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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的叹息

2023-09-09庞滟

妇女 2023年8期
关键词:三姑奶糖姑父

庞滟

那年,我带着相机回到故乡。这是我不愿回的地方,藏匿着父辈的凌乱恩怨,如同旧日伤疤,痛感一直蛰伏着。出差的摄影迷男友打来电话,说市里举办的新秀摄影大赛即将结束,让我拍些乡土风情的照片备用。

初冬季节,田野像可怜的乞丐——金黄的稻子、火红的高粱、鼓胀的大豆都被收走了,失去摇曳绿衫的树木傻站着,暴露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十几年不见的村庄如弃妇一般越加苍老。路过一个两间红砖房的门口时,我惆怅地徘徊在木门旁,想进去看看三姑,又怕勾起伤心事。

一个脸色苍白的小男孩正在栅栏边弹玻璃球。这是一个很老的游戏,地上挖好多小坑,男孩瞄准前面的球弹射过去。两个蓝芯玻璃球在清脆的碰撞后一起打转滚进坑里,男孩手舞足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没有理我,继续独自玩耍。我摸摸他的头,将几块奶糖递给他。男孩背起双手躲避着,目光却贪婪地舔舐糖纸。

男孩攥着被硬塞进手中的奶糖,向旁边的稻田地跑去。田里有稻子脱粒后丢弃的草屑堆,像一座座小山,一个佝偻背的老妇人没戴口罩,端着一个大筛子,用力晃掉里面的沙土,再挑出毛草和土块,把留在筛中的稻粒倒进蛇皮袋里。

见我举起相机,老妇人抬起头,咧开缺门牙的嘴,笑道:“你是谁家的姑娘啊,给俺一个老婆子捏相片,可没钱给你呀。”

我怔住了,激动地叫道:“三姑,是三姑吗?我是小青啊!”眼前的老人头发灰白,核桃一样皱纹嶙峋的瘦脸上被尘土覆盖,只能依稀辨认出三姑的模样,还有她脖子上那块暗红色的胎记也在提醒我。

老人抹去漏风眼的泪花,凑近我的脸问:“哎呦呦,这还真是老庞家小青啊,认不出了,长这么高喽。”

“三姑,咋干这么脏的活啊,五个儿子呢,都不养活您吗?”眼前的三姑讓我很难过。想起小时候经常看到三姑家农田里有五个年轻力壮的半大小子起劲地干活,三姑家年年大丰收的情景让很多人羡慕。

三姑望着乌云浓重的远处天空,长叹一口气:“唉,他们都有自家的难处。俺还能动,不能干等着吃他们那口饭,多筛出几袋子稻粒,够俺和小孙子吃一年的了。你看,现在的人都不知道过日子,这么多粮食都扔了不要,白瞎了。”三姑捶着腰,又叹息一声问,“你爸都好吗?这么多年了,也不回来看看他这老姐姐,怕是忘了我吧。他啊,还是抹不开脸面,过去的事过去就结了,老想着干吗呢。”

“我爸老是念叨您,说心里有愧,不敢回来见您。他有一张十几岁时候和您一起拍的照片,常拿出来看呢。您那时候可真漂亮呢。”说这话时,我心里有些疼得慌,当年村民集体去镇里举报村长三姑父倒卖机动地、滥用职权,身为会计的父亲大义灭亲,为村民们提供了很多内部材料。后来,三姑父在服刑期间病死了。

“愧啥啊,过去的事都是老头子自己作孽,也不能怪你爸。”三姑叹息声沉重,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那张照片俺也有的,屋子漏雨给泡坏了,那模样都装在我心里呢。我那时还真是前村后屯里数得着的好看姑娘呢。”三姑羞涩地笑了一下,又说,“带话儿给你爸,老年景的事像烟囱跑出去的烟,让他该放下就放下,别老合计,累得慌。”看着被岁月摧残得如寒霜下花朵一样的三姑,我难以找到照片里那个大眼睛、长辫子姑娘的影子。

“这孩子谁家的啊?白白净净的挺好看的。我那五位哥哥都好吧?”我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这孩子是老五家的。不瞒你说,我这命也不好啊,五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啊。老大总埋怨我没给他生在富人家里。他干啥也不挣钱,给儿子娶媳妇欠了一屁股债;老二一身病,和你三姑父一样的小肠疝气,啥重活也干不了,媳妇老闹腾不想过了;老三去了城里,干扛大包的活,挣点血汗钱还要供孩子读书,给我买点啥都背着媳妇;老四养猪这几年发了,媳妇却抠得很,一分钱都舍不出来;老五好吃懒做,因为偷东西进去好几回了,媳妇生完孩子就跑了,是俺帮养大的……唉,他们都怪你三姑父,当初就知道让他们干活,不让好好念书,成了没出息的土包子。”三姑的目光沉重地落在满是稻茬的土地上。

男孩把剩下的一块奶糖剥开,舔了舔,塞进奶奶嘴里。奶奶没有吃,又眉开眼笑地把糖放进孙子嘴里,心疼地说:“这孩子也命苦啊,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两岁那年高烧没钱住院,愣把耳朵烧聋了。那时正赶上你三姑父进了监牢,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光顶账了,造孽啊!”三姑抹着泪水,脸上的尘土模糊成一片。

我的眼前也模糊起来,难过自语:“唉,真是可怜啊!”我掏出所有的钱,塞到三姑手中,解释说:“来时路上急也没买上啥,一点儿心意,给孩子买点儿啥好吃的。” 三姑又塞回给我,叹息一声说:“要你啥钱啊,不能要的,谁都不容易。现在每个月还有低保钱,俺也算脱贫了。”

男孩盯着我的相机左瞧右看。三姑抚摸着男孩的头,疼爱地说:“你给这孩子捏几张相片吧,长这么大,一天学没上过,连张相片都没有呢。”

我的情绪太激动,握相机的手有些发抖,刚给孩子拍几张照片,相机就没电了,包里竟然没找到备用电池——外层小包的拉锁半开着,电池不知何时丢了。

回到城里。给男朋友看照片时,我的眼睛湿了——男孩的照片都拍糊了,最清晰的一张是他蹲在地上,脸向上睁大渴望的眼睛,身后是佝偻身体筛麦粒的奶奶。

男朋友把照片用滤镜处理后拿去参赛了,取名《冬季的稻田》。没想到,竟获了新人最佳作品奖。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男朋友动情地讲述了聋人男孩的故事。

采访节目播出后,男朋友的手机快被打爆了,一些爱心人士愿意资助照片里的男孩去城里的聋哑学校上学。我和男朋友也捐了一笔钱。三姑为此特意带着大包小包的鸡蛋和蔬菜来感谢我和那些捐赠的好心人。三姑一再说,她这个孙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因为有这么多好心人帮助他。

几年后,我再回村里时才知道,我们当初捐赠的钱都被男孩的父亲和几个伯父借去还债了。一天学也没上成的他,15岁时被父亲送到城里亲戚家的按摩院当了学徒。三姑说,她为这事和五个儿子断交了,老死不相往来。

三姑的声声叹息像一阵阵回旋的风徘徊在我的耳边。走出暗无天日的小屋,我的步履越发沉重,看到房子东山墙外的乱石堆里,有一棵半人高的榆树,正在努力向天空奔跑。看着小树上方淡蓝的天空、明晃晃的太阳,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编辑/宋凌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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