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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 的遗产

2023-09-13

都市 2023年4期

文 白 藏

早春三月,我搬进了市里,因此买了一些东西。橱柜、床褥、啤酒,乃至鞋袜帽衫,每搬一次家都要重新置办一次。

北京的天气冷得不行,我从单位回到出租屋,怎么也抖不掉身上的寒气。不过,眼下还有更麻烦的事——网购的包裹全都到了,放在门口,大件小件,被借道的邻居摆得整整齐齐。

几只棕色的纸箱上面,放着一个绿色方盒,如同蛋糕坯子上嵌入的一粒葡萄。很显眼。我拿起来掂量了几下,不像是订购的商品,拆开验视,里面有一瓶打开过的褪黑素,一张银行卡,一封书信,题为《Q的遗产》。

Q,我很清楚地记得他。

冬天,我从昌平拼车去燕郊,Q 说有事要跟我商量。这段路程不近,我足足坐到下午五点钟,下车时浑身酸痛。Q 把房子装修了一遍,自己的打扮还是那样:过膝的大衣、中式坎肩。他喜欢把自己捯饬成一副算命先生的样子,一眼扫过去,会疑心这人借了哪方的仙气。不过,他的气色有变化。跟之前比,下眼睑的颜色深了,脸瘦了。

我们寒暄了一会儿,随后更衣、沏茶。他向来讲究这些礼节,茶具也备了四五套,足够应付各种客人。喝了两三杯,眼看天快黑了,他就带我去了天台。

Q 的天台上,趴着十七只食梦貘。

这种动物如同瘦长的象,矮小有爪,鼻子和口器是一回事。当时,隔着纱网和玻璃,我还是吓得连连后退。见到它们,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哪个亲戚被施了咒语,被困在一张兽皮里面。我得一直暗示自己,这是低智的动物,扒了皮的穿山甲就是这副德行。我远远地凝视,它们翻动眼白,支起身子朝我张望。

我问了貘的事,他称,这正是最近的头等心事。

他喜欢的女孩住在附近的街区,准确地说,是他买房买在了女孩的住处附近。Q 和她认识七年了,只聊过三次,这种聊天可以用“寒暄”形容,彼此问个好,一点儿也不自在。现在他想突破,苦于没有推动的契机,这些貘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我很惊讶,之前总以为,Q 这种人以后是不会结婚了——他那么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好像也没有情感需求。

他抽了一口烟,看样子,是日思夜想了有些天了。

为了展示计划,他又把我领到地下车库。地下室的门分为内外两层,外层平开门,内层推拉门,我们进了第一道门就转身把它关上,当时黑得一塌糊涂,只听到里面有细碎的声音,窸窸窣窣。我实在害怕,周身又没有任何抓手,回身只见门缝里泄出细细的光,不由得退了两步。Q 扶住了我,打开了柔光灯。借助这样的照明,我看到门内还有四只貘。他的车库空间很大,又没有车,完全让给了这些家伙。这几只明显要焦躁一些,左右巡回式跑动中。

他再一次确认外层的门是否关好,然后打开推拉门,合金门框发出拖拽声,咔啦啦,食梦貘一拥而出,仍然四处奔跑,像腹泻找不到厕所的人。Q 强硬地抓来一只,示意我把貘的管状口器罩在眼睛上,他说,和小时候看万花筒一样。我下意识地排斥,他做了个示范后,我才愿意试试。

食梦貘的管状口器并不是软软的肉皮,而是略硬,有点凉,不知道是不是跟地下环境有关,总之像没有绒毛的象鼻子,看着软,实际上挺结实。通过口器管道,可以看到食梦貘吞食的内容,可是它还是焦躁的,为了让它停止跑动,得下力气拽住。地下室的每一只貘,都吞食了一段梦境,它们擅长在周围摄取别人的梦,作为每日餐饮。

这四只貘,刚好捉到了那个女孩的梦。

我从食梦貘的肚肠里,窥探到了女孩的样貌:头发黑长直,皮肤很好,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她的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半截手指,显得很胆小。遇到什么风吹草动,手指还会进一步蜷缩,蜗牛的触角似的,一点,一点,直至完全缩回去,她的手腕就由两条袖子代替了。

这是偷窥吧,我有点不适应。

他说,等楼上的食梦貘也都吃下她的梦,他便一只一只杀掉,留下连通嘴巴的胃,再一条一条接起来,把二十一段梦境做成一个完整的万花筒,作为向她表白的礼物。

我并不清楚这些貘的来历,或许价格不菲。不过,在北京生活的这些年,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没见过的玩意儿层出不穷,接受不了这些,在大城市就活不下去。隐约的,一股战栗的情绪从心中升起,挂在了我的眉眼上。如他所说,“艺术品式”的牺牲就是它们的归宿了,实在是生猛的礼物,想想我给女孩子送的东西,鲜花、皮包之流,相比之下太俗气。

他倒显得颇有谈兴:“这一锤子买卖,成就成了,不成啊……这么大项目,就算不成也算成了。”

我看着它们来回跑动,尿急一样的德行,忍不住问Q:“它吃的梦,没有保质期吗?”

他果断摇头说,没有。

“貘是谨慎的小神仙儿,捉到第二个梦以前,坚决不会消化肚里的梦。”

“坚决不会?”

“是了,这就是它贵的道理,你不懂。”

我还在琢磨,Q 带我离开了地下车库,走之前,我们检查了两扇门的封闭情况。上楼以后他放松了很多,果然,一吐为快对身体有好处。他带我细致地参观了房屋,包括书房、衣帽间,还有精心挑选的装饰画。他做了日式原木的装修风格,简洁又干净,全屋木地板,连踢脚线的瓷砖也是木纹的。这套房是他在燕郊房价“腰斩”时买的,当时因为限购令出台,投资客一片哀号。Q 倒是早有准备,这才买下了新房。

问及房价,Q 说确实是白菜价,房子还没有几只貘值钱,如果女孩愿意的话,他不介意把房子也当作礼物的一部分。

Q 又要沏茶了,我摆摆手拒绝,有点晚了,喝茶影响睡眠。

那咱们喝点儿吧!他转过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清酒、一个酒盅、两个酒杯,不由分说地倒了半壶热水,把酒热上了。对了,我问他,你为什么叫“Q”来着?

这里面的缘由也很简单。Q 的大名叫张青,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后,他们公司有一条企业文化,要求员工都得给自己起一个昵称,类似网名,在公司里面尽量避免用名字称呼别人,大家都是Cherry、小鹿这样,以代称相识。刚入司的时候张青不是特别理解,怎么来北京打工,还不让用自己名字了,他用首字母缩写给自己起名为“zq”,最无聊的那一种。后来他的领导看到,说“zq”就是赚钱嘛,这意图也太明显了,容易被其他项目组指指点点,建议他改成一个大写Q。他挺心累的,改就是了,听说改完以后,运营组的几个女孩管他叫“皇后”。

皇后,皇后……Q 一脸苦笑地说:“你看,我就是不擅长坐班。”

“哪儿的话,是你不愿意而已,你就算想换工作,现在有房,在家歇两个月也不成问题。”酒热得差不多了,我一边斟酒,一边问道:“燕郊去市里,大概多长时间啊?”

“开车到国贸四十分钟,也有黑车,一趟十五块钱。”

“还真不远。你看我要是在这儿弄一套,靠谱吗?”我那一段时间,每天都在想现实的问题:人快到三十了,女朋友没有,户口没有,钱也没有,总该打打算盘的。听Q 介绍了一下,原来还得在燕郊缴纳三年社保,想了想还是不好操作。

我们喝完一壶清酒,简单收拾了一下,他让我去主卧休息,我却喜欢睡书房。他家的书房装了榻榻米,看书看困了,拉一张被子就能直接睡觉。Q 把天台的棚子完全打开,给食梦貘充足的视野,它们在捉到女孩的梦之前,可以养尊处优一段时间,而地下室的貘,几乎一周没吃东西了。

那晚,我睡得相当差劲。

醒来时,双手紧紧锁在小腿处,身体蜷缩,摸一摸脑门,全是豆大的汗珠子。胸口也慌得不行,焦躁得像是徘徊的食梦貘。我大声叹气,喝了一杯水,拉开窗帘以后总算好受了一点。

Q 已经在查验食梦貘的胃了。大冬天他哈着热气,拎起细长的口器逐一检查,像一个老练的管道工人。他看到我拉开了窗帘,于是站在天台的尽头朝我招手,面露喜色。

Q 说,又有一只貘捉到了女孩的梦,并且她状态好像不错,连梦也是轻盈的。昨晚,她骑着一只鹅黄色的大雁,在城市的高处飞行,下面的车子堵成一团大疙瘩,大家都在用力按喇叭,她却肆意无比。说着,他牵着那只貘的鼻子,缓缓往地下室走去。

我走到天台上,平静地看着周边的住宅。楼房错落有致,入住率不算高,远处还沉浸在夜色中,难以分辨轮廓。天刚蒙蒙亮,穿着大衣也有点冷,街道上卖早餐的慢慢吆喝起来,充满生机的声音从四处传来。住在这里,每天开车去市里上班,五环里面的人看不上,对我来说却也是一桩美事。想了一会儿,我也学着Q,捉起貘的鼻子,逐一验视食梦貘肚子里的梦境。

我居然找到了自己的梦。

不过,那天的梦太让我难受了,没看一会儿,我甩掉貘的鼻子,向后踉跄了好几步。然后呼呼地喘息,一边抚摸着那只貘的后背,它正委屈地看看我。

这个噩梦解释了为什么我睡得如此难受,可是,食梦貘吃掉了我的梦,我是没有任何知觉的吗?我怀疑此前许多次做梦,都被貘偷吃了,好几次我仓促醒来,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情节,只记得大致的情绪。这样说来,情节是主菜,情绪是渣滓,食梦貘挥舞着口器吸走主菜,菜汤多少还能剩下一点儿。

临别之时,Q 问了我今后的打算,包括找女朋友的事。

我面露难色地回答道,我不像你,我现在手头什么都没有,真要找对象的话,很难让女方相信我们俩能在北京生存下去。

Q 皱起眉头,把烟蒂扔到地上踩熄了,他让我别刻意回避这个事儿。大城市让人变得感性,看看有没有缘分吧。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年轻人的有钱是相对的,没有我爸妈,我也什么都没有。”

我坐在黑车里祝他养貘顺利,他苦笑着挥手告别。

春节时,我给Q 发了新年祝福,希望他早点把女孩娶回家。他说,谢谢,快了快了。

我本以为Q 的死跟女孩有关系。他准备了这么久,在我看来,正是这些准备让他有了极为脆弱的一面,女孩的任何一个梦中情郎,都足够有力量杀死他。做到那个份上,人很难接受突然的溃败。

我拆开那封题为《Q 的遗产》的信件。

2021 年2 月25 日,元宵节的前一天,Q 牵引着食梦貘走向地下室,听到车库内轰隆隆的响声,他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地下车库的貘已经有十几只了。此前,Q 已经在车库内层加装了一扇隔离门,为的就是防止它们过于暴乱。事实上还是无济于事,里面的貘已经将内层门撞烂,彼此号叫着,呈现出暴走的态势。

他扶着外门,小心地打开一条门缝,瞬间,成群的食梦貘以千钧之力顶开房门,逃逸到走廊中。饥肠辘辘的小神仙们无处觅食,毛色暗淡,眼白早已泛红。它们死死盯着Q,合伙将Q 摔倒,逼他现场做梦。

Q 没能做到这一点。后来的一个小时,Q 就像电影《香水》中的Grenouille,遭到了食梦貘的集体报复,纷乱的长管口器,绕过他的肩膀,绞住他的脖子。Q 的梦腺因此被扯了出来,几只貘两三口就给吃掉了。

食梦貘四处逃窜,离开了他的家。按理说,它们本来就生活在高山上,借助开阔的视野选择自己中意的梦境,就跟在电影院里挑选类型片一样。离开了那个“集中营”,肯定可以过上好日子。可是,Q 永久失去了睡眠和做梦的能力。

他买了镇静剂、褪黑素、安定药片,没有任何一种药可以救他。

我相信我真的要死了,平凡的每个小时,对我来说都是连绵的痛苦。他说,不能睡觉的滋味很难挨,胸口闷闷的,像泡在泳池里,吸气吐气都要花力气。

即便如此,我也想在这儿耗光最后一点时间。

我是不会回老家的。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鼓楼喝酒,你评价说,我有点“出世”,很好奇我的家庭。但是让我用乐队的话题搪塞了过去。那个酒吧很吵,跳舞的人东倒西歪,这些话我当时说不出来。

我家之前做过石材生意,那时候房地产兴盛一时,大理石、花岗岩需求量大,我父母因此赚了一笔钱。后来,两个知名楼盘相继烂尾,不能及时回款,工程队、建材商、住户,一时哀鸿遍野。我家的资金链也出了问题。为了处理债务,我父母决定,以假离婚的方式,将资产全部转移到我母亲名下,父亲一个人吃官司。这保住了二人苦心经营的财富,然而,到了约定时间,母亲没有接受复婚,而是带着我嫁给了一个商超老板。

那年我十二岁,以为父亲抛弃了我们。阳台上,我看着他跪坐在路灯下,如丧家之犬,心中还掠过一丝快感。他早已不像离家时那么意气风发,穿着灰蓝的夹克,两手紧紧攥住头发。那天之后,我再没见过他,有人说他去了福建——大概福州、三明一带,还是在做石材生意。慢慢地,我很难想象,父亲会对我有怎样的看法。我想过主动联系他。姑母说,他有了新的家庭,也换了号码。思考再三,我收回了这个念头,我不能那么自我。此后,我母亲也生了一个孩子,她和继父对我很好,给我买车,给我钱,可是我毕业后就没有回去过。

继父不相信有什么食梦貘,他不止一次地劝我回去,说妈妈想我,说北京不缺我这样的人,我不会过上好日子的。

你知道吗?在北京的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你应该是知道的。

在信中,Q 让我不要去找他。他每天在APP 上打卡,一旦哪天他没有登录,按照程序,预约的快递师傅就会上门,把门前信箱里的绿色盒子寄到昌平。之前在昌平合租的室友给我打了个电话,也确认了这件事,他收到快递后转寄到了我的新地址。

也就是说,拿到这封信件,意味着Q已经离开人世。

他的只言片语,如纷乱的柳叶向我袭来,在我身上割下了深深浅浅的伤口。说实话,Q 这个人骨子里一直带着和别人不同的观念,他讨厌家庭,讨厌亲密关系,也在朋友圈说过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这封信,解开了我的一些疑惑。

信的最后,他拜托给我一件事。今年的6 月份,他喜欢的女孩会去朝阳区参观一个名为“布努埃尔”的艺术展,他希望我能够把几段梦境做成动画,在展览的某一角落播出,这桩心事,就算正式完结了。盒子里的一张银行卡,提供这个项目的全部资金,另外,因为食梦貘纷纷逃窜了,他还附了十五段梦境的情节梗概、场景描述、女孩的照片,以及“布努埃尔”的展览信息。

他又补充了关键的两点:第一,成品展出以后,无论女孩的反应如何,即使是她根本没看到,也不要上前交涉。毕竟人死了,跟活着时追求女孩有点不同。第二,如果答应帮忙,请按市场价格给自己开工资,把它当作一个真正的项目完成。

配合燕郊警方完成工作以后,我才逐渐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大城市里的人很难从“现实路线”往下走,即便是Q 这样肆意的年轻人,也会一不留神走向浪漫的滑坡。他死了,死因到底是什么?缺乏睡眠不像凶器,不会立刻剥夺一个人的性命,它有一个临界点。北京是杀手吗?北京懒得杀他,北京充当的角色只是容器罢了。食梦貘,确实是危险的要素,但是他养殖食梦貘的动机只有一个:不计成本地表达感情。

我联络了Q 的几个朋友,还有之前在影视公司认识的后期,就这样组建起了一个应急剧组。我们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开会,光是策划就忙了一个月,进度实在不够快。每天夜里,我手里捏着那张女孩的照片,心里特别焦虑,万一作品赶不上展览,我只能蹲在某个角落像机器人一样核对人脸,在人潮中找到她,然后把女孩抓去工作室逐一讲解。

但是这样操作就会违背Q 遗愿中的“不交涉”原则。

4 月,我辞去了工作,在朝阳区租了个像样的一室一厅,大家都在群里叫好,因为他们确实方便了一些。可是我又得搬家了,从南二环搬到北三环,我把之前的房子转租掉,直接住进了工作室,全天候投入这份工作中。

早期,大伙都在项目组的群里出点子。小志提议,直接外包给动画公司,远程指挥他们干活就行了。我先后找了北京当地的、湖南的、四川的,但是作品成色不好,风格太流水线了。他们总问我投放哪个平台,我说艺术展,三个字一出,对方的合作意愿就降低了一大半,又问给谁看的,我说,一个女的。

最后,我只能去传媒大学、电影学院,还有一些美院拉学生,同时在网上投放广告。剧本、分镜、绘制、音效,直到项目结束,工作室挤下了若干单身汉,他们和我搭伙过日子,每天都要抢占晨间的厕所。受制于具体条件,我没有严格遵照信中嘱托的形式,将梦境一比一还原,而是做了七组动画,每组两分钟,把Q 提供的梦境全部涵盖其中了。然而,送展的环节出现了问题。“布努埃尔”艺术展在两个月前就拟定了主题与参展作品,我们送去的时候,连布景和灯光都敲定了。

主办方倒也没有把话说死,负责人王海涛先生拈着胡子,摆着一副四四方方的样子,表扬我们年轻人有想法,有创作活力。我和小志赶紧接住话茬,说晚上请海涛先生喝酒去,年轻人有想法,中年人有海量。

结果到了晚上,海涛先生主动找了一个酒吧,给我们发了定位,等我们打车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稳坐房中,酒、小食,还有歌都点好了。一开始我们多少有些诚惶诚恐的心态,他根本不计较这个,后来我怀疑,他就是借此机会取乐。

他抄起一瓶“燕京”,打开,又抄起一瓶,打开,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好像我们认识好多年了。我和小志敬了一杯酒,王海涛先生开始吹嘘自己喝啤酒的历史,以前喝“双合盛”,后来厂子倒了,他只愿意支持老北京本土的啤酒牌子,于是只喝“燕京”。他问我们两个,知道我为什么做艺术展吗?然后撇起嘴,威风凛凛地等待我们的猜测。

我不了解北京,也不了解艺术,所以采取了沉默策略,尽可能让身边的小志发言。

小志说,您以前喜欢过西洋艺术?

海涛先生摇了摇头。

您要支持北京的文艺产业?

沙发上,海涛先生把厚重的酒杯捶在桌面上,嘣的一声,在流行音乐里留下一个脆实的句点。他用一种近乎嚷嚷的声音说,村儿,太村儿了!然后是一串哮喘般的笑声,他笑了好久,才慢吞吞地告诉我们,艺术展,就是在胡同里面串门,我喜欢艺术展,因为我是个……胡同串子!

在这样的氛围下,我和小志居然把事办成了。海涛先生好像会督促自己喝酒一样,不断地倒酒、喝干,最后对着音响和射灯也深情地喝了好几杯。我抓住机会,和他签了合同,这样确保我们的项目能参与到“布努埃尔”艺术展中,我的焦虑缓解了一大半。

策划人陈女士为我们留了一块备用的场地,墙面是刨花板,没有灯光。我说没事的,我们是多媒体作品,本来也不需要灯光。她就让我们提交创作阐述,一定要贴合展览的主题。

我反复地想起Q 的样子:短短的胡碴,梳着发髻,对世俗满不在乎的口吻,褪去了乡音的北京话。他活得出世,两只眼睛又直盯着什么,至于他在地下室跌倒的惨状,我根本想象不出来。

夜半三更,我硬着头皮写完了作品阐述,检查了一下银行卡的余额,随即,如一尊雕像般四分五裂地摔碎在床板上。

展出的那天,主创们在群里发表情包庆祝,我蹲在B 区的三台监控前,观察着每一位观众。

B 区32 号,一块备用展区摆放着七台显示器,角度略有不同。每台显示器都在循环播放一段动画:在鼓楼跳舞、冲天的雏菊花、雨伞旋转、地铁脱轨,超现实情节层出不穷。好多人驻足拍照,精心编辑照片之后再离开。

那位女孩来得很迟,一位女伴陪同着她,从A 区入口处开始欣赏“布努埃尔”艺术展。我连忙跑进展厅,跟在两位女孩后面。展厅里开着空调,由于人多,还是有点热,主办人海涛先生换上了西装,走在来宾队伍前面,身材高挑、穿着礼服的陈女士走到画作前,众多来宾的视线也纷纷转移过去。

“路易斯·布努埃尔,是1900 年出生于西班牙的超现实主义大师,他在电影学、心理学等文化领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今天的展览分为A、B 两个展区,A 区是布努埃尔展区,B 区是超现实群像展区。在我身旁的这幅油画作品呢,就是布努埃尔的肖像画了,它出自当代美术大师王海涛先生之手,王先生也是本次展览的主办者之一。我们注意看,画作的阴影,还有皱纹细节都非常到位,布努埃尔手扶楼梯,好像在倾听,可是周围并没有人。谢谢王海涛先生,您的作品总是那么优雅。”

海涛先生对着在场的宾客鞠躬致意,说着“正是,正是”,大家适时给予了掌声。真不敢相信他还有这副正经的做派。

陈女士还在讲述展品的艺术理念,那位女孩已经和同伴走向了B 区,或许她们对艺术品的缘由不感兴趣。无论如何,我必须脚步匆匆地跟着。

我发现,女孩常对着展品挑眉,流露出蒙眬的眼神,好像并不打算深入了解,当女伴先停下脚步的时候,她才会驻足观看一会儿。她们穿着有肩带的连体裤,挎着布袋包,散发出休闲的气息。她们突然说起什么,我隐隐约约听到“对接”“值班”这样的词,二人捂嘴笑了一会儿,边说边笑,走到了B 区32 号。动画里,我们仅凭Q 的印象对女孩进行形象塑造,现场对比发现,动画的还原度还是比较高的,特别是体态、妆容、走路的样子。只是女伴仍然在对刚刚的话题发表看法,她们的眼睛笑成了两条发抖的直线。

然而,我发现32 号作品的名称不对,我在档案里提交的是《Q 的遗产》,并且审核通过了,现场的展示牌却写了《年轻人的乡愁》。我抻长脖子,在寻找主办方,如果真的搞错了,展览区有作品混用了名字,那他们有义务纠错。

在我努力眺望的时候,两个女孩仅仅停留了十几秒,几乎是瞥了一眼,然后就扭转身体走向了出口,她们的步子很轻盈,长发随着节奏上下舞动。我很着急,也不知道该不该着急,我在想,她们不能这么离开,有事要走的话,起码把这组动画看完吧……她没有仔细看,就一定不会知道作品呈现的是什么。

我多事地挡在了两位女孩面前。

“打扰了二位女士。这七组动画,是我们工作室的作品,我看到你们笑得开心,应该是感受到了其中的情绪,请问,有没有什么建议给到我们?”

她们听到这样的搭讪,止不住地笑起来:“没有没有,呃,你们很有才华。”随即,她们像躲避什么似的,一前一后离开了。

目送她们离开场馆,时间仿佛变得漫长,我站在原地,难掩内心的失望。我们把Q 的心血摆在这个显眼的位置,当事人只在表面掠过,她所表现出的无动于衷,让我对Q 产生了巨大的愧疚。况且她们带走的是一个难以理喻的命题,什么乡愁,我辜负了一个已故之人的愿望!一阵胸闷令我蹲坐在地上,我的呼吸急促,双手按压到胸口处也无济于事,鼻尖止不住地冒冷汗。

陈女士带着诸多嘉宾,还有现场的大量观众正在朝B 区32 号走来,我已经无暇顾及那么多,我的头抵在膝盖骨上,反思着我与Q 接触、交谈的一切,以及我对待此事的态度。不远处,陈女士的声音传来: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七个迥然不同的小动画,播映在不同角度的显示器上。32号作品突出的是超现实梦境,据主创团队介绍,他们表现的是一个年轻女孩来到北京,难以落户的现实令她向往梦境,并做出与现实割裂的行为。通过个体的异化,作品有力阐述了一个事实:有人在大城市不断地追寻归属感,这些充满都市元素的梦,就是他们潜意识认定的故乡。

她抛开了我的阐释,念了一份胡诌的艺术理念。噢,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几个月前在Q 的书房里萌发的梦。那晚我睡得很差,正是因为,我如实梦到了今日的场景:女孩在谈笑中扬长而去,有人替我作了虚假的致辞,大伙在热气翻滚的一个下午,因为我,反复扭曲了Q 的遗愿。

我想争辩,不,不是这样的!猛地一抬头,却看到Q 倚靠在“布努埃尔”艺术展展厅的柱子旁,津津有味地望着B 区32号,一台显示器刚好正对着他。动画里,女孩骑着鹅黄色的大雁,在都市凌空漫游,像一颗无瑕的、发光的夜明珠。下面的人因为拥堵而谩骂,她已经悄悄溜走。

当我真的把头从膝盖上抬起来,Q已经消失不见,孤零零的柱子旁边,一个人也没有。陈女士和海涛先生还在陪着众人欣赏B 区后半程的作品,以各种说辞表达艺术的高尚,来宾时而鼓掌。Q是对的,没有任何一部作品,会强行植入观众的生活,它们所能提供的只是一种印象。他的遗愿,就是委托我向固定的个体传递印象。

我掸掉身上的灰,走近循环播放的32号作品《Q 的遗产》,正式地为张青先生默哀了三分钟。

你可以安息了,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