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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的婚姻

2023-09-11柳恋春

贡嘎山 2023年3期
关键词:单身汉二姑婆娘

柳恋春

每年春节去外婆家拜年,外婆总是精神亢奋,忙着煮各种各样好吃的,嘴也不闲着。外婆念叨得最多的不是家长里短,也不是一年来的辛劳,而是“可能老三这辈子要打单身汉!”外婆这样说的时候,看着三表弟慈祥地笑,三表弟也跟着笑,我们大家也一起跟着笑。按说,在春节这样的喜庆气氛里,这样预测一个人的婚姻,会讨人嫌的,即使有这样的可能和想法,也不会说出来。但是,以外婆为最高辈分和最大年岁的这个大家庭来讲,外婆说什么都没有人会反驳和反感,相反,还会喜滋滋地配合着她,没有人感到尴尬。不出所料,这样的话题给节日增添了不少乐趣。

外婆劳苦功高,是这个大家庭的开创者和统领者。一生生育了四个子女:大姑、二姑、我妈、幺舅。幺舅很小的时候,在伪政府当差的外公就过世了。外婆一个人把四个子女拉扯大,还分别给他们成了家,其功劳、苦劳都是难以言表的。四个子女又分别开枝散叶:大姑住在街上,离外婆家较远,养育三女两男五个孩子;二姑嫁到五公里以内的村子,养育三个男孩子;我妈嫁到离外婆家不到一公里的村小学,养育两男一女;幺舅与外婆同住,养育两女。到1978年,最小的表妹出生,加上表姐、表兄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结婚、生子,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大家族了。

既然是大家庭,就有大家庭的规矩,外婆规定,四个家庭每年雷打不动的事情就是春节互相拜年,谁过生日了会去吃酒,不止吃酒,往往还得在对方家住上一晚两晚。这个时候,也是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候,走亲戚是最开心的事情,不但不给牛割草,也不给猪割草,穿着新衣服啥也不干,不但耍得开心,还吃得最好。去到谁家,那家就忙着推豆花,舂海椒、花椒等佐料,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瘦腊肉、腊猪脑壳、心舌、香肠等等拿出来招待客人。当然,这样的好事情,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够遇上的,走亲戚或拜年,不可能一大家子都去,去这么多人,别人忙碌不说,一是住不下,二是开销确实不小,放在哪个家庭来说,待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谁能够去走亲戚,算是一种精神奖励和物质奖励了,得看孩子们一年来的具体表现或者父母的心情了。

大家互相之间有这样的顾虑,而外婆却没有。特别是她的生日在八月,大热天,这个时候的物资相对匮乏,新米未出来,蔬菜也少,就是一些豇豆、四季豆、丝瓜、南瓜、冬瓜什么的,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一年到头节约着、保存着,就是为了这个隆重的节日。她早早就让人带信,让能够去的每一个人都去。只要带信的稍微一迟疑,外婆就说:“住不下怕啥,就打地铺!”因此,每年外婆的生日都是最闹热的。

在众多能够享受常年走亲戚待遇的人中,二姑家的老三是“钉子户”。凡是亲戚家有什么喜事,二姑和二姑父轮流着带队,队员都会是老三。老三前面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开始为家庭建设出工出劳了,只有老三,还处在“放牛”阶段。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老三是整个大家庭中年龄最小的男丁,这似乎最受外婆的喜爱。如果哪一次吃酒没有见着老三,外婆就会质问二姑或者二姑夫。二姑说:“老三今天和院里的几个娃娃打仗,走的时候喊他,玩得正起劲,他自己不想来……”外婆不说话,一直吃烟。外婆吃烟的习惯真可谓历史悠久。嫁给外公的时候,就学会了。由于家境不错,就一直吃了下来,且烟瘾还越来越大,吃烟到一定时候,就要用吃酒来配合,所谓“烟酒不分家”,是外婆经常挂在嘴上的话。也许是受了她的遗传或者感染,在这个大家庭里,所有男性成年后都吃烟。困难时期,吃自种的叶子烟;没叶子烟的时候,连红苕叶子也当作烟叶吃过。男孩子到了十一二岁,就开始偷偷摸摸地吃烟,主要是偷吃父辈的叶子烟,味足,还呛人,吃一口,嗓子都是火辣辣的。有时候,父母看见了,免不了要打骂一番,只要外婆知道了,总会站出来保驾护航:“吃烟吃酒是老天给的衣禄,没有那个命的人,想吃还消化不了!”有时候,外婆还会在大众场合若无其事地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发烟。有了外婆这样的理论基础和公开支持,表兄弟们都吃得心安理得,到了十七八岁,已经是理直气壮的老烟民了。

吃着烟,外婆的不快在慢慢消化,事情已经这样了,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再纠结好像也无济于事。二姑父连忙再解释,外婆把脸扭到一边,不论你有何种理由解释,她都不会满意。没有老三在场的酒席或者过节,是很不完美的,是有瑕疵的,至少外婆会沉默寡言。她的情绪直接影响到了大家的心情,谁也轻松不起来,这个时候,二姑或者二姑父总是后悔莫及——早知道的话,背也要把老三背来。

姑父姓何,老三在何家是排行。老三的大哥,外婆喊何娃,二哥,外婆喊何二娃,外婆怎么喊,我们就跟着喊,每个家庭的小孩子,都延續着这样的喊法。如果按照这个逻辑,老三应该叫“何三娃”才对。按年龄来说,他是我的幺表弟,还比我小四岁。小孩子怎么可以动不动就加一个“老”字呢?比老三老的一抓一大把,讲不通嘛。但是,老三生来就是老三,一落地,外婆抱着看了一会儿,就直接喊了老三。她定了调,我们就不得不跟着喊老三。在外婆无端看重三表弟的日子里,我们人人羡慕他,只要外婆和三表弟在场,外婆的开场白一定是“老三,再不找婆娘,你这一辈子可能要打单身汉了!”这样的开场白延续时间特别长,从老三被父母背着走亲戚,一直到2008年外婆去世。刚开始几年,每次这样的开场白总会引来大家会心的笑,快意地笑,肆无忌惮地笑,如欢乐的海洋。

大家跟着善意地笑,是有原因的。这个时候的老三虎头虎脑,四肢健全,不是疯子也不是呆子,一笑,还透着一些憨厚,很惹人喜欢,这样的年龄,离找婆娘还有十万八千里。我们几个男性都比老三年龄大,但是外婆从来不和比老三年龄大的男性开这样的玩笑。因为,在外婆看来,我们几个男性都没有老三讨人喜欢,老三这一辈子如果想找一个婆娘的话,肯定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如果对其他的某一个人说了这样的话,还真有可能一语成谶。外婆坚信,老三这样的男人都找不到婆娘的话,世界肯定乱套了。

拿老三说事,是最安全的,也是最让人高兴的事;既是外婆的杀手锏,也是大家庭团聚的保留剧目、压轴戏。

外婆一脸喜气地看着老三:“老三要打单身汉!”此时,老三坐在凳子上,正在吃炒花生,嚼得嘎嘣嘎嘣地响,花生的香气,从嘴里一股一股地飘出来,两只小脚在凳子腿上一磕一磕的,带着“咳咳”的节奏,很是悠闲自在,望着外婆憨厚地笑。

都把外婆的话当成笑话听。连二姑、二姑父也跟着笑,笑眯眯地看着老三,心满意足地回答外婆:“晓得的哟!”

可以这样说,老三是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开心果,不但讨外婆喜欢,也深得大家的喜爱。怎么逗他,他都不生气。大家津津乐道老三,老三却超然物外。似乎,对于人生或者将来,老三一无所知或者是胸有成竹。

时间如飞刀,刀刀催人老。大家陆陆续续结婚,老三的婚姻却始终没有动静,从老三十七八岁开始,就有媒人提亲,来来往往十来个妹子,反正不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鬼打架扯麻纱,没有一个女人成为老三的婆娘。

东不成西不就的,外婆开始忧心忡忡,也开始想不通。这个时候的老三上身穿的是“的确良”,下身穿的是喇叭裤。据说,这衬衣料子是从香港漂洋过海来的,也是时髦青年的最爱,柔中带透,穿在身上,合体洋气,很是晃眼。这样的装束,走在农村比“二流子”要高几个档次。老三不但有“的确良”衬衣,他还在上衣口袋里放了一包纸烟,纸烟的标识清晰可见“川叶”“合作”“碧玉”“蜀水”“玉竹”……

成年后,各奔前程。我先到部队,后在异地安家落户,再加上,我们这一辈人开始,亲情没有那样浓烈了,相互之间的走动再也没有父辈那样频繁。时代在变革,生活方式在不断改变,打工潮一兴起,都在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天南海北的,有的甚至断了联系或者往来。断断续续得知,老三初中毕业后,在重庆以及我们镇的矿上打工,辗转多地,始终没有安顿下来。具体做什么,他也不想说,支支吾吾的,模棱两可,没说清楚也听不清楚,大家更加不明白。只偶尔,春节放假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家的时候,才能够见上老三一面,当然,这样的见面,也多半是在外婆家。来的人,自然也少了,各自成家,事情多,春节走亲访友,礼尚往来,各有各的忙碌。这个大家庭开始四分五裂,再不以外婆为中心了。有什么喜事、大事,只大姑及大姑父、二姑及二姑父、我爸爸妈妈、幺舅他们还沿袭着频繁走动的习惯。

三十好几的老三仍然单身一个人,行动自由,无拘无束,自然来了。在外婆家,以前闹闹哄哄的几十人场面,突然就很冷清,来的人一张桌子就坐下了。外婆的忧心忡忡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想不通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了。论个子,老三一米七,在农村来说,这样的男人不高不矮,属于大众系列,不鹤立鸡群,也不属于“牛粪”。论长相,除了有两颗龅牙,五官齐全且还算周正。而外婆,恰恰就喜欢看老三的龅牙,外婆说:“看着老三吃东西,就想笑!”论脑壳,不是绝顶聪明,但也不是疯子、呆子;论本事,虽然没有官袍加身,但是也没有满腿泥。這样的男人,怎么就没有女人喜欢呢?

外婆百思不得其解。老三这样的条件,黄花闺女没有兴趣还可以理解,毕竟老三的年龄摆在这里,属于“老同志”了。但是,那些寡妇们,怎么也对老三不感冒呢?这样一想,外婆就急火攻心,夜不能寐,开始要求整个大家庭的人出谋划策,在自己的熟人范围内,给老三找婆娘,先不谈条件,只要是个女人就行。一年、两年都没有效果,外婆更加着急了,亲自张罗老三的婚事,每天在村里打听,为老三讨老婆。村里的阳寡妇,与老三年龄不相上下,男人下煤矿死了,拖娃带仔,很是辛苦。外婆自作主张,踮着小脚亲自上门帮着老三提亲,都是互相认识的人,外婆认为自己亲自出马,这个事已经十拿九稳。没有想到,阳寡妇直接拒绝了,理由是老三没有房子。这个时候,年轻姑娘们对农村的房子已经没有兴趣了,结婚的条件就是在镇上或者县城要有房子。阳寡妇说的房子,究竟几个意思,外婆听不明白。实情是,老三这么多年东奔西跑,搞到钱没有,存了多少钱,生活过得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但是大家知道的是,老三确实没有自己的房子。在外居无定所,回农村就和父母挤在自己出生时候的老房子(老三的大哥、二哥早已经结婚生子,在另外的地方建了新房)。在多数人的眼里,老三过的是流浪汉的日子,自然就没有兴趣谈婚论嫁。对阳寡妇的决绝,外婆很是惋惜,也开始怀疑“老三要打单身汉”这句话,由最先的玩笑,正在向着真实的结局狂奔。为此,外婆病了一段时间,能够下床走动后,就像换了一个人,精神一下子就垮了,再见着二姑、二姑父,就莫名其妙地心虚。外婆讪讪地说:“老三这么东游西荡下去,不是办法啊,要找一个婆娘管着,他才能安心过日子……”

二姑、二姑父已经承认了木已成舟的事实,也有一种破罐破摔的意思,对外婆的唠叨,总是脸色怯怯地回答:“哪那么容易,再说,老三这么多年自由游荡惯了,我们都懒得管了,还有哪个女人愿意来,想管也管不了……”

我陪着老三摆龙门阵,无非就是一些近况、打算什么的。老三似乎也很迷茫,到了这个年龄的男人,生活中的很多负累,是难以言说的,再说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单身汉,在农村,在亲戚朋友,熟悉的人面前,始终感觉抬不起头,这样的心境,对外人说不得,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说自己就喜欢过单身汉生活,没有人相信;说自己看了几个女人,自己不满意,没有干,还在慢慢找,也没有人相信。那就干脆少说话了,免得话赶话的,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端。风言风语已经不少,最气人的是,居然会有人开玩笑说老三身体有问题,是个太监,这些郁闷,老三苦在心里,还得自己慢慢消化。因此,离开老家,就成了老三唯一的选择。

外婆对着二姑悄悄叹气:“老三这辈子可能是一个单身汉的命了!”没有想到,二姑却再没有了以前的轻言细语,也不顾忌旁边的我们,提高着嗓门嚷:“单身汉就单身汉,有啥大不了的,世界上那么多人打单身汉,又不是我家老三带的头!”

二姑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外婆低着头,像一个惹了祸的孩子一样,默不作声,装着去看锅里,连忙走开了。二姑好像心中的怨气还没有发泄完,又跟着追进了灶房。二姑、二姑父这么些年也真不容易,给老大、老二分别建房成家,孙子、孙女都到处跑了。老三的婚事却遥遥无期,甚至连一点迹象都没有。等办完老大、老二的建房、成家两件大事,二姑、二姑父精疲力尽,已经开始负债了。想到老三的婚事本来还八字没有一撇,重要任务还要给老三建房娶婆娘,就更加烦躁,劳累奔波到五六十岁了,还不得清闲,并且,前途还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二姑、二姑父有种在黑暗里摸夜路的感觉,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胆战心惊,既提防着脚下,又担心着空中,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可以说,老三的婚姻,是卡在二姑、二姑父喉咙的一根刺,不管什么时候有人提起,二姑父作为男人,表面不说什么,其实心里也很难受。二姑却没有这么好的涵养了,一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如今,既然外婆点燃了这根导火索,二姑就准备彻底爆发一次,她追进厨房,见状不妙,我妈妈也连忙跟了进去。我们先是听见外婆一个劲地认错:“以后,我再也不提老三结婆娘的事情了……”这把二姑和我妈妈搞蒙了,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外婆一生争强好胜,没有任何示弱的时候,就连独自拉扯四个子女的年月,揣着菜刀去坟地偷嫩苞谷,与人打架抢观音土吃,也从来没有畏惧过,精神也是昂扬的,没有任何屈服的表现。外婆把二姑和我妈妈抱在一起,母女三人叽叽咕咕好一阵,又和好如初地走了出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老三开口说:“外婆,打单身汉有啥嘛,还自由些,我也有更多时间来看你!”

外婆笑了:“现在条件好了,有你们供我吃穿,我啥都不操心,唯一操心的就是你的……”外婆适时地把要说的话收了回去,脸色僵硬了一下。大家都笑了,特别是老三,他的笑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既爽朗开阔,又没心没肺。再看二姑和我妈,她们的笑,带着节制,不同以往那么自然,夹杂一丝苦涩和无奈。这件事情之后,外婆再不提老三找婆娘的事情了,外婆不提,其他人更不会提,这个事情就如同雷区,再没有人去碰了。就是大家在一起见面,也东拉西扯地谈其他,表面上与以前的亲热劲没有什么两样,而实际上,大家都在小心回避着什么。这样的感觉很奇特,人人心知肚明,却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果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气氛就是怪怪的。于是,吃完酒,也就走了。

外婆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2008年,九十二岁的她去世了。临终前,只有二姑、我妈、幺舅三个子女一直陪着她。等我从两百公里外的城市赶回去的时候,外婆平静地躺在门板上,眼睛虚眯着,如一条缝,脸色还是那样慈祥,如生前一般。我点燃一根烟,放在她的头顶,说:“外婆,吃烟!”我又倒了一杯酒,说:“外婆,你吃酒!”外婆不言不语,在这烟雾缭绕中,她没有闭紧的双眼带着一丝笑意,显得一脸甜蜜地熟睡着。

我妈妈和二姑在收拾着外婆的遗物,无非就是一些旧衣服。没有想到的是,我以前送给她的电热毯还是新的,她根本没有用过。我问幺舅怎么回事,幺舅说:“你外婆怕费电,所以一直没有用过!”

我长时间地注视着外婆的遗像,她在幺舅结婚之后,就要求分家,虽然和幺舅还住在同一个房子,但是,她自己单独生灶开火,连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生活必需品,她都和幺舅分得特别清楚,各是各的,从来不放在一起。生活用水,外婆自己去井边提;烧的柴火,自己去山里扒拉。那个要强的外婆,在完成所有事情后,又独当一面地开启了她的生活新模式。

在外婆生病的后期,由于隔得近,我妈经常会去外婆家看看。特别是我爸,作为一个人民教师,他和我妈结婚后,就从刚开始的工资里,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外婆五元,后随着教职和工龄的增长,我爸的工资也在不断地增长,给外婆每个月的零花钱,也在不停地增长。虽然大姑、二姑条件稍微差一些,很少给钱,但是柴米油盐也给了不少。外婆的生活,在农村来说,已经算很不错的了,没有想到,她还会为一点电费这么节约。特别是春节拜年的时候,都会浩浩荡荡地去外婆家送腊肉。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二姑上我们家,二姑和我妈妈必定会一起去看外婆。去了外婆家,就不闲着,给她挑好至少一周的生活用水,煮半锅肥瘦相间的猪肉,装在一个很大的瓦钵里,这样,外婆在炒菜或者吃面条的时候,挖两坨肉就行了,油盐都有,非常方便。应该说,外婆的晚年生活并不凄凉,相反,从外公过世后,她的晚年生活比以前的任何时候都过得有滋有味。那么,为什么外婆去世,她的眼睛还那样虚眯着,不闭紧?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在我们老家,这样的遗像,其实就是心有挂碍,还有在阳间未了之事。

是什么事情让外婆死不瞑目呢?我没有答案。

我只得悄悄问妈妈:“外婆临走之前,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眼睛都没有闭紧,她究竟说了什么呢?”

我妈妈说:“你外婆拉著你二姑的手,一直在流泪,怎么都止不住。断断续续地向你二姑道歉,说以前老说老三要打单身汉,其实是说起耍的,就是为了一个乐,没有想到,到现在老三还是单身汉。你外婆说,你们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一个过得不好,她都难受,怎么可能咒老三讨不到婆娘呢?这事不怪老三,只怪她自己命苦,这辈子是看不见老三讨婆娘了,可是,你外婆还是不相信老三是一个打单身汉的命,她说,就算到了阴间,她也要到处托梦找人给老三讨上婆娘……”

二姑、我妈已经哭成泪人。二姑安慰着外婆,说:“妈,我也没有怪你,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想那么多!”

外婆坚守了很多年的“不再提老三的婆娘”,在她即将落气的时候,还是说了出来,随即,她的喉咙“轰隆隆”一阵,全身的真气烟消云散。

不知道是不是外婆真在阴间保佑着、关心着老三,到了 2009年,在老三年过四十的时候,他的婚姻竟然开花开朵。等我春节回家去二姑家拜年,才得知老三已经讨到婆娘了。

老三要讨的婆娘是一个小个子,短头发,看着很精神,有一股即将上战场的亢奋和斗志。她叫罗芳,见着我就“表哥、表哥”地喊,一点不认生。在二姑家,一时端茶倒水,一时又切肉择菜,忙得不亦乐乎,完全把自己当主人了。二姑、二姑父笑眯眯地看着她忙,有时候,二姑还会端出婆婆的样子,告诉罗芳,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自己去取,他们没有违和感,完全像生来就是一家人的做派。老三操着手,吃着烟喝着茶,陪着我们摆龙门阵,客人一般,开心得一直在笑,两颗烟熏火燎的龅牙特别显眼。我仔细看,可能老三的婚姻一直没有着落的原因就在嘴上,晃眼一看,他的那两颗龅牙,还真是影响了整个面容,因了黑和不规整,一笑,嘴角就扯了,怎么都包不拢,有点变相,看着不太自然。

妈妈看着罗芳,大声说:“老三这下好了,有婆娘管着了,你外婆也可以放心了!”

罗芳、老三甜蜜地笑,大家也跟着笑。可我还是有点担心,如今社会赔钱骗色的多,特别是女人,放飞鸽的也多,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吃午饭的时候,罗芳主动敬酒,还自曝与老三的爱情。通过她的讲述,我才知道来龙去脉,也打消了我的顾虑。老三在重庆打工,老板不太厚道,不按时发工资,一气之下,老三就回到我们镇上的矿区,在矿区也没有多少事情干,这些年煤矿不景气,关停的多,就只能在矿区打杂,搬运一些东西什么的,收益甚微。这个时候,遇着了离婚两年的罗芳,谈到人生,就有了同病相怜的味道。交谈几次后,就决定组成家庭。罗芳是贵州大山的人,家里兄弟姊妹多,从小生活苦寒,就远嫁到了我们镇,男方家离矿区近,家庭条件不错。没有想到,男人不成器,在儿子十一二岁的时候染上了赌瘾,罗芳一劝,男人就拳脚相交,打得罗芳周身乌青。男人两年时间把家败完,忍无可忍的罗芳选择净身出户,果断离婚。如今十六岁的儿子在重庆当厨工,自食其力。

罗芳说:“表哥,说句真心话,我就喜欢老三,老三这个人本事虽然不大,但人踏实,我就认定他了,春节过后,我们就去扯结婚证……”

老三笑眯眯地看着罗芳,心花怒放地跟着罗芳一起敬酒。罗芳敬谁,老三都时刻跟随着罗芳的脚步咋咋呼呼地喊:“我买码!”边说边看罗芳的眼色,那样子,就是一个带刀侍卫,唯罗芳马首是瞻,小弟般很服罗芳的管。我想,这么多年来,除了外婆以外,罗芳可能是发自内心喜欢老三的第二个女人。

罗芳敬酒,近一两的杯子,烈性白酒一口干,她喝酒的豪爽劲,和老三有异曲同工之妙。喝到微醺的时候,罗芳还点燃了一支烟。当她伸手的时候,老三很默契地递过去,还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然后,不看任何人脸色,自顾地吃了起来。她的吃烟,不是装时髦,而是和我们一样,深吃一口,然后从肺里慢慢地上来,再从口里徐徐地吐出,这样的做派,是真吃烟,老烟民一见就知道。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老三的婆娘,不是初恋的那种暧昧,而是老夫老妻。这样的女人,和老三搭配简直就是天衣无缝。我敢肯定,如果外婆能够见到此情此景,必定会开心得手舞足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外婆是唯一吃烟的女性,如果外婆还在,有罗芳陪着她吃烟吃酒,在外婆看来,当是天下第一快事无疑。

罗芳喝得有点过量了,眼里也有了一点泪水在晃,她端起杯子说:“我把话撂在这里,我和老三结婚,我不要一分彩礼,我们靠自己的双手生活。年后,我就和老三去重庆找事情做,我敢肯定,我和老三这一辈子,一定会在重庆买房,我们的娃兒一定要在重庆读书……”我首先碰杯,表示预祝成功,罗芳说:“表哥,以前吧,很多人说老三讨不到婆娘,要打单身汉,那是他没有遇着对的人,也或者是缘分未到,也或许是他遇着了其他不该遇着的女人,只是没有遇着我,也怪我,没有早点遇见外婆,所以老三一直打单身汉,我想,这么多年,老三是在等我。现在,我就跟定他了,他也跟定我了,谁也莫想跑!”罗芳摇摇晃晃地端着杯子,声音一下就提高了不少,一口干尽杯中酒:“跑得脱,马脑壳……我……不是酒话,也不……是笑话!”老三也严肃了表情,端着杯子,说:“跟定了,莫跑了!”说完跟着罗芳的节奏也喝了下去。

罗芳居然提到了外婆,看来,老三已经对罗芳讲述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所有秘密。

这一刻,我知道老三和罗芳已经下了决心,并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标。老三的恒心和韧劲怎么样,我不敢肯定。就凭罗芳说话、喝酒的狠劲,加上降服老三的本事,只要老三按着罗芳制定的路子走,我相信他们是完全能够实现的。

据说,春节后机关上班第一天,老三和罗芳就去扯了结婚证,然后两口子扛着大包小包去到外婆的坟墓前,静静地待了很久。至于对外婆说了什么,两口子没有对任何人说,也没有人知道。大家知道的是,两口子放了很多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了很久,把一片偌大的、寂静的山林都炸得百鸟齐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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