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骆驼
2023-09-08张战峰
张战峰
编者按:为庆祝国家移民管理局成立五周年,繁荣移民管理题材文艺创作,国家移民管理局于近日举办了首届“国门卫士”文学奖评选活动。这些作品的作者都是移民管理警察,他们战斗在守卫国门的第一线,用文学的方式,忠实记录、热情讴歌了新时代移民管理警察的奉献精神、牺牲精神。从本期开始,我刊选登部分获奖作品,让我们一起跟随这些作品,走进国门卫士的精神世界,感受全国移民管理队伍建功新时代的磅礴力量。
从省城回哈拉其盖,要驱车三百多公里。我们已经在沙海里行驶了将近一小时。
一路向西,这是唯一的公路,见不到四季变化。
时光静止,朔风凛冽,逐沙而来。蓝天和黄沙分享着空旷与辽远,幽静的沙海埋藏着无数过往者的青春,荒凉的沙丘下是逆风者的足迹与灵魂。
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年,曾经的壮志凌云,变成了豪饮风沙、汗洒戈壁的旋律,经年累月伴随着苍茫与孤独,缓缓沉寂。
回去之前,我去相了一次亲——其实我并不喜欢相亲。以前自以为长得很帅,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那种帅。可是拜哈拉其盖的盐碱水所赐,这几年我的头发越来越少,发际线至少上移了两厘米,已经变成鸟见鸟散、花见花谢的那种帅了。现在家里对我结婚这事催得很紧,而哈拉其盖的女人就像沙漠里的树——少得可怜,被逼无奈之下,我走上了相亲这条路。
姑娘叫马丽,城里人,比我大一岁半,老秦介绍的。老秦说:“这姑娘很善良。”在他的催促下,我主动和马丽联系起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但仅限于微信联系,看过她的照片,还没有真正见过面。
今天,正好到城里出差,就鼓起勇气约了她,并选在一家俄罗斯餐厅见面。城里的阳光真好,照到哪里都是五颜六色的。暖暖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粉里透红,她浅浅一笑,那双含笑似语的杏眼便放出了强烈电波,让我有些亢奮。我的气质却摆脱不了哈拉其盖的沙土味儿,跟马丽坐在一起,不像是相亲,更像是父女重逢。我脑子里立时冒出两个词:“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我想倒一杯水给她,她也正好伸手过来。我俩的手不小心碰到一起,她的手白嫩细滑,富有弹性。
我们同时把手缩回去,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马丽主动给我讲了她大三时与朋友徒步穿越沙漠遇险、被老秦救命的事。她说:“永远忘不了秦叔叔的救命之恩,永远忘不了那身绿军装。”她觉得军人是最安全、最可靠的,动情之处,眼含热泪。
“秦叔叔?老秦是我的同事,那你也得管我叫叔叔啦,哈哈哈!”我想开个玩笑,活跃下气氛。
“你想占便宜!我比你大一岁呢,你得叫我姐!”她并没有生气。
分别的时候,她头发上的香味随风而至,慢慢地沁入我的心脾。我可能对她有感觉了,而她赶时间,挥了挥手,匆匆离开。我明白,这与我以前的相亲一样,聊得投机那是出于礼貌,“再见”之后就再也不见了。
打着补丁的公路无限延伸,直至天的尽头,过了前面那道沙梁,就可以看到562号界碑,界碑上的国徽和“中国”两个字特别醒目。每次路过,我们心中都充满自豪,会下车庄严致敬,这是习惯,也是仪式。
其实,这里没有大漠孤烟,也没有长河落日,公路上除了我们,看不到其他移动的东西。我们像赛车手一样躲避着公路上的坑洼,车身随着路面起伏,车轮摩擦地面发出震耳响声,我感觉整个身体都要颠散架了。我们的目的地是沙海外面的戈壁滩,此时,我们已经看到距哈拉其盖三十八公里的路牌,那是一个标志,过了那儿我们就穿过沙海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起。“喂,快到了吧?吃点儿汤面啊!”
“老秦打来的?我还真有点儿饿了。你说,要是没有老秦,咱们是不是都得饿死?”青格乐点了支烟,边说边抽。
“老秦要是转业走了,我肯定得饿死。但你不会饿死,你是有老婆的人!”
“哈哈,你就是忌妒我!有老婆就是好,气死你!哈哈哈!”青格乐故意逗我。
“你有老婆又咋样?还不是看不见、摸不着,你就是半条光棍!”
“半条光棍也比你那条烧火棍强!对了,你跟那姑娘见面聊得怎么样?”青格乐主动问起我相亲的事。
八字还没一撇,我不想说太多,就随便应付了几句。
“看来有戏!”他一脸坏笑地说。
“应该没戏。那姑娘各方面都很优秀,长得又好看,不可能嫁给一个沙漠里的边防警察,除非她脑子进水了。”
“边防警察怎么了?没有边防警察,哪有国家安宁?真能嫁给边防警察,那是一种荣耀,她应该感到骄傲、自豪。”青格乐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以前,看别人穿军装我觉得特别帅,待到自己真正穿上以后,才知道背后的苦和累。我曾天真地以为,大学生来基层锻炼几年,很快就可以回到城里,没想到,撞进来就不容易出去了。孤独和寂寞常常让我恐惧,我太想回到城里,不想一辈子都陷在这堆沙子里拔不出来。我可没有老秦的觉悟,只想早点儿离开,回城后找个老婆,平平淡淡地生孩子,过日子,照顾父母。
哈拉其盖既生产寂寞,也盛产艰苦。我们刚分到哈拉其盖派出所不久,青格乐的未婚妻便追到了这儿,生米煮成熟饭的那天夜里,我搬到了老秦的屋里。好几次我偷偷地掀开窗帘看对面的房间,他们居然整晚都不关灯,我脑海里出现了他俩“战斗”的场面,内心有点儿落寞。
我经常跑到沙梁上吼几声,排解心里的压抑,我给这种行为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吼沙。说来也怪,有好几次竟然把巴特儿的骆驼给引来了。它的眼睛似乎充满魔力,跟它对视不了多久,心里就能平静下来,继而不自觉地放慢节奏、放平心态。这种情绪是阶段性的,如果能多办几桩大案,再立个功,那种压抑就会变成愉悦。
這几个月,追逃围堵越境人员的任务特别重,每个星期都是连轴转,现在浑身没劲儿,身体像被抽空了,经常感觉脚下踩着棉花。我开着车,突然困意泛活,眼皮像两片磁铁,拼命地往一起黏。
这时,一辆货车出现在公路上,并在不远处停下来。片刻之后又加足马力,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那一瞬间,我的脑袋是空白的,甚至是麻木的。那夺命的会车,形成一股强劲的风,把我的脸都吹变形了。我本能地避让,猛打方向盘后来不及回转,直接将车扎进了路边的沙子里。
车停下来,我惊出一身冷汗,困意全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青格乐被我的急刹车惊到了,粗鲁地把我从车里拽出来,自己坐到驾驶位上。他个子不高,身体敦实,明显上身长而下身短。别看他腿短,但他跑得很快,而且劲儿特别大,刚才就差点儿把我胳膊拽脱臼。
“妈的,怎么开车的?这是要命呢!”我快被气炸了。
“不对劲儿!那车有问题!我好像看到羚羊角了!”青格乐警觉地说。
还没有回过神的我和青格乐对视了一下,问:“是吗?是不是因为看到我们的警车才跑的?”
“追!”青格乐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立即把油门踩到底,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我赶紧跟所里报告情况:“喂?老秦啊,是你值班吗?有个情况跟所里汇报一下。我们正在三十八公里这儿,遇到一辆可疑货车,现在我和青格乐马上追上去看看。具体情况一会儿再说。”
“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他们有武器!保持距离,不要追得太紧。如果察觉有危险,立即申请支援。实在不行先放他们过去,让其他卡点去堵。”老秦交代得很仔细。
货车开得飞快,我们一直在追,眼前尘土飞扬,荡起层层沙砾。
货车突然冲下公路,朝无路的戈壁奔去。青格乐毫不犹豫地跟上。我们的车剧烈颠簸着,如同在海上飞驰的快艇。我能感觉到脸上的肉在猛烈抖动,五脏六腑都在移位,尽管我紧紧地拉着车门上的把手,仍有好几次感觉要吐出来。眼看就要追上那辆货车,结果它停了下来。
我正准备下车进行盘问,突然,青格乐意识到什么似的,阻止我:“别动!”
话音未落,货车加速倒车,直直向我们冲过来。青格乐极速转向,货车如恶狼般紧逼不放,转着圈撞向我们,四周尘土漫天翻滚,我们都看不到路了,货车趁机撞向我们,一阵剧烈的撞击后,我整个人都晕了。
货车又转到青格乐那一侧,继续撞向我们。尽管此时气囊弹了出来,青格乐的额头还是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瞬间流出,我们的车停下来。货车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货车逃走,肺都快气炸了。真是胆大妄为,居然连警车都敢撞,简直就是亡命徒!
青格乐两眼冒火,挣扎着要继续追,可是车已经走不了了。
“老秦,那辆货车把我们的车撞坏了,往巴音浩勒方向逃跑。青格乐受了伤,我们现在追不上了,你把情况通报给那边的派出所吧。”
没能追上货车,真是窝囊。我和青格乐一路上都不说话,情绪如同我们的车一样,引擎盖向上翘起,“哒哒哒”拍打着,水箱一直冒着气,心情真是坏透了。就这样,我们开着“受伤”的警车颠簸向前,离哈拉其盖越来越近。
这时,我看见远处的沙丘上,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正牵着一头骆驼,从一棵胡杨树旁走过——斜阳孤影,融入沙海深处。
男人是个退伍兵,叫巴特儿,不太会说汉语。他是一名义务巡边员,巡了半辈子边境线,无妻、无后、无家,与骆驼和马相依为命。他那背影像极了接儿子放学的父亲,让我想起我那孤独生活的父亲,有一年多没见他了,心中涌起一丝酸楚。
我和青格乐回到派出所时,已经接近傍晚。我们刚停好车,老秦便从蔬菜大棚里出来,一只手托着三个拳头大的西红柿,另一只手抓着两根黄瓜、一把小葱。他个子高大挺拔,皮肤黝黑,膀厚肩宽,头小脸方。脑门上的褶皱一层一层盘旋到发际线,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云贵高原的梯田。他的衣袖卷得很高,露出粗壮的手臂,青色的血管野蛮地爬行在干涩的皮肤里。裤腿卷到了膝盖,露出突兀的小腿肌肉。他头顶快秃了,还留着几根稀疏的头发,孤单地被风吹起。看见我们平安回来,他笑了,露出一口黄牙,原本他的眼睛就很小,又常年被风沙侵蚀,受烈日暴晒,一笑连眼珠子都看不到了。
“安全回来就好!别低头耷脑的,今天逮不住,明天他们也跑不了,我已经通报给巴音浩勒了。今晚给你们下西红柿鸡蛋面,我刚炒了点儿肉酱,可以蘸着酱吃黄瓜和葱。”老秦是宁夏人,他的口音,一听就有黄河水的味道,浑厚沙哑,像牛在低吟。
老秦做的面真好吃,好吃到在整个哈拉其盖没有对手。饭桌上,大家聊起了转业的事。老秦是所里年纪最大的干部,按理说,最有资格、最有把握转业的就是他了,如果按资历排队,老秦肯定排第一。
老秦是个好人,本事很多,不仅抓偷越境的人很有办法,还会做饭,能给人看病,我们都很依赖他。
关于转业的名额,他已经让了好几年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希望他再让一次。可是看样子,他今年是不准备让了。上个月,他已经偷偷地收拾东西了。
去年,老秦还被评为“全国戍边模范”,这是上级对他的肯定。他激动得老泪纵横,说不清是自豪,还是委屈,只能说甘苦自知。
吃完晚饭,我和老秦坐在台阶上抽烟。好一会儿,他都没说话。
“怎么,有什么心事吗?”我能感觉到老秦内心的波动,主动打破沉默。
“没什么!今年不转业了,明年再说吧。”老秦深吸了一口烟,语气里透着伤感。
“为什么?”
“副所长的母亲得了癌症,他想早点儿转业回去照顾老人。”老秦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
“啊,你又要把名额让出来?有没有跟嫂子商量一下?”我知道他多半有了决定,但又替他可惜。
“不用商量,我说了算。大不了晚一年回家,二十几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年。”他说得有些牵强。
說实话,边防派出所的条件太艰苦了,愿意留下来的不多,很多人待不了一年就申请调回城里,调动不成就想办法转业。有的年轻人转业不成干脆复员,连干部身份都不要了。老秦是老先进,某些人不太在意的“奉献精神”,在他看来却特别重要。
夜里,老秦睡不着,在屋外又抽了很多烟。外面的温度很低,他裹紧棉大衣,踱来踱去,在地上走出了两行挣扎。
第二天,老秦找到教导员,把转业申请撤了回来。
不到一个月,副所长的转业命令就到了。
副所长走的那天,我们喝了一次大酒,算是给他饯行。老秦酒量大,一直很清醒。副所长喝得连哭带笑的,抱住老秦整整哭了一晚上。我也哭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哭,心情很复杂,是羡慕副所长获得自由,还是感慨老秦的无私,终究还是说不清楚。
机构改革说来就来,推进速度非常快,我们都始料未及。所有的人事关系全部冻结,这就意味着,老秦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转业了。老秦表面上很平静,嘴上却反复地念叨着:“看来得干到退休了!”
“你是不是后悔了?”我知道老秦心里不好受,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没什么后悔的。我十五岁就成了孤儿,最初在云南当兵,缉过毒、受过伤,立过一等功,之后破格提干,又到军医大学习进修。我的一切都是组织给的,往小里说,是哈拉其盖需要我;往大说,是国家需要我。人要懂得感恩,不能说走就走!这些年部队工资高,家里娃娃也养大了,婆姨身体也好,还在村里盖起了小楼房,真没什么要操心的。主要是我从小没爹没娘,真羡慕别人能侍奉老娘!咱们这些人亏欠家人的太多了,副所长还有机会照顾他老娘,就赶紧回去照顾吧,别等老人家没了再后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秦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脱口而出。
“对对对,还是你有文化!”
在老秦面前,我觉得很惭愧。他就像巴特儿的那头骆驼,一直守着这片沙漠。每天走着相同的路,做着雷同的事,在枯燥和寂寞中咀嚼着生命的韵味,柔情中蕴含着韧性,知足而平静,伟大又渺小。仿佛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虽无法照亮整个夜空,却努力照亮它的四周。望其项背,我永远也达不到他的境界。
凌晨时分,我们正睡得酣畅,巴特儿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他汉语本来说得就很生硬,一着急还夹着一大堆蒙语,搞得青格乐赶紧给他做翻译。原来,巴特儿家的马一直生不出小马驹,快憋死了。他无助地望着老秦,不停地双手作揖。
老秦说:“好多年没干这营生,手生了,我试试吧!”于是,老秦赶紧穿了身衣服,从柜子里包了几件手术工具,跳上巴特儿的摩托,径直冲进了夜的深处。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冰冷的风在夜的裹挟中,将路边的一株株骆驼刺吹得“嗖嗖”响。飞驰的摩托激怒了暴戾的风,它们无情地割着老秦的脸,刺入他的身体。
突然,天空中一道流星划过,点亮了浩瀚的黑暗,伴着满天的星辰陨落。
巴特儿说:“流星是好兆头,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
老秦说:“放心,肯定能给你带来好运!”
中午的时候,巴特儿骑着摩托将老秦送回来,还带了半只羊。老秦说,巴特儿请大伙儿吃羊肉。晚上,老秦给大伙儿炖了一大锅肉,香味飘得老远,隔着好几间屋都能闻得到。
我已经忍不住了,偷偷站在灶台边,口水在嘴角打着转,但我控制住了,没让它流出来。老秦见状笑吟吟地揭开锅盖,夹了一小块给我。
“尝一下,咬得动吗?”
“烫!烫!烫!”我赶紧用手从嘴边掏出那块肉,吹了又吹,再放进嘴里。
这是一个很知足的晚上,大家吃得十分过瘾。
吃完肉,我和老秦坐着抽烟。青格乐则躲到角落里跟老婆打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戏精”上身,立刻从公牛变成羊羔子,好像要找奶吃一样,哼哼唧唧,腻歪得很。真没想到一个膀大腰圆的爷们居然会撒娇,隔着门都能听到,肉麻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此时,我心中泛起了涟漪,不由得拿起手机,拨通了马丽的电话。本来我是想问她上次见面后对我的印象如何,可实在开不了口,只好没话找话地说:“我们今天吃羊肉了,老秦做的,可香了,我都吃得走不动了!”
马丽问:“有什么事吗?”
她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她就不能问一下,我对她的印象怎么样吗?如果她问了,我就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啊。比如,我对你印象挺好的,如果你没什么意见,咱们可以先处一处。可是,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套路,假装听不懂我的意思,真让人手足无措。
“嗯……嗯……嗯,咱俩上次见面,不知道你觉得我怎么样?”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主动说出想说的话。
马丽说:“挺好的,我挺喜欢跟你聊天的。不过相隔太远,见不到面是个很大的问题。”
她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清不楚的,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和我聊天?这两个意思可不一样。如果是“喜欢我”,那就是说,咱们可以继续发展下去;如果是“喜欢和我聊天”,那就是没什么希望了,礼貌地敷衍我一下。
“如果你没什么事,我先挂了,我还有事要出去一下。”她的语速很慢,但每个字都像提前准备好的钉子,一枚枚钉到了我的心坎上。
挂了马丽的电话,这一晚上,我辗转反侧,真想知道马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样儿,一个大龄剩女,还故意拿捏我!后半夜,我终于想通了,老子不理她,看她什么时候能嫁出去!
戈壁滩的早晨,静美如画。刮了一夜的风,沙丘的轮廓变得格外清晰。阳光洒在沙丘上,金光灿灿,几株孤独的骆驼刺在阳光的照射下愈发显出其顽强的生命力。我盯着派出所院墙上那句话,默读了好几遍:“缺水不缺精神!”可什么是精神呢?我一直没想明白。
我们正吃着早点,巴特儿又来报警,他看到562号界碑处有很多陌生人的脚印。这段日子越境者确实特别多,所长马上带着我、青格乐、老秦和巴特儿,一起赶到562号界碑。
越境者跟狐狸一般狡猾,白天不动,晚上才出来。我们得先潜伏下来,晚上再出击。春天的风沙依然猛烈,能将地上的小石子吹上天,打在脸上特别疼。
这帮“狐狸”的反侦查能力很强,我们在几株沙柳后边埋伏了一天,结果他们更换了越境地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也重新部署了战术,开始悄悄移动设伏,不能让他们发现。
第二天晚上,我们把设伏点移到了界碑西端,继续漫长的等待。青格乐忍不住想抽烟,老秦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声说:“可千万不敢抽,这是晚上,你一抽就暴露了,那咱们今天就白等了!你又不是新人,这点儿规矩都忘了?”老秦的话还没说完,我们的前方突然闪起一道白光。所长小声说:“是手电筒!”大家一下就激动起来,大鱼终于出现了。
可是我们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出现。所长带我们猫着腰,悄悄移动过去,却一个人也没有见着,只有几行深浅不一的脚印,以及吃剩的残羹冷炙。
巴特儿说:“我敢肯定是越境的。”
所长说:“这些家伙去哪儿了?”
老秦说:“黑天半夜,他们不熟悉路,肯定会用手电,还是要找光。”
我们再一次潜伏下来,等待光的出现。果然,还是老秦有经验,没过多久,在我们蹲守位置的四点钟方向出现了晃动的光。
我跃跃欲试地想要奔过去立头功,所长一把拉住我,让我先别乱动,听他指挥,分两路包抄。于是我们寻着光的方向去找,还真发现了几串脚印,然后顺着它一直追踪到凌晨,终于找到了那几只狡猾的“狐狸”。当时,有一个已经渴死了,还是个年轻姑娘,那么小,真可怜。这几个人大概已经走不动了,根本没有力气反抗,见了我们乖乖束手就擒。押回所里后,给他们吃饱喝足了,就准备移交到支队去。
所长派我、青格乐和老秦三人一起去支队做移交。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要在天黑前赶到城里,我们一刻也没敢耽搁。不承想,半路上我们遇到了沙尘暴。眨眼的工夫,一面黑幕从天到地,慢慢地移动过来。眼见天越来越昏暗,如同张开口的袋子,准备把天地都装裹进去。车的四周变得灰蒙蒙的,风像打嗝似的一阵阵翻滚。黑幕一点点逼近,瞬间如同夜晚。我感到越来越不能呼吸,地上的碎砂石被狂风吹起,密集时如倾盆大雨落下,胡乱地拍打在车窗玻璃上。这么大的沙尘,我眼睛都不敢睁,赶紧弯下腰,把头缩进衣服里,手死死地握住安全带。车身剧烈地摇摆着,慢慢偏移,滑到了路基下面。幸好没被掀翻!谢天谢地,我还活着!我下意识地赶紧回头看看,那四个越境者都在车上,我的心这才踏实下来。
风沙实在太大了,把路都给盖住了。此时,我们躲在汽车里不敢动,很快就被弥散的土腥味包围。我觉得鼻子干痒,毛细血管正一点一点地裂开,嘴里充满沙子,嘴唇也裂开了,难受得要命。青格乐将大衣的领子立起来,把脖子缩进军大衣里,挡着嘴和鼻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像极了覆着大壳的乌龟。看着他滑稽的样子,我却笑不出来,说实话,我比他还紧张。
“怎么没有发布天气预报呢?早知道有沙尘,就应该早点儿出发了。”老秦嘀咕着。
沙尘暴像个坏脾气的孩子,脾气说来就来,卷着飞沙走石,没完没了地乱射,你能看到它的存在,却没法形容它的样子。此时,我们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能判断亮的地方是天,暗的地方是地。在车里实在憋得慌,刚把车窗打开了一指宽的缝隙,就听见漫天沙尘游走的声音。
青格乐见状,大声说:“兄弟,快关上,沙子都进来了!”
的确,这个时候开窗就等于吃沙子。关了窗,闭上眼,等着这场沙尘暴的尾巴过去。这风沙的声音好像孤狼的哀号,够吓人的。漫长的等待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好在沙尘暴越来越小,透过落满浮尘的挡风玻璃,终于看到天色亮了起来。
沙尘暴慢慢过去,天地恢复了平静,空气依然是浑浊的。车还陷在沙子里,我们拼命地挖,车还是开不出来。
青格乐建议道:“看来,得把车上那四个人叫下来,搭把手!”
老秦不同意:“算了,萬一他们跑了,那麻烦可大了!”
我说:“没事,他们能往哪儿跑?再跑也跑不出这戈壁沙海。”
老秦听了,没有再反对。青格乐用蒙语跟那四个人说,要老实点儿。
人多就是力量大,不一会儿工夫,我们就把车从沙窝子里推了出来。
青格乐最后一个上车,准备打火。这时,一只最小的“狐狸”竟然趁我们不注意,戴着手铐仓皇跑了。这小子跑得真快,在沙地里都能跑起来。一转眼就爬上了沙梁,眼看就要翻过去了。如果让他成功翻过沙梁,再抓他可就不容易了。
青格乐一直用蒙语喊:“别跑,再跑要开枪了!”青格乐的枪已经掏出来了。
老秦赶紧按住他的手:“千万别开枪,还是小孩子呢,我去追!”
我还没反应过来,老秦已经追出去了。我和青格乐赶紧把剩下的三人关进车里。青格乐也想跟着去追,我没敢放他去——我一个人哪儿看得住三个人啊。
“放心,老秦肯定能把那小子逮回来!”我说,别看老秦平时是个厨子,那可是抓过毒贩的英雄。抓个小孩子,易如反掌。
青格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两头为难。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老秦押着那小“狐狸”出现在了沙梁上。
“快看,我就说吧,老秦宝刀不老!缉毒英雄抓个偷越境的小孩儿,还不是跟抓小鸡似的。”我远远地向老秦挥着手,青格乐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
虽然沙尘暴停了,风还是有点儿大。老秦和那小孩儿低着头、迎着风往我们这边走,两人的衣服被风吹开了,像两面旗子在招展。从老秦手中接过小孩儿,我赶紧把他关进车里。
这时,一阵风把老秦的帽子吹走了,他的头发像火苗一般直往上蹿。老秦赶紧去追帽子,眼看就要抓到了,却不知道怎么停下来了,不再追它,帽子便越吹越远。
“老秦,怎么不追了?”我有些兴奋地大声喊。老秦却不应,只见他慢慢地躺倒在地,好像骆驼卧下来休息似的。
“看把老秦给累的,还宝刀不老呢,我去扶一下他!”青格乐赶紧跑过去。然而,刚走到老秦跟前,他就声嘶力竭地喊起来,“快过来,快过来,老秦不行了!”
我分明清清楚楚地听到“老秦不行了”,可是我不敢相信,马上拼命冲过去,边喊边哭,声音都在颤抖:“老秦,老秦,醒醒!这里太冷,我带你回去睡!”老秦不应我,“快帮我扶上来,我背他回去!”我向青格乐大声喊道。
青格乐却说:“不能背,快把你衣服脱下来,兜住他的身体抬到车上,直接去县医院!”
此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青格乐说什么我就照做。真是辆破车,我拼命踩油门,车速还是那么慢。二十来公里的路仿佛是一条天路,我们走得很艰难。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在呐喊:“求求你啊老天爷,快点儿给让出一条路,这是在救命呢!”
“老秦!老秦!”青格乐不停地呼唤。
“老秦,快醒醒,马上就要发警服了,你可是第一代移民警察啊!”我无法控制自己,哭声穿透了阴云。车上那几个“狐狸”吓得不敢吱声,只有被追回的小孩儿不知为啥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
老秦走了,没能穿上新警服,当然也看不到新警服上面的三个字“移民局”。
老秦并不老,再过一个月才满四十三岁。人生短暂,他竟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他救过那么多人,但我们拼尽全力也没能把他给救回来。他啰里啰唆开导我安心工作的话,言犹在耳,此时回想起来,每一句都是那么真诚而温暖。都怪我,车开得太慢!如果开得再快点儿,老秦说不定就有救了!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能自已。
我帮老秦整理遗物的时候,打开了他的笔记本,里面的字写得很大,虽然不好看,但很工整。其中有这样一句:“工作是大家一起做的,荣誉却给了我一个人,我要更加努力工作,回报大家。”这让我感到很羞愧。老秦虽然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总把好处留给战友,他的形象在我心里越来越伟岸。这么多年,哈拉其盖来来往往换了这么多人,老秦却一直留在这儿,我没办法想象,他是靠什么熬过来的。
合上笔记本,我发了一条短信给马丽,告诉她老秦牺牲的事。马丽回电话过来,哭得泣不成声,她说一定要来送送老秦。
老秦是烈士,他的追悼会很隆重,远方的领导与同事们都专程赶来送他。这片平凡寂寞的戈壁沙海,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很多群众也自发地从四面八方赶来。
当嫂子见到冷冰冰的老秦,突然给了他一巴掌,眼泪瞬间倾泻而出,却没有哭声。
过了好久,她才边哭边埋怨:“老东西,你是咋狠下心的,丢下我和孩子这么多年不管,现在说走就走了。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你连句话也不留,你可真狠心呀……”
马丽来了,眼睛红肿,泪如泉涌。
门口,突然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句:“老秦一路走好!”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副所长回来了。
哀乐低回,哭声悲泣,安静的灵堂被副所长的呼喊声震醒,大家一起高喊:“老秦一路走好!”
哭喊声此起彼伏。如果有一天,我像老秦一样留在了哈拉其盖,能做到老秦的一半,这辈子也值了。
送走了老秦,我的心情始终无法平复,我总有一种错觉,老秦还在身边。
回到派出所,院子里静得令人窒息,厨房里没有一点儿烟火气,宿舍门口挂着一件衬衣随风摇曳。我推开房门,却再也听不到老秦的招呼声,屋里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真不愿意走进去。
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我回头一看,马丽站在院子中间。
她说:“回省城前,我想看看秦叔叔工作过的地方。”
我迎马丽进屋,阳光照进来,窗帘很薄,像她的皮肤一样,透着光。白色书桌上的油漆已经脱落,烟灰缸里还存着陈旧的烟蒂,裹满茶渍的杯子仿佛腾起了氤氲。
马丽坐在书桌前,翻阅着老秦看过的书籍。我们彼此都没说话。我想打破尴尬,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没有接,而是把手放到了我的手背上,温暖而柔软。我们相视而笑。
我望着窗外,白墙、蓝顶、黄沙,红色的大理石旗台,鲜艳的国旗迎风飘扬。
不远处的沙梁上,巴特儿的骆驼正望着我。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子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