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思逐杨花(外一篇)
2023-09-12李佳鸿
之于你我而言,告别是件很难的事吗?当我又一次穿着运动鞋踩上夜里降下的薄雪,身后的行李箱拖出长长的尾迹,像是在这片即将迎来春天的大地上埋下伏笔:我走了,早已知道下次还要回来。脚印被打成种种词句填进土壤,终于雕琢出一段无言的空白。没有人说话,沉默将我们织成一张足够兜住生活的巨网,大包小包的行囊交给父亲,路上用来充饥的食物口袋交给母亲,只有我双手空空,却捧住了这个更重的问题。告别难吗?告别似乎成了一道题,答案虽然不比苍鹰第一次出巢时那种断翼抻骨的壮阔,但也算人人必经的生长痛,若要回头,便不是我的悬崖。
这是我上大学的第三年。母亲是个感性的人,每次临别时分总要落下几串眼泪。也有一些作为过来人的朋友劝她,她们说,这样的告别每年都得经历两回,越到后来就会心肠更硬一点儿,再多习惯一些,不必哭。然而大抵全天下的母亲都共有一双擅长凝望的眼睛,她们用目光在每段人生的节点处都开出一道口子,只要你肯回头看,哪怕是千山万水,只消这一眼,就能烫化那些冷硬虬结的心绪,在异乡灯红酒绿的喧嚣中叫你窥见天光一隅,呱呱坠地,如同新生。
还没念书的时候,我就在各种地方见过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名句。我与这首诗像两个忘年交的老朋友,每每相见,我笑她的白发,她笑我的无知,她也教我想念和思乡这几个字该怎么写,我却看不见她满面沟壑中还藏着未干的泪痕。直到少年过了“登楼强说愁”的年纪,才明白他不止是被同学们扯着嗓门拖长音念诵的课文,更是一种极富力量的呐喊,撕心裂肺的呼唤饱含哭腔,山和水从来不是隔绝,因为落泪的游子们总是有根在的。贺知章功名卓著两鬓苍苍,却有口音作他折返故乡的风筝线,而杜甫即使身处战火纷飞的乱世,也能蘸着月光和冰霜写成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在静夜之中,言及至此我终于被允许回头,只有白杨树还站在那里,宛如平衡梦想和往昔的枢纽,春去秋来,指引我年年向北飞。
北方的杨树时常以英雄形象示人,被笔者写进教材里,编进童谣中,又在某个暑假被姥爷给扛到楼前。年幼的我坚定不移地认为她正是歌词里、文章里写到的那种白杨树,所以我爱她,这棵根一扎就是十几年。刚报到那会儿她还是一株过分瘦弱的树苗,没比我高出多少。姥爷坚信小树不修不直溜,吃过饭就拎着钳子剪刀在一边转悠,折下了不少旁逸斜出的小树枝。她汲取养分一门心思奔着参天的势头去,我也在家里历经短暂的青春期,悄悄往上蹿个子。光阴流转间,我好像适应了窗前时而盈满翠绿又时而光秃秃的身影,学习节奏快起来,就分不出时间去看她。某天不经意抬头才发现我的树早已越过了楼顶,成为整个院子里最高大的白杨了。
按老话讲,我的白杨树是一棵母树,每逢春夏交织的季节就要飘出很多杨絮,白花花的,坠满了楼前的小天地。偶尔放假回家我也只在楼上看她,看老婆婆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惬意地纳凉,看有心人随手在旁边洒些小米供过路麻雀饱腹。我的树融入了故乡,她是故乡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们收获了截然不同又总有迹可循的自由。她实在长得太高、太大了,早已堪称强壮,到了若想剪枝就必须出动吊车的地步,便再没有人力可以打扰她每年春天的妊娠。某天散步时忽然起了一阵风,满树的棉絮瞬间像被棒槌打散了一般,无数种籽脱离枝头洒向大地,脫离留下来的枝条由于重量而坠出的弧度。
诞生已是不可复制的绝笔,这无疑等同于一次盛大的告别,唯有魂梦相牵的脐带还留在树梢。家乡才是我的养分,生命中一切不可言说的爱与牵挂早就刻入了骨血,把树枝和脊梁一同压弯。在她身上我曾见过一个抽枝拔节的孩子,今天也看见一个守望游子的母亲,我终于成了离开她枝头的千万分之一,在这种深入灵魂的震颤里伫立良久,浑然不觉炎热,宛如经历盛夏中向天空逆流的一场飞雪。
告别是件难事吗?我在回家的飞机上朝下看,透过云层就能看见大地上不能更熟悉的颜色,这是东北平原的黑土。我在这里生活整整十八年,总想走出去看看,长大成人就像厨师烹调一锅好汤,走出去了,看到了,最后一种调料是学会舍下面子和年少轻狂回过头,如此这般才能尝到最后一层,那是依恋的滋味。以前只知道南方好多城市的气候都叫“四季如春”,从没想过北上的候鸟何以每年循环往复地来,又不辞辛劳地走,一路上颠簸坎坷,就不觉得麻烦吗?终究连我也成了这不怕麻烦的一员了。“晴日登临好,春风各望家。垂杨夹城路,客思逐杨花。”当刘商在相国寺的楼阁上写下他满腔的柔情时,当我在出租车上和萍水相逢的阿姨畅谈旅发大会的诸多便利,当我在学校由于怀念小饭馆的锅包肉而食不知味,当我再次站在我的杨树下,我才意识到告别不是一件难事,也不是一道难题。它是跨越千难万险也要扇动翅膀的原因,它是一场没有人负伤的战役,赢的一方以流泪替代流血,却收获了从生活步入生命的权利。我们既要长大,也要回家,在处处皆惊喜的人世间,又多爱了一天的自己。
正如我所说,全天下的母亲都共有一双擅长凝望的眼睛,你我的故乡又何尝不是其中之一呢?游子们,总有一双手能接住你无处安放的爱,它们摸起来像柔软的杨絮,像月光,像打满补丁的旧衣服,也像被人紧紧握了一下的力道。你知道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掌纹彼此交织,走到尽头也都只有奔赴山海这一个结局,那么就在这里冲刷我的眼泪和畅快的微笑吧,在告别之前,在返乡之后,杨花落尽,做我一生的河床。
为众生染色
你有翼,因何纵跃水下的苍穹,将洪流的众响折叠入心胸,将美作海底的宝藏,鲸吟浮啸,不涉长空。你有情,奉献之情盈握于滚烫心跳,身沉汪洋,嵌于暗界众生足底,化身为埋藏春日的土壤,含笑而静谧。
而我见过你,不止于蔚蓝沧沧,不止于庞大身形,飞鸟托着夜色起飞,借此便可寻到你灵魂迁徙的方向。
你是春泥一捧,落红铺就的曙光,寻得到是言官冒死直谏,以微薄之躯立在百姓身前,抬棺随行视殁如归,是身加酷刑,位至囹圄,却仍用灵魂点烛,笔勾银画撰写《史记》,用生命涂抹历史,用熄灭换取日升。不必说三吏三别,疾苦凝坠笔尖,以一人力求众生安的诗圣,更不必言杏下传道,破除身位尊卑三千徒子徒孙叩首,堂前不必花的仲尼。先忧后乐是你的歌声,兴亡己任是你的脚步。奉献,舍身以奉天下,舍己以献众生。千百年的声音亘响今古,淡而敛味,却有情。
你是着白衣,斩楼兰的医者。面罩下发紫的勒痕,含泪赤红的疲惫双目是鲸身的纹路;鲜红手印密麻爬布的请战书,与家人分别时又义无反顾的身影是鲸吟的前身。沉入深海,筑起钢铁长城的是血肉之躯,抗疫的汪洋中黑暗彻骨,你是在时间中自焚,在永恒中结晶的千万普通人。放下巨款回身决然而去的环卫老人,和妈妈向国内运回百万口罩的四岁越南华裔小女孩,女承父业接起由非典到新冠的大梁的90后。付出的挽狂澜于既倒之力,还今朝浪举海平,云阔风清。
而我见过你。你是笔下淌不尽的热血与温情。你是守岛逾半生埋骨王继才的夫妇,你是舍身护战友,失双目双手而付之一笑的排雷战士。你是叫得出名字的国士名家,你是叫不出名字的大众百姓。而我见过你跃吟进候壮美动人,鲲鹏失色;我也见过你落身海底,捧心而来不带草去的释然笑意。海底最夺目的珠砾叫奉献,最温暖的绿洲叫付出。而众生因你得以破土而出,虽不言谢,泪水己无声照亮你的满怀冰雪。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众生披上了你的颜色,太阳掉出眼眶,于每颗心底筹划黎明。
作者简介:李佳鸿,女,现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擅长散文、诗词以及随笔写作,《时间》和《我爱大庆》发表于《小作家》,作品《最美是家乡》在“教育新视界”的征文活动中被选录;《亲爱的小孩》在“爱在心间 情动百湖”——“显明杯”大庆市征文大赛中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