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灵上传”遇到哲学理论
2023-09-11计海庆
计海庆 沈 阳
一、AI替身
杰西卡:噢,你还没睡,真好!(对话发生在深夜)
约书亚:杰西卡,真的是你吗?
杰西卡:当然是我,还能是谁?我就是那个让你疯狂爱上的女孩,这还要问。
约书亚:你已经死了!
杰西卡:听起来不太对劲儿啊……你怎么能和死人说话呢?①约书亚和杰西卡的故事参见Jason Fagone, The Jessica Simulation: Love and Loss in the Age of AI, website of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2023-04-25, https://www.sfchronicle.com/projects/2021/jessica-simulation-artificial-intelligence/;以及卓克:《人工智能:与死去的未婚妻对话(上)》,“得到”网站,2023年4月25日,https://www.dedao.cn/course/article?id=dA5eO3 NDrGk8KP04mqK2oxp9MRBzQP。
约书亚和杰西卡是一对加拿大的情侣。不幸的是,杰西卡从小患有自体免疫性肝炎,在结识约书亚两年后,杰西卡由于肝脏衰竭去世。约书亚就此消沉,患有自闭症的他在浑浑噩噩的悲伤中度过8年后,遇到了转机。在一个名为“12月计划”的聊天AI(人工智能)帮助下,约书亚“复活”了杰西卡。于是有了上面两人“重见”后的这段开场白。经过4个多月的谈心后,约书亚走出了内心的伤痛,重新面对生活。
这是一则刊载于《旧金山纪事报》(San Francisco Chronicle)的真实故事,对话发生在2020年底,生成数字杰西卡的AI“12月计划”,是程序员杰森·罗勒(Jason Rohrer)根据“GPT-2”①GPT,即通用预训练模型(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是一种基于人工智能的自然语言处理程序,其一个功能是和人类用户进行问答式对话。GPT系列产品由Open AI公司开发,文中的“GPT-2”于2019年11月正式发布,是“GPT-4”的早期产品。的开放接口开发的聊天程序。
人工智能将要替代人类吗?与很多正在担心因AI而失业的人不同,有一群人却希望、甚至渴望用AI来“复活”亡故的亲人或爱人。上述约书亚和杰西卡的故事并非个例。一位失独母亲,在阿里巴巴公司科学家的帮助下,用AI“复活”了女儿,为的是再听一听孩子的声音。②《失独母亲用AI“复活”女儿,这能解决人类的爱之憾吗?》,澎湃新闻,2023年4月25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5525623。一位视觉设计师用AI生成了故去奶奶的数字人,为的是再听听老人家的“唠叨”。③《小伙用AI技术“复活”奶奶,网友们吵起来了》,澎湃新闻,2023年4月25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2644809。正是敏感地体验到了人类这种不可遏制的基本情感,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创作了小说《克拉拉与太阳》,在呈现了一个情节反转的故事后,作者提出了灵魂之问:“这是一个关于人性和情感的问题。人到底是什么?人的内心中究竟有什么,才使得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④Will Knight, Klara and the Sun, Imagines a Social Schism Driven by AI, Wired, 2023-04-25, https://wired.me/culture/kazuoishiguro-interview/.似乎作家的直觉告诉石黑一雄,人的心灵是不可替代的。但是小说中的机器人,也就是被要求来替代小主人乔西的克拉拉却有自己的想法:
你说到的那颗心,或许的确是乔西身上最难学习的一部分。它就像是一栋有着许多房间的房子。即便如此,一个全心全意的AF(克拉拉所属的机器人型号),只要有时间,总能够走遍每一个房间,一个接一个地用心研究它们,直到它们就像是她自己的家一样。⑤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宋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第174页。
在现实中,机器人克拉拉的“心灵模仿”愿望被一群科学家所认同,并称之为“心灵上传”(mind uploading)。
二、大脑拷贝⑥本文的“大脑”一词泛指人脑(human brain),人脑在生理学上包括大脑、小脑、脑干、间脑等。
1950年,现代控制论的创始人诺伯特·维纳,提出了一个关于人的隐喻:有机体可以视作“消息”(organization as the messages)。⑦诺伯特·维纳:《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与社会》,陈步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7页。维纳认为,人的存在并不在于作为有机体的物质性身体,身体只是川流不息的物质洪流中的漩涡,随时可能解体,人的存在取决于人脑及其中的记忆和信息。记忆和信息都是可以传送的“消息”。这位数学家进一步推论到:一个人除靠火车或飞机旅行外,也许还可以靠电报来旅行。也就是说把人体所有细胞及其相互关系所包含的信息加以编码,并通过电报传送到另一个地方,再用别的材料把它制造出来,这就好像是人在靠电报旅行了。①参见诺伯特·维纳:《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与社会》第5章“作为消息的有机体”的论述。
维纳的这个科幻式想象可以归结为3个命题:(1)人存在的本质在于人脑及其活动;(2)人脑的功能在于信息的处理和存储;(3)作为信息结构体的人脑可编码、可传送、可复制。把这3个命题首尾相联,便可以得到结论——人的存在是可编码、可传送、可复制的。这正是“心灵上传”的题中应有之义。西语中的mind汉译为“心灵”,当然并不指身体中的心脏。在科学家看来,心脏不过是个精巧的水泵而已,而“心灵”又是个“过气”的名词,其所指人的意识、思想、知觉、情感、愿望、记忆乃至想象力等,都是人脑的功能,所以“心灵上传”在实际操作中对应的是“大脑拷贝”。
但是,大脑的功能真的可以在计算机中得到完全模拟吗?模拟的数字大脑可以产生意识吗?模拟出来的意识还是原来那个意识吗?人难道仅仅就是大脑的意识活动吗?“心灵上传”产生的复制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原来那个人还活着吗?
面对“心灵上传”,或者说科学家设想中的“大脑拷贝”,人们总是会有一连串的疑问。对于这些问题中的前4个,现代的神经科学家、进化论者、认知科学家、脑科学家、人工智能研究者们有自己的答案。与维纳一样,科学家们相信人的存在的特殊之处在于人脑的意识活动。对我而言,意识活动体现为自我意识、知觉、推理、想象以及各种情绪等;但对科学家而言,意识活动本质上是大脑用物理和电化学的过程来模拟数学和逻辑的推理,②Koch, Christof, Can Machines be Conscious, IEEE Spectrum, 2008, 45(6), p.55.那些尚无法充分解释的自我意识、情感、想象力等,是大脑神经元网络在信息处理过程中涌现出来的高层次特征。由于人脑的模拟是在神经元或更基础的层面上精确地一比一复制,所以脑的功能可以在计算机中得到模拟,模拟的数字大脑可以产生意识,拷贝出来的大脑还是原来那个大脑。当然,科学家的主要工作是在实验中证明这些观点。2004年,瑞士洛桑联邦理工学院启动了“蓝脑计划”,便是希望利用逆向设计人类大脑电路来创造一个合成大脑。③“蓝脑计划”(Blue Brain Project)最初由神经科学家Henry Markram提出并主持,但在充分估计项目的难度后,该计划的目标修改为先复制小鼠的大脑。参见Henry Markram的演讲“超级计算机中的大脑”,https://www.ted.com/talks/henry_markram_a_brain_in_a_supercomputer;以及“蓝脑计划”官网的介绍,https://www.epfl.ch/research/domains/bluebrain/bluebrain/about/。尽管类似的脑复制计划并未最终达成目标,但还是允许科学家们获得充裕的时间去证明他们的答案吧。
在这里我们更关心的是最后2个问题,“心灵上传”的复制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吗?那个人还活着吗?我们可称其为“心灵上传”的后果问题。科学家们困扰于前4个问题的证明,在他们看来,最后2个问题应是在研究完成后才能客观地回答。因此,就不拿它们来打扰科学家了,我们求助的对象将转向哲学家。
为什么是哲学家,而不是未来学家呢?确实,“心灵上传”这个话题一直是未来学家们的最爱,像汉斯·莫拉维克、雷·库兹韦尔以及超人类主义中的“奇点论者”(singularitarians)都是“心灵上传”的拥趸。早在20世纪70至80年代,莫拉维克就提出在脑外科手术的帮助下实现“心灵上传”,并为其取了个灵魂学的名称“转生”(transmigration)。①Hans Moravec, Today’s Computers, Intelligent Machines and Our Future, Analog, 1979, 99(2), pp.59-84.库兹韦尔则更直接地称之为“数字永生”(digital immortal),并相信在2045年时人类可以转为“硅基生命”(silicon-based life)。②Ray Kurzweil, Mind Uploading & Digital Immortality May Be Reality By 2045, Futurists Say, Huffington Post, 2013-06-18.不过,未来学家们的推测多了些激情和狂想,而科学家们的想象在假说被验证前,连自己也不愿多谈。维纳似乎是个特例,但他却认为“电报旅行”的想象是为了哲学服务。③诺伯特·维纳:《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与社会》,第107页。那就让我们听听哲学家们如何谈论“心灵上传”。
哲学家们擅长两件事:论证一个观点,以及批判一个观点,当然都是在思想的层面。“心灵上传”的科学理论或技术细节,并非哲学的领域,关于“心灵上传”我们希望得到的哲学指引,在于“心灵上传”的后果问题。
参与讨论的是两位当代的哲学家:德里克·帕菲特(Derek Parfit)和罗伯特·施佩曼(Robert Spaemann)。帕菲特在他的名著《理与人》中恰好谈到了一个与“心灵上传”几乎一样的思想实验,并对上述两个后果问题发表了与众不同、甚至是颠倒常识的观点。帕菲特属于哲学论证这一方,他认为,“心灵上传”后的复制人还活着,也可以是原来那个人。而施佩曼在其著作《论人:人与物的区别》和其他论文中,针对上述帕菲特的观点进行了全面和彻底的反驳。施佩曼是哲学批判一方,他否认了帕菲特的答案。鉴于两人分别是现今英美分析哲学和德国观念论的卓越代表,他们的观念交锋,可视为两大哲学传统在科技重塑人类观念问题上的一场具有标杆意义的论辩。
三、哲学论证
帕菲特的“传送门”思想实验与维纳的“电报旅行”相似,都包含了人的传送和复制。假设,未来某日,帕菲特去火星旅行。他并不乘坐飞船,而是借助“传送门”。按下电钮后,旅行者随即昏迷,装置扫描大脑和身体,记录了所有细胞的精确状态,然后通过无线信号发送至火星的复制器。一个多小时后,旅行者在复制器重新创造的大脑和身体中苏醒了过来。依照正常的程序,地球上的帕菲特在扫描过程中被毁灭,苏醒后继续存在的是火星上的帕菲特。然而这次传送却发生了意外,扫描仪在记录信息的同时并没有毁灭“原件”,而只是破坏了帕菲特的心脏,令他最多再存活一个月。于是,问题来了。扫描前的帕菲特和传送后的帕菲特是同一个人吗?扫描后,地球上的帕菲特和火星上的帕菲特是同一个人吗?一个月后,火星上的帕菲特和原来地球上的帕菲特是同一个人吗?但或许更为关键的是:原来的那个帕菲特到底还活着吗?
帕菲特把前3 个问题归为“个人同一性”(personal identity)的判断问题,最后的关键一问归为“个人同一性”是否重要的问题。帕菲特认为,地球的和火星的帕菲特,传送前和传送后的帕菲特是不是同一个人,这个问题不重要,是个“空问题”,既可以回答是,也可以回答否,取决于不同的标准。对于“是否活着”的问题,帕菲特认为如果把“个人同一性”看得比较重,那原来的帕菲特是死了,如果不把“个人同一性”当回事儿,那原来的帕菲特没死,还活着;更准确地说,在传送后的一个月内,地球和火星上的两个帕菲特都活着,一个月之后,火星上的帕菲特还活着。
不难发现,这里的“个人同一性”是个关键概念。哲学上,所谓的“个人同一性”问题更多指的是这个概念的判断标准,通俗地说就是,如何判定在两个不同时间点上的人是同一个人。尽管这两个人可能看起来一模一样,言谈举止也相似,但在得到可靠的标准和证明之前,我们还是把他们当作两个个体吧。
关于“个人同一性”的判断标准有3种观点。物理标准认为,同一个身体的存在是关键。在“心灵上传”时,地球上帕菲特的身体被毁坏了,火星上生成的帕菲特是另一个用其他材料合成的身体,这里身体的存在是中断的,所以前后不是一个人,火星上的只是复制人。但心理标准对此不同意,人从小到大,身体的从十几厘米长成为一米多、甚至两米,这前后两个身体上差不多每个细胞都替换了无数次,说是同一个身体,恐怕有些勉强。心理标准认为,同一性的标准应该是个体的心理活动,尤其是记忆,记忆把人从小到大的过程串联了起来,使其成为一个人。由于物理标准和心理标准都把人的同一性判断归结为某一类因素,因此两者都属于还原论的阵营。第三种观点是非还原论的立场,认为人的存在是独立于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外的存在,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可以描述人的存在,但并不等于人的全部。非还原论的一个代表就是笛卡尔式的唯心论“自我”。“自我”是不可还原的最终实体,是其他可变属性的承担者,但自身不变,因此在时间中维持着同一性。
帕菲特属于还原论立场,反对非还原论。他指出,笛卡尔证明“自我”是一个独立实体的论证是其著名的“我思,故我在”推论,但不幸的是,这是一个错误的推论。①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王新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323—324、392、373、373页。从“我在思考”这个条件可以推出许多结论,例如思考总是具有某些内容,思考活动本身是存在的,有一个“我”正在思考。但就此认为这个思考的“我”是一个独立于思考活动之外的实体,则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出的结论,需要其他的条件才可以。从“我思”最多能推论出“我”伴随着“思考”存在,却得不出“我”不依赖于“思考”而独立存在。所以,认为人的存在是独立于物理现象和心理现象之外的存在,这点是无法得到证明的。非还原论所主张的以存在一个非物质的心灵实体作为“个人同一性”的判断标准,并不能成立。
在还原论这个大类别下的物理标准和心理标准中,帕菲特更偏向于心理标准,但也不否认物理标准的作用。帕菲特认为:个人的存在寓于由大脑和身体的存在而产生的思维和行动中,在心理事件和物理事件的发生中。②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王新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323—324、392、373、373页。而“个人同一性”的判断,要看的是处于不同时刻的两个人在物理的身体层面是否存在关联,但更重要的是要看这两个人的心理活动之间是否存在连续性(continuity)和(或)关联性(connectedness)。③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王新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323—324、392、373、373页。帕菲特给这里的连续性和关联性设定了一个宽松的条件,即由任何原因造成的因果联系。④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王新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323—324、392、373、373页。为什么相比物理标准,心理标准更重要呢?因为如果只有单纯身体的复制或传送而没有心理活动的延续,火星上的帕菲特只是一具僵尸。人的存在,在于心理事件的发生,以及相应的行为之中。所以,尽管物理和心理标准都要看,但心理标准更重要。
但是,为什么原来的帕菲特和传送后的帕菲特的心理活动之间存在关联,已经足以构成“个人同一性”的判断标准了呢?两者之间难道没有更深层的“个体”或“自我”上的差异了吗?帕菲特认为,如果存在所谓的更深层的、关键的差异,那便是滑向了非还原论的实体性“自我”了。还原论的立场不允许他这么做。即便如此,心理活动或经验难道不总是属于某个人吗?帕菲特认为,“自我”确实总是伴随着心理活动和经验,“自我”的存在在于心理活动的发生,但这只是说,“自我”是心理活动的结果,而非原因。我们描述一种心理活动,但不必主张这种心理活动的经验是被某个人所拥有的;甚至我们可以描述一种心理活动,而无需明确承认某个人的存在。①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第304、309页。请考虑本文开篇提到的例子,和虚拟杰西卡的对话构成了当时约书亚的某种心理活动,但这种心理活动中属于杰西卡的部分,并不指向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约书亚对此也明白,但并不认为他所对话的不是杰西卡。
因此,当对“个人同一性”做判断时,只要判定在两种心理活动之间存在因果性的关联即可得出肯定的判断,例如是“传送门”的作用把地球上的帕菲特和火星上的帕菲特串联了起来。所以,与其去问传送前的帕菲特和传送后的帕菲特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如去判断两者之间是否存在连续的和关联的心理活动。这种关系是更实在的判断依据。在是不是同一个帕菲特的“个人同一性”问题上,还原论者并不执着于“是”或“否”的答案,帕菲特认为这是个“空问题”。因为传送这件事情的经过已经被完整地描述,地球上的和火星上的帕菲特的命运都被清楚地揭示了,“是”或“否”的回答已经不那么要紧了。我们可以说,传送前和传送后的帕菲特是同一个人,或地球上的帕菲特和火星上的帕菲特是同一个人,但这样的结论既不真也不假,因为我们对事情的了解并不会因为在同一性问题上缺少明确的答案而有损失。②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第304、309页。好比有个历史系的学生问世界历史课的老师:“蒙巴顿方案”实施之后的印度和实施前、未拆分的印度是不是同一个印度。这个较真的学生一定要得到一个“是”或“否”的答案。但老师会说,我已经把“蒙巴顿方案”拆分印度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了,如果你理解了的话,就不会问这种非“是”即“否”的问题了。“印度”的指称和“帕菲特”或“我”这样的指称具有相同的性质,都可以作为还原为其他更具体的判断依据的对象。我们可以在了解实际的因果联系或政局变迁后仍然保留这样的名称继续使用,而不用纠缠于所谓的同一性问题。
由于“个人同一性”是个“空问题”,所以这个问题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前后两个帕菲特之间存在心理上的关联,例如传送前和传送后都有同一种感觉,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而产生这种关联的原因是大脑和身体被复制了。所以参照这种更为重要的判断依据,帕菲特对“是否还活着”的问题的回答是“帕菲特还活着”,在传送后的一个月内,地球和火星上的两个帕菲特都活着,一个月之后,火星上的帕菲特还活着。值得注意的是,帕菲特这里的“活下来”是一个程度概念,其强弱程度依据的是心理关联性的强弱。这与非还原论者认为“活着”和“死去”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质”的概念不是一回事。这就是帕菲特观点中最反直觉和反常识的部分,所谓非死即生的区别,被帕菲特的还原论一笔勾销了。
帕菲特承认,自己的还原论提出这样极端的观点,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无法接受的;甚至帕菲特自己也在情感上拒斥这种观点,但理智上还是相信自己的论证没错。①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第397、400页。而支持他相信自己立场的原因是:这一洞见令他从自我的禁锢中得到了解脱。
(没有自我)这个真相令人感到压抑吗?有些人可能发现如此。但我却发现它令人感到解放和欣慰……当我改变我的观点的时候,我对自己的余生关心比以前少了,而对他人生活的关心则比以前多了。②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第304、309页。
帕菲特设想的“传送门”思想实验,最终是希望证明还原论在“自我”和“个人同一性”等关键概念上是理性的和正确的,认识到这些可以帮助人们不用过于关注自我,从而论证一种理性的利他主义。因此,他的《理与人》从根本上被认为是一本伦理学著作,也是说得通的。对我们而言,如果我们认可帕菲特的论证,并且如果“心灵上传”可以实现,那起码这会带来伦理上利他主义的益处。
四、哲学批判
与帕菲特不同,施佩曼的著述中并未直接谈论“心灵上传”,但他对帕菲特在“个人同一性”和“自我”等问题上的立场做了细致的分析和批判,其中涉及帕菲特作为论证案例的“传送门”思想实验。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与帕菲特完全不同的对“人”的理解,拿来作为对照,有兼听则明的效果。
施佩曼对帕菲特的批判,始于对现代世界中一些关于“人”的理解上的倒错现象。③Robert Spaemann, Die Frage Wozu, Geschichte und Wiederentdeckung des Teleologischen Denkens, Munchen: Piper, 1991, p.239.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习惯于“拟人思维”,会把那些并不算作生命范畴的对象在潜意识中当作“人”。例如,喜欢给那些明显不具有任何人类特征的事物起一个人的名称,把原子弹称为“小男孩”“胖子”或“瘦子”,把飓风唤作“卡特里娜”“桑迪”“爱丽丝”等女性名称,甚至物理学上的基本粒子也不例外,如“希格斯玻色子”“费米子”。随着最近几十年AI技术的发展,人们更顺理成章地发出了“智能机器是不是人”或“AI对话程序是不是人”这样的问题。另一方面,自然科学的研究却又把人还原为更基本的生理或物理现象,例如提出人是机器、人脑是计算机、人是基因的传承工具等。两者对照,便是个有趣的现象:不是人的东西正在成为人,或起码是获得了人的名称;而人本身却又在被解构为非人的、无生命的东西。④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也有类似的观察:“我们的机器令人不安地生气勃勃,而我们自己则令人恐惧地萎靡迟钝。”唐纳·哈拉维:《赛博宣言:1980年代的科学、技术以及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严泽胜译,汪明安主编:《生产(第6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正是这一困惑促使施佩曼不得不去深入思考现代的、也是科学技术时代的人的问题,并写下了《论人:人与物的区别》一书。
施佩曼指出,关于“人”的这种悖论式的倒错理解,其本源在于两种关于什么是“实在”的不同观念间的矛盾和张力。这里的“实在”,即reality,也可译作“现实”,是一个哲学本体论的概念,用来指涉在存在问题上追溯原因时,最终要诉诸的原因或对象。这样的原因或对象就是“实在”。也可以用reality的形容词来描述,从而引出价值论上的“真的”(real)判断。在人类生活的大部分历史时期中,人们认识周围和世界的活动是一种类比结构,即我们只有通过与我们个人的自我经验相类比,才能充分理解自然,①Robert Spaemann, Person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Someone and Something,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67-69.可称之为自身类比的实在论。在古代,这体现为普遍存在的“人格神”的现象,或是泛灵论观点;在现代,就体现为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对非生命对象的“拟人化”命名。在类比理解中,人的自我经验是提供这种参照的可靠和实在的依据。
但是,这种通过类比自身来理解自然的方法,在现代自然科学兴起之后被认为是原始的、随意的,甚至是自我欺骗的。因为,自然科学对自然的理解是基于因果律的客观性说明,从因果律出发又要求明确的、可实证的和量化的相互作用的精确计量。对自然科学而言,因果律才是实在的、真的和可信的。哪怕这种因果律给出的是一种反直觉和反常识的描述,只要有因果律作为保证,那么自然科学就会毫不犹豫地站到直觉和常识的对立面上。
在“个人同一性”问题上,这两种实在论也导致了完全不同的理解。自我类比的实在论认为,事物同一性建立在自我同一性的基础上。我睡前花园里的那棵树与我醒来后花园里的那棵树之所以是同一棵树,是因为睡前的我和醒来的我具有同样的经验,即在同一位置和同一角度都看到了同样的东西。因为,前后始终有一个“我”在观察,所以站在“我”的视角上看,才有事物的同一。如果我一睡不醒,那就根本没有再次观察的机会,也就没有了被用来同一的另一个时间点上的对象了。所以,如果没有不同时间点上自我同一的体验的话,那么花园中的树也好,世界也好,都是无差别的混沌,无法产生在不同时间点上的事物的“同”或“不同”的区分了。
而帕菲特基于还原论的“个人同一性”的立场,并没有给予这种第一人称的“我”的视角和体验以足够的地位,“自我”是派生性的,是伴随心理活动存在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实体。帕菲特认为更重要的是心理活动之间的关联性,其背后就是基于因果律实在论的同一性理解。个人相对于因果律作用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不重要,所以是否要把心理活动和经验归属于一个人格主体也不重要,甚至是否要预设一个人格主体的存在也不重要。帕菲特得出这样反直觉的结论,分享的其实是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关于基因遗传的因果律实在论。在道金斯看来,人的、动物的和植物的有形存在都不过是基因的临时载体,在基因传承这条因果链条构成的河流中随波逐流,基因传承的因果律才是解释有机世界最终诉诸的和实在的原因。②Richard Dawkins, River Out of Eden: A Darwinian View of Life, London: Weidenfeld & Nicolson, 1995, p.3.站在因果律实在论立场来看,作为个体存在的“我”和“你”都是被去实体化的对象,由于是非实体的存在,所以对个体的命名只是一件附带进行标注的工作,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从揭示因果作用机制的角度称其为“机器人”“计算机”“消息”“基因载体”,分别表征的是机械力因果律、电力因果律、信息论因果律、基因存续因果律。
正是帕菲特的因果律实在论立场,促使其得出“个人同一性”是个“空问题”的结论。相对于心理活动的连续性而言,前后两个帕菲特是否同一无关紧要。地球上的帕菲特是在扫描时被即时毁灭,还是一个月后死于心脏病,并不重要,关键是火星上的帕菲特还活着,因果链条已经在继续推进了。虽然帕菲特对“传送门”思想实验的描述是以第一人称进行的,但那些由第一人称带出来的情绪,帕菲特却选择忽略,例如传送前的紧张和无助感,苏醒后得知火星上还存在一个“我”时的匪夷所思,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后的绝望,以及当火星帕菲特安慰说会好好照顾家庭时,地球帕菲特的荒谬感和被抛弃感。所以,尽管用了“我”的视角进行叙述,但帕菲特的第一人称方法在这里是失败的。对于一个真实的自我而言,这些问题显然不是、也不可能是“空问题”。帕菲特的忽略只能证明他是站在因果律实在论的立场。
指明了帕菲特的因果律实在论立场后,施佩曼提出了自己的批判,针对的便是“传送门”这个思想实验。有人批评帕菲特用一个现实中并未实现的技术形式及其效果来论证一个结论,本来就不是一个事实,却用构想出来的事例论证现实的观点。但帕菲特对此并不同意。“传送门”思想实验在他的理论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为此辩护到,我们可以区分两类事情,一些是违反自然规律的,称之为“根本上不可能”;另一些则仅是“技术上不可能”,①德里克·帕菲特:《理与人》,第315页。但不是“根本上不可能”。“传送门”实验属于后者。通过想象弥补了技术上的暂时不可能后,这个思想实验就可以用来论证哲学中的观念,因为它存在于逻辑和理由的空间中,具有观念上的实在性。
对于这个解释,施佩曼并不满意,他指出,帕菲特的思想实验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仅在技术的层面假设了某种可能性,而是在观念层面同样做出了带有偏向性的选择。相对于观念层面的这种偏向,技术上对不可能情况的假设不是问题关键。帕菲特在观念上的偏向,就是上述对因果规律实在论的青睐,以及对自身经验类比实在论的视而不见。纵观帕菲特对“个人同一性”的分析,他有意忽略了采用第一人称才可能具有的经验以及支持这种经验的社会习惯和制度安排。“个人同一性”和“是否还活着”的问题,对个体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它不会因为“心灵上传”的技术手段已经得到实现而失去地位和意义。地球上的帕菲特完全可以主张自己才是真正的帕菲特,而宣布火星上的帕菲特是个“多余的人”,这样的主张完全可能得到现有法律的支持,而不管这两个帕菲特在物理或生理上是否完全相同。但是,帕菲特的思想实验并没有向这个方向构思和发展,他选择了一种不同的实在论进路,否认“个人同一性”的重要性,而只字不提作为思想实验应提出的更为全面的结果和可能。这种做法其实还是在用设计出来的正确论据来论证命题,构建的是一种缺少支持的、虚构的现实感。而作为一部寄望于指导人们现实选择和行为的伦理学著作,采用这种虚构现实作为行动依据的做法本身是不具有说服力的。
五、模仿游戏
AI技术也好,“心灵上传”也罢,它们对人的模拟更像是一场游戏,图林称之为“模仿游戏”。但这里的关键并非“模仿”,而是“游戏”,并且是一种“RPG游戏”(角色扮演游戏)。自古以来,人们就开始用技术或艺术形式来模拟自身,从绘画、雕塑、玩偶,到机械模拟、人工智能以及“心灵上传”。当面对自己的造物,而且是自拟造物时,人们往往会陷入“皮格马利翁效应”。相传皮格马利翁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国王不喜欢凡间女子,喜欢雕刻,决定用技艺创造一座少女雕像。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中,国王把精力、热情和爱恋都赋予了雕像,为她起名为加拉泰亚。最终爱神被他打动,赐予雕像生命,两人结为夫妻。时过境迁,AI时代的约书亚,出于对未婚妻的思念而创造了数字人杰西卡,在聊天中打开了心结。“皮格马利翁效应”更像是一个剧本,一场角色扮演游戏。谁来扮演、怎样扮演并不重要,关键是走过一遍剧情后,参与者在模仿游戏中得到了安慰或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