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江村超：乡村振兴的新实验

刘寅斌

2023年5月13日，贵州榕江（三宝侗寨）和美乡村足球超级联赛在榕江县城北新区体育馆揭幕，热烈的现场氛围和接地气的办赛风格迅速火爆全网，网友们亲切地称之为“村超”。

贝克汉姆式的长距离“圆月弯刀”破门、罗纳尔迪尼奥桑巴舞蹈式的精彩过人，还有“倒挂金钩”“鱼跃冲顶”等职业赛场上的经典场面，在村超赛事频频上演。每周的“超级星期六”联赛之夜，都能吸引全国各地数以万计的游客涌向这座总人口只有38.5万的黔东南小城。

火爆的榕江村超获得了包括新华社、央视新闻、人民网、人民日报在内的主流官媒的大力报道。7月2日，央视更是一天之内6次报道村超。自举办以来，村超多次冲上抖音、快手、知乎等平台的全国热榜，全网浏览量突破300亿次，全网在线观看村超直播人数超6亿人次，单日最高观赛人数超1亿人次。村超也带来了当地旅游的迅速升温。从5月到7月的村超联赛期间，仅端午假期，就有280余万人次涌入黔东南州各县（市），全州實现旅游综合收入28.62亿元。在整个赛季，村超所在的榕江县旅游综合收入达38.34亿元。

作为全国最后一批脱贫摘帽的县，榕江县坐落于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地处湖南、贵州、广西三省（自治区）接合部的中心地带，自古就有“黔省东南锁钥，苗疆第一要区”之称。

端午假期的最后一天，我从上海出发，前往榕江，除了近距离观察和体验村超的火热之外，更希望通过多维度的访谈，探究榕江村超成功的秘密。

贵州大地的“千年之变”

6月24日一大早出发，经过3小时的空中旅行，我降落在贵阳龙洞堡机场，随后换乘高铁，1小时后抵达榕江。

贵州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的说法。但我在榕江短短几天，这种刻板印象被彻底打破了。

我在榕江那几天，天天是晴天。5月到7月的村超联赛期间，是榕江传统的雨季和主汛期。每年雨季，举办村超赛事的球场几乎都会被洪水浸泡一次。今年，老天特别眷顾，整个村超赛季，98场比赛竟然没有遭遇一次暴雨。

在交通方面，无论是从上海去榕江，还是从榕江高铁站到县城，一路都极其便利。伴随全国范围脱贫攻坚的胜利，包括榕江在内的最后66个贫困县全部摘帽。曾经“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已成为“高速平原”，县县通高速，村村通公路。

2014年12月26日，贵广高铁（贵阳至广州）开通运营，将贵州直接带入“高铁时代”。贵广高铁和同年开通的厦蓉高速，彻底解决了困扰榕江乃至黔东南地区长期发展的桎梏。榕江优质农特产品，经由贵广高铁，向北4小时到达重庆，向东4小时到达广州。曾经因为交通障碍被长期边缘化的榕江，从贵州最不发达、最不开放、最贫困的地区，一跃成为贵州通往珠三角和长三角的“桥头堡”。从全国各大城市出发，都可当日抵达榕江。

村超也给榕江老百姓带来了真金白银的好处。一位卖杨梅汤的侗族奶奶告诉我，在村超“超级星期六”，她一天最多卖过800碗杨梅汤，按每碗5元计算，一天收入就有4，000元，除掉成本，利润有3，000元左右。而在村超出现之前，一个夏天她最多也就挣个五六千元。

今年3月，榕江一位民宿老板想转让酒店，降价好几次，都没人接手。村超爆火后，榕江县城所有酒店都一房难求。找民宿老板洽谈转让的人，几乎踏平她家的门槛，转让价格也一涨再涨。最终，她放弃了转让，“疫情三年，我好不容易撑下来了。现在赶上好日子，怎能退出呢？”

人畜混居曾是黔东南地区少数民族的居住方式。一位榕江侗族老先生告诉我：“在我们贵州的侗家，牲畜是家里最值钱的财产。为了防止野兽攻击，也为了方便照顾牲畜，我们侗家人建起吊脚楼，一楼住牲畜，二楼住人。猪牛鸡鸭的吃喝拉撒，全在一楼，粪便日积月累，臭气熏天，蚊虫肆虐。”

经过脱贫攻坚的努力，榕江各村寨彻底告别人畜混居的生活模式，村寨面貌焕然一新，百姓生活获得前所未有的改善。村超期间，各个村寨各家各户打扫庭除，收拾房间，欢迎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村超火爆之后，榕江面临的一个很大挑战就是，如何快速提升接待能力，如何把村超的流量导入到榕江的村村寨寨，让村超变成乡村振兴的一个推动力。

作为全国脱贫攻坚的最后一批脱贫县之一，榕江是贵州“千年之变”的一个缩影。国家东中西部区域协调发展战略的稳步实施、脱贫攻坚的巨大成果，为榕江村超的成功打下了扎实的物质基础。

历史悠长的足球传统

1944年，侵华日军发动湘桂战役，桂林、柳州岌岌可危，国立广西大学、国立桂林师范学院（今广西师范大学）、汉民中学等大中学校被迫转移至榕江。广西大学在榕江只待了短短一年时间，但对榕江影响至深。

在广西大学到来之前，榕江已经出现现代体育的萌芽，甚至有了足球运动。于榕江而言，广西大学的到来则激活了榕江足球运动的活力，将爱运动爱足球的种子深埋在榕江的文化基因之中。榕江县政府所在地古州镇镇长陈志银介绍说，当年榕江老百姓看到学生们在体育场上踢足球，感觉非常新鲜，既好玩又有意思。后来，偶尔有学生将踢破的足球丢弃到场外，围观的少数民族群众将其捡回家，又缝又补，甚至填塞草料，足球又可以踢了。有了足球，榕江老百姓便学着大学生们的样子，在河滩沙坝踢起球来。战争期间，物资紧缺，榕江老百姓发挥创造力，没有足球，就制作布球或草球来代替。

杨亚江今年49岁，榕江三宝侗寨人，现任榕江车民小学校长、榕江足球协会副主席，也是榕江村超的积极推动者和组织者。小时候，杨亚江就踢过用稻草编织的草球，为了得到一只正规的足球，他常常跑到县师范学校的体育场围墙外蹲守。“那个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球。师范学校经常有足球比赛，每次比赛的时候，我就蹲守在围墙下。一有足球飞出球场，我就立刻冲上去，抱住球就跑。”杨亚江笑着说。

古州镇是榕江的老城区，1990年代和2000年代，这里每个街道都有自己的足球队。他们彼此约战，从春到冬，从未停歇。

曾赴法学习足球的榕江足协另一位副主席、榕江一中体育教师赖洪静说：“我那时候在榕江一中念高中。到了夏天，古州镇各街道之间的足球比赛非常频繁。球场上天天有比赛，我爸爸妈妈会带上自制的饮料，去球场看比赛。碰到自己街道的球队打比赛时，整个街道的人倾巢而出，去呐喊助威。”

1999年，在古州镇对岸的三宝侗寨，当地村民自发地将一块因洪水废弃的江边农田，平整成一个简易的露天足球场。“老百姓自发地去拔草锄地，有些野草甚至比人还高。”赖洪静一边比划一边说，“这么高的野草，还有那些土方，靠人力根本搞不定。县城里一些搞工程的老板，就开着自家的挖掘机，来参加建设。”

足球场建好后，2000年举办了首届车江足球联赛。开赛前，杨亚江用毛笔写了差不多20封邀请信，并在每个信封貼上3根鸡毛，送往车江乡各村的村委会。村委会的年轻人带着鸡毛信，敲锣打鼓，走街串巷，会踢球的组织球队，不会踢球的组织啦啦队、后勤队和表演队。联赛揭幕当天，侗寨的男女老幼身穿节日盛装，载歌载舞，欢庆开幕。比赛时，赛场上，球员激烈对抗；赛场外，各村寨老百姓在江边架起大锅，烹煮各家逢年过节才舍得吃的腌鱼腌肉。所有人一起观看比赛，一起大快朵颐。车江足球联赛成了当地老百姓的嘉年华。

如今，榕江全县有25个标准足球场，仅县城就有14个。榕江还有一个足球约战微信群，当地所有足球领队和教练都在群里。每逢周一，球队就可以在群里约战。只要有人约战，有人应战，比赛就定下来了。

“如果说古州镇的街道足球比赛叫街超，三宝侗寨的车江联赛就是最早的村超。早期的街超和村超逐步融合，就发展成为今天的榕江村超。”赖洪静说，“其实，榕江的足球赛事一直有自己的命名传统。有的依据节日，如元旦的迎新杯、春节的春节杯，有的以组织者命名，如足协杯，还有的用赞助机构的名字，如电力杯。直到今年，因为网友们的热议，才有了‘村超这个响亮的名字。”

今年榕江村超联赛中，赖洪静身兼数职，既是赛事组织者，又是比赛解说员，还是裁判员、教练员，以及参赛队伍寨蒿队的主力队员。我抵达榕江的当晚，村超有三场比赛。第一场就是寨蒿队和车江一村队的比赛，赖洪静进球，寨蒿队1∶0获胜。踢完自己的比赛，赖洪静擦了一把汗，就冲上球场的主席台，为下一场比赛做解说。

多年来，赖洪静致力于推广榕江的青少年足球运动。他一手搭建了榕江青少年足球人才培训框架，在全县所有中小学推广和普及足球运动，并积极推动县里的各级足球队外出比赛。据不完全统计，2012年以来，榕江校园足球队在各类省州官方赛事中共获得冠军20次、亚军16次、季军13次。

8月6日上午，在我和SMG（上海文广集团）五星体育的朋友们共同努力下，榕江 2023年中小学足球联赛小学组冠军队——古州第四小学的15名小队员和5名随队老师，从榕江出发，来上海参加五星荣耀青少年冠军足球赛。

独具魅力的民族风情

在村超赛场，球员们在场上激烈拼抢，四周看台则坐满观众。观众当中，既有身着民族服饰和节日盛装的当地民众，也有大多清凉打扮的各地游客。不同于专业足球赛现场，榕江村超的赛场上，观众们尤其是外地观众，不会明显偏向哪一方，场上任何一方的精彩表现，都会赢得他们的阵阵喝彩。

对于我这样的外地游客而言，比赛间隙载歌载舞的民族表演和现场的各族群众，要远比比赛本身有意思得多。

当时，在看台上观赛时，坐在我身后的，是一个侗族家庭。我问侗族老人，为什么她穿的衣服颜色和年轻人不一样？老人家笑呵呵地说，我们年龄大的穿蓝色，年轻的穿白色。我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蓝色球衣，老人家捂着嘴，一个劲地乐。

村超联赛期间，在开赛前和中场休息时，各族百姓就以绿茵场为中心，轮番上场表演节目，从侗族琵琶歌到水族芦笙铜鼓舞，从瑶族舂杵舞到苗族芦笙舞，向世界展示榕江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

杨亚江多才多艺，他不但是村超的组织者，也是村超现场表演的总导演。他解释说：“我们榕江有侗、苗、汉、水、瑶等17个民族，各有不同的民族服饰和民族文化。其中，苗族、侗族、水族又有不同的分支，各分支在服饰和文化上也存在或大或小的区别。”

榕江16个少数民族中，人口最多的是侗族，占全县人口的38%，排在第二的是苗族，约占32%。榕江侗族按照区域和服饰，分为七个支系：三宝侗、七十二寨侗、四十八寨侗（晚寨）、天甫侗、苗兰宰荡侗、四寨侗和下河侗，其中，三宝侗寨是侗族标准音的采集地。榕江苗族则有高坡苗、黑苗、红苗、花裙苗、长裙苗、短裙苗等十五个支系。

“侗族和苗族老百姓喜欢过节，我们榕江也被称为百节之乡，三天一小节，五天一大节。苗族、侗族在长期迁徙和与大自然的斗争中，孕育出各式各样的节日，也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民俗和音乐舞蹈。”杨亚江说，“借助村超的舞台，各族老百姓争先恐后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展现给全世界。”

我和同伴在赛场走动时，一群侗族啦啦队员正在吃西瓜，见我们经过，硬拉着我们一块儿吃。吃完西瓜，我们又碰上一个苗族啦啦队，他们端着卷粉、杨梅汤、粽子，免费送给全场观众。两位漂亮的少数民族少女，还往我们的脖子上挂了两只用彩绳串好的象征幸福吉祥的红鸡蛋。榕江村超的现场，刮起了一场真正的最炫民族风。

榕江村超开赛以来，赖洪静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是，村超能持续办下去吗？

赖洪静回答说：“和专业足球比赛相比，村超在足球水平上还有很大的差距。但是，每个来榕江的朋友都知道，他到我们这里来，不是来看专业足球。如果要看专业足球，他可以看英超，可以看欧冠，没必要跑到榕江来。大家来榕江，是来感受榕江独一无二的乡村足球氛围，是来看热闹，是来体验民族风情，这是榕江村超最大的魅力。”

王炳真是榕江本地的资深媒体人，村超联赛期间，他接待了包括新华社、人民网、央视网等央媒在内的数以百计的媒体，他的摄影作品和视频素材也被各类媒体广泛引用。王炳真介绍说：“每个侗寨支系、每个苗家村寨，都有自己独特的民族服饰和民族文化。如果苗族的每个支系来表演1周，就可以整整表演15周。村超开赛以来，各村寨的热情非常高，大家争先恐后出节目。前不久，黔东南另一个县的文旅局组织了近600人的表演团队，希望能到榕江村超现场进行表演，但最终被榕江方面婉拒。这里面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现阶段榕江还是希望尽可能多地展示本地文化，目前本地的节目都安排不过来，二是也有安全方面的一些顾虑。榕江就是一个鲜活的民族文化博物馆，任何时候来，看的都不会重样，这是最炫民族风最有特点的地方。”

“榕江的姑娘真美，榕江的食物太有风味。”陪同我一起去榕江访谈的陈细木说。陈细木长期生活工作在重庆，是重庆数字内容发展产业协会的副秘书长。“自古以来，文人雅士的诗词歌赋中，从未少过美食和美人。在数字内容产业，美食和美女是两个重要的传播热点。”他补充道。

在陈细木看来，出美人的地方大致需要几个条件。一是必须有水，没有水的地方缺乏灵气，而榕江最不缺的就是水。二是必须有过人群大交融的历史，只有大交融之后，才会有更好的综合基因。清末民国以来，榕江一直是贵州最繁华的商旅之地，各民族之间长期交流融合。三是必须物产丰饶，蛋白质丰富。在榕江一所学校参观时，我问一位老师，榕江的孩子和上海的孩子有什么不一样？那位老师非常幽默地回答：榕江的孩子和上海的孩子都一样，我们都喝特仑苏。是啊，喝牛奶的孩子怎么会缺蛋白质呢？

榕江的美食文化独具特色，充分融合了四川、贵州、广东、广西及本地少数民族的饮食习惯和本地食材。在榕江，但凡经过餐饮店集中的地方，都会闻到一种非常独特的味道，那就是当地最有特色的牛瘪和羊瘪。榕江本地企业家熊芳芳专程驱车，带我去了忠诚镇一家有“中国瘪王”之称的餐厅。大快朵颐的最后，我用牛瘪的绿色肉汤泡了一碗米饭。看着我吃得那么快乐，熊芳芳甚至都有点感动。

一个有美人、有美食、有独特风情的地方，怎么会不吸引人？

强大隐形的数字推手

90后苗族姑娘王启红2016年就开始探索直播带货，最初卖自家的农特产品，后来开始收购村寨里其他农家的产品。村寨所有人家都有王启红的电话号码，也愿意把农产品交给她去卖。2022年，王启红通过直播将村里5，000多斤黄豆销售一空。6年来，王启红直播超过2，000场，累计销售近30万斤农产品，每年销售山货超20万元，粉丝增长近40万，成为榕江粉丝最多的乡村带货主播之一。现在，村民们甚至会在耕种前，请教王启红该种什么农产品。

苗家妇女杨云也是榕江直播领域的翘楚。2017年，杨云开始接触短视频直播，为榕江的农产品带货。经过多年努力，她摸清了全县应季农产品的特点，让几十万斤春笋、核桃、西瓜、脐橙“走”出大山，带动百余名农户增收致富。

以王启红、杨云为代表的乡村主播在榕江知名度非常高，他们让榕江老百姓直观地认识到，以直播为代表的现代新媒体技术是有生命力的。而榕江真正实现数字化能力大跨越，还得归功于2021年起步的“万人村寨代言人培育计划”。

2021年，榕江县委县政府就开始大力推进榕江的新媒体产业。围绕“让手机变成新农具，让数据变成新农资，让直播变成新农活”的新发展理念，榕江组建起一支大山里的直播“扫盲队”，面向非遗传承人、返乡创业青年、易地搬迁群众、留守妇女等开展短视频直播培训。同年，北京家乡来客网络科技公司的15人团队进驻榕江，负责全县的新媒体直播培训工作。

经过近2年的不断努力，榕江培育出1.2万名新媒体村寨代言人，以及2，200多个本地网络直播营销团队。同时，县里成立新媒体助力乡村振兴产业园工作领导小组，并组建工作专班，各乡镇组建新媒体服务中心，各村成立新媒体服务站，形成县乡村三级组织体系。

為了配合村超赛事，榕江县专门成立了“村超新媒体专班”。在专班的统一协调下，由专业团队拍摄的村超现场各类素材，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一个共享资源池。全县所有新媒体村寨代言人，也可以向资源池贡献素材，同时可以免费使用海量的共享素材，根据自己的特点进行加工，做二次传播。

从2021年开始，榕江县政府先后策划了“大山里的CBA”“乐里侗年+斗牛”“摆贝苗寨鼓藏节+乡村民宿”“萨玛节+半程马拉松”“触地即燃乡村篮球交流赛”等5次城市IP塑造活动，结果都不尽如人意。榕江也在不断总结，不断学习，包括淄博在内的先进城市的经验都是榕江学习的对象。

5月13日村超开幕，榕江全县的新媒体村寨代言人都加入到宣传大军行列。在专班的协调和指挥下，榕江新媒体大军统一标签，统一行动，各尽所能，一夜之间，让村超相关视频火遍了全网。对于村超的出圈和走红，榕江县委县政府是有预判的。但是，村超会那么火，确实远超他们的预期。

奔放四射的创新和热情

在对榕江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采访中，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榕江人民才是村超真正的英雄。村超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幸福表达，是人民主体、人民主创、人民主推、人民主接的全过程主动参与带来的幸福感表达，人民足球为人民，人民足球惠人民，人民足球人民爱。从本质上说，村超是以激发人的主观能动性为核心的人的全面发展的成果。”

村民的热情被点燃

村超的球员和裁判都来自榕江本地的各行各业，有种田农户、银行职员、中学教师、小学校长、公务员，也有卷粉摊老板、企业主、司机、在外打工者。球员的装备和补给，全由各村寨家家户户出资筹集。

“这是我们榕江的老传统。”赖洪静说，“足球队就是各村寨的子弟兵，子弟兵出战，自然是全村出动。”比赛时，各村寨的百姓为球员呐喊助威，中场休息时，教练给球员们排兵布阵，早已按捺不住的村寨老妈妈们则围在四周，有的递水，有的端杨梅汤，有的递毛巾，有的使劲给球员们扇风，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车江一村获得本届村超冠军载誉而归时，全村上下，扶老携幼，在村头燃起烟花，炸响爆竹，提锅拿盆，凡是能敲响的物件都被村民们敲得震天响。球员们手捧冠军奖杯，在村民的簇拥下，绕着村庄，载歌载舞，彻夜狂欢。寨里各村都带来美食庆贺，全寨上下，敬祖先，喝美酒，唱大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榕江村超能够大获成功，现场的精彩表演发挥了巨大作用。作为村超现场表演的总导演，杨亚江更是功不可没。“村超开赛前，我们足协走村串寨，敲锣打鼓，邀请各村寨村民来看村超并且贡献节目。”杨亚江说，“村超火爆出圈后，村民们的热情被彻底激发。大家不仅争先恐后报名出节目，而且真正开动脑筋，花样百出。”

村超比赛的开幕和中场表演，起初只是普通的民族歌舞表演。很快，规模越来越大，你们村来50人，我们寨子就得来100人，你们这次给游客带来卷粉，我们下次就带更多美食。各个村寨明着较劲，要在村超表演中一争高下。

村超赛场成了民族文化的大展台。水族高举着自己的民族文字“水书”缓缓进场，侗族展示了侗族琵琶歌，还有传统侗族婚礼庆典场面……脚车苗寨和朗洞镇的啦啦队将村超表演推向了高潮。

脚车苗寨位于榕江西部的大山深处，全寨集体商议后，一致决定到村超现场表演“鼓藏节”仪式。鼓藏节是黔东南、桂西北苗族和侗族最隆重的祭祖活动，13年举行1次。表演当天，脚车苗寨群众身穿苗族传统服饰，组成一支庞大队伍，就像从远方走来的古老军队，在高扬的旗幡引领下，赶着神牛，吹着芦笙，跳着神秘的舞蹈，缓缓行进，向世界展示着多彩贵州的神秘风姿。

朗洞草编是榕江特产，深受当地十里八乡百姓的喜爱。为了展示自己的特色，在两位老师傅的带领下，朗洞全村上百人忙活了1个多月，共同设计，一起画图，搭建骨架，草席编织，还创造性地加上灯带，制作成规模庞大、需要数十人高举牵引的金龙、金凤凰和金牛，寓意龙凤呈祥、国泰民安、金牛定乾坤。

公务人员忘我投入

不同于政府大包大揽的文化旅游项目，村超完全是榕江百姓自发组织的比赛，政府只是担负保障和审批职能。对于这么一个为期数月的大型赛事，如果没有榕江各级党委政府及相关单位超负荷的全力保障，其成功难以想象。

整个村超联赛期间，榕江全县几乎所有公务人员和临时志愿者拼尽全力，保障赛事顺利运行。“从开赛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没有周末了。基本上一睁开眼，就要忙到很晚，加班是常态。”古州镇镇长陈志银嗓音低哑地说。

就在我到榕江采访的前两天，知名前国脚范志毅率领青海果洛联队来榕江进行交流比赛。由于恰逢端午节，游客激增。为了维护比赛现场人员安全，县足协发出倡议，本地人在家观看赛事直播，让位给外地游客。

我到达榕江当晚，村超赛场正好有比赛。晚上9点，“村超新媒体专班”设在村超现场的一个办公室里，大屏幕上直播着村超的比赛，十多名工作人员正紧张地工作，有的在剪片，有的在渲染，有的在添加文案。我对榕江县长的采访，被安排在晚上10点左右。

宣传部副部长申敏的先生也是县里公务员，村超期间，两个人都不着家，年幼的孩子托给朋友接送和照顾。“我们榕江盼望了很多年，才等来今天这样的机会。我们每个人都很珍惜，大家都在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谁都不想因为自己的失误影响了村超，影响了榕江。”申敏说。

吴涵是榕江本地人，大学毕业后回到榕江工作，是古州镇政府新媒体专班的专职工作人员。我和她约了晚上7点半在镇政府办公室里碰面。当8点半我准备离开时，随口问她吃晚饭了没，她笑着说：“从中午忙到现在，还没顾得上呢。”

我有点内疚：“耽误你吃晚饭了，后面你还得继续加班吗？”

吴涵满脸笑意：“还得加班到10点多。不是我一个人在加班，我的领导，还有领导的领导们都在加班。作为榕江本地土生土长的孩子，能有机会用自己的能力为家乡做贡献，感觉很幸福。老师，跟您说句听起来有点夸张但确实是我心里的话，这段时间，睡觉太多，我都觉得对不起榕江。”

榕江速度

在榕江短短几天，包括公务员、企業家在内的多位受访者都提到，榕江要努力融入大湾区，其中一个关键问题在于必须积极学习深圳速度。“虽然我们和深圳速度还有差距，但我们一直在努力。”申敏说。

在我看来，和深圳速度相比，榕江速度丝毫不逊色。

第一次和榕江足协副主席赖洪静见面时，我眼前一亮。他个子不高，一身运动装，戴着彩色墨镜，英姿飒爽，开起车来，快进快退，极速拉升，在榕江县城飞奔，有血脉偾张之感。

我问赖洪静，村超期间，足协经常在夜里开会吗？他说，村超举办过程中，突发事情非常多，稍有倦怠和拖延，小问题就有可能变成大麻烦。村超期间发生的各种问题，都在第一时间快速得到解决。

赖洪静还透露，在我到达榕江的当晚，县里的相关部门和足协负责人晚上11点多还要开会。“那天晚上，有个涉及村超赛事变更的重要事项必须在当晚做出决定。但是，各方面不同意见很多，所以，会议一直到凌晨3点半才达成一致的决议。”他说，“村超期间，这样的会议很多。县里相关部门经常陪着我们一起连夜开会，解决问题。”

“2021年新一届县委县政府班子成立以来，全县政府体系的精神面貌为之一变，无论是办事效率还是工作方式，较之以前都有巨大的提升。这种提升是村超能够成功举办的隐性原因。”榕江前文联主席黄秀福老师说，“没有一个强大高效的政府体系，光靠足协或某几个人，村超这个大盘子根本转不动。”

村超是榕江的，更属于贵州

“以前，榕江周边各县的旅游发展得比我们好，我们总是想方设法去蹭别人的热点。现在，周边所有景区都来蹭我们的热点。村超不仅带动了榕江旅游，也带动了黔东南甚至整个贵州的旅游，村超已经成了贵州旅游的一张名片。”资深媒体人王炳真说。

6月以来的多个“超级星期六”比赛日，毗邻榕江的从江县都会开来十多辆大巴，免费接送游客前往从江，不仅缓解了榕江县城的接待压力，也为从江带去了源源不断的客流。

西江千户苗寨是国家级4A景区，与榕江同处黔东南自治州。从榕江县城北新区体育馆出发，向西向北两个方向，全程高速两个半小时，均可直达西江千户苗寨。于是，两地联动，推出了“游西江千户苗寨·到榕江看贵州村超”一日游项目，大受欢迎。

人民村超人民爱

在榕江几天，我深深感受到全县人民对村超的热爱。

端午当天，涌进县城的游客数量远远超过容纳能力。于是，县里各村寨群众开着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如汽车、农用三轮车、摩托车等，来到县城，将游客接回家中免费居住。

村超决赛当晚12点，车民小学美术老师吴新生接到朋友发来的微信，说县城里还滞留着大量游客无处可住。吴老师立即赶到村超赛场，将8位外地客人（2位来自苏州，6位来自海南）迎到家中，安置在客房、主卧和客厅里。

在榕江访谈的一个傍晚，我从古州镇政府出来，步行回酒店。在路上，看到有一家人在店门口吃饭，其乐融融。店主人王姐见我好奇，隔着马路招呼我过来一起吃饭。她家的辣猪脚看上去很美味，只是我实在吃不下了。

王姐有四个孩子，饭桌上戴红领巾的女孩今年读四年级。我问她长大后想干什么？

小女孩很羞涩，但目光坚定地回答：“我要上北大。”

我心里一震，黔东南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远大的志向？

王姐看出我的疑惑，急忙解释说：“这个孩子是我家老三。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在拼多多上给她买文化衫，一件印着清华，一件印着北大。我让她自己选，她选了北大，从此心里就扎下了根，要上北大。”

听完这个有点牵强的理由，我脱口而出：“咱们的县长是清华毕业的哟！”

王姐说：“真的吗？”

我说：“真的呀，前天我还见过你们县长，这是我和他的合影。”我把手机里的照片递给王姐和小女孩看。

王姐说：“榕江搞村超，我们老百姓好喜欢。”她接着转向女儿：“我们就考县长念书的清华大学，好不好？”

小女孩沉默良久，郑重地点点头：“嗯。”

※※※

7月29日，村超决赛打响，决出冠亚军。在漫天烟花的映衬下，本届村超圆满落幕。从5月13日开赛，至7月29日决赛，历时2个多月的村超创造了历史。

村超也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包括来上海参加SMG主办的五星荣耀青少年足球冠军赛的榕江古州第四小学的孩子们。

杨博今年11岁，侗族，古州四小足球队的前锋。一天，在比赛结束后，他突然问我：“刘教授，我们能来上海，是因为我们踢球踢得好吗？”

我笑着说：“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呀？”

杨博红着脸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嘟囔着低声说：“因为我们输了好多场比赛，感觉对不起您。”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地对着杨博，也是对着他身边的所有榕江来的队员说：“小朋友们，你们的对手是申花，是幸运星，是长宁男足，他们有的是顶级俱乐部的梯队，有的是前国足运动员成立的国内最顶级的青训队，有的是上海各区的青训梯队，他们是你们这个年龄段全国最优秀最拔尖的足球队。你们能来到这里，和他们比赛，并且坚持打完比赛，就是胜利！而且，你们还赢过比赛，还进过球，这多棒呀！几年后，也许你们会在电视上看到，今天和你们比赛的对手，有的可能成了国家队或国青队的队员。”

杨博偷偷地擦掉眼泪，仰起头看着我：“那我们来上海，是因为运气好！”

我蹲在地上，平视着杨博和其他孩子们：“你们来上海，不是因为运气好，是很多人做对了很多正确事情的必然结果。如果没有村超，我不会去榕江。如果不是因为榕江县宣传部你们的申敏阿姨，我也不会去四小访谈。如果不是你们的欧阳副校长，我也不会知道你们这支球队。当然，如果我没有在SMG的创新营上做演讲并分享榕江的案例，也不会认识五星体育外联部的朱健康。如果没有朱健康的全力推动，也不能找到赞助商，从而迅速邀请你们来上海参加本次比赛的金盘赛。当然，如果不是欧阳副校长、我和五星体育之间的高效率沟通，你们也来不了。因为就在同一个时期，我想推动榕江另一所小学办成另外一件很漂亮的事情，很遗憾，他们的响应速度太慢，对新世界有太多怀疑，而你们的龙安波校长和欧阳书文副校长则要大胆果断很多。”

杨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们来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喜欢上海吗？”我问杨博。

“喜欢。”杨博回答，“我回去后，要好好读书，将来考到上海来上体育学院。”

2023榕江村超落下帷幕。8月中旬，全国美食足球邀请赛开始在榕江打响。

美食足球賽能否复现村超的辉煌，对整个榕江乃至贵州，都是一个新的命题。这是一道谁都没做过的题目，虽然没人知道答案，但至少有人会相信，答案永远比问题多，方法永远比困难多。