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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

2023-09-13

都市 2023年4期
关键词:小璐小朵云朵

文 艾 达

大姐,麻烦您搀她进去,行不?我问。那妇人抬头看看刘云朵的脸,略微有点惊讶。行吧,这小姑娘不容易。我把她的手交到妇人手上。我在女厕门口等着,偷空抽了支烟。刘云朵闻不惯烟味,一路上不让抽,这是小事。

把烟按灭,又靠墙等了几分钟,才见妇人把刘云朵牵出来。手没烘太干,湿湿软软。刚开始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已经习惯了,就像牵个小女儿。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一路上。可能人特别依赖别人的时候,就像小孩。我姥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很倔,干什么都不让人帮忙,后来病重了,我从车上抱她下来,身子很轻,手挂我脖子上,也像个小孩。

刘云朵也习惯了,不那么客气,出来让我给她买两瓶饮料。喝什么不讲究,看着拿就行。我拎了一瓶瓶装咖啡,一瓶蜜桃乌龙,刚从热饮机里拿出来,这天气喝挺合适。上了车,刘云朵捂着一瓶饮料暖手,歪头靠在窗上,很快睡着了。

我刚见她那会儿,她在医院整形科门口的蓝色座椅上乖乖坐着。包放腿上,两手握着膝盖,微微昂头,嘴唇干裂。要不是眼睛缠了一圈纱布,真像个放学等家长接的小女孩。实际上,她也不年轻了,我估摸快三十。是刘小姐吗?我凑近问。她茫然地转头,师傅,你来啦。真要走?我问。要走。她轻轻点头。吃饭怎么办,上厕所怎么办?我问。她摇摇头。我半晌没说话。师傅,到时候肯定给您加钱。她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哎,怎么说呢,就这样吧,我还能把你撂这儿?怎么走?我问。啊?她张开嘴。行了,我搀着她的胳膊,慢慢下楼。她抓我手臂的劲儿很轻,怕压碎什么似的。

把刘云朵带上车。出来急,给家里打个电话,您稍等。我说。刘云朵点点头,应该的。我下车走了几步,打给小璐。我说,接了长途,西宁的,要跑两天,这几天没法接你下班了。西宁在哪?小璐反问。青海,青海省,有茶卡盐湖那边,你不是之前还说想去。哦,几个人,男的女的?小璐有点漫不经心。男的,一个。我说。行,那注意安全,我这边正来人检查,晚点打给你。

上车后,我和刘云朵说,你放心,两天能给你送到,我中间不休息,除了吃饭。她说,那不用,该休息还是要休息。我没说完,我还有个毛病,吃饭必须去服务区吃,得正经吃饭,不能吃泡面应付,有的跑长途的那样儿,我不行。她说,那也不是事儿,咱们一块儿坐下吃。行,我和你说到了就成,那咱们就出发,天黑前能出西安。你要晕车,我开慢点。我说。没事,你照常,我坐久了晕,刚上来没事。

师傅,路过服务区叫一下我。交代完,刘云朵头往窗边一靠,睡着了。我怕吵她,没敢开音乐,戴了蓝牙耳机自己听。期间还接了俩电话,一个我妈的,问我过年饺子要不要备羊肉馅,去年弄的家里都不太吃,嫌膻气。别弄了,要弄少弄点。一个小璐的,单位发了几样东西,米面油什么的,让我回头去拉一趟。接完俩电话,心里踏实了。以前上班的时候,闲了好打游戏,总觉得有人管不自在,嫌烦。后来公司裁员,改开滴滴,也戒了游戏。人要是真没人挂记就废了,得这样,得有人牵着点。

小璐挺好,也谈了半年了,一直没见家长。有空就接她上下班,每次送到她家楼下,没让上去过。没让就没让吧,她父母肯定也知道,大家都不小了。我没别的挑人家,找对象得看自己条件,按理也是人家挑我。其实也上过她家,她家卫生间下水口反味儿,我爸在工地干监理,我多少懂点,那天她爸妈不在,她让我上去给弄好了,换了地漏,糊上水泥,那会儿西安天热,晾一晚上就行。

过了两个钟头,刘云朵睡醒了。到哪了?到宝鸡了。外面什么样子?没什么,就是高速,这会儿天黑了,路上大车多。

刘云朵忽然笑了,师傅,我这单是不是最奇怪的。我想了想,倒也不是,之前我还在平台上接过一单,从西安到深圳。开玩笑吧?刘云朵问。是啊,和你一样,我也以为对方开玩笑呢,我就打过去问他,你是逗我还是真想跑。对方说,真的。那我就跑了一趟。

什么人?有毛病不坐飞机?刘云朵问。你不是也不坐?我说。刘云朵沉默了几秒,师傅,我这样,飞机、火车都坐不成。对不起,我话有点密。我说。哦,没事,路上无聊,说说话挺好,你接着讲。

你要爱听我和你讲。我定位到酒店过去接,来人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妻,男的拖着个皮箱,我给拎上后备厢,特沉。我当时不知道是啥,但也害怕,那是我第一次接长途呀,怕半路上这俩人一合计把我给结果了,但硬着头皮开呗。一路上俩人没说话,我后悔接单,也没敢和人搭话。结果就到出西安的服务区,那男的让我停一下。我想完了,这就是要搞事了。结果他和他老婆下去一会儿,回来抱了一箱矿泉水、一箱红牛,墩在我副驾上。赵师傅,您路上辛苦。这我才敢和人家说话,原来这对夫妻从深圳过来做生意,生意做完了,就要返程,飞机、高铁都坐惯了,就想试试滴滴。

刘云朵乐了,敢情是体验生活来了。对,人家自己有车,埃尔法,路上还说我这车好,他们那个没开多少公里,还老得去保养,去一次一两千。这夫妻俩挺实在,一路上怕我困,换班陪着我说话,到地方还请我吃了顿猪肚鸡。其实咱们北方人吃不惯,有一股中药味儿。

对了,那行李箱到底装的啥?过了半晌,刘云朵问。我刚就想和你说,你没问,你先猜猜。多大的箱子,刘云朵问。大概有个26 寸吧。是钱吗,听说钱拎起来特别沉,其实我刚想的是毒品或尸体,我老看新闻有这种,分尸了扔行李箱里。刘云朵挺敢想的。

26 寸,塞小孩没问题,要是成年女性,身材娇小,不分尸也能硬塞进去,只是有点为难,看对方配不配合。刘云朵自言自语。姑娘,你可别吓我。刘云朵笑了,师傅,别介意,职业病。我算个编剧,写点小成本网剧,我刚刚琢磨,要是拍这么个镜头,演员假装尸体进行李箱,得看愿不愿意配合,估计得给加钱。所以那人行李箱里到底装的啥?

没那么惊险,那对夫妻做的是石材生意。我说。食材?吃的?刘云朵问。不是不是,盖房子的材料,石板什么的。他们拿着图纸什么的,在西安找了厂子已经定做上了,箱子里拉的是石材样本,死沉。

刘云朵摸出一瓶饮料,用指甲掐开密封圈,然后拧开,抿了一口,又拧上。嘴淡,老想喝饮料。她笑了一下,仿佛知道我在看后视镜。副驾上有橘子,我拎到后面。橘子,你要吃就吃。

初中班里有个外地女孩,坐在我左前方,她瘦瘦弱弱,扎俩辫子,挺文静的。可能是力气太弱,也这么开饮料,用指甲掐密封圈,开了也是这样,一小口一小口抿。不过我也只见过这一次她喝饮料,那是六一学校给发的可乐。后来她用饮料瓶装白水,一直用,换掉之前用的一个水果罐头的瓶儿。

刘云朵摸了一个橘子剥开,车里都是橘子味儿,挺好闻。橘子是小璐买的,前天送她下班路上,看见有卖橘子的,她下去买了一袋,路上吃了两个,也满车橘子味儿。

您是大编剧,我还头一次认识编剧,感觉你们这个职业特别有意思。我说。啥大编剧,都是混生活。刘云朵说。那也是搞创作。我说。还好,都是套路,霸道总裁那一类,稍微一改,观众照样爱看。刘云朵说。对了,你怎么认识刘哥?我问。哦,我之前在西安待过,倒有些朋友。这次手术,医院说当天做当天走,不用办住院。我想我眼睛蒙着纱布看不到,别的交通工具也不方便,就联系他让他帮我找个司机,他说您挺靠谱。

啥靠谱不靠谱的,既然接了活儿,就得平平安安把您送到。我说。对嘛,是这个理。其实当编剧前,我也干过别的,都不成事。干这个要说热爱也没多热爱,现在大家压力大,就想看点轻松的,我们做的那些剧脱离生活,我真不爱这个,觉得虚假,想着怎么让观众爽,自己心里没波澜,但能赚钱,是个谋生的行当,总不能干一行恨一行吧。

路途遥远,您要是有兴致可以讲讲故事,我也提神。我说。讲故事行,说实话,我还真有个故事在心里酝酿,但我坐车容易困,我怕我会睡着,我要是中间睡着,您别介意。刘云朵说。没事,不急这一会儿。我说。

刘云朵沉思半天,清了清嗓子。我给你讲的这个故事,主角是个女孩,名字没想好,暂且叫她小朵吧,暂定为西宁人。其父在西安打工,做过生意,开过大车,跟着一帮朋友混。爱折腾,不想在小城市待着,想干大事,想赚大钱。在外这几年,一头热血,没顾上家里。另一边,其母跟人出轨,最开始在外开房,后来直接带来家里,趁小朵上学时候。经家乡亲朋几次暗示,其父也发现蛛丝马迹,回来捉奸在床,证据确凿,两方离婚。小朵归其父抚养,这才被带到了西安。

其父费了不少劲,给小朵办好转学,又搬出之前租住的单间,重新租了一套50平方米的二居室,给小朵一个带书桌的单独卧室。办好这两件事,这几年折腾存下的一点存款所剩无几。后来又折腾过几单生意,也没成事,日子过得艰难。

小朵原先该上初三,转学过来,校方让留一级,到初二。此时班里都是相处一年的同学,已各有小圈子,小朵被排斥,再加上她穿着朴素,学校里流行攀比,别人穿阿迪达斯,吃肯德基,小朵也融不进去,又常被嘲笑。班主任势利,小朵既没给她送过礼,也没报她在家开的补习班,所以对小朵不管不顾的。小朵最怕上体育课,老师拿出器材室钥匙,递给体委,让拿跳绳和篮球出来,女生分两组跳长绳,男生打篮球。小朵被自动排斥,无人相邀,别人欢声笑语,她孤零零一人绕操场走路,有人看过来的时候,她会蹲下佯装系鞋带。

有一次她爸深夜醉酒,坐在床边,叫醒已经熟睡的小朵。朵啊,我打小学啥都快,小时候一群孩子练打水漂,我扔两个就能找到技巧,一下跳个七八次,别人都夸我会用巧劲儿。后来大一点,跟师傅学开拖拉机,我上手几次就会了,师傅见我有能耐,上工自己偷懒睡觉,让我开,给我买烟买饮料,也过得比同龄人滋润。说这些不是显摆我能耐,是个反思。我干啥都是这样,开始早早就能超过别人,但我一上手,觉得太容易了,没意思,就不愿努力了,这时候原本那些学得慢的,反而赶到我前面去了,你张叔、李叔,原先都羡慕我,指着跟我成事,现在反倒混得比我好,就是这个理儿。

又说,朵啊,今天饭桌上有个人懂中医,摸一把脉,我才知道,我为啥这么能折腾呢,我血热,就是血液运行速度快,老在你的体内涌动,你就闲不住,不干点事情,人就憋坏了。你别嫌爹没出息,折腾不出来,那我也还得折腾,这从我的血液里就定下了。现在实在艰难,咱们之前西宁那套房子,一直没动,想着要是在西安混不住,咱们退回去,好歹有个落脚地方。现在爹想再搏一把。你同意吗?小朵点头。

其父伸手摸摸小朵手臂,看你瘦的,等钱到手,咱多买点鸡蛋和肉,你这年纪,学习要用脑,首先营养得跟上。

车上空调温度太高,容易出汗,也容易缺氧犯困,我打开外循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却始终喘不过气来。刘云朵停止讲述,半靠着窗,微微仰头,好像不是在编故事,而是在回忆一件老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行,你歇会儿,讲故事挺累,我给咱们放点歌听。我打开音响,是动力火车的《当》。我说,我不爱听情情爱爱,听这歌心情畅快,尤其是最后几句,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间繁华。刘云朵点头,这歌挺好。我也爱听电视剧主题曲,像《沧海一声笑》什么的,主要小时候爱看金庸,向往江湖,觉得有万丈豪情。情仇恩怨,都有个结果,该报恩报恩,该复仇复仇。人活得自在,不像现实般苟延残喘,一路走来,心里茫然,不知道该爱谁该恨谁。

我想起初中那个女孩,老低头在下面看书,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后来老师没收了一本,是金庸小说,不知具体哪本,反正因为这事儿她被罚站了。她学习不算好,老师也不管。那会儿班上有几个小混混,有一个留了几级,又高又壮,我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叫王昊天,他身边总跟着几个瘦猴似的小弟。这王昊天喜欢欺负她,有一次放学把她逼到墙角,拿着拖把,从她胯下面穿过去,两个小混混两头抬着棍儿,把她抬起来了。人倒没事,就是太侮辱人了。

女生原本就和男生走得远,她还总是面无表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按说我俩也没交集。一天放学,轮我值日,外面飘起了雨,剩下几个闲聊的女生也纷纷撑伞回家,教室里只剩下我和她。她撑伞往门外走,看见我在窗前观看雨势,迟疑了一下,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件蓝色的一次性雨披递给我。你是不是没带伞?她问。你怎么又带伞又带雨披?我反问。我爸心细,怕我忘带伞,总给我带着,是个预备。她笑了笑。

老师那天没收你啥书?我问。《神雕侠侣》。她说。我没说话,想着不过是杨过、小龙女。女孩儿爱看,难怪。第十一回我特喜欢。她说,洪七公和欧阳锋决斗在华山之巅,漫天飞雪,两人相拥,一笑泯恩仇。金庸这里写得好,怎么写得这么好呢,我要是能写出来就好了。她边说边琢磨,小说人物如数家珍。你看得可真不少呢。我说。我家有全套,我爸爱看,搬家也带着。她说。我当时羡慕,我爸会修衣柜,会通马桶,会打膨胀螺丝,但从不看书。

自那以后,我和女孩慢慢熟络,有时放学俩人故意晚走,一起走出校门。她给我讲金庸故事,我给她讲高达战士,讲夏亚和阿姆罗,我们都激动不已。我怀疑她是否真的对那些炫酷的机械风故事感兴趣,一样的,她对我说,故事里面有一种东西是一样的。

我刚讲到哪儿了?刘云朵缓了过来,抿了口饮料。

准备卖掉房子?我说。对,是这儿。刘云朵说。自那之后,家中真有变好,冰箱里有水果、鸡蛋,桌上也留有闲钱。只是她爸回家变少,俩人经常打不上照面,小朵只知道他跟了个厉害的老大,跟着有钱赚,其他一概不知,他不愿讲,小朵也不问。这样的光景有几年,小朵慢慢适应,以为家庭走入正轨,无论如何,生活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自己也发奋学习,考上了大学。大二那年,她爸跟着的老大查出和黑社会有点关联,锒铛入狱,他脱不了关系,虽未入狱,家底再次掏空,且一下颓废,似乎一夜变老。

毕业后,小朵在公司附近租房子上班,两周和父亲通一次话,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互报平安。某天正下班,她爸打电话,叫她回家一趟,见他人已将近虚脱。他说,我得病了,情况不乐观,需要做手术,我心里已经做好建设,宽慰的话不用说,这事儿你随后再消化,现在我有两件事交代。一是咱西宁的房子没卖,租给人了,那晚确实想卖,老大得知我要卖房入伙,没接受,无论如何,跟他做事我没后悔过。房子我收回来了,钥匙在这儿,混不住了就回去,要是混住了,以后结婚,也别轻易卖,人心难测,我照看不上你,房子给你做条退路。二是我这还有张卡,里面有五万块钱,万一手术失败,到时候简单发送,节省些,剩下的你留着,本来更多,现在就剩这些了,你别嫌弃。小朵崩溃大哭,父亲举手摸摸她的脑袋,你放心,这只是预防,也就是所谓的最坏打算。我还想活,手术要做,钱不花,这事儿你别再管,之后谁来找你,一概装作不知。之后几天,他独自出门,把亲朋借遍,但不多借,都只借几千,跟人说,这是借钱救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方看他瘦骨嶙峋,但气势逼人,仿佛身后站着死神撑腰,心中惊骇。几千块,也不是拿不出来,不好推脱,竟然这般凑够了手术费。他心中有盘算,要是手术成功,这些钱可慢慢合计。要是手术不成功,人没了,留一孤女,每家几千块而已,他们也不好意思上门讨要,自己的钱和房子就能尽数留给小朵,他得为她着想。

你说她爸这人怎么样?刘云朵问。都是社会上混过的,知道艰难。对外人自私,对家人好,也合情理。我说。对吧。刘云朵说。

办完丧事,小朵心想,谁要找她还钱一定还上,哪怕砸锅卖铁,也不好欠账。几年过去,竟果真没人讨要。之后就是一个人过日子,男友找过几个,有治愈也有伤害。其中一个是个开7 系的二代,完事躺在床上,他端详小朵,就像端详一件商品。其实你长得不算难看,如果做个双眼皮,会更精致。于是二代出钱,带她割了双眼皮。恢复之后,效果不好,略微有些耷拉,后来也因此分手。上班之后,有先前一个客户约小朵出来吃饭,小朵下班赴约。客户甘肃人,也来西安十余年,打拼不易,两人互诉衷肠,小朵以为互为救赎,话已说尽,感慨万千。对方问接下来有何安排,小朵看表,已经十点,准备回家,对方一再希望开车相送。上车,到一段僻静处,车停路边,压身过来,小朵挣扎。车门已经上锁,对方说,我他妈开车20 公里来找你,整整两个小时,你说我来干什么。你要是不补偿我,你今天走不了了。小朵说,行,去酒店。对方发动汽车,不知哪来的勇气,小朵抢方向盘打向路边,活够了,要死一起死。疯了吧,对方放她下车,疾驰而去。她一人走回家中,想到弃她而去的母亲,想到从前在学校遇到的混混,想到父亲手术前的一个夜晚,拉着她的手,让她扪脉,感受自己身体中激荡的血。谁要是伤害我,我就和他拼命。长久以来,她心里一直有一股不知向谁发泄的怒气。

刘云朵陷入沉默,好像是累了。后来呢?过了一会儿我轻轻问。就先编到这儿了,这故事没什么意思,不讲了。师傅,我看您挺入戏,我坐得实在乏,也饿了,到前一个服务区,麻烦您停一下。

刚把刘云朵搀下车,一阵寒风刮过来,好像一下把人吹透了。本来想骂一句,俩人牙齿打战,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赶忙进了服务区。好在里面暖气烧得挺足,点了两碗汤面,坐着等出餐。刚从外面进来的人身上都带着股寒气,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刘云朵缩了缩脖子。她的白纱布挺扎眼,惹了几个人看,但人都匆忙,看一眼就走了,有个戴虎头毛线帽的小孩指了指,被家长抱走。面上来我和刘云朵低头连吃带喝,身上慢慢回暖。我把餐巾纸塞在她手里,去接了杯热水,又给她续了两瓶热饮。她一路上净喝饮料,遇见服务区就得下去上厕所,不过就快到地方了。

刘云朵上厕所的间隙,我又抽了一支烟。

我和那女孩的友谊没有持续多久。有一天放学我们一起出校门,迎面碰上在学校游荡的王昊天,他旁边还跟着两个小混混。呦,你俩还走一块了,赵磊,没看出来呀。王昊天大笑。又对我说,我们要弄她,识相点就快滚。快跑!我拉着她的手一起奔跑。他妈的,王昊天一伙人边追边骂,几乎快追上我们。我不想跑了,如果我们试试呢,我听见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挣脱了我的手。我跑了很久才缓下来,回头却没看到她,也没有看到追来的小混混,空地上只有我的心跳声。很多时候,我回想起那个时刻,就像溺水一样窒息。第二天清早,她旁若无人地走向自己的座位,一整天我都偷偷去看她的脸,没有眼泪,没有伤痕,我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一点波澜,仿佛重新成了一个陌生的女孩,那是不是代表什么都没发生呢?

我曾在她的摘抄本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朋友,就是你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他的那个人。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资格同她说哪怕一个字。

上车没多久,天空就飘起了雪花。我告诉刘云朵,再过一个多小时,她就可以到家了。刘云朵舒了口气,总算快到了,坐车太累,师傅,你开车不累吗?

下雪了,我又说。刘云朵精神很好,真好,我最喜欢下雪了。海子有一首诗,写的是月亮,月亮下一共有两个人,穷人和富人,纽约和耶路撒冷。你我,所有的人,在这个月光下都是平等的。在我小时候那个村庄,下雪就是这样,所有人都出来看雪,每个人都像是亲戚,背着一袋自家新炒的花生,拎着小卖部买的盗版饼干和盗版牛奶,放下就要和你握手。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穿着厚实的棉袄,坐在大人腿上,在饭桌上理所应当地分到鸡腿。

我们都长大了。我说。是啊,我们都长大了。刘云朵说。

你是大编剧,思路清晰,有个事儿我想让你帮我理理。看着导航路线剩下一个尾巴,我想了想,对她说。刚上高中那会儿,班里有个女孩追我,总之老跟着我,给我写纸条,还让我抄她作业。我呢,那会儿爱打游戏,没那个心思,见朋友起哄我俩,我就对她说了几句狠话,她哭着跑了,直到毕业也没再和我说过话。这是过去的事,按理说没什么了,忘了也就忘了。可我前一段碰到她了,在商场负一层卖运动鞋。我看见她,她也看见我了。回去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以前我这事做得太不像话了,我觉得我应该和她道歉,你说呢?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以前不是东西,伤着人家了,想说个对不起。可那天她也没认出我,说不定早把我忘了,说了俩人尴尬,你觉得我怎么办合适?

刘云朵沉默了一会儿。您接我这单生意,一路上我也看出来了,您是个好人,师傅,我说句话,您听听在不在理。要是作为编剧,我觉得肯定是得去找她道歉,这事儿有戏,俩人深情救赎,最好再发生点故事。但我要是这女孩,我即便认得你,也得装作忘了,没必要揭伤疤,人都有现在的生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给您讲的那个故事,再给您补充两个细节。这小朵呢,回去找过她妈,那会儿是考上大学了,说不清什么心理,总觉得应该让她知道。托人找到新地址,敲门,她妈开门,穿着一件旧睡裙,乳房下垂,眼袋浮肿,不耐烦地嚷嚷,问她找谁。她说,妈,我考上大学了,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她妈盯着她辨认半天,慌张起来,压低声音,孩子,你现在归你爸了,按理学费该他出,我当时和他说清的,你以后荣华富贵,也不用养我,咱们再没干系了。屋里男人问她门口是谁,她对小朵说,别再过来了,就匆匆关上了门。你说这事儿小朵受伤吧。还有一件事,她第一个男友是个好人,可以算是悉心陪伴,无微不至,可她没满足,就想找个更好的,觉得自己以前缺的太多了,心里有个空洞,想找补回来。男友求她别走,几乎下跪,可她也照样拖了行李箱,狠心离开。之后几次情感经历,都不顺利,这才觉得他是真心好,遇到他是福分。事后她也愧疚,愧疚就愧疚吧,留在心底,别再去找他了。想心里没事,活成神仙,不可能,人是择不干净自己的,都是互相欠着。她伤害过你,你伤害过他,万事万物,都有个平衡。师傅,这是我的一点拙见。

将近晚上7 点,西宁已经黑透了。一路进城,视野慢慢收拢,地上都是化了一半的脏雪,被车轮碾成一道一道的。路边的行人穿着臃肿,一边小心走路,一边躲避车辆溅过来的泥水,都有些滑稽。天太冷了,可以看到他们嘴里呼出的寒气。

到地方之后,我搀刘云朵下车,在她的指示下,扶她上一栋略微破旧的灰色公寓楼,楼里没电梯,上到五楼,送至门前,刘云朵站定,说,谢谢您,快过年了,不容易,您路上小心,钱在刘哥那儿,我跟他电话一说,他会转给您。我说,不急,那祝你早日康复,重见光明,再见。我转身下楼梯,听到她缓了一会儿,在包中摸索钥匙。我心中后悔,为什么说重见光明,人只是暂时休养,又不是失明。

回到车上,觉得寒气逼人,我抽了支烟,拧开空调,等身体慢慢回温。期间给小璐打了个电话,突然想给她讲一个故事,关于我和我初中同学刘云朵的。那头却一直没接,年底了,可能在忙。手机里天气预报发来提示,西安下雪了。也许整个西北都在下雪,我独自返回,将会看到雪花落在城市的绿化带上,落在农户落寞的屋顶,落在行驶或停留的车上,薄绒一样铺满公路,再向东、向南,落在秦岭山脉,落在西安每一个高高的佛塔上,也落满我家门前的大松树。

我想我有一路的时间酝酿这个故事,然而小璐打过来的时候,我的喉咙却像哽了一根骨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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