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失去的身体
——后人类视域下的《我的脱口AI》
2023-09-13纵瑞霞
□纵瑞霞/文
多和田叶子是当代日本作家的代表人物,1960年出生于日本东京,1982年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前往德国,就读于汉堡大学、苏黎世大学并取得文学博士学位,2000年后一直定居德国。跨文化的背景经历给多和田叶子开辟了创作的新视野,也带来了更多的创作机会,她用德、日双语撰写,作品涉及小说、杂文、诗歌等多种题材,具有“纯文学”和“先锋派”的特点。进入21世纪以来,多和田叶子几乎囊括了日本的各大文学奖项,也连续摘得德语文学重要奖项,引起了世界文学界的关注,被称为“纯文学的风向标”。
多和田叶子一直在超越传统的叙事模式,构建多元的美学维度,并以独特的后现代主义风格著称,被誉为贝克特、乔伊斯和卡夫卡的当代精神继承者,是当今最接近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之一。
日语短篇小说《我的脱口AI》是多和田叶子最新发表的作品,刊载于日本杂志《文学界》2022年第一期,讲述了丢失身体的猫型机器人和人类接触的故事,涉及人工智能(AI)的语言问题以及灵魂与身体的依存关系,具有科幻性和哲理性。小说的中文标题是根据日语标题的多义性意译出来的。原日文标题为“(ⅰ)ftしの(Ⅵ)ロット”,“(Ⅵ)ロット”是作者自己造出的词,出自表示 “脱口而出”之意的副词“(ⅴ)KAっと”。“(Ⅵ)ロット”这个造词与“ロ(Ⅵ)ット”(机器人)一词很相似。因此,日文标题暗含两层双关的含义:“我的机器人”和“我脱口讲出的话”[1]。
本文通过解读该小说的叙事特征,探析多和田叶子在小说艺术上的突破性贡献。
1 “卡夫卡式”书写
多和田叶子在德国求学期间,非常喜欢阅读卡夫卡的作品,这是她学习德国文学的启蒙读物。卡夫卡的创作给了多和田叶子诸多启示,在她的作品中时常可以看到卡夫卡的影子。《我的脱口AI》这篇新作,主要情节采用了科幻小说的方式,其内核却是“卡夫卡式”的书写。
“卡夫卡式”(Kafkaesque)指的是卡夫卡创作中荒诞、悖谬、象征的写作风格,表现了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困境。“卡夫卡式”的特点之一是“抛入式”开头,将人物置于一个超现实场景,命运发生不可逆的转变。《我的脱口AI》和《变形记》有着相似的开篇,主人公“我”早上醒来,遇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感觉到一只猫型机器人的灵魂坐在枕边,妨碍了“我”正常起床,于是与它展开对话。这只猫型机器人不可见,“我”却能清晰感知它的气息。它的外形原本是古埃及的猫木乃伊,身体被人恶意损坏,只能灵魂出窍来到“我”家中寻求帮助,希望找回失去的身体。
没有身体的猫型机器人,类似于脱离了硬件的人工智能软件,只存在于主观意识中,这一设定非常荒谬,作者无意用科学理论加以解释,而是将其描述成一种文学意象,就像被虐待后逃出身体的儿童的灵魂。它之所以来到“我”家中,因为“我”喜欢猫,曾经养过被遗弃的猫,对猫有一种特殊的情结,而且还无意中加入崇拜猫神的组织,被要求交纳会费。同样被主人遗弃的它自然可能和“我”建立起情感羁绊。
“我”和《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一样,都是普通的小人物,过着辛苦而麻木的生活。相比而言,“我”的生活状况比格里高尔更糟糕,没有固定工作,没有存款,靠打三份零工勉强度日,居住在逼仄的小屋里,在工作中面对冷漠老板的压榨,迟到三分钟就被开除。因为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选择了一个人独居,每天回家,等待“我”的只有会说话的各式智能家电。
“我不擅长和人类打交道。但若问我是否喜欢机器的话,机器我也不善于应对。机器说的话总是虚情假意的。虽然虚情假意是人类特有的可憎面目,而能将其再现得一览无余的机器,更让我一筹莫展。人类着手开发具有人机对话功能的软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连饮料的自动贩卖机都有了闲聊的功能。据说政府为机器对话功能的开发提供了资金支持。也许因为这个缘故,那些从没有认真研究过如何节约地球的地下资源的家电公司,也在全力开发治愈人心的对话功能。[2]”
人机对话不但没有治愈人心,反而让人更焦躁和孤独。因为缺乏身体的在场、即时的互动与可感知的情感,家电发出的程式化声音让“我”难以忍受,不得不一一关闭。当猫形机器人忽然出现在家里,“我”感受到某种恐惧感和无力感。“我”不知它从何而来,而且它没有身体,无法像其他智能家电一样被关掉。按照正常生活逻辑,机器这种产品是订购后付了钱才会进到家里来的,但机器猫自己擅自闯进家里,比商家到家里强行推销更可怕。
在冷漠疏离的现代都市中,“我”同样被外界肆意侵害,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断有陌生人戴着行人的面具走过,空气中充斥着不安的灵魂,像肥皂泡一样彷徨而易碎。和这只无路可走的机器猫一样,“我”的灵魂和肉体也处于分裂状态。机器为了服务人类,安装了为应对人类情绪而自我调整的程序,人类为了适应社会,更是自觉地安装了自我调整的程序。在这种情况下,人似乎比机器更加被动,失去了主体意识。
多和田叶子采用卡夫卡式的陌生化叙事视角,展现出现代人空前深刻的孤独体验。人物就像一个异乡客,以一种陌生的视角来观察这个世界,许多被认为平常无奇的事物以及不值得深思的现象,甚至是生存本身,都被重新审视、质疑和追问。
2 后人类主义视域
近年来,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身体”是其中一个重要议题。作为一位一直关注现实的作家,多和田叶子这篇小说体现了对后人类时代身体命题的思考。
“技术是否可以取代人类”,对技术的差异性解释引发了两种不同的观念:一种是离身性(Disembodiment)后人类主义,另一种则是具身性(Embodiment)后人类主义[3]。“身—心”问题是哲学的根本问题,20世纪80年代以前,受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传统认知科学影响,学术界普遍认为心智功能独立于人的身体之外,重精神智能而轻视身体的关键作用。离身性后人类主义者认为,随着科技的进步,身体是能够被改变,被塑造的,完全可以被意识超越。赛博格(Cyborg)技术消解了生物学身体的整体性,使身体可以局部不在场,比如人机复合体;也可以被机械完全替代,比如智能机器人。虚拟主体置换了身体的物理形态,身体甚至可能缺席。
20世纪80年代之后,离身认知的局限性越来越明显,它无法满足当今社会对认知的新需求,人们开始探索新的研究范式,以更好地理解认知的起源和发展,并且解决当前的困境。学者们更加关注身体作为物质层面的关键作用,具身性后人类主义的学术地位逐渐提高。由于脑科学和神经科学飞速发展,“身—心”的哲学探讨发展到了“脑—智”的问题研究[4]。梅洛·庞蒂是最早系统论述具身性观念的法国哲学家,他认为身体不仅仅只是一个媒介,更是人类认知活动的主体。身心关系既非一元也非二元,而是身心一体,身体和思维紧密结合。身体是认知的身体,认知是身体的认知。
在《我的脱口AI》中,机器猫的身体被损毁遗弃,只剩下灵魂,却仍然可以行动,被人感知,与人沟通。这一设定对应的是后人类的离身性状态,软件的运行不依赖硬件承载,认知的发生不需要身体的参与。现实生活让人痛苦,脱离了肉身的沉重,只留独立的精神,这样的存在方式是否就消除现代人的困境?反讽的是,技术实现了灵魂的纯粹独立,但AI和人一样,都渴望回归身体性的触碰和交流。机器猫处于脱离“硬件”的“软件”状态,当它感到寂寞,陷入痛苦的虚无中,因为缺乏身体,无法改变设定,也无法切断电源,它只能寄希望于重新找回失去的身体。
“如果硬件不在,就没办法关掉寂寞的开关。即便是人类,如果没有身体,也无法用抚背、拭泪的方式给予安慰。只非语言交流,寂寞是不会消失的吧。[2]”
“我”和机器猫搭话,本来是想让它离开枕边以方便“我”起床。但当机器猫向“我”哭诉它的寂寞,展现出浓烈的情感而非设定的程序,“我”被深深打动了,答应为其找回硬件。“我”毕竟没有彻底麻木,床头成捆的文艺杂志与床边的旅行箱都象征着精神追求的存在。来到公司,“我”对老板说出的话像AI一样单纯直接,让老板觉得无比错愕。当“我”用AI式的思维思考时,真正明白了守护独立灵魂的意义,从而唤醒了自己直面生活的勇气。
“有些机器人因为说出激怒人类的话而被暴力毁坏,然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机器都绝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我感觉自己似乎渐渐认识到今后该如何生活下去了。[2]”
“我”被辞职后,竟然不再为生计而焦灼,开始努力寻找机器猫的身体,发现了它的硬件被生产和销售的线索,但要找回一个被废弃的残次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觉得机器猫误打误撞闯进我家,终究是幸运的。“我”将继续和机器猫对话,发现更多线索,直至最终帮它找回身体。
“这样想着的瞬间,一股干风从夹克的领口吹进,让我浑身震颤了一下。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能一步步向前走去。[2]”
找回失去的身体是一场旅途,“我”和机器猫将在情感上互相支撑相互改变,实现彼此的救赎。小说结尾,“我”想到机器猫的原初状态,也许它在埃及被做成木乃伊时就脱离了身体。木乃伊是人类历史上保护灵魂的古老举措,自此,小说对后人类具身性的思考纳入了人类漫长文明的坐标。寻回身体和守护灵魂是同义的,让分裂的灵魂与肉体重新建立联系,人类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不仅是机器猫的愿望,也是“我”的使命。
3 结语
《我的脱口AI》讲述主人公与丢失身体的机器猫的对话与接触,是一篇带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作品,其荒诞性构思和解构式书写,延续了“卡夫卡式”叙事的美学维度,表达了对当下后人类主义“具身性”命题的思考。多和田叶子以独特的叙事方式展现了现代社会的危机感、孤独感和荒诞感,为人们重新审视科技与自身关系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启发。与卡夫卡作品中不可逆的悲剧与绝望相比,多和田叶子的作品多了一些暖意。技术的高度发达拯救不了人类的困境,但主人公怀着渺茫的希望,孜孜不息地挣扎着、寻找着,即使这种寻找无比荒唐,永远达不到目标,寻不到出路。■
引用
[1] 秦刚.深耕母语边缘的越境诗学——多和田叶子以日语写作的“世界文学”[J].世界文学,2022(6):77-89.
[2] 多和田叶子,秦刚,张东悦.我的脱口AI[J].世界文学,2022(6):58-71.
[3] 冉聃.赛博空间、离身性与具身性[J].哲学动态,2013(6):85-89.
[4] 向林.田海霞.西方后人类主义理论探析[J].今古文创,2022(9):56-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