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50年代的工厂新作与社会主义文学新人
——重读南丁的《检验工叶英》
2023-09-11康富强
康富强
河南当代作家南丁的小说《检验工叶英》是20世纪50年代描写工厂新人的代表作。①南丁:《检验工叶英》,《长江文艺》1955年第2期。1954年2月写于河南省文联,1955年1月在汉口修改。
小说发表后影响很大,可以说,青年作者南丁是以这篇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坛崭露头角的文学新人,②新时期以后,文学界对南丁的认知,要么是基于其河南省文联主席兼党组书记的身份,要么是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重放的鲜花》所收入的小说《科长》。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作家,南丁立于中国当代文坛的代表作应是《检验工叶英》。而他笔下的检验工叶英更是被期待已久的“社会主义文学新人”。“作者通过叶英在为保证完成国家生产计划和保证产品质量而同落后势力的斗争中,相当真实地体现了走在生活前面的,成长中的新人的典型。”③王冬青:《读〈检验工叶英〉》,《人民文学》1955年第12期。围绕《检验工叶英》及其叶英这个典型的人物形象,可以借此重新讨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若干问题。
一、典型环境与不成熟状态
小说是在检验工叶英与二工段工人们的冲突中展开的。工人们对检验工检查出不合格的产品感到不满,二工段段长赵得也一方面要赶计划完成工作进度,一方面又因废品率问题而不断地遭到批评。在叶英到岗之前,不仅青年镟工对检验工有意见,就连有经验的安大方师傅也对检验工不满意。而当叶英就检验结果提出意见后,“他把电钮一按,钻床立刻停止了。他用棉纱擦了擦手,看也没看叶英,说:我不行,你来吧。说着就往工段办公室走去”。“工段办公室的门一开,隐隐约约传出了声:我干不了,我不能受这小妞的欺侮……”①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66、48—49、56页。这些工人构成了叶英这个典型形象的周围环境,不管是工段办公室里的办事员、青年镟工,还是有经验的老师傅,都可以说是相当消极的。这样的工人形象,恩格斯曾有经典论述:“在《城市姑娘》里,工人阶级是以消极群众的形象出现的,他们无力自助,甚至没有试图作出自助的努力。想使这样的工人阶级摆脱其贫困而麻木的处境的一切企图都来自外面,来自上面。”②《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3页。
如果说这个典型环境的设置是《检验工叶英》小说叙事行动发生的背景,有着不可取消的作用和功能,并代表着一部分工业战线上存在的实际问题,但有评论者还是指出,小说没有选择作为生活主要方面的题材,“在描写新人物成长过程中,比较地忽略了新人物周围有着蓬勃生长或正在萌芽着的新东西。这是新人物成长的巩固的基础,这是生活的真实”。③王冬青:《读〈检验工叶英〉》,《人民文学》1955年第12期。所以,如何处理小说中的典型环境,一直是一个重要的写法问题,甚至成为社会主义文学自身的一个难题。
这个典型环境中需要被克服的工人阶级状态,也即为琐碎小事争吵发牢骚,对检验工不满,不能以主人翁的姿态面对生产问题,毋宁说是一种不成熟、不觉悟的工人阶级状态。这种不成熟状态,更集中表现在二工段段长赵得身上,“进度,进度,妈的!你越是讲进度,检验员就越是给你挑眼,又是报废,又是退修,她画起红道道、黄道道来,倒是容易得很”。④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66、48—49、56页。赵得的不成熟,不全是像工人那样对检验工不满,而是他所面临到的这个尚不能解决的问题,有着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这里面也有个客观原因:刚刚投入生产的新产品,比平常略多出些废品,并不是很奇怪的事”,所以又不能说赵得不尽力,正如他说的:
又是批评,我听得够了,可你们为什么不看看我的过去?冒着性命危险护厂的不是我赵得吗?我干镟工那会儿搞得不漂亮吗?现在我怎样?我也没有偷懒,我的眼熬得通红,这一年头发一下白了许多,可就没一个人说我好,光是批评,够了。⑤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第66、48—49、56页。
面对这样的状况,费心费力的赵得不成熟的根源在哪儿,也即需要得到指导和启蒙的地方是什么?这就是工人阶级的自觉问题。列宁在《怎么办》里曾指出过群众的自发性和社民党的自觉性是有区别的,进而提出了对无产阶级工人著名的“灌输论”:工人阶级单靠自己本身的力量是不够的,社会主义意识需要从上面从外面灌输到无产阶级的斗争中去。⑥列宁:《怎么办》,《列宁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第317—326页。赵得的自觉力还不够,他仍在一种过去的时刻里衡量自己。而且,赵得的不成熟状态,叶英认识不到他的思想根源里去,不仅认识不到,还犯了方法上的错误并引起安大方老师傅的强烈反对,而这一切,只有车间党支部书记唐亮首先认识到并能准确地总结出来:
他骄傲的本钱就是他今天所谈的“过去”,他老是看着过去,迷醉于过去,这样就妨碍了他更好的前进,当然,不能说他现在工作偷懒,可是他却成为思想的懒汉了,停滞不前,对周围的新生事物失去敏锐的感觉,成为落后保守力量的代表,赶不上时代的脚步了。①④⑤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第56—57、68、72页。
二、军队因素与无产阶级概念
但是,在这个典型环境克服结构中的唐亮指出问题所在,就算是解决问题了吗?艾芜就说车间党支部书记唐亮的作用是较弱的,只是起了个支持叶英的作用。“据我所知在一般工厂中,党的领导人物常常是哪里有问题,哪里发生困难,就深入到哪里去。因此从这一点来看,就觉得作者对于党的领导人物写得有些薄弱。”②舒群、艾芜、李纳:《青年作者笔下的英雄形象(笔谈)》,《文艺学习》1956年第3期。《长江文艺》在组织工人作者座谈时,也对唐亮有所评判,比如认为唐亮对二工段的情况是了解得不及时的,虽然知道检验工和工人们之间闹意见,导致二工段屡出废品,影响了全车间的工作进度,但他却没有想办法主动解决,到车间去也只是找段长谈话,对工人的接触也不多,直到叶英展开斗争并想办法解决时,他才出来支持她。③《工人作者座谈〈实习生〉〈检验工叶英〉》,《长江文艺》1955年第5期。
且不管这个写法上的薄弱问题,真正有意味的是唐亮解决二工段问题时的军人身份和仪式感。作为党的形象出现的唐亮,除了是车间党支部书记,他身上还有较为浓重的军人色彩,如根据在部队做多少年的政治工作积累起来的经验。再如唐亮在终于下定决心要和赵得谈一谈时,这样特别描写:
第二天是厂礼拜,唐亮习惯的早早的起床,换上了那身褪了色的军装,挂上了淮海战役纪念章。唐亮对十几年的部队生活是作为珍贵的回忆保存起来的。到工厂来,他也总是保存着军人的特点,敏捷、爽快,却又有老政治工作人员那种深思熟虑,感觉敏锐,和诙谐的风度。④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第56—57、68、72页。在谈话最后,“唐亮站了起来,咬紧牙关,按照军人那样说话:我们对于废品就要像对待敌人一样,一定要消灭光!”⑤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第56—57、68、72页。唐亮为解决赵得的思想问题,非常庄重地换上了军装,而且最后还对赵得做了个军事动员。可见,军人形象和老政治工作人员构成了车间党支部书记唐亮的又一身份特征。工人作者和读者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特征所要完成的是党的领导的使命。但是,还需要进一步追问军人身份的仪式感到底是如何实现党的领导,它为何能够体现党的领导?
这就涉及到了军人、军队与工业的管理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为了地方工作和发展工业、农业,中央军委着手部队整编并训练大批从事工业和农业的干部。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一九四九—— 一九七六)》第1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29、630页。1952年底,毛泽东和周恩来联名签署了《关于人民解放军一九五二年回乡转业建设人员处理办法的决定》。⑦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一九四九—— 一九七六)》第1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429、630页。大批军政干部转业到地方,用以加强工业、农业的生产建设。而军队因素能够顺利进入工业战线,一方面是工业战线尤为急需管理者。“我对工业是外行的,上级叫我转工业时,我要求说:叫我进进工业学堂吧,先学学,学好了再干。上级说:边做边学吧。”①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第70页。另一方面,作为生产战斗的现代化组织,军队在运行机制上较为接近工业生产部门的组织结构。这是经过组织化了的两个现代化管理体制的结合。
而在军队因素与工业管理的结合中,除了有解放初期实存的军政层面的意义,还有着中国共产党从革命到建国的重要线索,它涉及无产阶级的阶级领导问题。中国革命和新中国的成立是由无产阶级领导的,而无产阶级又是由无产阶级工人所体现的,但正如梁漱溟所指出:“真正无产阶级工人太少,而各式各样的小资产者太多。”“史实可证,全国解放时党员百分之九十是农民,党的组织者则主要是知识分子。革命是以农村为根据地慢慢包围城市,由小城市而大城市,工人是末后被解放的。”②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梁漱溟全集》第3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02页。“工人是末后被解放的”,就从阶级成分的角度提问了中国革命中无产阶级领导的力量究竟在哪、又该如何理解无产阶级这个概念。有学者在谈到这点时,就认为无产阶级的属性既不是特定的社会阶级所固有的,也不是只存在于某个特殊组织中的,它似乎总有剩余,不能被某一领域全部吸收。③参见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5页。也即农民、知识分子、军人、工人等都包含在无产阶级这个概念里。但是,军队的角色是至关重要的,可以说始终是一个纽带性结构。就此,梁漱溟在《中国——理性之国》(1967—1970)中说:
此坚持马列主义革命的少数人,不论其家世出身如何,从其本于无产阶级立场、以无产阶级在人类历史上的使命自任……我们便说他无产阶级化了。其具体征验要在于投身到工农群众中,与工或农结合起来搞革命运动……从知识分子的无产阶级化引进到农民的无产阶级化……实皆得力于武装革命斗争。④梁漱溟:《中国——理性之国》,《梁漱溟全集》第4卷,第252页。
“实皆得力于武装革命斗争”,就指出了军队对各社会成份转化到无产阶级的重要纽带性作用。他又引述彭真的意思说:
虽然他们大部分出身于农民,但他们早已脱离了小块土地和小生产对于他们的束缚性和局限性。又:这种生活是特殊的军事共产主义的供给制生活——严格的集体生活,具有至少不亚于产业工人的组织性、纪律性和觉悟性。现在这种党员的实际社会成份已经不是农民而是革命职业者、革命军人。所谓农民成份,对于他们不过是历史上的成份。武装斗争是中国革命的特点,非无产阶级而变成无产阶级其故在此。⑤梁漱溟:《谈工人阶级领导问题的发言草稿》,《梁漱溟全集》第7卷,第108页。
“非无产阶级而变成无产阶级其故在此”,这就点出了军队之于无产阶级概念的重要所在。而这种纽带性结构,不仅让建国后军队因素能够与工业生产领域相结合,而且还顺利又有威信地扮演着党的领导角色。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作者在塑造这位车间党支部书记时,是有意还是无意让其有了军人身份和军队的管理经验,但这一身份角色转换确实有着它内在的特性。
三、叶英式新人以及新人的现实主义写法问题
这个克服结构中的主要人物叶英是在一种整体的社会氛围中面对赵得的。如果将这一不允许赵得落后并促使他要求进步,还要高效地完成工作任务的社会氛围深入探究的话,实际上这反映的是一个有关“革命中国”的重要政治结构,邹谠将这一结构称为“全能主义”,①参见邹谠:《中国革命再解释》,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45页。其在社会层面的有效运行主要是依靠广泛的动员结构和“群众教育群众”的模式。以叶英为代表的先进人物(更不用说作为党领导化身出现的车间党支部书记唐亮),在小说中所承担的叙事功能即是要帮助、教育和改造落后人物,所以赵得的这种压力,不仅来自领导的批评,更来自叶英的存在和整个社会主义要求进步的氛围带给他的影响。小说中这种不敢、不能落后的压力,从正向的角度来理解的话,也即这种动员结构,“并不完全依赖于现代的科层制的管理模式,而是直接依靠群众的社会主义自觉性”,这一自觉性,“也经典地说明了所谓‘社会主义改造’,并不单纯地指向知识分子,而是含有‘全民’的意味,最终目的仍然是要塑造所谓的‘社会主义新人’”。②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第93—94页。
这个克服结构中的社会主义新人叶英是这样出场的:“叶英什么都美,那一对明澈的大眼睛黑黑的,那么深沉,显得这个女孩子的思想也是深沉得很。只是鼻子略微的塌了那么一点,略微的一点点。嘴唇薄薄的,一定是个不肯饶人的姑娘。”③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第45页。
在作者笔下,赋予叶英的第一个形容词就是“美”,而且是什么都美。这个突出的“美”字,昭示了社会主义文学的美学品质,进一步说,这个美学品质所要生成的是体现着无产阶级美学气质的,能够以之教育人民的社会主义理想人物。这是个有着一对明澈的黑黑的又深沉的大眼睛的女孩子,对深沉的眼睛的描写,突出的是思想的深沉。思想的深沉,可以说是社会主义文学对理想人物的普遍诉求,因这个理想人物是要代表着强烈的社会意识和时代精神的,她无法平庸,她要有较为深刻的思想水平,甚而是要能从生活的小事中看出大意义的。“鼻子略微的塌了那么一点,略微的一点点”,这是对叶英外貌特点的描写,“塌鼻子”在小说中一度成为青年镟工小马对叶英的代称。“嘴唇薄薄的,一定是个不肯饶人的姑娘”,这体现的是检验工的职业特征以及叶英本人的个性特征。叶英的不肯饶人和口齿伶俐,在她与小马的争吵中就表现了出来:“她把薄薄的嘴唇咬了一排牙印,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而且面对赵得的无端指责,她也不甘示弱。可以说一出场的叶英就是一个恩格斯所言的典型性格、典型人物,而且是一个“这个”。④《恩格斯致敏·考茨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673页。这是一个将社会意识的阶级特征、社会生活的职业特征和个人的性格特征融合到一起的活的典型。
叶英代表的是有着无限力量和豪迈气概,为了推动生活的前进,敢于和一切落后事物挑战的工人阶级形象,①张振宇:《读南丁的〈检验工叶英〉》,《文艺月报》1956年第4期。也是在党的教育下阶级觉悟得到提高,走在生活的前面,能够同落后势力做斗争的新人典型。但是,工人作者在座谈时也提出:“感觉到叶英身上工人阶级的气质少,像是个女学生出身,而实际上她是个镟工,从她的内心活动里感到不像一个工人那样纯朴。”②《工人作者座谈〈实习生〉〈检验工叶英〉》,《长江文艺》1955年第5期。关于艺术描写的真实性,这是在谈到类似梁生宝这类理想人物生成时的老问题。尽管南丁笔下的叶英(1955年)是早于柳青笔下的梁生宝的(1960年),但两者共享的是同一个社会主义文学塑造新人的典型形象问题。这里不妨以柳青和对梁生宝的相关讨论作为参照。
柳青在《美学笔记》开篇就针对生活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做了回应。他讲得很朴素,生活的真实就是细节的真实,艺术的真实就是逼真与入情入理,像现实生活里发生的事情一样,要有生活的气氛和生活的真实。而这只是革命的现实主义文学起码的真实,还有更高的艺术的真实,那就是典型环境的典型性格,即艺术创作中的典型化。③柳青:《美学笔记》,《柳青文集》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77—278页。而叶英不像工人,像女学生的问题,可以从生活中对人的观察得到回答:工人中也是有学生气质的,况且,叶英还是个刚从技术训练班毕业,凭着青年团员的良心和责任工作的,因此她工人阶级的纯朴感就少了一些,多了很多思考和学生气质。重要的还是如柳青所言,“她的天资、气质和教养是否协调,并且形成统一的性格”,④柳青也以此回应改霞的恋爱有些知识分子气的批评:“我觉得知识分子里头也有感情贫乏,淡漠的人;工农子女里头也有感情丰富、强烈的人。”柳青:《美学笔记》,《柳青文集》第4卷,第302页。也即新人之所以以此种面貌出现并形成一种统一的性格,这是理想人物的生成问题,因为“这种人既是‘现实’所必需的,也是‘现实’所应该培养、生成的”。⑤程凯:《“理想人物”的历史生成与文学生成——梁生宝形象的再审视》,《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3期。以梁生宝的性格为例,张均就清楚地分析了在新人梁生宝的生成过程中社会主义对各因素的选择与调用。⑥张均:《〈创业史〉“新人”梁生宝考论》,《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叶英的情况或许没有梁生宝这么复杂,但仍然可以看到所谓“新人叙事学”加诸这个青年检验工身上的理想人物诉求:女学生的气质、惯于思考的心性、勇敢作为的魄力、以公心战胜私人关系的意识和面貌。女学生的气质除了由于技术训练班的小说文本生成,还有着社会主义文学对青年的想象以及建构一种主体性的诉求。在当代文学有关“青年政治”的讨论启发下,可以看到女学生气质的叶英无疑也是在援用“青年政治”给小说所强调的社会主义工业化加注一种面向未来的政治合法化力量。这样的一种主体性诉求,既是“革命”和“国家”的文学隐喻,例如它所要求的叶英勇于作为的魄力和说一不二的行动力,同时也是政治的诉求,正如它同时所要求的这个青年检验工要有深沉的思想、惯于思考的心性和青年团员的良心与责任感,而且这个青年人还能时时刻刻战胜大叔赵得所示意给她的私人关系,“你来得好,小英子!关系不同寻常,彼此会有……有啥困难,就不客气告诉大叔!”①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第52、62页。就此而言,这个新人典型的背后对应着一套社会主义所需要确立的社会制度以及在这个新型的社会制度下人与人的关系和思想意识状态。这个思想意识状态是包含着认识机制、道德品质和精神诉求的,可以被称为一种社会主义的主体形态。②程凯:《“理想人物”的历史生成与文学生成——梁生宝形象的再审视》,《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3期。
另一方面,叶英在艺术上并没有遭到如严家炎对梁生宝式的质疑:思想上最先进并不等于艺术上最成功,反而有可能会导致人物的概念化。③参见严家炎:《关于梁生宝形象》,《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叶英不仅不是一个概念化的人物,而且还有着作为一个新人不断克服自己走向成长的过程。叶英不是以一个已然成熟了的面貌出现的,贯穿她生活的一直有两个主要方面,一是工作,二是学习和思考,也可以说是继续接受教育并自我成长。当她第一次与小马吵架后,晚上经过一番长久的思考,她拿出了日记本,在日记中说“我要凭着青年团员的良心和责任感来工作”,接着她看了一本在文中被反复提到的小说《为了幸福的明天》。这是作家白朗在建国初期一部描写工人的小说,主人公邵玉梅把自己的全部心力都贡献给了人民事业,她爱厂护厂,以致光荣负伤。正是在邵玉梅的精神感召下,叶英每每在工作中遇到困难,就会想:“我的工作是有困难,可是,比起人家邵玉梅呢?”在此精神感召下,她对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毛病是挑对了,没有错。可是,就仅仅是这样吗?我能不能帮助他们改进工作呢?我能不能帮助赵大叔呢(她有点后悔和赵大叔吵架)?比如说帮助他们降低废品率,能不能呢?”④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第52、62页。
在父亲的帮助下,她想到了一个可以减少废品的窍门并立即付诸行动,可是由于工作方法不对头,没有很好地估计可能遇到的困难,在安大方老师傅那里碰了壁,她变得更加苦恼了。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邵玉梅,邵玉梅的眼睛好像责难地看着她,最终一个青年团员的责任感唤醒了她,她知道她要去寻找党支部书记唐亮的支持了。叶英就是这样不断地接受教育,克服困难,慢慢成长起来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叶英的这种成长,体现出了一种社会主义文学新人的独特新处:克服自己,在与现实反复往返的过程中既矫正自己,又能形构出新现实的能力和品质。叶英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技术劳动者,也不只是工厂体系中的一个螺丝钉,她是一个能够胜任既定岗位工作同时又能破除岗位分工限制,引领整个生产体系不断更新优化的文学新人。⑤叶英打破岗位分工限制,超越产业分工的本位意识,引领生产体系优化更新的这种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无意中体现着“两参一改三结合”的方针,可谓是“鞍钢宪法”的精神先声。关于“鞍钢宪法”,参见《中共中央转批鞍山市委〈关于工业战线上的技术革新和技术革命运动开展情况的报告〉》,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3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第109—124页。文学塑造主体,检验工的质检工作导向的是社会主义认真的心性结构。叶英不仅仅拥有这个心性结构,也用这个心性结构来面对现实,但是她发现仅仅用这个心性结构是不能够化解现实中二工段的问题的,现实是如此的坚硬。当她只是在检验这一环节去工作时,现实并没有得到解决,这个时候她还没有破除岗位分工限制进入生产关系中的生产环节,所以,在与现实的触碰并往返时,她开始克服自己,进入生产环节,以对方的现实(赵得的困境)来重构自己的位置,既矫正了自己,在新的心性构成中拓展了新人诉求,同时也打开和推动了新现实的孕育。正是这一点,让叶英与其他的社会主义文学新人区分了出来。
尽管如此,理想人物仍然受到脱离实际生活的质疑,“实际生活中梁生宝式的新人还只是萌芽,而像他这样成熟的尤其少”。①严家炎:《关于梁生宝形象》,《文学评论》1963年第3期。那么该如何理解文学塑造实际生活中还只是萌芽又尤其少的这种新人呢?程凯提供了一种理解,“这个主体的形态不是在现实中已经完成的、完整存在的,而是依据历史和现实条件可以设想和应该要求的。我们或者可以把它称为主体的可能性”。②程凯:《“理想人物”的历史生成与文学生成——梁生宝形象的再审视》,《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3期。也即新人不完全是已经存在的人,也是尚未出现和可以预见到的人。但是,以反映论为基础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能够写这种可能性的潜在主体吗?换言之,现实主义文学能写这种社会主义新人吗?如果能,在写法上又会遭遇到什么挑战?
面对这样的假设,还是需要回到现实主义的概念。卢卡契在关于20世纪30年代现实主义与表现主义论争的《现实主义辩》中,谈到了现实主义的预见性。③洪子诚的《左翼文学与“现代派”》总结卢卡契的现实主义论有两个重要的概念:“整体”与“典型”。卢卡契的这种预见性是在现象与本质、作家主观体验和客观真实可以统一起来的这种“整体性”的基础之上论述的。参见洪子诚:《文学与历史叙述》,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74页。他认为伟大的现实主义不只是描写直接可见的事物,在客观上还有更加重要的“持久着的”和“萌芽着的”,以及还未能展开的发展倾向。而这种发展倾向将检验作家是否正确地认识到了典型人物的重要特点和社会作用。也即卢卡契认为典型是具有预见性的,因为现实主义所创造出来的真正典型,是能把被掩盖着的客观现实的倾向和潮流给刻画出来,并终将被证实。卢卡契总结道:“争论的焦点并非是否否认上层建筑中所要预见的运动的可能性,问题是:谁已经预见到发展?他在什么上头预见到发展?他具体预见到了什么?”④卢卡契:《现实主义辩》,《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二)》,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22页。
按照卢卡契的理解,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不仅能够预见到新人,而且还将预见新人具体是什么样的。另外,根据《苏联作家协会章程》给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做的规定,“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具体地去描写现实”,同时还将与教育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⑤《苏联作家协会章程》,《苏联文学艺术问题》,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13页。这一创作方法的规定,它所期待的是文学能够发挥出更大作用的政治潜能和塑造主体的强烈诉求,也可以说,它将是一个政—教机制,而这个机制就不仅仅只是文学的模仿论和反映论了,它将有更多的驱动力,也将规定着文学对可预见到的新人的描写与塑造。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叶英已经被塑造出来了,而且是那么地尖锐、较真、富有责任心。至于在写法上所遭遇到的挑战,或许是已经完成和出现的新人到何处去的问题。在小说中,叶英用她的出现已然克服了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产业分工等问题,那么她是否还需要持存,将以何面貌持存?她的政治潜能耗尽之后,是否会沦为一个“庸人”?也即当叶英在二工段克服了赵得和工人们的落后思想以后,她将如何?所以,小说也是在这种对未来的怅惘中结束的:
叶英却并没有去睡,但又不知干什么好……她打开日记本,想记下些什么来,但她长久地坐在那里,竟连一个字也没写下来。熄灯的汽笛尖着嗓子嘶叫,这划破长空的汽笛声,把叶英的思想引得很远,很远……①南丁:《检验工叶英》,《在海上》,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