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俄德的普罗米修斯神话叙事

朱婳玥

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有先见之明者，pro-表示前缀，是“超前”的意思，meth-的意思是to think，-eus表达“……人”的意思，它们合在一起就是“先知”的意思。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是智多谋广、敢于和宙斯一比高低的角色。他是以人类的文明导师形象出现的。philanthropos（“爱人类”）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古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用来形容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的爱。这个词到了近代，表示“人与人之爱”，即“博爱”的概念。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的爱的体现之一是为人类谋取生存手段，盗取火种。普罗米修斯知道盗取火种可能会遭到宙斯严厉的惩罚，却毅然这样做，还让人类掌握了技术，获得生存的手段。因此，普罗米修斯被誉为“文化英雄”是不为过的。

然而，赫西俄德在《神谱》和《劳作与时日》中反思了普罗米修斯的这种行为，试图通过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和追问，来表达对拥有良好秩序社会的渴望。在他的普罗米修斯神话叙事中还包括了对伦理手段和目的的思考，在赫希俄德看来，普罗米修斯与宙斯智斗的目的是善的，因为他为人类争取生存手段；但是从行为的手段来看是恶的，因为他采取了欺骗和盗窃的方法。

一、神罚的前提：神—人差序等级

赫西俄德在《神谱》和《劳作与时日》中讲述了普罗米修斯和宙斯智斗之后给人类带来的三个后果，一个是神—人等级关系的确立，在宇宙的等级中，人类从属于神，要向神献祭；二是给人类带来了灾难；三是尽管人类拥有智慧，但是人类的智慧与生俱来就有罪恶的属性。

神—人差序等级的形成是从神和凡人分享祭祀的争执开始的。普罗米修斯为了解决人类的生计，想为人类要来肉，他宰杀了一头大牛，分成几份放在诸神面前。为了欺骗宙斯，普罗米修斯将牛肉和内脏藏进牛胃放在凡人面前，而把油脂包裹白色的牛骨，放在一边，让宙斯来选择。宙斯识破了普罗米修斯的计谋（doliēi technēi），为了惩罚人类，宙斯将计就计，选了骨包，让人类拥有牛肉，但是宙斯在人间禁火，藏起“火种”，阻止人类用火煮熟牛肉解决生计问题。①吴雅凌：《劳作与时日笺释》，北京：华夏出版社，2015年，第60页。这里更深层的含义是，宙斯给人类实施了残酷的刑罚：人类在享用了肉食后，就会不断饥饿，意味人类无法摆脱饥饿、消耗、衰老和死亡的命运。①吴诗玉、涂鸣华：《古希腊神话的现代解读：理性与神性》，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4页。而老谋深算的宙斯就让诸神享受人类献祭的白骨，只需要闻一下献祭的白骨，就不会和死尸及其死亡联系在一起，诸神就拥有永生的权力。这就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墨科涅”事件，②普罗米修斯在分牛肉、盗火事件中触怒了宙斯，导致了宙斯对人类的惩罚，而“墨科涅”事件从本质上说是人神分离的起点。民俗人类学从“墨科涅”事件中，得出了祭祀起源的结论：神族之所以永生不死，重要原因之一是神不吃东西，人类靠食五谷为生，终有一死，得到好肉食用仍然免不了必死，因此，普罗米修斯的分配没有改变两类生灵不可逆转的差异。宙斯心里有数，他的计划是要在永生不死的神族与必死的人类之间建立差序格局。宙斯“心里考虑着有死的人类的不幸，很快就会付诸实现”。参见刘小枫：《一个故事两种讲法——读赫西俄德笔下的普罗米修斯神话》，《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这一事件意味着：在人与神的关系中，人不但没有因为普罗米修斯的计谋解决生计问题，还要服从神的意志，划定了神和人的界限。宙斯因此不仅没有输给普罗米修斯，反而还获得了胜利，这暗示了宙斯是宇宙秩序中智慧的绝对拥有者，是统治技艺——政治技艺的绝对拥有者，这是人类所无法企及的。这也是神—人差序等级的另一种体现。

紧接着，赫西俄德讲道：普罗米修斯分牛肉的举动激怒了宙斯，宙斯藏起了人类的生计，使得人类不仅生存更加困难，还灾难连连。这就是普罗米修斯和宙斯智斗的第二个后果。赫西俄德在《劳作与时日》中如是描述：

因为神们藏起了人类的生计。

不然多轻松，你只要多劳作一天

就够活上一整年，不用多忙累，

你可以很快把船舵挂在烟上，

牛和耐劳的骡子犯不着耕作。

而宙斯全给藏起，他心中恼恨，

因为狡猾多谋的普罗米修斯蒙骗他。

于是他为人类设下致命的灾难。③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第42—49行，吴雅凌：《劳作与时日笺释》，第2—3页。

自从“墨科涅”事件后，宙斯禁止人类使用神火。普罗米修斯为了解决人类的生存问题，再次挑战宙斯，盗取火种。

他藏起火种，但伊阿佩托斯的英勇儿子

从大智的宙斯那里为人类盗走火，

藏在一根空阿魏杆里，瞒过鸣雷神宙斯。

聚云的宙斯恼恨中这样说：

“伊阿佩托斯之子啊，你谋略超群，

你高兴盗走火，又欺骗了我，

但你和人类将来要有大祸。

我要送你一件不幸以替代火种。”④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第50—56行，吴雅凌：《劳作与时日笺释》，第3页。

赫西俄德通过普罗米修斯盗火神话想表达一个隐喻：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火种”，这意味着人类也拥有了智慧，因为火种象征着智慧。在物质层面上，拥有火种意味着可以用火种创造新的事物；在精神层面上，意味着拥有火种还需要掌握操控火的技艺，⑤埃斯库罗斯：《普罗米修斯》：“因为他把你值得夸耀的东西，助长一切技艺的火焰，偷了来送给人类。”主要依据罗念生先生译法，见《罗念生全集》第2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9页。这就是需要智慧。火在古希腊的另外一个象征是古希腊人祭坛上的圣火也是由专人看护、昼夜不息的，这代表着城邦的兴盛乃至生命的不息。①吴晓群：《普罗米修斯为什么要盗火——释读赫西俄德〈神谱〉中的奠基神话》，《江海学刊》2018年第1期。因而火还是一种创造生命的力量。另外，众所周知，学会使用火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重要一步。

普罗米修斯给人带来的不仅是火，也是智慧和文明，但是这个火也是不稳定的，注定要熄灭，除非不停地提供火吞噬的材料，这就像人类的欲望，会吞噬人类本身。②吴诗玉、涂鸣华：《古希腊神话的现代解读：理性与神性》，第35页。由此可见，这也暗示人类获得了技术文明的同时，却也滋生出贪欲，成为人类产生罪恶的一个根源——在技术文明背后暗流汹涌的是德性问题。赫西俄德采用动词将来式来描述“黑铁时代”人类的道德崩溃成为庸常性的存在，用第一人称的“我”来突出这一叙事的“现时性”，表达了直面时代的创痛，对生存处境的悲剧性感受：

原来现在是黑铁种族：白天

劳累和悲哀不会消停，夜里

也要受殃，神们来添大烦恼……

到时父不慈幼，子不肖父，

宾主不相惜，朋友不相亲，

兄弟不像从前彼此关爱……

贪欲神紧随每个可悲的人类……③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第176—195行，吴雅凌：《劳作与时日笺释》，第8—9页。

赫西俄德就此揭示了人类触动了神—人严格等级界限之后开始渎神，生存境况每况愈下。尽管人类拥有了普罗米修斯给人类带来的智慧，科技④在普罗米修斯之前，人类过着的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日子，“如同梦幻中经常出现的各种浮影，在浑浑噩噩之中度过漫长的一生……如同渺小的蚁群，藏身于土中，居住在终日不见阳光的洞穴深处”。而普罗米修斯则教会了人类分辨星辰，发明了数字和字母，驯服野兽，以及航海的技术。过去的人类并不晓得如何治病，一旦病倒，只有等死，而普罗米修斯教会了人类分辨药用的植物，治疗各种疾病。他还将预言的本领传授给人，让人学会识别鸟类声音的吉凶，从肝脏的纹路里认识神的意志。总之“人类的一切技能都源于普罗米修斯”。参见吴诗玉、涂鸣华：《古希腊神话的现代解读：理性与神性》，第36页。和“祛魅”的理性，掌握各种技术的人类背离神，欲壑难填，道德不断从世俗世界退场。赫西俄德正是想通过普罗米修斯神话作为镜像来反照人类生存境况，因此从177行起便采用了动词的将来式来予以叙事和展开。显然，赫西俄德是想表达前面四个种族已经是过去式，而黑铁种族是刚刚开始的现在和即将面对的未来。“礼崩乐坏”正是赫西俄德所面临的现实处境，在这个“礼崩乐坏”的“邪恶时代”，他希望通过正义秩序来救赎。

普罗米修斯盗火神话还带来了第三个结果：尽管人类获得了火种，拥有了智慧，但是却使用了窃取和欺骗的不正当手段，这就致使人类所获得的智慧本身就拥有善和恶两种属性。这也不难解释在“黑铁时代”掌握智慧的人类为何还会出现德行衰败和丧失伦常的现象。

普罗米修斯的行为还导致宙斯送出潘多拉盒子，“让一万种不幸和疾病在大地上悄无声息地漫游”。⑤任继琼：《从伦理的困境到正义的诉求——论赫西俄德诗歌中的德性思想》，《文化与精神文明建设》2008年第4期。这是宙斯为惩罚人类设下的陷阱，他派遣诸神的信使赫尔墨斯把“潘多拉”盒子作为一份礼物送到“缺心眼”的厄庇米修斯（Epimetheus）①厄庇米修斯（Epimetheus），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的弟弟， 含义与普罗米修斯的有先见之明者截然相反，Epimetheus的名字，其中的epi-是前缀，是“滞后”的含义，metheus中的meth-的意思是to think，-eus表达“……人”的意思，这三个部分合起来就是“后知者”的意思。后面的神话叙事中也确实看出了兄弟俩的差别。参见林玲、屈琼：《希腊神话的英语解构》，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5页。那里。由于厄庇米修斯没有听从普罗米修斯之前叮嘱他的话（他不可以接受奥林波斯的宙斯送给他的任何礼物，送到了也要退回去，以免成为人类的灾祸），②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第83—105行，吴雅凌：《劳作与时日笺释》，第4—5页。“潘多拉”盒子由此将悲剧洒向了人间。潘多拉盒子是技艺之神赫淮斯托斯和智慧之神雅典娜共同创造和假扮的，这暗指人类获得的智慧不仅善恶参杂，还不全面。人类获得了生存的技艺，但并不意味着获得了幸福的生存技艺——政治技艺。这实则更加固化了神—人的差序等级。

另外，赫西俄德还表达了这一切都不可抗拒，神的意志不可违逆：

聚云的执神盾宙斯意愿如此。

其他数不尽的灾难慢游人间，

不幸充满大地，遍布海洋。

各种疾病夜以继日地纠缠人类，

肆意流行，给有死者带来不幸，

不声不响，因大智的宙斯取走了声音。

这样，宙斯的意志没有可能逃避。③赫西俄德：《劳作与时日》第99—105行，吴雅凌：《劳作与时日笺释》，第4—5页。

二、宙斯之正义——神罚的进一步合法化

赫西俄德通过“墨科涅”事件、普罗米修斯盗火和“潘多拉”盒子的神话揭示了一个道理：人从属于神，在神—人的差序等级中，神可以惩罚人；神是正义的，并且建立了正义的秩序，所以神惩罚人具有合法性。赫西俄德说：“尊重正义使他的生活接近神的生活，蔑视正义则给他带来痛苦和不幸。所以，你也要尊重正义，这样你才能从神那里得到补偿。”④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第108行，转引自《赫西俄德：神话之艺》，居代·德拉孔波等编，吴雅凌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年。因此，赫西俄德以“神义论”的视角来说明“人间的社会——政治秩序或‘正义’的重建，必须依赖于神界秩序，即人类正义的建立必须依赖于神界的正义、神圣正义的建立”。⑤张文涛、白云安：《赫西俄德与古希腊正统神义论的确立》，《海南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赫西俄德还通过借助缪斯之口，来说明这一意涵：“从缪斯女神这里可以获得拯救这一时代的‘将来’的可能性，而这首先有赖于相信和尊崇奥林波斯神宙斯所主导和保障的宇宙秩序。”⑥张文涛、白云安：《赫西俄德与古希腊正统神义论的确立》，《海南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

当她们口吐可爱的歌声，

且歌且舞，赞美永生者们的法则（nomos）和

高贵习性（ethos），那歌声多么讨人喜爱！（65—67）

……伟大宙斯所生下的九个女儿……（71—76）

还有卡利俄佩：她最是出众，

同步发电机直接输出正弦波形，无需滤波等环节，在全频段和全电压范围内都可以保持供电，且品质更好一些。使用静止变频电源要获得正弦供电波形需要使用输出滤波环节，滤波器设计上常常无法兼顾全输出频率范围，会出现在某个特定工况范围内可以达到，而其余工况点上依然存在不确定性。

总陪伴着受人尊敬的国王们。

伟大宙斯的女儿们若想把荣誉

在出世时给予哪个宙斯养育的国王，

就在他的舌尖滴一滴甘露，

使他从口中倾吐甜蜜言语。众人

抬眼凝望着他，当他施行正义（themis），

做出公平断决。他言语不偏不倚，

迅速巧妙地平息最严重的纠纷。

在集会上遭遇不公，他们能轻易

扭转局面，以温言款语相劝服。

……这就是缪斯送给人类的神圣礼物。（79—93）

因为缪斯，因为强射手阿波罗，

大地上才有歌手和弹竖琴的人，

因为宙斯，大地上才有国王。（94—96）①吴雅凌：《神谱笺释》，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第96—98、14页。

为了说明宙斯是正义的，赫西俄德在《神谱》中追溯了宙斯获取神界地位的历史，正如吴雅凌教授在《神谱笺释》中提到，《神谱》“从世界起源、天地分离，一直说到‘乌兰诺斯—克洛诺斯—宙斯’三代神王统治下的神权更迭，以及宙斯最终如何确立了奥林波斯神族的权利和秩序”。②吴雅凌：《神谱笺释》，北京：华夏出版社，2010年，第96—98、14页。而这种秩序和神权的建立最初却是靠野蛮和血腥来完成的，克洛诺斯挥动用金刚石（adamant）制作的镰刀“阉割”了父亲乌兰诺斯而取得胜利，获得神权，③有学者认为，“阉割”的寓意在于当克洛诺斯割掉象征父亲权力和一家之主包含生殖能力的阳具，是一种对父系社会的象征，而母系社会的影子随乌兰诺斯的横行霸道被挤出了《神谱》的叙事主流渠道。而该亚单性生殖具有典型的母系社会特征，或女权主义。乌兰诺斯和该亚媾和之时可以象征古人心中天与地的一劳永逸地分离，而给予人和神活动的合理空间。而笔者认为，这也是人—神关系能够确立并日后发生改变的重要前提。参见H.C.Evelyn-White, Hesiod:The Homeric Hymns and Homerica, Cambri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4年，第93页。该亚（Gaia），希腊语中，大地就是gaia，简称为ge，拉丁拼写为gaea。至今，西方人依旧常常以Gaia来称呼地球。英语中许多以g字母开头的单词和地球有关系。另外一个更让人熟悉的词缀就是geo-，即“大地”的意思。参见林玲、屈琼：《希腊神话的英语解构》，第5页。但是宙斯选择了采用智取获得神权。从此宙斯改变了以武力取胜的神权秩序，从而建立了以智慧为主导的神权机制，使得神权建立的过程不再暴力和血腥，显得更加正义。

为了强调宙斯致使神界的秩序从混乱不断走向有序，并且具备正义性，赫西俄德通过《神谱》中对宙斯婚姻的叙事来不断渗透这一演说：宙斯和七位女神联姻，七位神界的妻子分别是墨提斯、忒弥斯、欧律诺墨、德墨特尔、谟捏摩绪涅、勒托和赫拉。宙斯的第一次联姻和第二次联姻则尤为突出地表达了对这一问题的深刻关联。

宙斯的第一段联姻是和墨提斯（Metis），墨提斯在希腊语中表示才智，墨提斯非常聪明，知道的事比任何神都多，但是担心其后代过于聪明而对宙斯造成威胁，在大地女神该亚和天神乌兰诺斯的指示下，在墨提斯快生下雅典娜的时候，宙斯把墨提斯吞到了肚子里，雅典娜从宙斯的脑袋里出生，而墨提斯一直在宙斯的肚子里，成为了宙斯智慧的一部分，帮助宙斯明辨是非，换言之，宙斯更加拥有了智慧，而且明辨是非是宙斯可以正义决断的重要基础。

接下来，赫西俄德又叙述了宙斯的第二次联姻——迎娶忒弥斯（Themis），忒弥斯代表了“宗法”“法律”和“正义”。宙斯第二次联姻生下的后代是三位女儿：欧诺弥（Eunomia）、狄刻（Dike）和厄瑞涅（Eirene），她们分别就是“良序”女神、“正义”女神、“和平”女神，这次联姻的意涵是宙斯通过与宗法女神忒弥斯的联姻生育了和平和美好的秩序。①张文涛、白云安：《赫西俄德与古希腊正统神义论的确立》，《海南大学学报》2022年第1期。

赫西俄德还指出正义秩序重建的重要途径是：“要摆脱道德恶就必须远离贪欲神所导致的肆心，听从正义女神的召唤。”②章勇：《赫西俄德笔下的神义与教化》，《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18年第1期。由此可见，赫西俄德在不断强调神之正义和其所建立的正义秩序是建立人类社会良好秩序的基础。

因而，人类顺从宙斯是正义之举，忤逆宙斯不仅导致了人类命运多舛的结局，还会不断地陷入恶中。

三、对赫西俄德神学叙事的当代反思

从赫西俄德对正义的理解中，我们可以看到赫西俄德通过神话叙事来呼吁道德德性的努力：通过诉说诸神的起源，理清诸神的谱系，然后在诸神的叙事中探寻人类的起源和现实不幸的源头，以此来说明人类远离悲苦获得幸福的道路在于遵循正义。但是韦尔南先生因此指出，“赫西俄德的思想尽管显示了界定概念的努力，却仍然囚禁在他的神话框架中”。③让-皮埃尔·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秦海鹰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104页。赫西俄德还采用“神义论”将人类灾难合法化——人类只能在这种难以抗拒的机制中被动接受，这都使得笔者反思：“神义论”真的能使复杂的德性问题释然吗？其实，对人类德性的诉求不该简单地诉诸“神义论”动力机制，尤其是要突破简单地将人类灾难化约为神罚的因果链条，从而使我们能够在探索“正义”和“恶”的问题上不断前进。另外，德性问题本身具有复杂性，我们应在神话的浩瀚大海中做“深海采珠人”，深入历史的海底进行深度的思考，还要在海底和“当前”之间穿梭，从而避免人类德性问题之丰富的理论空间被扼杀，通过对古代文本的不断梳理和深入分析，使神话更具有时代性的反思价值。

尽管赫西俄德撰写《劳作与时日》和《神谱》的时代坐标是古风时代的早期希腊社会，但是对我们在当代反思技术文明背后道德崩溃的社会现象依然具有思想价值。特别是赫西俄德对“黑铁时代”的隐喻使笔者不禁联想到了刘文瑾在《道德崩溃与现代性危机》一书中对当代技术文明背后隐含着道德沦丧的危机的描述：“技术统治以合理甚至神圣的名义让生活变得荒芜，理性失去了认识你自己的节制，沦为算计，背后隐藏着人类无度的强力意志和贪欲。”④刘文瑾：《道德崩溃与现代性危机》，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21年，第2页。再者，赫西俄德“五个时代”的描述，还使笔者联想到了持有同样“退化史观”的卢梭，对技术文明背后的道德退化进行了“浪漫主义的”批判。卢梭也提出了和赫西俄德“五个时代”相似的，即“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的说法，认为原始的自然的状态是一种最好的社会状态。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阐述了人类是如何因为私有制而一步步走向不平等，城市文明又是如何进一步加速人类堕落。“卢梭认为原始人健康坦率，现代人虚伪造作，人类社会的初始阶段是人类发展史上的顶峰时期，此后的科学发展‘从表面上看是人类个体的日臻完善，实际上是整个人类的渐趋衰落’。”①肖源：《浅谈卢梭与沈从文的“反现代性”》，《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当启蒙思想家沉醉于文明社会的科技发展、艺术繁荣、社会进步时，卢梭却谨慎地提醒人们道德在堕落、风俗在败坏。”②陈超：《卢梭现代性批判思想研究》，中共中央党校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34页。这和赫西俄德论述“五个时代”，一代不如一代，似乎在不断退化，人类道德沉沦的叙事极为相似。笔者认为，赫西俄德和卢梭的观点未免有些悲观，我们应该对悲观的退化史观进行反思。我们应该跳出悲观的退化史观的圈子，立足于新的社会历史条件，重新思考隐藏于技术文明背后的恶在不同社会历史时期的特殊面相和维度，从而思考现代文明对人的异化问题，对于个体道德责任进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