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月亮快升起(外一篇)
2023-09-09京格格
天擦黑时,吴嫂听说镇上有大部队经过,就奔向墙角鸡窝,手里握着热乎乎的红皮鸡蛋,心里热浪起伏。
吴刚当兵三年,吴嫂这心就提着三年,盼着三年。
“咣当”门开了,芦花鸡被惊得飞起来,身穿军装的吴刚出现在门口。
吴嫂愣了一下,一把拉过丈夫,上下打量了一遍,胳膊腿都全乎。赶忙着去刷锅、烧水、打鸡蛋。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煮蛋端给丈夫。
三岁的儿子小蒲棒躲在门后,吴刚抱起儿子,说,“小蒲棒,叫爸爸。”小蒲棒叫着:“爸爸、爸爸。”吴刚夹起水煮蛋,喂进蒲棒张着的小嘴,又夹起一个给吴嫂,吴嫂又推给丈夫,说:“你吃吧,吃饱了好抓紧歇歇。”
“啥时候出发呀?”
“连长批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假,月亮升起时就出发,出发前会有人来通知我。”
吴嫂刚刚还一脸灿烂,转身偷偷地抹了一下眼角。嫁给吴刚第二年,他就参军去了部队。吴嫂有些委屈地说:“儿子三岁了才见你第一面,回来一趟炕沿没坐热,就要走。”
小蒲棒在爹的怀里,爹的脸贴着他的脸,蹭来蹭去痒痒得有些疼,嚷着找娘。
吴嫂去外屋拿出家里的苞米面袋子,准备和面烙饼,给丈夫准备干粮。吴刚拉她回到屋里,说,“别忙了,部队上不缺吃的。”
“你先陪陪儿子吧,蒲棒天天嚷着找你,我马上就做好。”
吴嫂边烙饼边回忆,五年前与吴刚的第一次约会。
天刚黑下来,吴刚的口哨声就在蒲河岸边响起。他俩约定月亮升起时蒲河边见,那晚的月亮特别圆,耳边回荡着悦耳的蝉鸣,她说:“真好听。”他看她说:“月光里的你,真好看。”他拉着她的手,一晚上没松开。她发现倒映在蒲河水中的月亮很美,在心里不断地呼唤月亮月亮快升起。
他们最后一次去蒲河岸边,是吴刚去部队的前一天晚上。
她依偎在他身旁,盼着月亮月亮快升起,她喜欢月光里的他,更喜欢他在月光里看她的目光,他搂着她,摸着她凸起的肚子冲着月亮说:“要是生个儿子就叫蒲棒,生个女儿就叫芦花吧。”
她扑在他怀里嘤嘤地哭,他捧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哭啥?等我打完仗回来,告诉咱们的孩子,爸爸是个扛过枪的军人。”
小蒲棒在爸爸怀里迷迷糊糊睡了。吴刚把妻子拉进屋里,吴嫂嚷着还有一张饼没烙好。吴刚说:“炕头也能烙饼。”扯着吴嫂进屋,吹了灯。
吴嫂躺在丈夫身旁,心里念着月亮月亮别升起。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连里的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说,“连长命令,吴排长马上归队,部队要在月亮升起前出发。”
吴刚提着苞米饼归队了。战友们听说排长有了儿子小蒲棒,一阵哄抢,说,给排长放假回家继续烙饼,说不定还能再烙出个小蒲棒呢。
多少个夜晚,吴嫂躺在炕上,念着月亮月亮快升起睡着了。梦里見到了丈夫回来了,说,“有了小蒲棒,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这下可啥也不怕了。”吴嫂出了一身冷汗醒了,摸着平平的小肚子遗憾地念叨,就怨那没有月亮的晚上,咱们的小芦花还没怀上呢。
吴嫂听说,丈夫的部队到朝鲜战场的消息,战斗很艰苦,就和小镇上的姐妹们做炒面、做军鞋,送到镇政府。
这晚是正月十五,吴刚又来到妻子的梦里,约她一起念月亮月亮快升起,在月光里,看见他带领战士们击退美军一次又一次进攻。
抗美援朝结束两个月后,吴刚回来了,身后跟着通讯员。吴嫂看着拄着拐杖走向自己、空空的左裤管的丈夫哭了。吴连长打趣地说:“哭啥,右腿还在,啥也不耽误。”
三个月过了,吴嫂的小腹一直平平的,女儿小芦花成了吴家的另一个盼望。
这晚是农历十月初一,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吴连长一家三口,去了蒲河岸边。点亮了写着连里阵亡战友名字的孔明灯,目送它们顺着蒲河水漂向远方。
吴连长左手拄着拐杖,庄严地站在蒲河岸边,缓缓地抬起右手,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落雪无痕
那年冬天格外地冷,风儿针一样扎着清晨。姥姥围着灶台忙活着,一把柴火丢进灶坑,哗啦蹿出一道火苗,姥爷冲着火苗暖暖手。
他爸,变天了,今天别去上工了。
不行,沙坑里还有没掏出的沙。昨天队长说,村里不要这沙了,把沙坑清理干净才给工分,紧紧手也就半天的活,我就答应了。
北风烟儿雪的不得干活,那沙子还不被风刮跑了。
沙坑背着风口呢,咱多弄车沙子,除了自己家盖房用,余下的可以用来卖钱,买些砖瓦木头,再加上之前存的沙子,明年就可以盖新房了。
姥姥梦里的砖瓦房,在姥爷的话语里真实起来。
姥爷接过姥姥递过来的苞米白菜糊糊,呼噜噜喝了几口,咬了口发面饼子,就着芋头咸菜,嘴里呼出一团团热气。
北风蛊惑着雪花,拱开姥姥家的窄门,一股寒气打着旋儿填满土屋。出门赶工的姥爷,紧了紧腰上的带子。开着四轮车出发了。
快中午时,雪花落满小院,白了屋顶,白了乡间小路。姥姥担心姥爷一根筋,后悔没拦住姥爷,就顶着北风雪花儿,冲着姥爷回来的路张望着。
姥姥家的窄门再一次被狂风舞开,满身是雪的队长来报信,说沙场塌方了,姥爷连同他的四轮车被压在沙坑里。姥爷被扒出来时,模糊得没了人形。那年,姥姥刚好五十岁。
姥姥一个摇晃,倒在地上。醒来后,见到儿女们披麻戴孝,抱在一起哭,又昏了过去。再醒来,就傻了似的,光着脚跑到大门口去等姥爷回来。
妈妈是姥姥的大女儿,姥爷还在世就嫁到小镇了。姥姥家在东村,离小镇五里路,妈妈风筝一样飘在姥姥的视线里。姥爷走后,姥姥一夜雪染青丝,妈妈经常带着我去姥姥家,在姥姥怀里听他们的故事,姥爷一直活在姥姥的故事里。
春风赶走雪花时,姥姥终于清醒过来了。挺直了瘦弱的腰身,松柏一样带领儿女们扒掉旧屋,三间砖瓦房立在东村口,完成了姥爷生前的愿望。姥姥没再嫁人,一直守着家。
妈妈的家在蒲河左岸的镇北大院里,每天枕着绿皮火车轰鸣声醒来,晚上等待爸爸乘绿皮火车从城里归来。做好的晚饭放在锅里热着,听见爸爸的脚步声,开始张罗一家人开饭。
爸爸喜欢喝小酒,冬天雪花一飘,妈妈就会端出酒壶酒盅下酒菜 ,一壶热辣辣的酒溜溜达达下肚后 ,爸爸脸色泛红,就开始讲大清朝的历史,咱们家是锡伯族,祖上是八门提督,是统兵的大元帅,在古盛京城有好大个宅院,这大宅院里发生过好多故事。最后还一定要说 ,他们单位正在盖福利房,等分到两室一厅的楼房,全家可以一起搬到城里,大人不用这样辛苦,孩子们就可以去城里上中学了。
妈妈慢声细语说,你那酒壶里的楼房都盖多少年了,再过几年孩子们都读大学了,还没看见楼房的影子。爸爸笑呵呵为自己开脱,后后有房,好房不怕等。
爸爸退休的前一年的冬天,雪花儿是午后飘起来的,越飘越厚,到吃晚饭时,一脚下去,埋了小腿肚。爸爸没有准时回来,妈妈说火车误点了,让我们先吃饭,她等爸爸。在冬天火车时常晚点,妈妈一遍一遍地热着留给爸爸的饭菜,人跟锅里丢了魂的白菜汤似的,来来回回去大门口瞭望,耳边火车轰鸣,就是没有爸爸的影子,这晚爸爸没回来。
第二天,雪停了。半天一夜的积雪压得屋顶瓦片吱嘎响,一直没有爸爸的消息,不祥笼罩着清晨。一辆小汽车开进镇北大院,妈妈被接去城里,来人说,爸爸做实验时晕倒在实验室,药物中毒昏迷不醒,正在医院抢救呢。
医生说,爸爸呼吸还在,醒来的机会不大,恐怕这辈子就这样睡下去了。
媽妈带着植物人爸爸回小镇了。妈妈每天按照医嘱,给爸爸打流食,唱爸爸喜欢的歌,给爸爸翻身叩背做按摩。
蒲河水冻了化了,化了又冻了,爸爸一直静静地躺着,姥姥一声声叹息,拉过妈妈的手,泪无声地流着,一脸无奈与不忍丢给昏睡中的爸爸。姥姥说,女人的命是男人给的,苦与不苦都得咽下去。这就是缘分。
姥姥的话,雪片一样落在妈妈心头。
我好久没回娘家了,妈妈看到蒲草一样的我,行单影只地归来,再看看床上昏睡的爸爸,一脸的问号变成泪水。心疼地说,快看看女儿吧,你这没良心的,赶快醒来吧。
渴……渴……模模糊糊的声音。是你爸爸熟悉的声音,这几天我偶尔就听到这声音,还以为是幻觉。妈妈笑容里挂满泪花,颤抖地叫着,老佟……老佟……你可醒了 ,是听到我骂你没良心了,还是心疼女儿了呀。
爸爸真的醒了,疲惫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咋大白天他躺在床上?
爸爸你昏迷好久了,是妈妈一直照顾陪伴呼唤着你。我急切地说,恨不得一下子把这几年积压在心里的话,都说给他听。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妈妈紧紧地搂着我,笑,哭,笑。女儿别怕,再冷的冬天都将过去。
雪停了。积压在屋顶的落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吱吱嘎嘎拥挤在房檐边,一串串水珠排着队唱着欢快的歌,滴答……滴答……唱着欢快的歌。
京格格:本名佟继萍,锡伯族。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沈阳市沈河区作协副主席。有作品被《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说选刊》转发,小小说入选年度作品选,并多次获奖。出版小小说集《蒲河之约》,被收入《小小说名家精品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