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窄门(罗张琴)
2023-09-06罗张琴
罗张琴
激活感知力,打开想象力,调动情感体验、知识储备,融汇自己与笔下人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于我而言,散文创作一直是个复杂、艰辛又神秘的过程。
说起来有些玄妙,近期,我在创作女性系列散文时,每起意一篇,过程中定会有一部电影盘桓于脑海,经久不散。比方说,我在写《蓝边碗》时,电影《人潮汹涌》里的各种画面会纷至沓来;写《风栗子》时,总联想起电影《盲山》中被拐女大学生白雪梅翻山越岭逃跑的无功而返;写《时光琐记》时,一团乌云从电影《暴雨将至》的天幕中冲出,悬浮于赣江之上,正竭力变幻成小城里那个盘着一条健康腿走路的少女的倔强面孔……
接到稿约时,我刚完成女性系列散文之《绿袖子》的书写,还没有完全从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包围圈”中走出来。只要一闭上眼睛,现实世界一脸苦相、寡言精瘦的美容院老板娘,记忆深处仿佛从谢楚余油画《陶》中走出来的足疗店技师小哑巴,腾挪在婆婆唇齿间、刚刚以跳楼这种惨烈方式潦草走完一生、我未曾谋面的哑巴小娘,纷纷跳将出来。她们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容,被时光深处的慢镜头拉近、转场、重叠,最后调和成片中女主角“玛莲娜”的样子。
性感的嘴唇,紧致的皮肤,蕴如秋水的眼睛,浑圆温润的双乳,电力十足的美臀,曼妙的大波浪黑卷发,辅以丝袜、窄裙、高跟鞋、小坤包等女性属性之标配……“玛莲娜”是意大利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的手笔。镜头之下,玛莲娜表情克制,略显悲伤,除回复法庭问讯以及被围殴后的一声怒号外,没有更多台词,只凭一具女性身体便将属于女人的美丽与哀愁演绎得惊天动地,将女人卑微、无话语权的社会地位刻画得淋漓尽致,使人一看难忘。在我心里,“玛莲娜”不仅是银幕女神的巅峰之作,更是一部男权社会下女性被完全剥夺话语权的经典形象,要想写好女性系列,终究是绕不开她的。
长期以来,女人的地位似乎一直是属于“他者”的从属地位,只在“妻子、母亲、女儿”等角色中才会得到认同;即便在现代社会,女性意识越来越觉醒的今天,男性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仍然是女性的保护神。影片的大背景是二战。因为战乱,玛莲娜相继失掉丈夫和父亲这两位男性的庇护,孤立无援,却也无可奈何。她在那条仿佛被时光凝固了的长堤上慢慢走过,像一只落单的绵羊踽踽独行于险恶丛林。骑自行车的西西里少年,幼稚又鲁莽地制造一场场与她的邂逅。梦里梦外,女性身体之美,正源源不断地启蒙并刺激着少年的成长。
得不到的永远在躁动。当玛莲娜穿过广场,拿反报纸的律师,列队行进的士兵,桌旁交谈的老者,都把目光投向她。此时,她是万千男人争相觊觎的猎物,也是所有女人警惕憎恶的对象。
头发,是女性身体很重要的一部分,很多时候是男性“恋物”的绝佳对象。在欧洲中世纪,剃发是剥夺女性性别特征的行为,通常是对通奸的惩罚。影片前段,刚洗完头的玛莲娜,仰躺在院子里的一张椅子上,卷发垂地。偷窥少年雷纳多幻想自己躺在她身后,大口吸吮她发间垂落的水珠。他吞咽下肚的,其实更多是他心里属于玛莲娜的贞洁。
一个闷热的夜晚,举步艰难、无以为生的玛莲娜,一缕接一缕地将长卷发绞短。摆在桌子上的缕缕发丝,是她精神上的一次献礼,意味着她从此会向现实妥协,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生存下去的机会。这次剪发,看上去是玛莲娜权衡之下依照个人意愿进行的自由选择,但实际上是在诸多男性间接的推波助澜下,她不得不完成的“堕落”。
二战胜利后,小镇上的女人趁着胜利的疯狂将玛莲娜拖到街上毒打,混乱摇晃的镜头不断交错,突然停在了一把高举的剪刀上。高高举起的剪刀如同神器或制裁者的权杖,剪刀之下,是“重罪之人”玛莲娜。女人们一边叫嚣厮打,一边剪秃了玛莲娜的满头金发。这一次剪发,导演选择让男性围观、女性施暴,应该是为了突出男性话语权下女性的自我异化及自相残杀。西西里的女人们按照男性的目光审视自己,以丈夫的关怀为生存价值,以家庭的完整為最高目标。头发落地,她们的自我也跟着丧失了。
《圣经》中,耶稣对众人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到的人也少。影片中,玛莲娜不止一次穿过同一道窄门。穿过窄门的玛莲娜,扭动腰肢,一直往前走,无论面对贪婪的爱慕还是恶毒的中伤,始终一言不发。与其说,她选择永远孤绝地美丽,不如说她始终没有真正融进俗世烟火,始终没能用政治的、情感的、家长里短的任何一种途径与“西西里”建立起血肉联系。清冷圣洁,哀怨落寞,凌厉、无所畏惧,孱弱、小心翼翼……无论她的眼神如何变幻,她其实都不具备平等打量这个世界的权力。
男性的打火机,蜂拥而至。一根香烟,风情万种地在唇间点燃。穿过窄门后的玛莲娜,路看上去越走越宽,但似乎永远宽不过拥挤到她身边的滚滚人流。渴望的,怨恨的,算计的,人群里拥堵的东西越来越多,渐渐把她逼成一种符号,一种被男性在公开场合凝视、在秘密场合窥视的去女性主体意识的审视符号。而符号的本质,从来就是为了在人群中区分“敌我”。生活平静时,人群会保持一团和气;一旦动荡来临,失去男权社会意义上的所谓庇护,其他人会齐心协力通过摧毁符号来安放由诸如战争、疾病、嫉妒等带来的恐惧以及愤愤不平。
玛莲娜穿过的是窄门,但结局,与“永生”背道而驰。当她紧紧挽着其实并未战死的丈夫,顶着一头齐耳短发重新出现在西西里时,她朴素的黑短发与她深深抓住自己衣襟的左手相衬,道尽了人生的荒诞与残酷。
玛莲娜手袋中的橙子滚落一地,我猛然想起影片开头的那只蚂蚁。蚂蚁是被放大镜聚集而来的日光燃量烧死的吗?是,但也不是,蚂蚁其实是被投注身上的审视目光集体杀死的。玛莲娜就是那只蚂蚁。没有人怜惜玛莲娜的痛苦,只有一个消失许久、再度回归的合法丈夫来和解人世间赋予她的所有压迫并还给她男性自以为是的“原谅”,这简直是对“西西里美丽传说”的最大反讽。
三年了,新冠病毒早已深刻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但女性在男权社会话语权下被审视的命运有了根本转变吗?《绿袖子》里,小哑巴在体育场被羞辱、被围观时,只能用手徒劳无功地重复着扣自己胸扣的动作,与双手捂胸逃离的玛莲娜无异。小雪时节,在《绿袖子》中炸响的冬雷,像极了影片结尾处那一声声恍若隔世的“早上好”。
我猜测,导演托纳多雷其实应该并不满意那个结尾,但他一定没有办法想出更好的结局。基于此,我在《绿袖子》中做出尝试,愿通过一个在大桥底下以心中热爱对抗整个寒冬霜雪的陌生舞者,引导女性反向穿过窄门,构建自己的世界,走向真正的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