安心。两年后,付明的父亲又找了个伴儿,那也是付明不愿提起的往事。他说父亲爱上了一个四十岁的独身女人,俩人有二十岁的年龄差,付明不同意他们的事。老付的犟脾气一上来谁都拦不住,他说我非她不娶。付明说,你听听这是一个六十岁的男人能说得出口的话吗,多幼稚啊。李莱倒觉得老付是真性情。她问付明老付怎么被骗了。付明摇摇头,说那女人是个酒女,老付搭进去十万,还染上了尖锐湿疣。李莱觉得似乎因为提起这件事,那天晚上付明不再对她有兴致,他不再想起那个尚未遇见的孩子。在付明的口中,父亲几乎没有一件值得被说起的正面的事。他跟李莱说他父亲的丑闻和惨痛的过去,对他而言,这些已经沦为酒后谈资,可有可无。

上了车,老付在前面开车,付明坐副驾驶,李莱自己在后座,旁边是一包包大大小小的年货。等红灯时,老付回头看了看李莱,然后跟付明说,让小李坐前面吧。没等付明应声,李莱便说没事,后面挺好。老付只是笑笑,说那就好,那就好。无论如何,李莱都没有见识过付明口中父亲所谓的暴脾气,相反,他待人体贴,思虑周到。走了没多久,沥青路便成了水泥路,水泥路又成了土路。老付通过后视镜再次看了一眼李莱说,就快到了,依然笑着。颠簸的路途让李莱恶心了好一阵,直到下车后都迟迟没能缓解。

进屋后,老付领着李莱,跟她说家里安上了暖气。相较于室外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屋里的确没那么寒冷,但也说不上暖和。接着,他引李莱走向一间用水泥墙隔开的小屋,此前没见过,与整个房子的装修风格截然不同。老付推开门,指了指小屋里崭新的马桶,跟李莱说,现在不怕了。李莱一时有点感动,同时也为自己感到羞耻,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悲哀。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象征性地走进去,关上门,坐在马桶上。屋外同样是静默的,付明和他父亲似乎并无交谈,李莱印象里的父子大都如此。那一刻她甚至觉得既然你们什么都不说,为什么一定要在春节前乘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回家,难道仅仅因为所谓的“团聚”?李莱时常会冒出类似的想法,关于一些约定俗成乃至流淌在血液里的事,统统打上质疑的标签。渐渐地,李莱开始质疑付明对她的感情,他很少再碰她或许不是因为她身上难闻的中药味,他要带她回老家是为了在他父亲面前说清一些事,没有为付家传宗接代不是他的问题,而是她的问题。假如他真的这样说了,她可能也会忍不住说出另一件事。

走出卫生间,老付正在摆弄电视机前的路由器,他听见声响,回头看向李莱,脸上依然是那种摹刻般的笑容。李莱笑了笑,示意,打量屋内没发现付明的身影,便问老付,付明呢?老付看了一眼窗外,说去车站接老大了。李莱问,大姐也回来?老付笑道,是啊,难得,今年团圆了。老付放下路由器说,今年的网也通了,不会那么无聊了。老付的话不密,声音粗沉,却一句一根刺,纷纷扎向李莱心里已几乎痊愈的口子。

第一年乘车回到付明老家的时候,李莱感到不适,除了身体上的,更多是心里觉得堵得慌。后几日老付和付明外出走亲戚,李莱卧病在床,说她不去了。他们没再说什么。下午四点多他们回到家,付明走进房间,关上门,随手扔了一包糖到床上,跟李莱说,你知道亲戚们说啥吗,说新媳妇不懂礼数,那些话阴里阳里反复说,饭我都没吃几口。付明由于患上轻感冒,嗓音里如同暗藏一把驽钝的刀。李莱不吱声,对她而言,沉默是武器,是保护衣。付明不见回应,毫无感情地看了李莱一眼,出了屋。李莱记得离开的时候老付如何笑对她这个“不懂礼数”的新媳妇,她知道他对往后的日子有所期待,所以可以最大限度地包容她。他们彼此笑着,挥手告别,车子走远后李莱便不安起来,对她而言,这就是一个不愉快的开始,第二年、第三年……往后的日子她都将想尽一切办法来挽回这次的不愉快。

现在,这种曾设想会再次出现的不愉快已经显得微不足道。李莱想找一些事情做,但最好不要跟老付共处一室。他让她坐,于是李莱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老付给李莱倒了杯茶水,搓了搓手,显出一副拘谨的模样。最先的切入点是工作,李莱告诉他自己现在是一名自由撰稿人,接一些散活儿,写写专栏,写写自媒体付费文章。老付应了两声,说挺好,叫啥,自……自由?自由撰稿人,李莱说。

只是时间问题,他终将引向另一个,那个她不愿面对的话题。现在,铃声响起,是老付的手机。老付冲李莱笑笑,接起电话,简短的几句之后脸色变得凝重。挂掉电话后,李莱问出了什么事。老付说,车站排查出阳性病例,车站封了。啊?李莱问付明和大姐一家怎么样了?被隔离观察了,老付叹了口气。当下的时间变得滞缓,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谁都没说话。李莱不知道老付在想些什么,在担忧的同时,她想到很可能接下来的几天都会是和老付两人共处,便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力。

这很奇怪,明明老付在她眼里是个随和又周到的人,但她却每时每刻都在被这种难以说清的压力侵扰。李莱没有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明显老付比她更加担心,何况两人对车站的现状并不充分了解,也无法做些什么。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十一分,李莱安抚老付说会没事的,问他想吃点什么。老付重新现出那种笑容,但难免透着无法掩饰的勉强。老付起身,说他来做就好,家里买了一堆菜。李莱跟着进了厨房,想帮忙打打下手。第一年的时候也是如此,李莱和老付两人在厨房里忙活,付明在外购置年货,那年之前,李莱还不会做菜,因为要回付明老家,专门学了两道菜,糖醋鲤鱼和红焖茄子,打算在过年时露一手。女人不会做菜说出去到底还是会被一些人诟病。然而那两道菜都很失败,浓浓的煳味儿,连那口锅最终也附上了一层难以去除的黑色污渍。付明只挑了一筷子便再没碰过,而一旁的老付却几乎一人解决掉了大半盘。李莱知道他是考虑到她的面子。

李莱的心里依然充满矛盾,母亲给她介绍了一个新的中医,说他的法子百试百灵。李莱说她不去,母亲喋喋不休,两人吵了一架。李莱对母亲吼道,这根本不是看不看医生、吃不吃药的问题!她第一次说出心里的想法。是的,李莱和付明之间的感情出现了裂缝,出现了危机。李莱不知道该如何修复,如何度过。她似乎只有无能地朝着毫无怨言的母亲发火。母亲留下一张写有医生电话和地址的字条后悄无声息地走了,李莱看都没看便撕掉了字条,扔进了垃圾桶。付明那晚没有回家,这是结婚后他第一次不明原因的夜不归宿,他只发给李莱一条短信,说是朋友聚会,晚归。李莱删掉了那条微信,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晚李莱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疯狂键入文字,大脑并不清醒,甚至无比混乱,所以在决定躺到床上入睡前她并没有点击左上角的保存。第二天一早,床的另一边仍是空的。李莱坐起身,回想昨天在电脑上写的内容,那一刻,她莫名觉得那才是属于她的东西,那些混乱的、不负责任的符号,在某一刻也无比自由。她对此感到懊悔。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那天晚上的梦中,李莱第一次遇见“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告诉李莱,小时候他用草捆扎出的城堡,在城堡里面,他搭了一个小窝,可以在里面一边吃饼干、喝果汁,一边听着从田地里传来的收割机的轰隆声。他小的时候经常和一只猎犬坐在狗屋里。那里很舒适,他说他甚至想象,如果有一个女孩突然爬进去和他待在一起,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说那个女孩就是她,他的话充满甜蜜。

老付开始洗菜,李莱说我来吧。老付用后肘挡着,让李莱别管了,去客厅歇着。李莱在那里站着,总要找些事来做。她担心这样的情形会一直持续到除夕夜,至少目前,她仍然无法找到一种舒适的方式与老付共处。老付手脚利索,李莱根本插不上手,在一旁倒显得碍手碍脚,于是李莱走出厨房,在客厅里缓慢地徘徊。看向壁柜上陈设的各种物件,名贵的空酒瓶、墨绿色的山石、唯一的一张家庭合照……但这些并不能缓解李莱愈发焦躁的心情,缺少了付明的掩护,李莱身上所有的缺点都将陆续暴露出来。李莱后来想明白了为何她会产生这种心态,正是因为老付,因为他不动声色地想要传达给她的事情,他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一些什么。家庭的幸福中或多或少都隐藏着暴力的因素,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也不能例外。

午饭,整个过程除了最开始老付询问她饭菜是否合口味以外,两人几乎没怎么说话。过程迅速。李莱终于抢来刷碗的活儿。在这期间,老付突然在厨房门外跟李莱说,他要出去一趟。李莱知道他要去哪里,她说我也去。老付让李莱留在家里,他很快回来。老付在门口打车,时不时回头看李莱,说外面冷,摆手让李莱回屋里去,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在温柔地提醒一只不够安分的猫。两分钟后,老付上了出租车,目送车子驶远后,李莱独自回到屋子。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本应得到缓解的压力却并未如李莱所料,反而,矛盾,巨大的矛盾在李莱心里继续膨胀。李莱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一个频道,里面播放着老套的电视剧。母亲打来电话,问一切可好。李莱说好,当然要说好,关于这里突发的疫情李莱只字未提,母亲挂断前让李莱代她向亲家公问好。李莱在那儿坐着,无聊的剧情让她恹恹欲睡,眼皮上仿佛载了铅块,一阵巨大的重力,她倒在了沙发上。

李莱没有梦见“他”,这本是一件无比正常的事,人无法操控自己的梦境。对李莱而言,梦境本该是一个人最为自由的东西,它不受拘束,随时产生,随时消失,内容任意。略带羞耻的期待并没有强烈的召唤作用,李莱梦见的是小时候的事。初三的暑假,一个雷雨的午后,李莱怀抱着那只父亲送给她的大熊玩具,如今脏兮兮的它,绒毛依然柔软,李莱总爱在睡觉时抱着它。此刻的梦里,李莱像是有所意识地将它的一条腿放在她的两腿之间,紧紧夹着,甚至摩擦,她悬在半空,注视着那个小女孩和她的大熊发生的一切,她怀抱着它,脸上是舒适和安全。李莱看见它那张缺了一只眼睛的脸和黑色鼻头,想起半年前父母离婚,父亲再婚,李莱与父亲几乎没再见过面。那一刻李莱竟觉得那张脸是父亲的,是那张令人讨厌却又让她难以割舍的脸。

醒来的时候天色阴沉,看了眼时间,不过下午四点一刻。口干舌燥,李莱坐起身,喝了杯水。老付还没回来。李莱给付明打了个电话,没有接通。没有老付的电话号码,李莱能做的只有等待。她以为她是习惯孤独的,大部分时间李莱都独自在家写作,或者在小区里闲逛,李莱可以轻松地消磨掉那些漫长的时间,而现在,这变得困难。有关于这间屋子里的人物之间可能的对话都一一从李莱脑中冒出,她想弄清楚他们对彼此真实的想法,他们是否会坦诚相对,他们是否也会在某一刻强烈地需要对方。

李莱想,她应该冷静下来,找些事做。简单思索后,李莱决定把屋子收拾一下,无论如何,这是迎接新年的惯例。深色的水泥地无论拖过几遍看上去都仍是脏兮兮的,然后,李莱计划将所有的桌椅柜子都擦一遍。李莱想做完这些老付总该回来了吧。五点整,手机的闹钟突然响起,她惊了一下,发现那是她设定的每天熬中药的时间。但李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中药了,这个时间她通常会在楼下的小书店里待着,有时书店老板会来跟她聊天,李莱喜欢书店老板身上的味道,甜甜的,苦苦的,她觉得那是一个魅力女人的独特气息,但当李莱听闻她搭上了一个已婚男人的时候,李莱又觉得那股气味无比恶心。书店老板也问起过李莱的老公,在外人面前,李莱总是尽可能维护付明的形象,所以在女人的想象中付明既绅士又体贴,她对李莱说过很多次“羡慕”,后来她又问起孩子,李莱说我们还没有孩子,她讶异的神情里透出一丝惋惜,最后又从嘴角流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从那之后李莱开始警惕这个女人,也很少再去那家书店。李莱想,女人之间到底还是无法完全坦诚,即便一些话听起来那么的发自肺腑、真情流露。

李莱把大部分的时间投入写作,以至于晚上付明回到家吃她做的晚饭时,她需要不断地用手揉搓疲惫的双眼。两人吃完晚饭,有球赛的时候付明坐在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其他时间他更多是坐在电脑前玩一个李莱不知道名字的网络游戏。李莱则一个人坐在客厅,听着付明噼里啪啦飞快敲响键盘的声音,这混乱的噪声竟让她感到莫名的充实。玩到十点,付明快速洗漱完便睡了,他侧身正对一面巨大的衣橱,将同一床被子掖在身下,他们像是两颗遥远的星宿,中间隔着一条永远无法跨过的银河。李莱只是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断断续续的鼾声。付明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碰过她了。李莱心想也许男人迟早都该“长大”,这是付明成熟的体现,他终于能够理解她,理解一个并不喜欢性事的女人因为生育任务而在床上佯装出的陶醉神情。

有时李莱感到自己也成了一个神经兮兮的女人,她开始思虑付明是不是出轨了,下班后她会偷偷闻他的外衣是否有陌生的香水味,或者在他晚归的时候接连发三四条微信,一旦他回复晚了或者不回复,李莱便开始设想他跟其他女人的那种事,最开始李莱设想的是书店老板,因为相对其他女人而言,只有她最形象可见,李莱安慰自己说,不可能的,付明怎么会喜欢这种浪荡的女人,但李莱又觉得这并不是件不可能的事。有时李莱甚至会装作不经意地经过那家书店,快速打望店里的那个女人,后来她发现了李莱,热情地跑出来挽起李莱的胳膊让李莱尝尝她新买的茶。李莱只轻轻抿了抿,担心茶里被下了毒。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那晚“他”的重新出现才渐渐缓解。那晚付明毫无征兆地转过身,面向李莱,什么都没说直接将手伸向她的下面,他粗鲁得像个没有完全进化的野人,过程中嘴里骂着脏话,眼神凶恶,好像李莱骨子里就是一个风骚的女人。梦里的“他”浮在云端,李莱躺在一片绿草地上,他的脸和她的脸慢慢贴近,咫尺相隔,随后又缓缓拉开。那个梦里无事发生。它是个美梦。第二天醒来时已经九点多,付明走了,他的那半边只剩下掀开的被子,那一时刻,李莱甚至觉得这是梦里的“他”遗留下的现场,一片狼藉但仍存有幸福的余温。李莱当然质疑过已在梦里出现过三次的“他”,但显然这种质疑是无意义的,“他”只存在于她的梦境里,没有任何人可以发现她和他的事情。这种心理使李莱莫名产生了一种夹杂羞耻的快感,说它是背叛、出轨都不合适,但又不像纯洁的臆想,因为李莱觉得它迟早会发生。她希望它发生。李莱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那个悬在半空的少年或许正是付明,那是他的梦,他的少年时代也曾像这样期待过一个女孩。这种想法令她内心的罪恶感消减了大半。

天色几乎全部黑了下来,此时李莱接到一通电话,是付明打来的,他说他没事,暂时要在酒店隔离。李莱告诉付明,爸去找你了。付明惊叹一声,说他并不知情,问老付还没回去吗。李莱说没有。付明沉默了一会儿,那边传来吵嚷的声音,付明说有情况再打过来,然后便挂断了电话。

身边的人和事接连变得糟糕,难以预料似乎才是生活的常态。李莱只能徒劳地等待。她想起三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夜读时在一本书里看过这样一句话,“人们的秘密,大多藏在衣柜里。”这句话如同预言般很快应验,隔天上午,付明离开后李莱打开了他那半边的衣柜,他们拥有各自的空间,衣柜也不例外。如果不是因为偶然看到这句话,李莱可能从不会主动打开它。付明上班时通常会将脏衣服带去沿路的洗衣店,下班再捎回。李莱原以为付明是为了体谅她,减轻她的家务负担,但现在她开始多疑起来,她觉得付明一定有事情对她隐瞒了,而它一定就藏在那神秘莫测的衣柜里。这种感觉令李莱既兴奋又惶恐,再三思量后她还是打开了它。李莱告诉自己并不是因为一句凭空的话而对付明产生了不信任,而是因为他们彼此信任,所以并不需要存在向对方隐瞒的空间。实质上,李莱接下来的做法正是在验证他们之间的不信任。

如果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生活就可以一如从前吗?李莱一直在做这样的尝试。当李莱站在火车车厢里,看着上铺的付明背身朝外,将手机埋进他那并不算伟岸的肩膀时,她想问问付明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关于衣柜里两堆衣服夹缝中的那个东西,它为什么会存在?倘若他缄口不语,李莱想她很可能会当场疯掉,在车厢里大喊大叫,搞得两个人都不痛快。

那是一条红色的情趣内裤,从夹缝中将它扯出来的时候,李莱差点呕吐出来。一阵晕眩,生活终于向她透出了裂口。几秒之后,李莱将它迅速塞了回去,憋着气,甚至不愿呼吸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那个上午李莱在卧室里来来回回地走,即便累了,脚步也停不下来,像个生活剧场的牵线木偶。下楼后,李莱穿过小区的空地,经过书店的时候,李莱甚至怀疑那条情趣内裤是那个女人的,但她只是飞快地走开了,李莱甚至害怕与她有任何眼神的交汇。直到傍晚,才稍稍平静下来,并决定要让生活以现状持续下去。李莱不愿见到受过感情之苦的母亲得知她和付明即将离婚后的神情,李莱也不愿与付明离婚,似乎所谓完整的感情对她有着非凡的意义。李莱想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能重蹈母亲的覆辙。

现在,李莱决定走向这间老屋里的另一个房间,那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她决定要发现些什么。邪恶的念头在一瞬间萌生,不由自主、充满快乐地跳动着,好像只有实现它才能让李莱重新有勇气面对那本不该属于她的生活的裂隙,就好像她和付明之间因此达成了所谓的公平。他伤害了她,她也要让他受到同样的伤害。就是这样。

打开灯,房间里几乎闻不到别的气味,没有鲜明的个人特征,一张铺着灰蓝相间条纹床单的双人床,床头柜上一盏少了灯罩的台灯,两瓶药,手机一搜,似乎是降血压用的。李莱很快发现了那个暗棕色的老式衣柜,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企图隐没,让她就此忽略它。李莱迈开脚步,向它而去,正对柜门上的一面镜子,两条深长的裂纹正好割在镜像的脸上,如同真真切切割在她的脸上一般,一阵寒凉之意过后的确有切肤的疼痛。

老付,一个已过花甲之年的男人会有什么秘密?

这个衣柜如同一道深渊之门,那些掺杂着危险、很可能造成伤害的事物往往也渗透着某种神奇的魅力。李莱打开柜子,无须翻找,它出现在眼前,如同在那儿等候多时的亲密伙伴,可李莱并不是它在等待的人。那张“五官”僵硬的脸上或许本该出现失望的神情。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李莱并没有失声尖叫,仅仅是短暂的惊吓,过后,她忽然大彻大悟般明白了它存在于这里的意义。也许,李莱该换个称呼,“她”。

她那近乎完美的胴体被扭成了麻花般的扭曲形态,两只胳膊弯曲向下,脑袋歪斜,像一道掉入黑暗里的闪电,而她,依然微笑,俯视打开这个衣柜的人。此刻,李莱期待“他”能再次出现,李莱希望他成为自己的证人。假使没有人能够与她异口同声地指出,付明的父亲,那个仍然被蒙蔽在付明营造的幸福假象里的男人,本身就是一个习惯虚假的人,那么付明一定会继续将他的秘密留在他们的房间里,并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他”没有出现。那些李莱曾经为自己营造的假象也在这一刻面目全非了。李莱忽然想到大姐的女儿,那个名叫瑶瑶的聒噪无比的小女孩儿。瑶瑶会朝李莱吐口水,即便李莱什么都没对她做,大姐对此置之不理。瑶瑶唯独对姥爷态度温和,每次老付抱着她,将自己灰白的胡碴在她脸上摩挲的时候,瑶瑶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如果可以,李莱甚至想告诉瑶瑶,像同成人那样对话,告诉她,这个在她眼里和蔼可亲的姥爷,也有无从发泄的欲望,也有她不为人知的真实的一面。如果瑶瑶说,那多脏啊,我才不会相信。对此,李莱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

破坏,依然在发生,在头脑深处。

接下来的行动,算不上出走,谈不上抛离。她只是意识到揭穿他人尽力掩饰的秘密并不能令本就破了洞的生活好过一些,甚至,这使得暂时栖身暗处窥视他人的自己卑鄙如一只丑陋的老鼠。

在那个寒冷的落着大雪的冬夜,她终于可以在能够看见星光的夜空下等待,而不必蜷缩在密不透风的衣柜里。她独自坐在破旧的小院里,微笑着面对打开大门的人。也许,那将是一段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新生活。与此同时,她又那般不堪,甚至肮脏。同样是矛盾的。李莱心想,那就像她自己,这个充斥着猜忌、怀疑、爱恋、不安的身体曾经在很多个夜晚,在这样或那样的床上,任由摆布,自我欺瞒,为了迎合,为了维护那已名存实亡的婚姻。

现在,她和她似乎有同样的温度。困顿的小城,永远有泥土的味道,古朴,柔和。李莱离开的时候,一只黄猫正逃窜过巷,为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留下一串狼狈的脚印,很快,被飘摇的雪花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