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的魂魄
2023-09-13付兴奎
付兴奎
按说,洪河在镇原境内应当是一条不小的河流。不然的话,麻王村这个叫安武的县城就不會出现在秦代的版图上。老王说,我小时候看到的洪河可不像现在这么窄小,河水也不像现在这么污浊。封山禁牧这么多年,河两边的山确实是越来越绿了,但河道里的水却一点起色也没有。除了偶然去平泉赶集,去镇原县城开会,去兰州看孙子,去外面参加笔会之外,老王的时间差不多都是在洪河边上度过的。是啊,这么大的一条河明晃晃地摆在老王面前,哪有他不知道的常识。
务了一辈子的农,写了一辈子的文字,也和人顶了一辈子的棱。老王手里种下的庄稼,笔下写出的文章,以及天天被他挂在嘴边的人和事,哪一个和麻王川没有关系。村前村后的树上,哪一棵结下的果子甜;滩上滩下的地里,哪一块地长的瓜果香;左邻右舍,哪家的男人勤快、女人漂亮、孩子有礼貌,老王是一本账。
洪河的大,除了河床的开阔和水流的丰沛之外,也包括河两边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塬和土坡,河滩里高高低低的窑洞和草房。更重要的是,这条看似不起眼的黄泥水子河,孕育出过不少响当当的人物。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杨白华歌》讲述的是一个寂寞女人对她钟情的男子的思念。北魏司徒胡国珍的女儿胡承华,是从郭塬走出去的皇后。据说,胡太后降生的时候,她的母亲看见卧房内红光照射,胡国珍去问当时的风水大师赵胡,赵胡的解释是令爱日后将要成为天地之母。后来,她果然被宣武帝召到后宫,册封为承华世妇。“子为储君,母当赐死。”宣武帝不但没有遵照旧制将其母胡承华赐死,反而晋封她为贵嫔。宣武帝驾崩之后,胡承华便成了后来正儿八经的太后。由于儿子幼小,胡太后亲理朝政,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华,繁琐政事,随手批答,把个千疮百孔的朝政处理得有条不紊。胡太后的个人生活虽然不敢让人恭维,但她在治国理政和文学方面的才华,却令人叹为观止。
1887年,泾州迎来了一年一次的童试,来自洪河川古城村的十三岁少年慕寿祺, 因为妙笔生花出语惊人而受到了担任督考的甘肃学政蔡燕生的关注。“甘之俊人也,必速飞矣!”慕寿祺因此被拔为诸生第一,入兰州求古书院深造。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考中举人的他便开始了自己的官宦生涯。宣统二年,被任命为兰州地方审判厅刑厅推事,成为全省最优等法官。民国时期,慕寿祺继续在国民政府里担任省府秘书长等要职。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镇原县县长周民逸伪造账目,贪污公款2700多银元,时任甘肃临时省议会副议长、省政府顾问的慕寿祺得知情况后,敦促省府将周撤职查办。
慕老先生虽然人在官场,但平时最喜以文会友,著书立说。除了40卷的《甘宁青史略》之外,还编纂出版了《经学概论》《小说考证》《十三经要略》《求是斋集句诗抄》《求是斋丛稿》《西北道路志》《歌谣汇选》《陇上同名录》等29部皇皇巨著。那年,我们一起去文友占英家门前爬山,中途到一户人家里避雨,那家女人正是慕老先生的玄孙媳妇。听说来了帮读书人,她又是切瓜,又是端水果。完了,还拿出一箱子慕老先生的手稿。虽然是毛稿,但文字、书法漂亮的没得说。原来,老先生这“学富五车,才储八斗”的赞誉,也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有“西北中短篇小说王”之称的柏原先生是老王的大哥,也是我们这一代人年轻时候的偶像。多少年过去了,他作品中曲折盘旋的山路和沟壑间酣畅淋漓的吆喝声至今令人难忘。除了获奖作品《喊会》《天桥崾岘》《西望博格达》之外,他的《红河九道弯》《古窑洞》《奶头山印象》,差不多全都是反映陇东生活的佳作。癸卯初春,柏原先生驾鹤西去,消息传到家乡,洪河呜咽,潜山悲恸。作家冉丹在唁电中写道:“柏原先生的短篇小说已经成为陇上文坛一道令人瞩目的风景,一座他身后的人需要艰难跋涉才能逾越的山峰。生命可以随风而去,他的文学品格必将永存!”
排行为三的老王,文章虽然不像大哥那么有名,但在陇东的文坛上,也有属于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王平时花的钱是土地爷给发的,特殊情况下,他也会收到一些鸡零狗碎的稿费。村里人打工的打工,经商的经商,发得噗滋滋的,就老王家里没有多大的变化。时间长了,就有人出来开玩笑,说是老王把书读到胯骨上去了。老王回击他们说,你们知道个啥,说写文章不像种地,随便把种子一撒,文字就能长出来,得像老汉的罐罐茶一样慢慢地熬。老王的茶罐子里有很多东西,熬出来的,不光有那些已经公开出版、发表在报纸和杂志上的作品,而且还有放在抽屉里打磨的半成品。老王不像我,八字没见一撇,就和人谝上了。如果没有绝对的把握,他是不会给人透露出一丝一毫的信息的。除了满柜子的《野山》《社火》《老贼》《相逢在花城》之外,他的书桌上还泊着我们很多人不知道的底料。《风尘》没听过吧,这都不知道,是有关乡村爱情的,《梦幻》《怪柳》《红河川群像》,都是反映洪河川风土人情的,这些书和老王地里的庄稼、蔬菜一样,都是洪河特有的土特产。
莫言说他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老王没有去瑞典领过诺贝尔文学奖,没有机会,也没有资格说他也是会讲故事的人,但老王肚子里装的故事,未必比莫言少。
麻王人最爱说的除了你吃过饭了吗之外,就是小心老王把你怂写到书里面去。因为这话,老王在村里谝传没有了市场,本来好好的一个摊子,只要老王一出现,大家准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嘴包起来。弄得老王很无趣,他自嘲说,不谝就不谝,离了黄萝卜不待客了,你们不讲我自己想,你们肠子里弯弯能转几个圈圈。
老王不能去人面上听故事了,但老王老婆可以。于是,老婆便成了他获取信息的又一重要途径。老王老婆提着鞋帮子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生怕失去了每一个对老王有用的故事。老婆给老王提供故事是没有条件的,炕仍然是她烧,饭依旧是她做。当然,老婆讲给老王的故事,早已在记录和传播过程中进行了修改。比如,有关王家自己人的事情,以及和他们夫妇关系比较近的人的故事。
有了信息渠道的老王再也用不着和村里那些爱谝干传的人套近乎了。老王知道,他们的话迟早是要传到自己耳朵里来的。于是,老王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坐在灯下,专心致志地加工老婆从外头听来的故事。
蹲在门前的桥头上看河,是最具老王特色的觀察和思考。有时候,他是在看一朵浪花的起伏,有时候是在想象一个故事情节的构架,描述某个细节的关键,有时候是心里孤单想找一个能来说话的人解解闷。也有时候,是等待来家里做客的亲戚和朋友。老王看河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看河,他的眼睛半开半眯,头耷拉着,他手里的烟灰也耷拉着。但老王的感觉却一点也不马虎,他从几里之外便能听到车的声音,能通过贴膜玻璃判断出坐在车里面的人。
为了给后辈儿孙留个念想,喜欢写作的老王人瘦了一圈。麻王川创作基地挂牌那天,市里县里的作家,川里川外的朋友都来了,独独不见老王。后来,才知道老王头一天下午“变狗”了。村里人调侃说老王昨天晚上在老婆怀里发了一夜的烧,老王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快要揭牌了,张罗事情的人忙得团团转,老王却一人站在路边上远远的拍视频。老王招呼人的饭菜非常地道,压饸饹面的是村里最强的媳妇;菜是老王两口子一勺水一勺水浇出来的;羊是现杀的;鸡是平常下蛋的鸡;软中华、五粮液,都是子孙们孝敬他的,他却将这些东西拿出来分享给我们。邻居说,平常你就是把他捆起来,他也不会往出拿一包烟一瓶酒。现在,他恨不得把命拿出来送给朋友。
老王家的院子里,除了能讲故事的作家,还有能照相的摄影家,能写字的书法家。老王提前准备的纸和墨很快就写完了,大家还没有散去的意思。没办法,老王又让人去平泉镇上去买。镇原人喜欢书法,洪河川里的人尤其痴迷。开车的、压面的、放炮的、端茶的,为了抢字画把手里的活都忘了。宁可食无肉,不能居无字。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就是傻子。大家抢字的时候,老王坐在树底下一边抽烟,一边和远路上来的文友聊天。字错过就错过了,但朋友不敢冷落,尤其是和自己一样写作的朋友。
安武古城的遗址上,有很多枝叶繁茂的老树,走在树阴里能非常清醒地感受到树木和青草的呼吸,虫子的呢喃、鸟们的呓语、河水里波浪跳动的声音。用老王的话来说,不管多么疲累,只要在洪河川里转上一圈,睡上一觉,你所需要的精神当下就有了。
看着老王乐观的样子,我默默地想着,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眼前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地方充满了诗意。是这些山,这条河,还是这些草木,还是这群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河边上的文庙已经坍塌的不成样子,但所有路过的人们,仍然保持着一种由衷的敬意。
离开麻王川和博艺先生告别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如果没有那位权倾朝野的胡太后,没有学富五车的慕先生,没有王家弟兄和这一院子的文化人,甚至,没有了村口的文庙和祠堂,我们眼前的洪河川,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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