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逛荡·东京生活手册之二

2023-09-08冯杰

花城 2023年3期

关键词：打麦场骆驼

冯杰

第三章住·独上西楼十二轩

孙羊店的位置

（东京房产调查报告）

此店位置居佳，属于“市眼”。

这是全城最好的热闹处，属黄金地段。连续五年上了全市客邸联盟排行榜，东京服务第一店。其他后排的才是清风楼、樊楼、熙熙楼。

关于地段话题，古人置业不流行热闹地段，偏僻处要贵，清朝主要防义和团的咒语，民国时代主要是防日本人飞机丢炸弹。当前经济时代，地段就是黄金，热闹地段寸土寸金，才具有商业价值。

衡量店铺条件只有一个：要好位置。

樊楼的宋厨娘说过：住宿房不要靠近饭店，靠饭店房子热闹，但有油烟味。香港那一位房地产资本家说过一金句：房地产的道理，永远是位置，位置，还是位置！

一如神合，宋徽宗对后来李资本家较赞赏。皇上写过“嘉言懿行”四字，翻译成现代汉语是“嘉君的话说得好有道理，可以推广”。宋朝话是“这厮言语端的是好”。

资本论上说商品房是一回事，风水学上说住房则是另一回事。理论并不矛盾，各行都要挣碗饭吃。

对比看，东京其他几家上档次客店有仁和店、四方馆、会仙楼、都亭驿、同文馆、怀远驿、班荆驿，后五家兼带有接待外宾功能，服务朝贡来宾。孙羊店主要服务范围为国内官员，可挂账。

孙羊店有艺术氛围，四壁刷白，案设笔墨，让诗词爱好者、京漂者、文艺青年在上面题诗填词，抒发情怀。每月统一更新，再刷白一次，近似白皮月刊，刷前先把上月的题词感想，一一誊下来，统一编入一册《漱玉汇编》，全年共分春、夏、秋、冬四册，这时近似季刊。许多诗人所以名垂千古，流传现在，全靠在孙羊店墙壁题诗的缘故。因此多种魅力，住此店有名垂青史的机会。

春季末，有人还在墙壁上发现疑似苏东坡的句子：

寻坡转涧求荆芥，

迈岭登山拜茯苓。

这两句出现在另一部云天雾地的书里，起到画龙点睛作用。

除了朝廷的公务员之外，孙羊店保护客户秘密，像瑞士保密储户账号。二楼房间里另外住过一奇人，官家多次排查，店主人一直不说，住宿簿上也无登记，如雁过不留痕。这是店主唯一一次雁过不拔毛。

附：

住宿名单录

孙羊店下榻过的政府各级官员有：王安石、苏轼、司马光、柳永、范宽、李纲、沈括、毕昇、吕惠卿、欧阳修、秦观、张耒、黄五郎、戴宗、王巩。留诗二十五首，词三十二阕，残句五十三条。卢俊义在此题写过一首诗，思想问题，未选。

宋江燕青一干人為了运作梁山招安工程，融通李师师前，包房半月，内容不明。

少年诗人章世轩脾气不好，和辛弃疾累计挂过斗笠三十面。

细节的毛孔正在张开

1. 卖葱者语

孙羊店周围都是摊位，摆摊可活跃地方经济，图画里正在成交一桩买卖。

宋学会长庞作道经过一年研究，对我说：我考证这是卖香椿的。现在每到清明时节，河南人依然有吃香椿习惯。我母亲在世时，喜欢做香椿炒鸡蛋。

我说，这是卖葱的。

我和姥爷在高平集上卖过菜。菜是论斤卖，只有卖香椿是论把，大把，小把，价钱不等。香椿为时令菜，以刚发芽嫩时为佳，叶子再长便气味发臭，画上的树枝那么长，早接近烧火棍了，会把李师师的小牙硌下，肯定不是香椿。中原集市上卖葱论捆，画上是捆，可能性更大是在卖章丘大葱。

庞作道反驳：上面是着红颜色？世上有红葱吗？初春香椿可是红的。

世上有红胡子，有红葱吗？摆在学会面前的学术课题是，我必须在一年之内下届学会召开以前找到一捆红葱，作为学术证据。这和小葱拌豆腐无关，和苏东坡画红竹无关。

2. 卖西瓜者道

馕是波斯语，发音“naan”，东京人称作胡饼。斗鸡协会汪会长发言时说，画面上那一个拿扇子者是在卖西瓜。

我考据是卖馕者。

馕从中亚传入西域，汉代传入中原，传到宋代，也受东京全市人民欢迎，宋僧诗“蓦忽翻身吐气来，且吃胡饼十数个”。说胡饼好吃，歇歇还要吃。世上顶饥的不是前几个馕，而是最后一个。

我和姥爷卖过西瓜，知道摊位上卖西瓜的习惯，瓜摊上一般切开一个样品摆着，若有买者来，再吃一个杀一个，平时我姥爷卖瓜是论块，一块一块切下来卖。卖瓜不能像画面上全都切开摆在那里。西瓜风干便不新鲜，万一卖不出去岂不坏瓤？那时东京的第一台冰箱还没有制造出来。

只有馕，一排摊满，能做这样的商品展示。我说，你看，还能看到馕上面粘的芝麻和果仁，像天上繁星。

我对汪会长说，关键是，那年东京还没有种植西瓜。

3. 卖饭者说

我叫赵轱辘，是樊楼食店负责响堂兼外送的小二。

我送了十年饭，阅人无数，只遇到一位奇人。

第一次给他送饭时，开门我吃了一惊，那位待食者是“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像鞋刷子头发像一丛风中荒草的人”。后来，我给他送了十天饭，他说，还要继续送十天。

他喜欢和我聊天，说自己在收集创作素材，体验生活，为了写一部回忆录，一部让人看不懂的时代秘史，他说只有大家都看不懂，才能成为经典。

他说这些胡言乱语我都听不懂。我只管送饭，别让饭凉。

最后一次，离十天还差两天，我这天早上送饭，见门虚掩，那人却不在。桌上摆了二两碎银和一颗文玩核桃，一匹纸马在独自走动。纸马竟然全身走出了汗。

4. 卖甘蔗者言

甘蔗在北中原叫“甜硌党”，初次听到发音会吓人一跳，像开封的一种新“革命党”。

街头拐弯处，来了一位挑着筐到城市卖“革命党”的。身份可疑。

嵇含在《南方草木状》里竖起一根甘蔗，他说：“围数寸，长丈余，颇似竹。”看画面，眼神不好的会以为卖竹竿。当年，宋神宗问过吕惠卿：“蔗字从庶何也？”“凡草木种之俱正生，蔗独横生，盖庶出也，故从庶。”

种甘蔗不像北方人栽柳树直插，南方人种甘蔗是横栽。

《世说新语》里说顾恺之啖蔗的行为艺术，先食尾，后食梢。人问所以，曰：“渐入至佳境。”

晋人多么高玄啊，说的话都不明不白，早已不是一根平放的甘蔗了，更像说汴河边那一杆竖起来的风向标。比樊楼里的阳具还要高。

5. 卖饭者从此不再言说

一天，我給别人送一份“冰糖熟梨”，在王家店拐弯处，突然，我看到那一个人混迹于稀狗屎一样乱糟糟的人群。

二天，那人警觉地看一眼周围。

我张嘴，又赶紧闭嘴，我想到那张桌子上的那匹出汗的纸马。我从此不敢言说。

红栀灯高悬

——“孙羊正店”细节补充

“孙羊正店”门口挂一盏红栀子灯。为啥只挂灯不打游动字幕？因为不需打，此处无声胜有声。这里有一个只可意会的商业秘密。东京内行人皆知。

政府文件规定，“正店”可以卖酒，“副店”不能卖酒。每一座正店都有不要深挖的背景。

东京的酒店，门首通常都是悬挂红栀子灯，以为标志。如果这红栀子灯上面盖着竹叶编成的灯罩，不论晴天雨日，则表示这家酒店另外提供特殊服务，色情佐餐。灯罩类似于地下党接头时，由联络书店挂的“今日新书”或“今日盘货”牌子。“红栀子灯区”如略今日“红灯区”。闷头不说文化。当代有宋朝一样的传承。

去年，会长庞作道带领我们一行到西欧五国作国际文化访问，趁机观光了荷兰红灯区，回来汇报城市繁荣先进经验。我只记得阿姆斯特丹两旁楼上妓女临窗高喊，挥着手，个个竟都会讲汉语，我听了几次后，知道她们原来就会一句汉语：“我有发票，可以报销。”

她们背后，悬挂一盏盏红灯。像荷兰红磨坊的红鞋子。

南宋一位叫耐得翁的业余作家写过一本散文集《都城记胜》，记载临安酒店风俗，说到栀子灯：“谓有娼妓在内，可以就欢，而于酒阁内暗藏卧床也。门首红栀子灯上，不以晴雨，必用箬盖之，以为记认。”北下南上，临安是照东京的惯例传承下来的，标准一样。栀子灯近似现在开封酒店星级标识，如四星、五星。

临安即现在杭州，名字起得有限制，显得不负责任，“临时安家”也。这样一解释，怕当今临安市长听后借题发挥，不再进取。

一千多年后，1937年日本人占领了中原，先占我老家安阳，依次进发濮阳、新乡、滑县、长垣、开封、郑州，无论城市乡村，凡是显眼之处，可见一些“仁丹广告”标识，墙上画有一个东洋老头留着八字胡子。开封城里墙上画满这样的胡子。让人莫名其妙，日本人来中国为卖仁丹？

日本战败后，研究者公布标识里有着军事秘密，它表面是“仁丹广告”，实为引领日军行进的路标暗记。画法内藏玄机，如八字胡子微微向上翘起，表示此路畅通无阻；八字胡子的左角向下垂，即表示左转弯不通，应向右转；八字胡子的右角向下垂，表示右转弯不通，应向左转；如果八字胡子都向下垂，表示此路不通，不再前进。日本人占领开封，利用这一秘密标识“按图索骥”。开封城里，仁丹画像相当一张墙上军用实战地图。

庞会长对我说，日本人学宋朝“红栀子灯”。

是“后东京人”从“前东京人”继承，是从“孙羊正店”门口挂一盏红栀子灯受到启发，也成为当今宋史学会必须增加的一个研究课题。到第三届“国际宋朝文化研讨会”上，冯振华提交的学术论文是《论红栀子灯在商业里GDP的作用》，刊登于《大观》杂志总35期。

会后和老庞散步，他说那时东京城市招牌文化丰富，现在东京西京他妈的招牌统一一刀切，缺少变化，黑底白字，弄得像殡葬一条街。

2015年秋天，诗人余光中、范我存夫妇从台北来做第一次中原游，首站开封，邀我作陪。晚上夜游汴河，坐船上余先生忽然问，我看两边石头上怎么没有青苔？我只好尴尬说，这不是古迹，是开封房地产商开发的夜游项目，全为盈利，根本不是孟元老笔下写到的东京。

在东京向火

（取暖的方式）

东京暮晚时分，她坐在店肆一方条凳上向火。喜形于色，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炉火。想起那一苗一苗炉火，映照她脸。火光里饱满透亮。

——《裴苏子日记》

那一群送木炭的驴子早已走在路上，东京城里，每天都需要这样的炭火。开封日常烧木炭者都是诗人，像我吃涮锅一直喜欢老式铜盆。

嘉祐四年（1059年）冬天，大宋百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来临。东京市长欧阳修请示今年元宵灯节办不？营造气氛否？仁宗特批：不办了，缺柴火。

后来柴火有了转机，有一种新燃料——石炭，就是今天的煤炭。煤炭汉朝已用作燃料，称“石炭”，曹操当年修建铜雀台，在台下藏了几十万斤石炭，幸亏未燃烧。到唐宋写作碳，留日的白橙寄给我一册《东京物语考》，里面讲到日语习惯，至今日本东京人仍把“煤”写作“碳”。

宋时东京，煤成了首都人民主要燃料。庄绰《鸡肋编》里面记载：“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全部烧煤炭显然夸张，我推断是煤和木炭兼用，因为资料又载，包拯一年各项收入除米、麦、绫、绢外，冬季另有“15秤木炭、240捆柴禾、480捆干草”，这是木炭，都是用于燃料，供其向火。

林冲在一千里外的沧州，扒开施耐庵铺排的文字，也正向火。作家一共让林冲向火两次，烧的全是煤炭。

林冲第一次向火，天正下雪。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林冲又没买酒吃处，早来到草料场外。看时，一周遭有些黄土墙，两扇大门。推开看里面时，七八间草屋做着仓廒，四下里都是马草堆，中间两座草厅。到那厅里，只见那老军在里面向火。”

林冲第二次向火，在大雪之后。

“那雪越下得猛。林冲投东走了两个更次，身上单寒，当不过那冷。远远地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来。林冲径投那草屋来。推开门，只见那中间坐着一个老庄客，周围坐着四五个小庄家向火。”

我总结，散步以两个人最好，向火也以两个人最好，自己劈柴最好，雪中烧木炭最好，以酒代雪最好。木炭常常比煤炭有诗意，乌拉草比天鹅绒有诗意。我们在一起比天各一方有诗意，能计算东京之夜的红灯笼。

施耐庵没有耐心让林冲“向火”三次。

想起那一年冬天，要过春节了，在相国寺前，那炉子里升腾一缕火苗，你穿着一袭墨衣，黑色里闪着鸡羽般的藍光，冬天是令人伤感的季节。雾霾来临，霜又覆盖这座故城。

此时李清照和赵明诚，在哪一场冬天雪里向火？

苏东坡习惯在哪条胡同里散步？

一个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

但是，可以同时踏入两条胡同。

——作者题记

凡有阳光日子里，每天正午时分，东京胡同里都会躺着一名人晒暖儿，他们信札交流里叫“坦腹负暄”。胡同里名人扎堆，大家散步时打照面，交流文艺创作体会。

王巩住在曹门外牛行巷，人称“牛行相君”。苏轼习惯散步到牛行巷，记载过“君知牛行相君宅，扣门巷，以巷名目之”。他后来在彭城，经常怀念东京散步的情景，还写一首胡同题材的诗《送颜复兼寄王巩》：“君知牛行相君宅，扣门但觅王居士。”

一次正散步间，王巩拿出一沓诗稿让苏东坡看，说本诗作者一直想求教先生指导。苏东坡读后，说：“写得好。”“如何是好？”“正是东京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着也。”

王巩大笑，眼泪都出来了。

苏轼便问作者是谁，王巩没说是谁，说咱往前继续走。

牛行巷快走到头了，王巩说：“先生作文爱用佛书中语。”东坡笑问：“你看出来啦？”

王巩说：“曾传到我这儿的《赤壁》词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所谓灰飞烟灭，乃佛语也，《圆觉经》里‘譬如钻火，两木相因，火出木尽，灰飞烟灭。”

东坡拍手笑道：“下次给你抄一段。”

东京的胡同都是相通的，没有一条死胡同。我陪母亲当年在开封住院时，散步时听她说此一句，一直记着，大概是我姥爷当年穿巷要饭谋生得到的地理生活经验。

东京胡同东西向的有：马行街、东鸡儿巷、西鸡儿巷、绣巷、旧曹门街、大货行街、小货行街、太庙街、杀猪巷、麦秸巷、录事巷、牛行巷。南北方向的街巷有：报慈寺街、御街、税务街、小甜水巷、第三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第一甜水巷、赵十万宅路、枣家子巷、袜豄巷、双龙巷。

苏东坡喜欢散步的胡同有东鸡儿巷、西鸡儿巷、第三甜水巷、杀猪巷。他喜欢在杀猪巷看屠夫拔鹌鹑毛。回家写一句“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

许多年后的一个黄昏，我有过一次时光穿越，我在开封书店街拐弯处月光里碰到苏东坡。那时刻还没野心让他给我写序。古今大人物再乱都有心情，他哄我说：你讲一个后人关于东京胡同和我的故事，一定要往前讲，不要讲1949年以后的。

我凑了如下五条胡同。

挑筋胡同，宋隆兴元年间，有来自波斯的犹太人居住，在此建挑筋教礼拜寺，绕寺建街故称挑筋胡同。现在清真寺阿訇叫石艾西，我拜访过。使驿路，专供传递公文者或来往官员途中歇宿换马处，因还招待朝贡的外宾，故名使驿站，民间叫小御巷，房价抬高主要原因是全城最大名人李师师居住此巷。前炒米胡同，《清明上河图》里那些卖茶汤者包括三位卖“饮子”者，家都居该街，且茶汤为炒米所制，故名炒米胡同。

绣球胡同，有两个传说：一是该街原住赵太丞家，用抛绣球方式为其女择婿，故名。二是此处为苏府，院中有绣球花，苏小妹爱此花，凡来求婚者皆先以此花赋诗对答，最后让其兄定夺，该街后称绣球胡同。

胭脂河街，东京开花店的张老实和爱女胭脂相依为命勤俭度日。胭脂女在一次提水中相识赶考徐公子，徐公子每天来店买一盒胭脂，走到桥头就把胭脂倒在河中。天长日久，河水泛起一层玫瑰色。“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徐公子和胭脂女心生爱慕，张老实托人说媒。成亲后金兵南侵，国难当头，夫从军出征。汴京失陷后，张老实病死，小店关门。胭脂女思夫心切，以泪洗面，每天都向门前小河投一盒胭脂，河水又泛起玫瑰色，后人把这条河叫胭脂河。

苏东坡问，后来呢？

我说后来完了。苏东坡说：“前三个有学术性，后两个可疑，咋觉得都像是你和宋学研究会庞会长那厮，两人一块胡编的？”

我说自己一向格调不高，俗骨一直去不掉。有一事想问坡公。

他听后笑了，回答道：我在东京根本没房，一直在东鸡儿巷西鸡儿巷租房住。

坡公最后说：我和子由都交不起首付。作罢！

我没想到，多年后，一个梦促使我大胆托另一个梦求坡公作序。有后来的《白粥帖》。

宋朝的打麦场

（从两个静止的石磙开始讲述）

1. 可敲门

李东阳展开看画时，开始那段是东京郊外打麦场。

我见过人间好几方打麦场。打麦场像是盛满饱满文字的散积地，在讲述人间生活。

第一方，是宋朝的打麦场。《水浒传》开篇，王进得罪高俅后，母子俩开始一次漫长的北方逃亡之旅。出了东京市，出了河南省，到一庄前敲门，出来一位庄客：“来俺庄上有甚事？”王进答道：“小人子母二人，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宿店。来到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欲投贵庄借宿一宵，依例拜纳房金。万望周全方便。”庄客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问庄主太公，肯时，但歇不妨。”庄客入去多时，出来说道：“庄主太公教你两个入来。”王进请娘下了马。王进挑着担儿，就牵了马，随庄客到里面打麦场上，歇下担儿，把马拴在柳树上。

这一方打麦场处于史家庄的地理中心。在文字最后出现。

一年之后，师父走了，爹死了，剩下少年史进一人。

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荫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彩道：“好凉风！”这一声不打紧却引出来一位打兔者。火药捻子是引子，点燃后面一方打麦场上的传奇。

从参加起义革命队伍，到最后梁山建立革命政权，再到招安招安招了鸟安之后的树倒猢狲散，史进都没有返回家园那一方打麦场。属于农民领导者通病。

革命者一般不返回最早起家的旧地。战地黄花，怕提伤心事。

2. 可观天

我看到《儒林外史》开篇，出现第二方打麦场。

此时正是初夏，天时乍热。秦老在打麦场上放下一张桌子，两人小饮。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

打麦场上空笼罩一种占星术预言。王冕有一丝惊恐，因为明朝“文革”随之马上开始。

《红楼梦》大观园里，繁花似锦，单单没有造就一方打麦场。林黛玉不会扬场，薛宝钗不会打麦。她们不知道碌碡畚箕连枷耧耙，她们都是资产阶级。人生之途，没有打麦场，没有雪地抽柴火的地方。

3. 可起飞

打麦场的营造方法。

在北中原，打麦场分固定性和临时性两种。后来增加“速效打麦场”。速效打麦场是随着改革开放近年出现，人们懒惰，在乡村广场晒麦子，在柏油公路上晒麦子。任凭客车在上面辗转，追求省事省时。小石子会在饭桌上硌掉大牙。

制造一方出色的打麦场，首先要碾平场地，叫“操场”（不作名词，作动词用。但此操非彼操也）。原料有黏土、細沙。最后洒水，拉石磙碾平。我姥爷怕上面那一层裂缝漏麦粒，要在泥土里掺上铡碎的麦秸，做到整体粘连平整。一方打麦场镜子一般平整。马蹄在上面走动也不会陷落。

几十年后，我姥爷还在长垣县城对我说留香寨麦场的打理方法。

打麦场是乡村夏天的中心。是农事作法的场地，一如乡村教堂。乡村麦场是辽阔的，只有刺猬在盘算麦后自家的心事。麦场夜里盛满月光。

在北中原，没有打麦场就像乡村里没有土地庙。

我最早学骑自行车竟是在乡村麦场上起步的。自行车圈碾碎一地少年的月光，头顶有银河。车轮从打麦场出发，然后竟飞起来。下面的人好小啊，像后来看到《清明上河图》里的行脚僧。

4. 可教诲

补遗或眉批——本文中心思想：

虽说不是一个打麦年代，一个人必须有一方属于自己的打麦场：地理上的打麦场，心灵上的打麦场。我在讲述东京的同时浇灌点文字心灵鸡汤，掺杂点私货，属于久旱逢甘霖，添油加醋，也不算扯远。

附篇：一只兔子道白

是史进看到的那一只兔子。兔子如是说：

那天，我刚出洞口，发现近段宋朝天气好转，多云转晴天，自然环境明显达标，草木茂盛，适合兔子家族生活。

缘由是全国人民多喜欢吃羊肉鸡肉鱼肉，强盗喜欢吃牛肉，都不屑于兔子肉。兔子肉缺点明显，细碎塞牙，还带一股草腥气。

那天大热，我在村边吃草，带露水的草我不吃，怕拉肚子。不远处是史家一方打麦场，柳树上空织满蝉叫。我听到一些动静，立起身子细看，看到史家村第一条好汉史进从村里往这边走来。

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那一日，史进无可消遣，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荫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我听到史进大声喝彩：“好凉风！”

吓我一跳，以为史进看到了我，急忙耳朵收缩，把兔头低下。

从草棵缝隙里，却见另一个人，探头探脑在那里张望，背影我有点熟悉。顺风里我闻到熟悉惊恐的气息。

听到史进喝道：“作怪！谁在那里张俺庄上？”史进跳起身来，转过树背后。

我好奇地又把头抬高，打一看时，认得果然是猎户摽兔李吉。这入鸟贼可是我们兔子家族的仇敌，看到这小子，我身子不由得簌簌发抖。

只听史进喝道：“李吉！张我庄内做甚么？莫不来相脚头？”李吉向前声喏道：“大郎，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吃碗酒，因见大郎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史进道：“我且问你，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敢是欺负我没钱？”李吉答道：“小人怎敢！一向没有野味，以此不敢来。”史进道：“胡说！偌大一个少华山，恁地广阔，不信没有个獐儿兔儿。”

我听到史进忽然提到了我的名字，耳朵根发紧，脖子发凉。

李吉道：“大郎原来不知。如今近日上面添了一伙强人，扎下个山寨，在上面聚集着五七百个小喽啰，有百十匹好马。为头那个大王唤作神机军师朱武，第二个唤作跳涧虎陈达，第三个唤作白花蛇杨春。这三个为头，打家劫舍。华阴县里不敢捉他，出三千贯赏钱召人拿他。谁敢上去惹他？因此上小人们不敢上山打捕野味，那讨来卖！”史进道：“我也听得说有强人，不想那厮们如此大弄，必然要恼人。李吉，你今后有野味时，寻些来。”李吉唱个喏，自去了。

我趴在草里，松一口气。怨不得近段兔子的整个生存大环境改善了，我原先还以为是兔王的功劳，原来善根在少华山的强盗身上。

施耐庵以上写了强盗、猎户、好凉风，地理环境，在偌大《水浒传》里，单单没有写到一只小兔子。

从此我热爱强盗，尤其是少华山上的三位强盗，他们吓人的名声给我们创造了一个良好环境。史家村的妇女哄孩子时，都说：“再哭，少华山的老虎来啦！”

还有个只有兔子知道的秘密：李吉去县城做过三套衣服，照那仨人尺寸量身打造。穿衣服的这仨人如今来到东京，在《清明上河图》虹桥那群人里隐藏，别人看不出来，兔子一眼便能瞅出，不是兔子眼尖，是他仨人身上带一股兔子嚼过的野草气，三里外都能闻到。

这潜伏了三届整整十五年的兔子精，说出了京都要员出身不纯的秘密。

2017年10月28日赴濮阳鸽子楼去吃羊头

第四章行·柳暗花明又一村

看宋朝人喂马

（听马牙咀嚼出来青铜之声）

火伴你将料捞出来。冷水里拔著。等马大控一会。慢慢的喂著。初喂时。只将料水拌与他。到五更一发都与料吃。这般时。马们分外吃得饱。若是先与料时。那马只拣了料吃。将草都抛撒了。劳困里休饮水。等吃一和草时饮。咱们各自睡些个。轮著起来勤喂马。

黄昏掌灯时分，我开始引用朝鲜人写的《老乞大》一书。

这书是“冷书”。我是做“清学”日课用的。

那一年夏天在延吉，我跟随一个朝鲜族金姑娘下车，金姑娘热情，她交代我到延吉哪里好玩，哪里好吃。在延吉朝鲜族自治州公园路书摊上淘到这本书，在这座边城，她领我吃了一顿朝鲜打糕，又吃了一顿狗肉。我光着膀子在街头畅饮，我说，你给我照张相，留下边城景象，是个纪念。

我一直存着《老乞大》。不解书名，庞会长说，老乞大其实是“老契丹”音译。

读这类书需要“闲观”，有点像无聊时吃一把炒豆子。我是一个喜欢交天下着调的名士读天下不着调闲书看四边煞风景的无聊者。庞作道会长说，你研究宋学一定要看《老乞大》，写作年代大概在元末明初，作者也是高丽无聊文人，他在努力模仿宋朝人口气，显得“有腔调”，像我们河南人学说普通话，经常走调。

宋朝人是这样喂马的？

看后觉得咋和我姥爷喂马方式差不多？

在北中原马厩，姥爷对我说：喂头夫要先喂秆草骨碌，最后再撒料。秆草骨碌是指铡刀铡出来的三指长的玉米秆、谷子秆，牲口料多是麸皮、豌豆、碎玉米。好料放在最后。我姥爷说，不能光干活不吃，喂料不要亏待了哑巴牲口，就像待人不能亏待老实人。

宋朝喂马料多是喂麸皮，喂大豆，喂高粱。宋朝的马再有口福，也吃不上土豆、玉米，那些年中国农作物谱里还没有玉米。

喂好马就是喂好明天的道路，路程畅通。精心拌料近似扎实铺路。手法稳重，气息平坦。沙粒硌掉马牙将会影响蹄下路程。青年时代我写过马诗，全诗失败，但留下一句好诗，其曰：“乡村的道路开始在马牙里缓慢地延伸”，评论家说是波德莱尔象征手法，我其实想写的是：反对骑手在途中贪污马料。

宋朝的马在东京道路上最快时速一般30公里，得是一匹上等好马，如蔡京之马、潘仁美之马、高俅之马、韩世忠之马。

一般马只能慢跑。赶牲口从事贩运的人，东京叫“驮角”，北中原叫“拉角”，都是掌握驾驭速度者。在那一棵大槐树下面修车铺里，就有两个修理速度者。

受速度缓慢影响，宋朝的马不会迈蹄增加速度，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宋马略少带有宋人风范。宋朝皇帝再特权，也没有公开杀过文人，没有逼人离婚上吊服药投湖。宣和院还流传有“踏花归去马蹄香”案例，说是宋徽宗亲文的体现，亲自在美院全国招生时出考题。这仅仅是社会走漏的一道考题。

东京没有流行“飙马”一说，但有“艳惊”一说。如何艳惊？后面有“借马换驴”典故。

夜眼晃动

——马腿上的细节

在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里，我仔细看，一匹马腿上有一片墨黑。

接下来，在宋代画家李公麟的《五马图》上，马左腿上有一片墨黑。

宋代未名画家临摹张萱《虢国夫人游春图》里，马左腿上有一片墨黑。

马走到元代，画马名家任仁发《五王醉归图》里，马左腿上有一片墨黑。

那是“夜眼”。马、驴腿内侧皆有。黎明去高平赶集，路上，我姥爷说过牲口都有夜眼，要是没有夜眼，它们都走不好路。夜眼除了照亮夜路，还有一种避妖驱邪功能。妖怪远远看到会躲到路边，夜眼走过妖怪再出来。

回家后我还摸过我家驴子腿上那枚夜眼。夜眼是马的一盏袖珍版“马工小灯笼”。

在东京，宋代画家们商量好了，若画马，一定要有夜眼照亮。

到了明清画家笔下，那一枚夜眼消失，细节被忽略掉。明清画家不再商量“夜眼”的问题。不需要灯盏。可以说，明清以降，纸上那些走马全都是瞎马，不再照见路上的妖怪。

这痕迹有点近似说历史上大槐树下的迁民，小拇指甲都是双瓣。

附：

拾遗

五百多年后，意大利画家郎世宁来到中国，近似最早外籍教练，类同足球事业，聘任挂职，郎世宁专业负责圆明园洋楼设计。画画属于兼职。他看到中国画家马腿上没有夜眼，他加上夜眼。他用透视写实之法，但不避妖怪。

所谓“夜眼”，只是马皮退化的痕迹。夜眼的有无，它符合科学，却失于艺术。

草料袋子

厩马冬月合在槽枥秣饲，夏中即须有牧放处。

——《太平广记钞》

1. 草料袋子

1994年《诗刊》组织一次“保险杯”采风团，我首次来新疆，在乌鲁木齐宴席上，手抓羊肉之后，开始闲扯，诗人周涛讲一个阿凡提的笑话：

两位哲学家正在争论一个哲学问题时，阿凡提闯了进来。其中一位说：有了，我们不妨来问阿凡提个难题吧！

可我只知道驴。另一位拘谨说。

驴里头也有哲学呀！阿凡提听到后回应。

那好，阿凡提，请你回答我们一个问题，是先有驴还是先有草料袋？

这还用问，先有草料袋。阿凡提回答。

为什么？哲学家问。

阿凡提回答：一头驴可以认出一个草料袋，而一个草料袋却认不出一头驴！

2. 草料袋子

我不是驴，却也认识草料袋子。布袋子、牛皮袋子、麻袋子、蛇皮袋子、塑料袋子。

在北中原，我喜歡厩棚为伍，马老六或“瞎八碗”他们游走到我们村里说过评书，评书里出现草料袋子。我关注过不同的草料袋子，像作家回忆里常说童年一样，我童年就关注草料袋子而不是作家。

每次赶集前，我姥爷牵驴，我会先摸摸那驴背上的草料袋子。我猜想是黑豆？豌豆？玉米？麦子？像隔布袋摸猫一样亲切。

赶集路上，姥爷说，赶集和上路打仗一样，如果是赶着驴，那草料袋子就关乎着赶集的结果。

3. 草料袋子

从《清明上河图》卷首开始，我是先从驴子讲述的。最早进入东京城的那五匹毛驴蹄子踏霜，都带着故事，每一驴背上除了驮炭，另外都有一副草料袋子。那里，装着路程上的生活，有自己的口粮，有主人的食浆。

进东京置办物品的那位赶驴脚夫叫周桐子。他戴着一顶斗笠，休息时不忘一遍一遍拌料。

他知道，一方粗布草料袋子是牲畜的命根子，袋子高约三尺，这一次生意亏赚全靠它。

布袋里面装着一路上的白霜，马蹄声、马铃铛声、马喷嚏声。袋子巨大地延伸，还装满东京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胡同和道路。

周桐子低头，他掏出来草料袋子喂驴。每次启程前第一件事就是把草料袋子装满，这一点在主人面前从不敢闪失，怕误了袋子里的道路。

东京的驴子们之间都知道一种气息，只要草料袋子在，脚下的道路会一直延伸，会有力量。走出城门，过封丘门，到金地，到辽地，到西夏，再到回鹘。路程再远也与一个草料袋子有关。

那一条官道上，草料袋子装着辽绢和西夏的瓜子，装着突厥的雀声。源源不断，来来往往。

4. 自己是自己的草料袋子

画面上有牲口像为证：宋朝拉车托运主要是驴、骡、牛，很少有马。

沈括记载过牲畜托运能力，“骆驼负三石，马、骡一石五斗，驴一石”。虽有言马及载量，但用之甚少。

牲畜运粮除了便捷，还有一个不可告驴的秘密。在战时军粮紧缺情况下，可杀而食之。那一次韩琦率兵进攻西夏，令军队“粮道兼程”。有人提出疑问：“粮道岂能兼程？”韩琦说：“吾已尽括关中之驴运粮，可与兵相继也，万一深入而粮食尽，自可杀驴而食矣。”

世间常有，革命一旦成功，一贯皆卸磨杀驴。

将军后面的都是带皮的驴子。

这是一条多年心照不宣的军事秘密，都知道，都不给驴说。出发前连马都不说。唯恐马给驴说。驴子若知道，定要罢工。将军，你个驴日的，你让马去踢西夏兵的蛋吧。

徐玉诺的驴子

开封八千匹驴子协会里必有一匹驴子当属徐玉诺的。

周桐子那一匹驴托生了八十轮，生死转换，从宋朝到清朝到新中国，转化成河南诗人徐玉诺的那一匹驴。徐玉诺在家饲养毛驴，视为家珍，一天，正在学校教学，忽然想念起家中毛驴，急急让家人送到学校，以后常邀学校教授们来观赏评判。

这匹毛驴干瘦秃毛，大家觉得并无特别之处。徐玉诺便不高兴，他认为是“牲畜中独一无二的英物”。

他觉得毛驴不能闲置，应当做工，买来石磨，代人磨面碾米，分文不取，只为毛驴有工可做。徐玉诺到开封文联还骑着驴，参加省人代会时还顺手牵一只羊。

喜欢驴之后，又喜欢做衣服，最喜做西服。写信到伦敦、巴黎及国内各西服店，订购机器和样品，用本地粗布先裁剪试做。等衣服做得像点样了，开始营业，客户多为同事和学生。衣服或领子开大，或裤裆做小，结果多是赔布另做。一件衣服往往要做好几遍才成，偶尔做好一件，客户一夸奖，他一高兴，马上免除工钱。

诗人痖弦从台湾来河南时，给我讲过徐玉诺逸事。和徐玉诺在开封共过事的南丁先生，给我讲过徐玉诺逸事。这都是多年后的故事。

话说在开封一天，我在龙亭前古玩城闲逛荡，书摊上看到一本《将来之花园》，1922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像一座荒芜的花园。我漫不经心问，这本？摊主说，两百。我马上窃喜有漏可捡。古玩城有个規矩，不论多少，一定要砍价，为的双方心理平衡。摊主说，便宜你二十。

他不知道徐玉诺。

一百八十对我依然是大钱。尴尬后我说稍等，急忙找裴苏子借钱。大白天他正在麻将桌上繁忙，刚好赢了一把。他掀开桌布，说，你看着捏吧。

我看着就捏，捏后跑到古玩城。徐先生的《将来之花园》还在地摊上静静躺着，像一座荒芜的花园。

鲁迅先生当年要给徐玉诺写序，徐玉诺谢绝了。

这还有一点1949年以前河南文人的脾气。

胡椒之后的大声咳嗽

（胡椒的行走路线图）

宋人口头禅是“口中淡出鸟来”，实际口中最淡的不是鸟而是辣，宋人没吃过辣椒，宋人悬挂的辣是胡椒辣、麻椒辣、花椒辣。胡椒辣感觉钝，是辛；辣椒辣锋利，叫辣。

胡椒产自爪哇，在今天印尼范围。2019年7月我在印尼苏门答腊的顺兴岛，夜里住在岛上，海风阵阵，听养鲹专家蔡文雄先生闲聊起胡椒来。

他毕业于日本海洋大学，研究过防腐。他说，胡椒最早被人们用于涂抹，防肉腐烂。欧洲人把胡椒当成上流社会不可缺少的香料，胡椒路线是阿拉伯人从印度进口，运到埃及，在金字塔下批发给意大利人，意大利人转运威尼斯，在水城继续批发，由各地零售商转到消费者手里。欧洲贵族才能口含胡椒，思考艺术。

宋朝的胡椒路线则来自南洋，自暹罗、苏门答腊、真腊、安南、爪哇、三佛齐、苏禄等地。我在泉州海外交通史博物馆看到一把宋朝的黑胡椒，像瞌睡的大蚂蚁，介绍文字是“出水时共有334克，每枚直径4毫米，颜色一般呈现棕黑色，颗粒大致完好，一部分肉腐壳存”。

宋朝贸易战略里，禁物清单计有：玳瑁、象牙、犀角、珊瑚、乳香、胡椒。

明以前中国一直流行胡椒，胡椒能当现金当支票使用，中国反腐史里，唐朝宰相元载抄家时搜出八百石胡椒，折合六十四吨，唐朝胡椒和黄金价同，相当六十四吨黄金。清以前的贪官用的都是笨法。我称“贪物内流”，给皇家当保管员，如今是“贪物外流”，皇家管不住。

西门庆手中至少掌握八十斤胡椒，《金瓶梅》李瓶儿说：“奴这床后茶叶箱里，还藏着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

白胡椒温胃黑胡椒补肾，西门庆的八十斤应该是黑胡椒。

辛辣过多除了引起抄家之外还可伤身诱发痔疮。苏东坡写胡椒诗：“贪人无饥饱，胡椒亦求多。”宋代得痔的诗人有苏东坡、梅尧臣，梅写过槐花诗：“六月御沟驰道间，青槐花上夏云山”，苏东坡有“细细槐花暖欲零”句。我得痔疮时主要服同仁堂“槐角丸”，里面有槐花，凉血止血，槐花捉拿痔疮。

除了学习苏东坡文章，我还学习苏东坡得痔疮。苏轼痔疮比我的顽固，《与程正辅书》里透露得痔烦恼：“某旧苦痔疾，盖二十一年矣。近日忽大作，百药不效，虽知不能为甚害，然痛楚无聊两月余，颇亦难当。”二十多年里，和他吃胡椒诱发有关。

辣椒到明朝才普及到餐桌，辣椒到中国三条路线：墨西哥到浙江，荷兰到台湾，朝鲜到东北。红尘滚滚，明人比宋人得痔比例高，和辣味丰富有关。高启《萱草》诗：“幽华独殿众芳红，临砌亭亭发几丛。乱叶离披经宿雨，纤茎窈窕擢熏风。佳人作佩频朝采，倦蝶寻香几处通。最爱看来忧尽解，不须更酿酒多功。”萱草根有凉血之功，止血消炎治痔。可推断高诗人也有痔。明朝首辅张居正死于痔疮，死前频用“枯痔散”，然后“脾胃虚弱，不思饮食，四肢无力，寸步难移”，从蝴蝶效应上可以推断，明朝虽大，亡于痔疮。

在东京，一般食店使用麻椒、花椒。孙羊店家使用胡椒，夺人口味；赵太丞家使用胡椒，让人气通。于是，马和人都大声咳嗽。

胡椒在暗处行走。街上晃动着许多背袋子者，里面啥都有，其中一个行者，背着蓝色的胡椒。

这时，苏门答腊的海风吹到了东京。那年苏门答腊那片还叫爪哇，属大宋藩国，负责胡椒和咳嗽的问题。

骆驼白鼻子

（樊楼文艺晚会上开封诗人裴苏子朗诵的一首纪实诗）

天下骆驼不一定是白鼻子，但白骆驼一定是白鼻子。

世上没有黑骆驼白鼻子，没有白骆驼黑鼻子，没有蓝骆驼白鼻子。

传说吴道子言：白加黑会使颜色更白。这像辩证法不像骆驼论。

白鼻子骆驼出白汗。红鼻子骆驼出红汗。黑鼻子骆驼出黑汗。

进入东京城门一共是一百零八匹骆驼，无穷庞大的骆驼队来自西夏或回鹘。

城门外面露出的四匹是红骆驼，它们是驼大代表。出城门的是一匹红骆驼。

城门里面隐住的是一百零四匹骆驼。它们都是白鼻子骆驼。

画家作以暗示，在看不见的地方幻想着巨大的隐藏。

譬如青砖藏着火焰。譬如秋霜藏着咳嗽。朱砂里藏着蝙蝠。

骆驼蹄藏着明月。它们用唾沫发酵，激荡出白色的声音。

贯穿白鼻子骆驼的缰绳在丈量着东京的城墙。宝筏金绳。

一条缰绳是支撑骆驼的脊柱，营造一条涌动暗流的山脉。

附：

寓言第一则：骆驼鼻子法则

孙羊店前面说听评书者言：

骆驼的鼻子里可能藏着一个巨大的密封蜡丸，装着东京城里朝廷中央级别的高级情报。而他，只是为了延长评书的时间。近似当代作家卖肉注水。

附：

寓言第二则：骆驼鼻子法则

那一位站在孙羊店前面听评书的波斯客人言：

他只是为了掺和教谕的浓度。

漫漫路途中，一天冬夜长。话说这时辰鸡鸭回笼，猪狗入圈，男女下榻了，一名黑衣大食人的骆驼觉得鼻子冷，请求主人将鼻子放到帐篷里，主人答应了。过了一会儿，骆驼又请求把耳朵放进来，主人又答应了。再过了一会儿，骆驼请求把前脚掌放进来，主人也答应了……

最后，骆驼整个钻进来。

它把主人赶到帐篷外。

主人死了，连两只真皮靴子也都冻死。

牵骆驼的人

——中国画人物用散透法

1. 乡村骆驼

骆驼拥有一双美目，清澈、深邃、温润，还有寥廓里的局部忧伤。任何动物都没有那种目光，那就是驼目，漠中之泉。是我在敦煌看到一方月牙泉的感觉。

改革开放初期，农民企业家崔天财趁着时代的东风，东风吹遍各个角落，餐饮、养殖、种植、建筑都干过，还做过起重机械生意。后来外地客户欠账，有的公司人去楼空，有的公司破产赖账，崔天财不惧，亲自出马要账，三百家欠账户有钱要钱，无钱要物，猫拿耗子一个不少。他说，毛主席说过，世界上就怕认真二字，我老崔要的就是认真。这一次，他远到兰州要账还抵来一匹骆驼。

进村他就解释，这家是皮包公司，骆驼再不牵来，恐怕连老鼠都没有。

那匹西域的骆驼站在企业家身后一言不发。口嚼白沫，一如吟诗。

北中原孩子们只见过门口拴的驴、马、牛、骡诸物，骆驼只有在课本寓言里才出现一次。農民企业家像牵来一个外星人，村里除了我二大爷极少数人外，过去从来没见过西方骆驼，我虽说眼界开阔，也是第一次见到骆驼。

骆驼来到村后的日子里，人和树木都显得兴奋，开始和崔天财他媳妇开玩笑：“嫂子，见过骆驼吗？骆驼的可大啊？”崔夫人反应灵敏，说：“还没你娘的头大。”

那一匹骆驼来到北中原，开始水土不服，整日卧在地头，一如思乡。半年里，它双目眯缝，看我村人民春播秋收，默默流泪。胡超白为此写过一诗《戈壁之舟》，记得有两句是：“情系故乡狼烟，思念大漠落日。”

我鼓动老崔把骆驼送到县政府人民公园，他说县政府那些自私的家伙会把骆驼饿死。又喂一年，等后来我再看到那匹骆驼时，它早已秃顶，像一位昆仑山下来的哲人。后来，秃顶骆驼送给扁一刀，某一天，被不明就里地杀掉，死骆驼当驴肉卖了，把肉掺和到里面。剩下一锅骆驼汤。

前街姓杨的一干人吃后，说不好吃，肉松，不筋道，口感差，像嚼棉花。

在北中原，它填补了畜类空白。这是村史里光临的第一匹骆驼，在夕阳西下的村口，背景是红的，驼峰像起了两座山。

三十年过去，我觉得那匹骆驼一直在村口嚼白沫。

2. 波斯骆驼

我开始写作时，受那一匹骆驼启发暗示。

多年里我制造成吨文字垃圾，业余制造，专业加工。一直有一个“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像鞋刷子头发像一丛风中荒草的人”在我文字里出现，走动，身影笼罩，无处不在，像北中原的大仙或神灵。他头碰撞着名词，腿敲着动词，目灌注形容词。他见过火热政坛上那一枚蜡制的芒果，他还对我父亲泄露过芒果不可语人的机密。他让我的文字口吐莲花，情节绝处逢生。每当我黔驴技穷时就捯饬一番，急急拉出来他，用于灭火救急。

那人是“文学透”。

他对我说：“你写得好看，是阿拉伯里的‘玛卡梅。”

我一头雾水，还不知道阿拉伯里何谓“玛卡梅”。

有一年半夜，在梦里被他喊醒，他问我有火柴没有。我平时抽烟只用打火机，装汽油的老式那种。他把打火机在手里甩了甩，让汽油沉落，点亮一盏多年弃之不用的煤油灯。灯光里，开始给我表演一头山羊从针眼里穿过去的游戏。我揉揉眼睛，那一头山羊真是穿过去了，留下一屋淡淡膻气。我眼见为虚，心里明明知道这是魔术或幻术。

他说，再给你弄个大的吧，接着，开始表演一匹骆驼从针眼里如何穿过。我早已困得睁不开眼睛了，蒙眬里，眼皮下坠，早已没有精力看那一匹骆驼行走。

天还没亮告别，从此不再见到这个奇人，他也从针眼里穿过去了。

四十年后，我戴着老崔为我特制的一顶“作家帽”，在开封参加首届国际宋朝文化研讨会，声势浩大，规模隆重，市政府和國家电力公司担保，从故宫借来那一幅《清明上河图》真迹，由会长庞作道先生亲自出场作法，他戴一双白手套，服务员戴一双白手套，两双白手套一前一后，莲花交错，给大家徐徐展开。

中午12点，在结尾处，我看到出北城门有一个拉骆驼的人，庞会长说，这是唯一的波斯来人，我觉得熟悉，拿放大镜细细来看。

老天爷啊！画上就是那一个人的模样，他有穿越针眼的本领，他原是宋朝一个牵骆驼的人，不过是从这幅长卷里偶然出来活动一下筋骨，练八段锦，他陪我玩了一次穿针的行为艺术，现在又返回画里，重新抓住那一条缰绳。

他牵着一匹骆驼在画里行走。城门在后，骆驼在前，一条缰绳永远悬在中间。

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开封第三届“《清明上河图》国际研讨会”上，他竟能天降般闯来参加会议，肩扛一条不明就里的布袋，虚构得节外生枝，像冯振华从新闻部门改行后写的穿越小说，巧合得胜似胡编，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像此时读到我写的文字，荒诞还得读下去。像庞会长讲的那个《牵骆驼的故事》。

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