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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晚餐,怎么就变成了永别

2023-09-081天1本书

北方人 2023年8期
关键词:丧亲奇想约翰

狄迪恩的奇想之年从这一天开始,就在2003年12月30日。此时离新年还有1天,离结婚40周年还差31天。

人类不能预知死亡,也无法提前为生活的巨变做好准备,当无可回避的痛苦发生时,我们还能如何自救?

一次晚餐,怎么就变成了永别

她和丈夫约翰刚刚在医院探望完女儿,回到家里,她做着晚饭,约翰在客厅看书。

他正说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重要性,突然止住话头,舉起左手,一动不动。狄迪恩将他从座位上架起来,但他直直向前倒去,撞上餐桌,扑倒在地。

那里留下了一滩血,那里发出了一声闷响,那里成了生活的终点。

一次晚餐,怎么就变成了永别?

这是狄迪恩无法放下的疑问,那本是稀松平常的时刻,本该是普普通通的一顿饭。因为这个时刻太平凡,一开始狄迪恩并不在意,还以为这是一个糟糕的玩笑。因为事发突然,狄迪恩只能在事后反复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试图从生活的细枝末节中找到命运的暗示,拼凑出他那前往黑暗的孤独旅程。所有灾难的亲历者在描述事情发生的那一刻,都会提到:那是平凡的一天,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那一刻稀松平常。

紧接着,狄迪恩打电话叫救护车,她说快来救人。

在医院里,医生宣告约翰死亡。那么他是从哪一刻开始救不回来的呢?从打电话到他们来究竟隔了多久?是否在客厅里急救的时候,这一切已经是定局?在殡仪馆里,她被新的问题缠绕着:选择什么棺材?要不要进行防腐处理?死亡以细微的问题和实际的姿态进入她的世界,而与此同时,她想到的却是女儿金塔纳,脑中始终萦绕着这句诗——“尔父卧于五英寻深处/他的双眼已化作珍珠。”

“我想要尖叫/我想要他回来”

那天夜里,到了医院之后,狄迪恩排着队办入院手续,甚至庆幸自己还能排队,至少这意味着事情还有余地,同时认真考虑着给约翰转院的事情。接着她被社工领到房间里等待,医生跟着走了进来。社工说:“只管说吧,她表现得特别冷静。”于是,她得到了答案,被领到隔间,见到约翰,拿到塑料袋装好的遗物,然后离开、回家。

社工不明白的是,冷静是因为她的内心早已天崩地裂,习以为常的生活在此刻被强制终止,她还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冷静”是因为“死亡的现实尚未穿透意识”,也因为自己下意识地拒绝接受约翰已死的事实。

写作的此刻她看得更清楚,从第一夜开始,自己就已经染上这种隐秘的疯狂。在约翰去世的第一夜,她坚持独处,这看似是本能反应,然而其实有着更为复杂的原因,而且无法用理性解释。因为她脑海中无法放弃的念头是,如果今晚自己独处,那他就会回来。

“我的奇想之年”便从这一刻开始。所有无法接受约翰已死、期盼他回来的瞬间构成了她的奇想,从那一刻开始,充斥着她的脑海:

她不愿《洛杉矶时报》发布约翰的讣告,不允许别人以为他已经死去;

不肯送走他的鞋,因为他回来的时候还用得上;

决定进行尸检,知道死因,这样她就能做些什么,让他不死;

……

狄迪恩本就是一位出色的记者,《白色专辑》和《向伯利恒跋涉》都成了新闻写作的典范,而此刻她将观察的目光转向了自己,审视着自己的丧恸。她详细地记下了自己的种种思绪,一一摊开,仔细剖析:

“丧恸像海浪,像疾病发作,像突然的忧惧,令我们的膝盖孱弱,令我们的双眼盲目,并将抹消掉生活的日常属性。”

“丧恸是一个我们实则并不了解的境地,只有在真正抵达后,了解才能达成。”

回忆如深水炸弹,潜伏在海底,时远时近地对未亡人进行打击。

直到数页之后,她终于写下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我想要的多过一夜回忆与叹息/我想要尖叫/我想要他回来。”

在不安与悲伤背后,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内心最深的恐惧:恐惧人生不过如此,害怕有的事情会超出掌控,担心有的事只能任它发生。就像这一次,她只能任由约翰死去,看着女儿在病房里生死未卜,插着气管,靠机器维持生命。在约翰去世十几年之后,在自己的纪录片里,她依然会说:“我所恐惧的是我将要失去的。或许你以为我已经无从失去。”

“丧亲者必须为自己感到难过”

从医院回来的那晚,想到社工那句“她表现得很冷静”,狄迪恩忍不住问:“我突然想知道,一位不冷静的未亡人会被允许有什么样的表现,精神崩溃?需要镇静?失声尖叫?”压抑自己的悲伤,克制自己的情绪似乎是唯一的答案。丧亲者必须要及时振作,不应陷入自怜自哀,这仿佛成了社会规定。比起死者所失去的,自己的损失根本不算什么,因此未亡人不应沉溺于自己的悲恸。D·H·劳伦斯在诗里写:“我从未见过哪只野生动物/为自己感到难过。”公开表露自己的悲伤与思念成了放纵,是可耻的自怜。

实际上丧恸有着迫切的缘由,它甚至是一种迫切的需求,丧亲者必须为自己感到难过。这是狄迪恩给出的回应。作为作家,她发现必须谈论自己的丧恸。

她本能地从书中寻找答案,这才知道自己的“冷静”原来早就被人研究过,她的疯狂也早有论述,她的感受也早被一本写于1922年的社交礼仪书捕捉到。原来在医院等待的那晚自己觉得冷,不是因为穿得太少,或是医院太冷,而是因为心寒。冥冥中,自己已经明白以后再也无法和他说话,从此便是生离死别。礼仪书的作者对丧恸的精准认识甚至超过了专业研究,她靠的不是理性调查,而是残酷的现实与一颗感性的心。她写作的时候,恰值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死亡与丧恸无处不在,她明白唯有加深理解,才能更好地继续生活。

在这一年里,她发现充盈着自己脑海的是各种诗句,诗里的人哀叹着世界的崩塌,绝望地呼唤着爱人的回归。它们替狄迪恩说出了内心所想——他去哪里了?没了吗?没了吗?

狄迪恩还在C·S·刘易斯的日记里找到了对丧恸的精准描述:丧恸的感觉是悬而不决,所有的思绪和念头习惯性地围绕着那个人展开,然而环顾四周去寻找的时候,才想起来那个人早已离开,只剩自己了。

在他人写下的只言片语间,她读到了自己,文字给她带来安慰,她也必须写下自己的感受。因为她是作家,因为约翰也是作家,文字是他们共同的信仰,更因为从没有人告诉她原来会有这样的感觉——原来会觉得冷,原来只喝得下粥,原来葬礼不是最糟糕的环节。

她写《奇想之年》的初衷,便是要将这无法回避却无人谈论的事情写下来。她为所有人而写。她力图清楚地描绘和理解自己的感受,为后来者提供一份悲恸的地图,以此为参照,理解自己执念的来源和疯狂的动因。

我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让死者活下去:我们努力让他们活下去,是为了让他们陪伴在我们身边。

我也明白了如果要继续我们自己的生活,就必须在某个时刻放手,让他们走,让他们死去,让他们变成书桌上的照片,让他们变成信托账户上的名字……

这一年即将结束,她发现了时间前进性的力量,它不会治愈,而是使人适应:约翰还活着的错觉会消失,疯狂也会渐渐褪去,回忆将定格。我们在时间的学校里学习告别,而她的应对方式就是写作。好在趁一切还鲜活时,她把一切都写下来了。

狄迪恩将这本书献给约翰,也献给自己。

(摘自微信公众号“1天1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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