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兵部尚书蹇达真的是“抗倭民族英雄”吗？

熊笃

摘 要：以历史文献记载的具体时间和确凿史实证明：蹇达根本不是“万历三大征的指挥”；抗倭名将戚继光也根本不是“蹇达麾下的得力干将”，故蹇达不能算是“抗倭民族英雄”。

关键词：蹇氏家族；蹇达；万历三大征；戚继光抗倭

2006年4月3日，由中华蹇氏理事会海外会会长、美国加州理工大学教授蹇浩（原籍重庆江津县人）和国内蹇氏理事会会长蹇开林发起的、在重庆市合川区铜溪镇召开的“抗倭民族英雄蹇达纪念仪式”大会，来自国内外蹇氏家族后裔千余人，参加纪念远祖蹇达。会上，蹇浩会长对其远祖蹇达作了详细介绍，大连理工大学教授、博导、中国工程院院士蹇锡高，中国保险营销第一人、教授蹇宏，重庆大学公共管理教授赵有声，重庆市政协文史委副主任、文博研究员林必忠等人都作了讲话。在此之前《重庆日报》数字版[1]就对蹇浩撰写的文章早有报道，在此之后《重庆商报》[2]、中国文化传媒网、大渝网、腾讯网、新浪网、龙华网、重庆日报网、百度百科等媒体都传播或转载了相关内容，谓明代兵部侍郎、兵部尚书蹇达总领军务，指挥“万历三大征——宁夏戡乱之役、抗倭援朝之役、播州平叛之役”，称“著名的抗倭名将戚继光，就是他麾下的得力干将”“蹇达是历史上名副其实的民族英雄”云云。为澄清史实，纠正谬误，以正视听，以下分别论述。

一、宁夏戡乱之征：

万历二十年（1592年）二月—九月

据《明史》卷二百二十八《魏学曾传》：万历二十年（1592年）二月八日，原宁夏副总兵哱拜率部叛乱，杀死巡抚、副使、总兵、游击、守备等朝廷命官，攻陷玉泉营、中卫、广武，夺取黄河以西47座城堡，又渡黄河诱使河套著力兔、宰僧进犯平虏、花马池，陕西全境震动。谋划和参与戡乱战役的人，上有朝中兵部尚书石星，下有总督陕西延宁甘肃军务的魏学曾为统帅，又有麾下副总兵李晌、宁夏巡抚朱正色、甘肃巡抚叶梦熊、监军御史梅国桢、前任总兵张杰、牛秉忠、新提拔的总兵如薰、副总兵李贲、麻贵，大将刘承嗣、董一奎、李如松（辽东名将李成梁子）、参将杨文、游击吴显、姜显谟、都司萧如蕙等。后期统帅则是叶梦熊接替魏学曾，屡攻宁夏镇城不下，最终决黄河大坝灌城，至九月九日，终于破城而入，哱拜自缢，阖家自焚，其子及几位叛将被擒。历经六个月之久，戡乱方告平息。

而蹇达在万历十八年（1590年）始任蓟辽总督，次年闰二月，辽东左都督李成梁“乘给事侯先春阅视，谋邀捣巢功，使副将李宁等出镇夷堡潜袭板升，杀二百八十人。师还遇敌，死者数千人。成梁及总督蹇达不以闻。巡按御史胡克俭尽发其先后欺罔状。……及先春还朝，诋尤力。……其年十一月，帝竟从御史张鹤鸣言，解成梁任，以宁远伯奉朝请。明年，哱拜反，宁夏御史梅国桢请用成梁，给事中王德完持不可。”成梁“镇辽二十二年，先后奏大捷者十（由都督佥事升都督同知，进左都督、加太子太保，世荫本卫都指挥使，赐甲第京师，世荫锦衣指挥使，增岁禄百石，世荫都指挥使），其始锐意封拜，师出必捷，威震绝域；已而位望益隆，子弟尽列崇阶，仆隶无不荣显，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以是灌输权门，结纳朝士……而其战功率在塞外，易为缘饰。”[3]而蹇达因包庇李成梁以败谎胜、虚报冒功不奏，亦被御史林祖等弹劾，于万历二十年（1592年）被召回京协理京营军务（李成梁此时亦撤职在受勘中），次年回乡守制，在籍听勘，等待处理决定。所以蹇达根本没有参与此次宁夏戡乱的机会，何来“指挥”之说？《明史》对此次战役提到上述18人中，只字未提蹇达，原因在此。

二、抗倭援朝之征：

万历二十年（1592年）七月—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七月

日本丰臣秀吉以朝鲜李朝拒绝攻明为由，于万历十九年（1591年）年底悍然派兵入侵朝鲜。次年（1592年）四月，日军15.8万人在釜山登陆，五月攻陷汉城。丰臣秀吉部将加藤清正深入朝鲜北部，占领大片土地。朝鲜国王宣祖出奔鸭绿江边的义州，遣使向明朝求援。明朝于万历二十年派兵5000人援朝，因道路不熟，又遭大雨，故受挫败。年底，明朝兵部尚书石星派兵4万，由李如松率领，渡过鸭绿江抗击日军。万历二十一年初，朝中军队击溃日军主力，收复平壤。日将小西行长率余众南逃，朝中军队乘胜追击，又收复开城。李如松部烧毁敌军粮站，使日军给养困难，士气低落，被迫撤出汉城，退守南部海岸。日方提出议和，谈判从万历二十一年九月起，拖延了三年。日本提出无理要求，朝中拒绝接受，和议最终破裂。万历二十五年七月，丰臣秀吉又从水陆两路进犯，占领海军要塞和南部各地，朝鲜统帅李舜臣在鸣梁海峡歼灭日军4000人。万历二十六年七月，明朝再次调兵7万在陆上进击日军。日军屡败厌战，不久丰臣秀吉暴死，遂撤兵。朝中联军奋勇追击，断其归路。李舜臣击毙日军大将，打退包围明朝海军统帅陈麟的倭船，取得了露梁海战的胜利。朝帅李舜臣、明将邓子龙则壮烈牺牲。朝中历经七年的艰苦战斗，终于彻底粉碎了日本征服兩国的狂妄计划。[4]

参与抗倭援朝东征的人物是，统帅：兵部尚书石星坐镇北京调遣，备倭总经略宋应昌（第一次）、邢玠（第二次）；赞画：刘黄裳、袁黄；主将：李如松、麻贵；总兵：董一元、陈麟、杨镐；副总兵：刘、佟养正、李平胡、王守官、王有翼、任自强、查大受、孙守廉、祖承训、吴惟忠、邓子龙、陈愚衷、谢生、摆赛、颇贵；指挥：吴宗道、谭宗仁；守备使：熊正东；参将：胡泽、马世隆、黄应、谢应樟、杨五典、张奇功、高澈、方时春、李如捂、李如梅、戚金、李宁、骆尚志、赵牧之、张应仲、毛国器；左协大将：杨元，中协大将：李如柏，右协大将：张世爵（三人皆副总兵）；锦衣卫指挥使：史世用。[5]

蹇达因被弹劾，于万历二十年（1592年）在京听勘，次年即回重庆在籍守制听勘，直到万历三十年才被起用，官复原职。因此上述参战数十人中均无他的名字，何来指挥“三大征”之说？

三、播州平叛之征：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春―二十八年（1600年）六月上旬

据《明史》卷三百十二《四川土司·播州宣慰司》载，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播州土司宣慰司杨应龙公然起兵反明，当时朝廷主力正忙于抗倭援朝东征，西南军事部署不足，杨应龙乘机两次大败明军。万历二十七年，贵州巡抚江东之命都司杨国柱、指挥使李廷栋率3000人马围剿，被杨应龙诱敌深入伏击，全歼官军。神宗大怒，江东之罢官，令郭子章取代之。二月，起用前任都御史李化龙兼任兵部侍郎，总督节制川黔湖广三省军务，调东征诸将刘、麻贵、陈璘、董一元回国，援师吴广、马孔英、李应祥等会集，于二月十二日誓师。明军分八路进军围剿：贵州分三路，四川分四路，湖广为一路，分两翼。每路约3万人，共24万人马；其中官兵占三成，土司兵七成。十月，李化龙带兵移驻重庆，切断杨应龙与苗人联系通道，占据通湖广贵州的要道。次年二月，明军一路势如破竹，其中川军刘最英勇善战，三月二十九日破娄山关屏障，杨逆退守海龙屯。五月十八日，明军会师海龙屯下，轮番进攻。叛军以滚木礌石阻挡。官军开炮击毙叛军第一悍将杨珠。六月，杨诈以妇女在山上出示降表，明军知其诈，猛攻更烈，烧毁两关，断其柴水之源。李化龙令马孔英率精锐从后山进攻，时阴雨连绵，相持40余日。六月初四，天气变晴，官军速攻，陈璘身先士卒攻克土城。杨逆召敢死队抵抗，无应募者。四更，陈璘、吴广束兵攀登而上，杀死守关哨兵。杨逆提刀巡逻，忽见四面火光冲天，知大势已去。六月六日，官军攻破大城，登上海龙屯。杨仓皇同二爱妾阖室上吊自缢，部下正拟焚尸，吴广俘获杨之子杨朝栋及杨北龙等百余人，从火中找到杨逆尸体。此役共斩首叛军2万余级，历时一年半的平播战役告终，奏凯班师回京。十二月二十日，明神宗登上午门，行受俘仪式，将杨逆碎尸，将二杨等肢解于市。

蹇达此间仍守制期满，赋闲在家，直到万历三十年（1602年）才起复原职，以右都御史总督蓟辽昌平保定四镇军务。他虽未参与平播战役，但事后却撰写了《西南平播碑》。碑文中明确提到总指挥是“李公（化龙）总督四川湖广军务”；八路将领是：四川綦江路属总兵刘，合江路属总兵吴广，永宁路属副总兵曹希斌，南川路属总兵马孔英，其黔楚二镇则贵州三路属总兵李应祥，湖广偏桥一路属总兵陈璘。每路都有各省参政、参议、副使、佥事、布政使、按察使、知府、推官数人负责护军、监纪、督饷、记功等事。至于朝中协助此役者，有“大学士赵公、沈公协襄宸断（协助皇帝判断），大司马田公早决吁谟，大司农陈公预拨兵饷，太宰李公、御史大夫温公抡材纡画。”总计提到参与者姓名多达40人，可谓记功不漏一人。[6]如蹇达本人真是此役指挥者，焉能漏记？故此役亦与蹇达无丝毫关系，更何来“指挥三大征”之说？

四、抗倭名将戚继光从来就不是“蹇达的麾下”

先看两人的生卒年：戚继光（1528—1588）；蹇达（1542—1608），戚继光比蹇达大14岁，比蹇达早去世20年。再比较两人仕历：万历十六年（1588年）七月，蹇达历县、州、府地方官入京升任大理寺卿时，戚继光早于该年一月五日就离世了；次年十二月蹇达才始任兵部侍郎，又次年（1590年）蹇达才始任蓟辽总督，而戚继光已去世两年了；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蹇达才始任兵部尚书，而戚继光已去世16年了。也就是说，蹇达开始任军事职务（兵部侍郎、蓟辽总督、兵部尚书）时，都是在戚继光去世之后，则戚继光怎么可能“是蹇达麾下的得力干将”呢？

戚继光生前是谁的麾下呢？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戚继光首次调往东南，抗倭于浙江时期，是在浙江总督胡宗宪麾下任参将（1556年）、都指挥使（1561年）、副总兵官（1562年）；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调福建抗倭，是在福建巡抚谭纶麾下，升都督佥事（1566年），同年十二月升总兵官，此时已是正二品。而蹇达此时刚中进士第二年，还只是区区七品颍上县令。隆庆二年（1568年）5月，兵部侍郎兼蓟辽总督谭纶推荐，诏令戚继光总理蓟州、昌平、保定、辽东四镇练兵事务，地位与四镇总督相同，“总兵官以下悉受节制”，此时戚已是从一品。而蹇达此时尚是员外郎（从五品）、知府（四品）。试想一二品高官怎么可能成为四五品地方官的“麾下”呢？直到万历十三年（1585年）十月，戚继光从广东任上退休回山东蓬莱故居，而蹇达该年九月始任右都御史巡抚顺天，戚继光怎么会“是蹇达麾下的得力干将”呢？

总之，戚继光一生在抗倭战场上，先后得到胡宗宪、谭纶、阮鹗的赏识；北守蓟辽时，又得到阁臣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的倚重，何来“蹇达麾下的得力干将”[7]？持此论者，没有细查两人的年龄差距和仕历比较，就以为蹇达是万历间兵部侍郎、兵部尚书，必是戚继光的上司，想当然地就粗下结论。殊不知蹇达任兵部职务时，倭患已基本停息，主要边患已是建州努尔哈赤、皇太极的后金威胁了。蹇达终其一生都未曾抗倭，何来“抗倭民族英雄”之称号？

五、余论

笔者刚完成《重庆历代进士举人汇考》书稿，对乡贤蹇氏家族是非常敬仰的。他们除蹇义、蹇达外，还有蹇贤（1374—1450）：蹇义侄，举人，累官荣禄大夫、少师兼吏部尚书，特进光禄大夫赠太师，谥忠定；蹇霆：成化进士，按察司佥事；蹇来誉：蹇达父，嘉靖进士，佥都御史；蹇蕙：景泰举人，南安州知州；蹇滋善：清乾隆进士，广东和平、开平知县。直到现当代，又有蹇先任（1909—2004）：女，湖南慈利县人，中共党员，贺龙元帅第二任夫人；参加长征，留学苏联红军大学，新中国成立后累任中组部副部长，1985年离休；蹇先佛（1916—？）：女，蹇先任胞妹，中共党员，参加长征，萧克上将夫人，新中国成立后累任电力工业部副部长；蹇先艾（1906—1994）：生于遵义，现代作家，贵州大学教授，贵州省文联主席，省文化局局长；蹇先超（1919—1935）：湖南慈利人，蹇先任弟，16岁死于长征途中；蹇先为（1911—1932）：中共党员，曾任县团委书记，中共湘鄂西特委巡视员，因叛徒出卖被捕杀害，时年21岁。

我之所以撰写此文，没有丝毫贬低蹇达之意。而是为了尊重历史，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还原历史的真实。蹇氏家族从春秋宋国蹇叔开始，历代出了很多杰出人物，为中华历史文化增添了重要的一页；作为重庆籍的蹇义、蹇贤、蹇达、蹇霆、蹇來誉、蹇蕙、蹇滋善，则五进士两举人，其中三人官至吏部、兵部尚书，位至太师、太保三公，名声显赫。然而，只有真实的历史人物，真实的事迹，才会彪炳千秋，沾溉、激励后人；相反，如果我们轻率地给他们增加一些不实的光环，反而会对他们的历史声誉起副作用。“不虚美，不隐恶”，才是中华史家的优良传统。

注释：

[1]《美国教授要为民族英雄正名》，《重庆日报·数字版》2013年7月14日。

[2]黄平：《合川有个抗倭英雄蹇达 戚继光是他麾下将领》，《重庆商报》2016年4月6日。

[3]《明史》卷二百三十八《李成梁列传》，《二十五史》缩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版。

[4]周一良、吴于廑主编《世界通史·中古部分》第三十八章第一节，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5]《万历朝鲜战争》，百度网，个人中心。

[6]蹇达：《西南平播碑》，《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卷六百一十二，“雍正四年”铜活字排印本。

[7]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第十六册第二十八章《戚继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作者：重庆市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重庆工商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原院长、退休二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